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的大象”是一個有趣的話題,在對話空間里討論集體沉默與否認的障礙,本身就非常晦澀。
最初被這個話題吸引,是源于夾在《烏合之眾》里的一張poster。當時我讀這本書,也在思考“群體無意識vs引導/團隊教練‘我們究竟要讓群體中的個體看到什么?’”
在伊維塔的書里,大象作為英語諺語,被用來比擬某種巨大,因而不可能被忽視的真相。房間里的大象則表明,盡管人們無法否認該事實確鑿地存在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但是依然刻意回避,故作不知。在對話空間里,我們對它的解讀是大象可以是那些難的事(敏感的事)、失敗過的事,且讓TA或者我沒面子、添麻煩的事、影響彼此關系的事、都想要改變,但不愿意牽頭的事……的統稱。
所以,大象并不是我一開始理解的那些只在商務環境里存在著的沉默與否認,它廣泛存在于個人、群體和社會的方方面面。在這次對話冒險里,特別是最近也遇到了一些切身感受的事,我發現自己在某些場合也會變成一頭大象,或者參與成為大象的一部分。我在享受著一些和隱私、利己相關的紅利,卻還興致盎然地討論“房間里的大象”,這感覺簡直不寒而栗。
因此,對話過去好一陣子了,我依然沉浸在諸多充滿矛盾的問號里,整理了當時的思考碎片,卻無法表達出來。直到我去看了一場同名的展覽,在一系列情緒盲盒IP組成的暗房里,我有了一些不同的發現——如果從時間、空間和視角去感受”大象”,它會是怎樣的呢?
關于時間——我們什么時候會發現大象?
封控期間,小區里出現了很多流浪狗。一開始大家都保持著歡迎和觀望的態度,覺得這些四處走動的小家伙們為相對靜止的生活帶來了些許生機。后來,因為各種原因,特別是流浪狗半夜尾隨吠叫,造成了大部分人的困擾,業主群里對如何處置這些流浪狗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討論。有些人覺得應該讓打狗隊來捉狗,有些人覺得無需捕殺,在小區外側加以喂食引流出小區即可;還有些人覺得流浪狗尾隨和吠叫是因為餓,愛心人士定點喂食就可以解決這些問題。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提出的是建設性想法,但當被問到如何開始第一步或者誰來牽頭,全體都沉默了。
大家心照不宣地把責任人交還給了物業,可有趣的是,物業并不在業主群里——大象在此刻就出現了。
我發現自己無法撬動大象的一根汗毛,恰巧其他人也很難撬動,大象就變成了各自的假設。群體的想法和對話已經無法順暢進行,討論停滯不前。雖然大家都感覺到必須做些什么來打破溝通的僵局,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受流浪狗困擾多的居民偶爾還會嘗試性地在業主群里提起是否需要處理這件事,但變得格外敏感,擔心自己會顯得情緒化,或者被其他人攻擊,甚至還有一些因為背離群體緘默而存在的潛在風險,因此無法破局。時間越久,尷尬越多,甚至多到超過了原來的問題本身,后來他們就再也不提了。
包括我自己,從興致勃勃加入業主群,到悄悄設置為消息免打擾,最后把群折疊起來——也許,此刻我們已經坐在了大象的身上,以為自己看清了全部,卻忽略了其實我們正倚靠著這頭時間的大象。
時間向前,只有流浪狗的危機還在繼續。
關于空間——是個人經驗還是集體敘事?
如果大家都看到了大象,又心照不宣地去蓋住了它,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我回想了關于自己愿不愿意打破沉默,以及何時我愿意開口這件事。有時候,沉默源于善意和禮貌。另一些時候,沉默源于擔心和恐懼,害怕權力和高壓,因此變成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通過沉默來實現溫暖的“合群”。后者不僅僅是由理性因素引起的,帶來困擾的可能是感性體驗或者“權力利益風格”等敏感因素。
我想嘗試區分。
當這是一件非常個人化且關乎隱私的話題,特別是一些由外部創傷所帶來的失衡,我們可能會出于善意和尊重而禮貌回避——你不能說這就不是大象,然而如果大象作為不愿被談及的個人秘密(包括恐懼、恥辱、尷尬以及三種混合),它的公開程度由當事人自己評估,我認為允許沉默。
然而,如果大象是和群體相關的話題,影響決定著群體所呈現的具體特征及其行為趨勢,我認為它是需要被討論的。
群體中的每一種情感和行為都有可能產生感染蔓延——因為擔心潛在的爭議、利己主義社會框架、道德倫理等原因不能被提及,最終成為日常中的沉默,變成了否認,被丟進隱秘晦暗的房間里不斷發酵。
當沉默的人數變多,打破沉默就越難,當越來越多的人卷入沉默的漩渦,從這個漩渦中掙脫出來所需要的力氣就越大。而談論大象的勇氣,更多在于我們是否在乎,有沒有底氣(能力和關系),以及談論的初心是在滿足自己,還是幫助他人?
關于視角——利益相關者,以及怎樣說出來會讓大家能接受?
有一段對話挺戳到我。當我們去思考群體緘默,“也許保持沉默的原因是擔心說出來之后,會變成需要讓大家都去承認這是個大象?”可是,這個大象,真的對每個人都那么重要,關系到每個人的利益嗎?
我覺得這兩個問題關聯起來看,是很有意義的。人性大多都是趨利避害的,如果直面它需要消耗精力,甚至發生不愿意看到的沖突,在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時,或者它還沒有那么嚴重緊急時,選擇(自動)忽略是一種保護。
很多時候,在群體中發聲,不僅需要勇氣,也意味著從此群體里就會有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其他人自動退縮到后方,而把發聲者默認為“吹哨人”去承擔責任和風險。在我寫到里的時候,想回應一位小伙伴在對話里提出的假設,“我有沒有可能是大象?我想要去做一件事,可是大家都避而不談,我就變成了‘大象’?”
這張《Unsayable》的作品,恰好表達了這錯綜復雜的情緒。
我想,面對這頭大象,任何時候我們都是有選擇的。無論大象以何種方式存在,選擇看見或不看見,都是一個整體性的行為。如果你以為是大象在房間里卡住成為了障礙,倒不如說是你和我,在一些現實性的決定性瞬間,成為了自己的障礙。
最后,引用里爾克《杜伊諾哀歌》的一段作為這篇艱難晦澀也并未結束思考的結尾。
“我們只是路過萬物,像一陣風吹過。
萬物對我們緘默,仿佛有一種默契,
也許視我們半是恥辱,半是難以言喻的希望。”
愿我們都保有善良和覺察,自在與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