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女鋼鐵俠
1
巒西村最近出了個新鮮事，聽說王老師要讓自己的女兒退學。
消息一出，村子里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
“想當年，我家老二不想念書了，王老師勸了他一晚上，第二天乖乖地上學去了。如果不是王老師，我家老二能有今天？”
“我家孩子上學的時候，王老師還給墊過好幾次書錢呢。”
“王老師總說，要讓孩子們讀書，只有讀書才能走出這個窮山溝。”
“她家英子多聰明的一個孩子，可惜了。”
“莫非是有什么難處？沒錢讓孩子上學？”
“不能吧，王老師算工傷，雖然現在不能教書了，但是每月學校照常給她發工資，再說上高中也花不了幾個錢。”
“那為什么會讓她女兒退學呢？”
“這里面肯定有事兒！”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但是誰也說不出具體原因。
2
英子不想退學，已經絕食一天了。
吃晚飯的時候，王桂芳往碗里多夾了兩塊肉送到英子的面前，說：“今天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肉，可香了。”
英子把頭扭到一邊，不理她。
兩人僵持著，過了一會兒，王桂芳又說：“英子，媽就你這一個女兒，媽年齡大了，你爸死的早，我這腿上次摔了以后，一直不見好，有時疼得下地都成問題。你這一上高中，要住校，一個月回來一次，要是哪天我癱在炕上，家里連端杯水的人都沒有。”
“那我就不住校了，每天晚上我都回來。”
“不住校？那你怎么上學去？這山路騎不了自行車，每天通往縣城只有一趟車，早上可以，早起來一兩個小時，但是晚上呢，晚上怎么辦？”
“晚上我可以請假，早點放學，就能趕上回家的車了。”
“回來的車是下午兩點，那你這半天課就沒法上了。”
“那我也要上學！以前，你的學生輟學，你都反對，怎么換了我就可以退學了呢？醫生不是說你的腿好了嗎？下周就可以上班了呀！怎么又突然疼得下不了地了？你一定是在騙人！”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的腿好沒好，我自己知道！你要是非要上學，我也不拖累你，一周后你就等著回來收尸吧！”說完，王桂芳把飯菜收走，到廚房洗碗去了，碗筷碰得叮當響。
沒想到母親扔下這么一句狠話，英子有些意外，本想一哭二鬧，母親說不定就同意她上學了，但是想到那句“一周后你就等著回來收尸吧”，她還是不免有些擔憂，萬一母親想不開尋了短見怎么辦？索性沒敢再提上學的事。
但是英子始終不相信，母親是因為腿不好而讓她退學，一定另有原因。
3
王桂芳讓英子退學的念頭，在上周開家長會的時候就有了。
期中考試結束后，學校組織了一次高一新生的家長會。自從英子到縣城去上高中，王桂芳還是第一次去她的學校。
她的腿是放暑假前摔壞的，她帶領同學們打掃教室的衛生，擦玻璃的時候，不小心從窗臺上摔了下來，小腿骨折。
傷筋動骨一百天，英子開學了，她的腿還沒好，英子是和同學一起去的學校。這次她的腿好多了，不用拄拐杖就可以走路了。
那天，她去得很早，是第一個到的，等家長們都坐齊了，英子的班主任微笑著走進教室，和家長們打招呼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這個人她認識，姓曲，年輕的時候下鄉在她們村，是個知青。這個世上，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這個人。沒想到時隔這么多年，竟然在這里相見，還是英子的班主任，世界真是太小了。
那天家長會講的是什么，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只記得曲老師看英子的眼神，那不是一個老師對學生該有的眼神，她簡直無法忍受。如果不是當著大家的面，她恨不得立刻拉起英子就走。
家長會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但她卻仿佛在椅子上坐了半個世紀，無比煎熬。從那一刻起，她就決定要讓英子退學，她要讓英子離曲老師遠遠的。
但是她不能對英子說出實情。
4
一周后的下午，英子正在院子里喂雞，見從大門外走進來一個女人，穿著一件卡其色的外套，脖子上系著一條淡紫色的絲巾。
“請問李幗英在這住嗎？”
英子仔細一看，這不是自己的班主任曲老師嗎？
“曲老師，你怎么來了？”英子先是吃了一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跑著迎了過去。
“來看看你，希望你能回去上學。”
“我也想去，可是我媽不讓。”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幫我勸勸我媽。”說完英子把曲老師讓進屋里，連忙去找在后園子收秸稈的母親。
“媽，我們班主任曲老師來了。”
“是嗎？”王桂芳顯得有些慌張，她胡亂地撣了撣衣服上的土，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竟然忘了邁哪條腿。
英子拉過她的手剛要往屋走，見曲老師已經出現在了后門口，向這邊走來。
“英子，你到咱家果園去摘點蘋果，讓曲老師嘗嘗，多摘點啊，挑紅的、大個的！”看到曲老師，王桂芳忙對英子說。
英子走了，王桂芳和曲老師一前一后進了屋。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沉默了一會兒，王桂芳冷冷地問道。
“英子的入學登記上寫著你家的地址。沒想到你搬家了，我還以為你一直住在向陽村。我去找過你一次，但都說不知道你們家搬哪去了。若不是家長會上看到你，咱們恐怕這輩子也見不到面了。”
“你今天來應該不是來找我的吧？”
“十多年不見，來看看你，順便和你談談英子退學的事。”
“有什么好談的，英子是我的女兒，退不退學用不著外人管。”
“怎么是外人呢？我是她的老師，還是她的……英子的成績在全校可是數一數二的，將來一定有出息，你讓她退學，不是毀了她的前程嗎？”
“……”王桂芳沒說話，低著頭。
“如果是學費的事，以后由我來交。”
“還輪不上你，雖然比不上你們城里人，但我還沒窮到交不起學費的地步，我好歹也是個小學老師！”
“那你是為什么呀？”
“少在這裝糊涂，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
“當初英子他爸把孩子抱回來的時候，我就不同意，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將來說不好哪一天，親生父母就找上門來。可是誰叫我這肚子不爭氣，連個孩子都懷不上呢？這么多年我過得提心吊膽，生怕村里人把英子的身世告訴她，于是我就從向陽村搬到了幾十里外的巒西村。沒想到好不容易把英子養大，上了高中，班主任竟然是她的親媽！我本想讓英子退了學，離你遠遠的，我們娘倆好好過日子，你又找上門來了……”說完，王桂芳忍不住哭了起來。
“為了不讓我見英子，就讓英子退學，虧你想的出來！為了英子的前途，我說什么也要把英子帶回學校去！”
“回去上學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只要你同意英子去上學，我什么都答應！”
“永遠不要和英子相認，把這事爛到肚子里。”王桂芳盯著曲老師的眼睛，目光如一把利刃。
“你不覺得這樣很殘忍嗎？”
“殘忍？我好不容易把孩子養大，最后變成別人的。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英子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得肺炎，有一次高燒40多度不退，我守著她三天三夜沒合眼，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那時候你在哪里？恐怕還躺在自家的床上做美夢吧？你有什么資格說別人殘忍？”王桂芳怒吼著。
“自從把孩子送人以后，我一直受到良心的譴責，晚上總是從同一個噩夢中驚醒，夢見孩子在江水里向我伸出手，喊救命，可是我卻救不了她。我又曾睡過幾次好覺，做過幾次美夢啊？回城后，我不敢和家里人講孩子的事，有苦無處訴，那種滋味你能理解嗎？”
“那你為什么還要把女兒送人？”
“我，我那時是走投無路啊！當時正是知青返城，英子她親爸說他先在城里把工作安排好，再回來接我們娘倆。我左等右等，一連等了三個月，也不見他回來。要不是我的同學看到他和一個姑娘在電影院里摟摟抱抱的，我還蒙在鼓里呢。當時我就想死了算了，一氣之下抱著孩子投了江，幸虧有人發現，被救了上來。想到我一個姑娘家帶個孩子，將來沒法嫁人，就把孩子送人了。我也舍不得呀！”說完，曲老師也哭了起來。
“既然把孩子送人了，就不能反悔！咱們可是簽過字、畫過押的！你不應該來打擾別人的生活！”
“我本不想打擾，這次來主要是為了英子上學的事。不過，不認就不認吧，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只要她能去上學，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我就知足了。”
看到曲老師同意不與英子相認，王桂芳的心又軟了下來。
“你這么多年，過得還好嗎？”
“唉，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回城后，我在鄉下生過孩子的事，被傳得滿城風雨，沒人愿意娶我。最后，我嫁給了一個比我大10歲的男人，只是我倆一直沒有孩子，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我子宮受損，不可能再生了。我丈夫知道后，就和我離婚了。”
“那你現在是一個人？”
“是啊，我現在自己一個人住，周末的時候，可以讓英子到我那去，我給她做好吃的。”
“你這不還是變相地和英子接近嗎？”
“我只是想為她做點什么，這么多年，我欠她的太多了。”
“不行，你這是得寸進尺，如果你不答應我離英子遠遠的，我就不同意她回去上學！”
“你……”
就在這時，曲老師瞥見英子挎著筐從大門外走了進來，忙收住了嘴。
英子把蘋果洗好，端進來，看到母親和曲老師的臉色都很難看，而且好像哭過，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么，但是她有預感，一定是為她退學的事。
5
晚上，王桂芳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想的都是英子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是讓她去上學，投入到親生母親的懷抱，還是退學，繼續留在自己的身邊。
夜里，睡在身旁的英子突然說起了夢話：“媽媽，救我！媽媽，救我！”兩手不停地在眼前摸索著。
王桂芳連忙湊到跟前，說：“別怕，媽媽在！別怕，媽媽在！”可英子還是繼續掙扎，拼命地喊著，像是夢魘。
躺在炕梢的曲老師也被驚醒了，過來問是怎么回事。她握住英子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懷里，英子竟然停止了掙扎，平靜下來，然后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王桂芳看到此情此景，猛然想起曲老師說過的那個夢——孩子在江水中伸出手來喊救命。英子剛才做了一個怎樣的夢呢？如果她真的掉落在江水中，心底里喊的又是哪個媽媽呢？
她還記得，十五年前，英子被抱回來的那個夜晚，外面下著大雨，他的丈夫光著膀子，用自己的上衣裹著一個嬰兒跑進來。孩子又瘦又小，哇哇大哭，怎么也哄不好。他們兩口子輪番抱著孩子，但仍哭鬧了一夜。雖然孩子不會說話，但那個夜里，孩子的內心一定也在呼喊著自己的媽媽，但不是她王桂芳。
她突然覺得英子很可憐，曲老師很可悲，而自己真的很自私，甚至殘忍。
第二天，天還沒亮，王桂芳就起來了，她把英子的行李收拾好，整整齊齊地放在門口。還把那張塵封了15年的收養字據，從一個鎖著的小匣子里取了出來，小心地放在英子的文具盒里。她不忍心當面告訴英子，讓她自己看吧，看完她就明白了。
曲老師和英子起來后，看到放在門口的行李，感到有些意外。不知道這一晚上，王桂芳是怎么想通的，不過她的眼睛紅腫，明顯有哭過的痕跡。
“媽，你同意我去上學了？”
“嗯。”
“你的腿不疼了？我走了你怎么辦？”
“不疼了，今天早上起來腿突然就好了，我能自己照顧自己，你放心去吧。”
吃過早飯，曲老師和英子趕往村口的客車停靠站。臨上車前，王桂芳把英子叫到一旁，說：“周末有空的時候，到曲老師家幫忙做做家務，順便陪她聊聊天，她一個人怪孤單的。”英子點頭答應，然后和曲老師上了車。
望著母女倆的背影，王桂芳突然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車開動的一霎那，她沖了上去，在車后面追了好久，直到車越開越快，越開越遠，直至消失在轉彎處，不見了。
她就那樣站著，眼睛望著客車遠去的方向，直到太陽爬上樹梢，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里。一進門，看到英子經常在家穿的那件粉色外套掛在衣架上，突然悲從中來，眼淚如開了閘的河水噴涌而出。
不知道曲老師會不會與英子母女相認，曲老師家在城里，生活條件要比她們家好，不知道英子會不會像有些人那樣嫌貧愛富。她越想越怕，越想越傷心，第二天竟然病倒了。
月末到了，按慣例，英子晚上會坐車回來。她強打精神從床上爬起來，早早地等在了村口，望著客車來的方向。英子會回來嗎？會回到這個破爛的家嗎？她的心懸在了半空。
太陽就要落山了，終于，遠處一輛客車由遠及近，在她的身旁停了下來。
她的目光在下車的乘客間搜索著英子的身影，可是隨著最后一個人下車，車門關上，客車繼續發動，也沒看到英子。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車遠去的方向，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客車突然在前面不遠處咯吱一聲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一個穿著藍色校服的女孩背著包從車上跳下來。
“媽！”女孩笑著向她這邊跑來。
“英子！”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剛才睡過站了！”英子調皮地說道。
“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王桂芳一把將英子摟在懷里，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媽，你怎么哭了？”
“媽沒哭，媽這是高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