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嬸子其實叫鸚哥兒,鸚哥兒是鸚鵡的通稱。可能是她從小就能說會道兒,父母才給她起了這個好聽的名字吧?可是沒人跟她叫鸚哥兒,都習慣叫胖嬸子,就連比她歲數大的也跟著叫。
不知什么年代,胖嬸子從任丘縣辛中驛嫁到我村,與老實憨厚的老蔫兒叔結合,并生有仨女兒。老蔫兒叔有幸娶了個漂亮又能說會道,還比他小九歲的媳婦,村里人羨慕他。有人忌妒地說:“ 真是一朵兒鮮花兒插在了牛糞上!” 這話也傳到了老蔫兒叔的耳朵里,但他只是嘿嘿一笑了事。看著老蔫兒叔倒象吃了脆子蘿卜心兒里美似的,他總是低著腦袋瞇著眼兒笑。
那時人們還較封建,但也是說什么的都有,有的開玩笑說:“老蔫兒叔和胖嬸子生了一噸半,利害呀!” 胖嬸子聽了又打開了她那鸚哥嘴:“咱這是技術,不信你們生生,你們誰能生仨閨女我跟他叫爹!” 胖嬸子伸著大姆指說。老蔫兒叔慢慢騰騰地說:“哼!俺要生仨兒子還得搭仨窩兒,娶仨兒媳婦,俺沒那么大出息。” 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家和胖嬸子是鄰居,一個破籬笆墻之隔。那時生活拮據,但胖嬸子干凈利索,胖且標致。看上去天靈飽滿地闊方圓,不高不矮,白里透粉,粉里透紅,一笑兩個大酒窩兒。她雖是民國時期過來的人,但不留纂zuan兒,(舊時婦女梳在頭后邊的發髻ji)不梳辮,留一個利落的短發。她說為了干活利落,省的梳頭耽誤工夫。胖嬸子善侃好逗,連說帶笑,遠遠聽著象一串銀鈴被風吹動似的,是俺們小村兒里出了名的鸚哥嘴。
白洋淀水區婦女的主要勞動是織席,打葦箔。胖嬸子不只能說會道,干活兒更是把好手兒。那時供銷社收葦席,要求質量高,五尺寬一丈長,邊沿整齊二十頭材質好的,才能交一等價,生產隊給記滿分。胖嬸子起早趕晚能織兩片席,是織席的高手。而且還節省葦子,總是交一等價。打葦箔:別人一天打三片箔,她輕松地打四片,還誤不了給老蔫兒叔做飯。人們都愿意跟她在一起干活——開心。怪不得老蔫兒叔總低著腦袋,鼻子里哼著讓別人聽不懂的小曲兒呢。有人問:“老蔫兒叔哼的什么曲兒啦?”老蔫兒叔說:“我也不知道。” 胖嬸子愛說好逗,老蔫兒叔少言寡語,只會干活兒。胖嬸子說:“你叔啊他是五個碌碡也軋不出個屁來!” 人們說:“要是八個碌碡呢?” “那還不把他軋面糊兒嘍哇!” 又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時上邊到村里下鄉的人員,都是吃派飯,派到一家一戶的家里吃。吃的簡單,下鄉干部一頓飯總是留下兩角錢半斤糧票。那時風清氣正,干群關系特別融恰,既接近了群眾,又了解了民情。
胖嬸子結婚早,不到五十歲年紀,仨閨女就已出嫁,就剩老兩口了,胖嬸子更是干凈利索,兩間舊房子一個小院兒,拾掇的有板有眼兒的。就連小院里的柴禾垛都放的規整,織席打箔的葦子也放的井井有條。因此村干部總是把下鄉干部派到她家吃飯,胖嬸子也愿意接納這些人。但嘴里說不愿意,她總說:“又要耽誤我兩片席四片葦箔啦! 我家也沒有什么好吃的,我讓他們喝西北風兒啦!” 村干部說:“你這干凈,還可以給俺們美言幾句,下來給你點補償行吧?” 胖嬸子又來勁了:“ 你們給我補償什么呀,給我補償雞呀還是蛋哪,你們給我補償點龍須虎膽我也不要,我還得織席打箔掙工分呢。” 又是一串銀鈴聲。說是說鬧是鬧,胖嬸子總是把 “任務” 接了。
老蔫兒叔每天在生產隊干活,水區村下地干活兒自帶餑餑,中午不回家吃飯,棒子餅子老腌咸菜白洋淀的水兒,吃了歇一會兒。別看胖嬸子家里沒有什么好吃的,她辦法多,拿個回子到河邊的水苲里東撈西撈。一會兒端著小魚小蝦就回來了。腌菜蘿卜條一切,咸菜燉小魚小蝦,棒子餅子鍋邊兒上一貼,乾隆到白洋淀愛吃的一鍋鮮兒就成啦!再熬點兒棒子面兒粥,那時有這樣的伙食就是宮宴了。每次工作人員都吃的笑逐言開,情緒高漲。下鄉人員總是愛問這問那,胖嬸子總是把村里夸的天花亂墜,無可挑剔。工作人員吃著飯總是讓胖嬸子說的直了眼兒,嘴不動眼不眨嘍。
有一次工作人員問:“胖嬸子幾個孩子啊?胖嬸子也學會了說:“ 一噸半!” 工作人員一時不解,胖嬸子故意不解釋,有個聰明的試著說:“胖嬸子是仨閨女吧?” 胖嬸子笑著說:“我還得獎你一碗粥!” 那時困難,粥都沒多余的,只能每人一碗。“孩子們呢?” 工作人員又問:“ 都娶走啦!” “都是哪村啦?” 胖嬸了說:“大閨女嫁的圈頭村,二閨女嫁的石門橋的閨女向南看。” 工作人員又被蒙在了鼓里,這是啥意思呢?想了一會兒,幾個人也不明白。胖嬸子說:“石門橋村南邊是哪個村啦?” 大家這才明白了,石門橋村南邊是辛中驛村,(諧音、心中有意)。“噢!二閨女原來嫁的辛中驛,是她姥姥家村里吧?”大家都笑了起來。“那三閨女呢?”工作人員又問。“三閨女嫁的是用葦棍兒吃飯!” 大家又直了眼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三閨女嫁的哪兒。想了一會兒,一人說:“ 這不是讓咱們猜謎嗎?” 有的抓耳有的撓腮,有的翻著眼兒在天上找飛機,有的上廁所去了。一個工作人員說:“胖嬸子,你這是考俺們吧?都把俺們烤糊啦!你饒了俺們吧!” 胖嬸子一串銀鈴又響起來。“ 我沒進過一天學堂,扁擔倒了不知道是個一字,十五的月亮不知道圓怎么寫,我還敢考你們這大知識分子!哈哈……” 胖嬸子笑的雞飛鳥唱燕子舞了,連小狗兒都跑來看熱鬧,工作人員也笑的前仰后合了。這飯雖然吃的不怎么樣,但個個心花怒放了。笑歸笑,這個用葦棍兒吃飯到底是哪個村啦。一個工作人員笑著說:“ 胖嬸子,俺們都服了你啦,你就告訴俺們吧?”胖嬸子說:“ 沒有筷子吃飯用手抓呀,弄個葦棍兒當什么呀?當筷兒唄,用俺們這的話說,就是當村。” “唉呀!胖嬸子太高啦!你簡直是語言大師,我們這飯沒白吃,都長見識啦!哈哈……” 工作人員們又笑起來。
胖嬸子又說:“俺們村是多年的先進村,上邊的指示沒二話可說,叫怎么干,砸鍋賣鐵也得干好。你說是煉鐵還是打釘,你說是修堤還是四清,保準讓上級叫好。你們看到大隊部旗子上寫的口號了吧,'實干苦干加巧干、力爭產魚五十萬'。俺村的漁民一年要產魚五十萬斤,葦子要產三百萬斤,就是不產糧食,請你們說說叫上邊給俺水區多調撥點兒口糧好吧?” 一番話又說的工作人員直了眼兒。
那時政府工作人員到水區下鄉更不方便,有旱路有水路。旱路沒有自行車,到了白洋淀邊還要找船。到水村下鄉還要帶行李卷,帶錢和糧票,白天工作晚上還要入戶了解民情。
那時二叔在村里當干部,有一次,一個農民打扮的人,褲腿卷著,背后背著草帽,到二叔家找二叔。當時二叔不在家,門也鎖著。那人見胖嬸子在院里織席,便來到她家院里等。那人從腰里拔出旱煙袋抽著煙,就和胖嬸子嘮了起來:“ 唉喲!這席織的可不錯呀,一天織幾片哪?” 胖嬸子瞥了那人一眼說:“ 起早趕晚兒才織兩片,織次了交不了頭等價,圖快沒好活兒啦!” 那人說:“ 一天能織兩片席交一等就是高手啦!” 這時二叔來了,“ 唉呀!劉社長讓你久等啦!” 二叔抱欠地說。那人在鞋底上磕磕煙袋鍋兒,跟著二叔走了。我就問胖嬸子: 胖嬸子,劉社長是什么官啦? 胖嬸子說:“ 準是公社的大官吧!” 大官也戴草帽兒卷褲腿兒抽旱煙袋鍋呀?我不解地說…… “大官也是咱老百姓,你以為大官就多個鼻子多個眼哪,大官兒也和咱老百姓一樣,整天在地里轉,哪村的地該澆了,哪村的地該鋤草了他們都知道。” 胖嬸子邊說邊織著席,手象彈鋼琴一樣,葦蔑子嗖嗖地在眼前飛舞著,席織的更快了……
文/何樹康
二O一七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