【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六期寫作【困】。
楔子
玻璃魚缸底部是長滿綠藻的鵝軟石,陰沉沉的鉛灰色缸水在鎏金金魚的氣息吞吐下愈發渾濁。
剛才還在暢游的兩條金魚似乎也感受到了沉重而陰森的灰暗氣息,默不作聲地并排沉到了水缸底部,金色的身體隱匿在一片朦朦朧朧的綠意中,仿佛是軟苔蘚上的金箔碎片。
鎏金魚鱗在灰蒙蒙的渾濁液體里隱約散發著黯淡的光澤,它骨灰的眼白朝上翻起。
已經好久沒有換水了呢。
另一條金魚虛弱地搖了搖尾巴,表示認同。如果不是變種鎏金金魚的生命力頑強,根本無法在這濁氣刺鼻的渾水中生存。
“我們可不是什么嬌弱的家養小金魚。”
體型較大的金魚尾部帶著水紗紅,柔和又叫人歡喜。它叫阿幸,另一條是阿福。
紅霞升了天,傾倒半邊卡布里藍的天空。
“阿幸,你說,段小魚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阿幸嘆了口氣,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樣,淡金色的魚鰓染得烏黑,一開一合,在污濁的水里艱難地尋找著所剩無幾的氧氣。
“他不會回來了。”
段小魚
你的傷口在流血,疼痛無休無止地纏繞在指尖。你的大腦很清醒,但是依然抵擋不住怒火的攻擊。狹小逼仄的房屋里,濃重的酒精味,腥臭和腐爛的氣息,讓人作嘔。已是晚上十一點,你沒開燈,在黑暗里跪在地上一點一點摸索著,收拾那個男人打碎的酒瓶。
那個男人出了門,也許又在某個骯臟的角落里酗酒。他醉死在街頭也好,免得讓你受一頓狂風暴雨般的毒打。自從你的母親離世后,你身上的傷痕新疊舊,就從來沒好過。
你懶得處理傷口,疲憊至極,和衣倒在床上,枕著硬邦邦的枕頭,眼神空洞地盯著天花板。墻的隔音效果極差,鄰居家的歡笑聲傳來,如同一把刀將你的心臟剖開,碩大的冰塊梗塞在血脈里,嘲諷著你的孤獨。你煩躁地翻了個身,頭痛欲裂。
黑暗里呼吸逐漸沉重。傷口已不再流血,僵化般腫脹疼痛著。
在夢里,閃電撕裂蒼穹,大雨傾盆,噼噼啪啪地打在雨棚上。 瘦小的男孩蜷縮在墻角,蒼白的臉上帶著數道淚痕,時不時抽噎著。電閃雷鳴,藍白的電光折射在男孩驚慌的眼眸里,他終于忍不住哭鬧起來:“媽媽……我要媽媽……”
哭聲細細的,如同貓兒的爪般撓著人心。
醉漢從地上爬起,揚起拳頭:“狗東西,給老子閉嘴!”
男孩尖聲哭嚎起來,小小的身軀如同一個破沙袋一般,承受著醉漢的瘋狂毆打。
醉漢發出如同狗一樣的低低嘶吼。
“爸爸,我錯了,疼……”男孩開始求饒,但沒用。他的聲音一點點低了下去。醉漢打累了,搖搖擺擺的走了幾步,倒在地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嚕。
外面的世界黑得如同墳墓一般,埋葬了磅礴的雨聲和細碎的慟哭聲。偶有閃電劃破天空,在男孩的臉上留下骨頭般蒼白的映照。
男孩就像被撕裂的布娃娃,渾身是傷,被丟棄在墻角,手里緊緊拽著一張黑白遺照。上面的女人微笑著,美麗而溫柔。
“啊!”你從噩夢中驚醒,從木床上猛地坐起,一摸,臉冰冷而濕滑。
從破碎的玻璃窗望去,天空已成淡青色,如同雪松芽尖的堅硬顏色。
你看向床頭,那里貼著母親的遺照,已經發黃,但不影響她的美麗,畢竟她的生命停留在了最好的時光里。你想,在四歲前,你應該是擁有過幸福生活的。在所剩不多的照片里,母親滿含柔情的目光說明了這一點。只不過它們被埋葬了,化作一堆冰冷的墳墓。
金魚
自從女主人去世后,一直是段小魚在照顧你們。
他很瘦,顴骨突出,裸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上總是帶著血痕和烏青。他的瞳孔呈茶綠色,很黯淡。睫毛很濃,讓他看起來格外秀氣。
小時候,他基本上靠那個男人的殘羹剩飯和拳腳度日。長大一些后,他出去打工賺錢,給你們買魚食的時候很大方,自己卻連一雙球鞋都不舍得買。
“阿幸,阿福,你們該減肥了。”段小魚看著“肥頭大耳”的你倆,忍不住嘆氣,“早知道就少喂一些了。”
第二天,他帶回來一條丑兮兮的兇殘大魚。你們驚慌失措地在魚缸里逃竄,最后發現那條看似兇殘的大魚根本沒有什么殺傷力,丑兮兮的外表下反而有一顆善良的心,雖然很兇很貪吃,但是依然會把魚食剩下大半給你們。
可是后來,那條大魚死了。在一個陰沉的秋天。
臨死前,它艱難地呼吸著,眼睛睜得很大,仿佛想把你們的樣子牢牢刻在心上。最后,它的眼白占據了上風,肚皮往上一翻,死了。
段小魚有些難過,想把它葬在河邊,但是卻被那個男人攔住了。
“這么好的魚,給我燉湯吧。”男人的眼神冷冷地睨著他,像殘暴的非洲酋長。
“不行,不行!”你們在水里焦急地游著,用力拍打出水花。可是段小魚聽不懂,就算聽懂了,他可能也不敢反抗。
“隨你。”段小魚咬著牙把魚放在案板上,轉身就走。男人眼神幽幽地看著他,拿起啤酒猛灌了一口。
等段小魚回來,那條魚已經沒了蹤跡。而你們默默流著淚,為大魚哀悼。
魚也會哭嗎?
段小魚驚奇地喃喃著。魚類是不會流淚的,因為它們沒有淚腺。但是你們的的確確在哭,那種絕望的悲傷讓人心碎。
總有一天,你們也會死。
當段小魚告訴阮小溪這個事實的時候,阮小溪笑了。
她說,你沒有沒聽過這句話。
魚說,你看不見我哭,是因為我在水里;水說,我能感受到你哭,因為你在我心里。
段小魚沉默了一下,說,這魚太自私了,只知道自己的感受,自以為是地覺得水不關心它。水也太曖昧,明知道人家流淚早干嘛去了,事后敷衍地說我知道,你在我心里。誰知道你心里有幾個魚在哭。
阮小溪嗚嗚嗚地哭,說段小魚不解風情。
忘了說,阮小溪是段小魚的女朋友。
段小魚
饑餓折磨著你。
連著三天沒有進食,胃和小腸因為空虛而灼燒著,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燃燒殆盡。你渾身發燙,出了一身汗,火舌肆意地舔舐你的胃,引來無休無止的疼痛。你用最后一絲力氣出了門,卻一個趔趄摔倒。
有人把你扶了起來。
是阮小溪。她穿著破洞牛仔褲和漁網襪,臉色蒼白,眼角長了一顆痣。你認識她很長一段時間了。
“喂,你這是打算餓死自己。”她心疼又生氣地看著你,遞過來一個饅頭。你一把搶過來,手指不住地發抖,幾乎拿不住它。你像個瘋子一樣,飛快地吞下了那個饅頭,這才稍稍恢復了一些力氣,坐在馬路邊,靠在她的肩上。
“怎么回事?”她問,“連著消失那么多天。”她沒有說,自己每天都會偷偷來你家樓下觀察。
她不敢太靠近,因為那個醉醺醺的酒鬼讓她有些害怕。
“這是我家鑰匙,我要是死了,記得來給我收尸。”你故作輕松地把鑰匙扔給阮小溪,內心卻緊張得要死。你怕她不接受。
給了鑰匙,就相當于含蓄地表白了。你這樣想,卻不料阮小溪接過鑰匙,豪爽地拍了拍你的肩膀:“哥們兒,記得給自己準備好棺材錢。我可不負責倒貼。”
你一愣,不知道如何是好。
“等著,晚上我給你準備個驚喜。”阮小溪說完,紅著臉跑開了。
你看著這丫頭活潑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你搖搖晃晃地走到打工的地方,老板看你精神不佳,提前給你下了班。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屋里一片漆黑。你啪地一聲開了燈,卻發現鞋子的位置被人動過了,桌子上放著一個土里土氣的禮盒。
你打開禮盒,發現了里面是一雙你夢寐以求卻一直舍不得買的球鞋。一試,很合腳,走路簡直要飛起來了。
你飛快地跑出們,正好撞上阮小溪。
“你的禮物我很喜歡。”你高興得臉都紅了,就像醉了一般,“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阮小溪明顯愣了一下,聽到后面一句話的時候,收斂了所有的神色。
你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以為自己沒戲了,突然,柔軟濕潤的觸覺讓你瞪大了眼睛。
阮小溪吻了你。
等阮小溪走后,你傻樂了半天,隨后一拍腦門跳起來把家里從里到外收拾了一通。
你不是一個輕易會對人打開心門的人,而阮小溪是唯一的例外。
金魚
初夏熾熱的陽光橫穿過外墻,將玻璃魚缸映照得五顏六色,隨后爬到檐廊。兩條鎏金金魚的身體上布滿五彩豹紋,而魚鰭如同白紗一樣,其中一條還帶著一抹水紅色。它們似乎對突然換水感到很驚訝,暢游起來的金魚將身體扭得像美麗的流蘇。
你們看著段小魚把房子里里外外清掃了一遍又一遍,還連著給你們換了三次水,只覺得他腦子不太好使。
段小魚曾經對你們絮叨過阮小溪,他說,阮小溪就是他灰暗生命中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黑夜。
你們齊齊翻了個白眼——假如魚會翻白眼的話。那個阮小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可別把這個涉世未深的傻孩子給騙了啊。
果然,段小魚沒能高興幾天。
阮小溪混的圈子水很深,有不少小混混頂上了段小魚。他們把段小魚堵在小胡同里,拳打腳踢。哪怕是經歷了那個男人那么多年毒打的段小魚,還是沒能抗住彈簧刀的厲害。
他被捅進了醫院,而阮小溪跟著一個大佬私奔了。段小魚被搶救回來時,第一個問的是阮小溪在哪。
他得到了阮小溪跟人私奔被學校開除的事。
他不相信,偷偷跑出醫院去找阮小溪,還真找著了。然而他卻被阮小溪狠狠羞辱了一番。
段小魚回到家的時候,眼里的光徹底熄滅了。
“她不是我的小溪……”你們第一次看見段小魚哭,晶瑩剔透的淚珠子掛在長而濃密的睫毛上,并不娘,反而很惹人憐惜。
她不是段小魚的小溪。她是骯臟的臭水溝,而段小魚想要的是清澈干凈又美好的小溪。
段小魚
你被炒魷魚了,回家路上,那群小混混再次堵住你,他們要你給錢,不然就打斷你的腿。
幸好警察及時出現,你才撿回了一條命。
你躺在沙發上,眼睛死死盯著白漆剝落的天花板,如同盯著一條死魚。
直到眼睛布滿血絲疼到落淚,你才收回目光。
你出門,買了一瓶農藥,然后到了未名湖邊,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山脈和寧靜的湖泊。
不遠處靠近對岸的水面上,一只黑色水雞像溜冰似的慵懶轉圈,似乎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真好啊。你正準備喝下農藥,卻突然想起,自己把母親的遺照忘在了床頭。這時候,你需要母親,哪怕是一張照片里的溫柔。
你跌跌撞撞回到家,門開著。你疑惑地皺皺眉,看到那個男人站在你的房間,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你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背后,掏出了一把水果刀。
你閉上眼,正準備刺下去的時候,卻聽到男人輕輕地說:“秀芬(這是你母親的名字),我知道你愛的是他。我也知道,小魚是我的孩子。可是我一想到,你是為了小魚放棄自己的生命,我就控制不住去恨他。其實,我該恨的人是我自己。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們。我多偽善啊,以為買一雙鞋就能彌補我所有的罪過。我錯了,小魚,我錯了……兒子……”
男人哽咽著,最后痛哭流涕。
你愣住了,手心幾乎要掐出血來。第一次,你第一次見到這樣脆弱又痛苦的男人,好像一只刺猬把所有的刺都給拔光了,只剩下柔軟的肚皮。
你本來想帶著他一起下地獄,但是此刻,你卻猶豫了。
這時,男人顫顫巍巍地轉過身。他看到了你,瞬間僵硬在原地。
“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你冷冷地看著他,突然就莫名輕松起來。
疼。每個人都讓別人疼痛,每個存在都讓其他的存在疼痛。
你受到的疼,和別人遭到的痛,有什么區別呢?
這個男人也不過是一條懦弱的可憐蟲而已。而你,難道也要做自己最痛恨的弱者,向這個世界妥協嗎?
“保重。”喉結滾動了幾下,你丟下一句陳詞濫調,拿著銀行卡毫不留戀地就離開了。
你要離開這里,去陽光下奔跑,去水底和魚一起呼吸,你要找到自己的小溪,去肆意地暢游。
你要快樂,要自由,無拘無束,無依無靠。
你離開了小鎮,來到了大城市里,在別人的根里安頓自己。
煙蒙蒙的白天如同燃盡的煙蒂。此刻,一陣狂風暴雨,把一攤攤骯臟的枯葉,和從空地吹來的舊報紙,卷到了你的腳邊。
城市里的方塊房子密密麻麻地林立著,你站在公園里,潮濕的灰暗的風吹散你的眼淚。你的劉海像一個幽暗的小森林,封印著體內的熱血與深情。
你的出租屋狹小逼仄,床頭貼著母親的遺照,床邊放著一個小小的魚缸,里面是一條紅鯉魚。
能不能養活這個小東西呢?你不知道。
它艱難地呼吸著,想要與這污濁的人世間融為一體。
怎么辦呢?還不是跌跌撞撞狗血淋頭地活著,或者沉沉悶悶碌碌無為地死去。
金魚
水中并不十分黑暗,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既不開朗,也非陰郁,是一個擺脫了掩飾的世界;一個要么便是永遠的黎明,要么便是永遠的黃昏的世界;一個陸地上的一切都已死去,現實融入幻覺中的世界。不論何種色彩或形狀,一旦進入水中,一律變化了形態。正如人類的道德,在水中無從發揮,更無從堅守。水中是一個善惡交融的世界。(此段引用自《金魚繚亂》,很喜歡的一句,放到了文章最后,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你們慢慢地剝落了視線,向這個世界裸露出最脆弱的肚皮。
就這樣,永別。
后記
自從看了小追的《蟲化》,一直想寫這樣一個兩條線索相輔相成,最終融為一體的故事。兩條金魚,名字合在一起就是幸福。這很諷刺,但也是赤裸裸的現實。
段小魚這一條線的部分靈感來源于本人很早之前寫的一篇文章,有點無厘頭又有點黑暗,結果被審稿的編輯問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金魚這一條線的部分靈感來源于《金魚繚亂》,剛看了個開頭,就讓我感觸頗深。很美的文字,細膩柔軟到極致。
段小魚,男,自幼孤苦,想要找到自己的清澈小溪,然而,卻錯付了一廂情愿。阮小溪是赤裸裸的現實,她很開朗,卻像黃昏就臟了的雪,無法成為人間理想。因為人性的陰暗面,因為情不得已,因為身不由己。
段小魚是被自己的情感和沖突困住的。他想要自由地暢游在清澈的小溪里,找到自由與幸福,卻被絆住了腳,作繭自縛。
謹以此文,致敬《金魚繚亂》,向小追看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