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鳥》

落地窗外的天空朦朧,呈克萊因藍色,讓他分不清彼時是在夜晚還是凌晨。

也許是清晨,他心想。一月的天空亮得很晚,黑得很早。他微微睜開眼,眼皮因為意外的驚醒而顯得很黏膩。他嘗試半坐起身子,但是渾身酸痛,胃部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他媽是怎么醒的呢?他使勁眨了眨眼睛心想。自從休學以來,他每天都準時在六點半到七點之間醒來,然后懶著。他靜靜等著,僵直地平躺在床榻上,胃部異樣的感覺沒有消失。四周安靜,昏沉。

然后他聽到了一陣貓叫。緊接著是第二聲。兩聲不盡相同。

他沒緩過神,把眼睛睜大耳朵敏感起來。緊接著又是一聲貓叫。第一聲貓叫是沙啞的,總體來說還很正常。第二聲貓叫瘆人,顯得尤為刺耳,尖銳而扭曲,像是嬰兒的啼哭聲。他有點害怕。然后就是這兩只貓輪流的鳴叫,極富韻律,節奏把控一絲不茍,總是一聲沙啞一聲尖銳。

很久之后,他感覺到煩厭起來。那貓叫是不停歇的,他也不再感到害怕,隨著貓叫聲一輪一輪的循環而逐漸非常疲憊,胃部的異樣變成有跡可循的下垂感。他嘗試閉上雙眼,去腦海中尋找無關緊要的詞匯,比如說干枯的北極熊,比如說全球變暖,比如說越來越黯淡的星辰。

但是無濟于事,那瘋貓的叫聲似乎一遍賽比一遍響。

是打架?還是交配?他心想,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解釋理由來緩解自己的暴力沖動。腦中不斷閃爍的嗡鳴讓他處于失控的邊緣。天色依舊暗淡,墻壁陰白,七旬老奶的打鼾聲忽然在下鋪響了起來。他聽到黏稠堵塞的鼾聲,外邊的貓叫又未曾停歇,胃部下垂的感受漸漸加強,雙眼的黏膩感逐漸加重,他感到渾身燥熱,幾乎就要掀開被子下床到外面的空中平臺把那兩只天殺的貓踩死。

被子掀到一半,他聽到隔壁房間傳來開門聲,然后是一個移動迅速的聲音,那人在陽臺停住了,然后用什么東西敲擊鋁合金防盜欄桿,發出威懾的清脆響聲。貓叫聲停止了一會兒。但是很快,又毫不遲疑地重新響了起來,并且更為放蕩。緊接著是重新敲擊的聲音,貓叫停住。過了一會兒,貓叫開始,敲擊聲,貓叫停止。貓叫開始,敲擊聲,貓叫停止。

他拿起枕邊的手機看了看,剛好六點。

窗簾下的光線依舊昏沉黯藍。被窩重新溫暖起來。然后他在這循環聲中睡著了。

早晨醒來,他昂起頭看見窗外的陽光已經非常明媚。早上十點,他起床刷牙。家里一個人都沒有。父親去上班了,母親此時應該正帶著弟弟在河邊玩,奶奶應該在菜市場。他心有余辜,但還是強迫自己認真刷完牙洗完臉,展現出一副早晨該有的樣子。鏡子中的自己顯得很憔悴。休學以來,他重了十斤,但是眼神未就此變得澄澈,而是始終在單眼皮的下面的黑色瞳孔居于上位,顯示出一種攻擊性,但是放松時面部平靜,嘴角微微下垂,像是憂郁的女人。于是你很難說這是一副嚴肅的面孔或是漠然的面孔,總之它給人一種微微的疏離感。

但是那種心有余辜的感受很快就被掩蓋了。沒有到處亂跑的弟弟和跟隨在他后面嗓門粗曠的母親,沒有他從不敢正視的父親,沒有一刻不停因為雞毛蒜皮而嘮叨并且自己必須忍耐的奶奶,這間不到八十平米的屋子變得極其空曠。他能聽到涼風從陽臺一路暢通到客廳門外經過時的氣流聲。他給自己做了早餐,然后收拾碗筷,感受著晨光溢滿整間屋子,感覺自己能夠去做很多事情,感覺自己能夠去滑雪,去沖浪,去野營。屋子洋溢在暖色里可愛溫馨,他頓感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他拿起手機,想將此時家里的一切拍下來。但是透過手機屏幕,能看到的只是那個一如往常的,沉悶至極的,一無所留的,略微詼諧的屋子。于是他放下手機,在page文稿上寫下一些文字。

那是關于自己昨晚做的夢,或者說,是從凌晨六點到上午十點之間自己腦海中發生的事情。

一個白人,穿著雪地防護衣,在一叢掛滿飄雪的杉樹后面趴著用望遠鏡觀察前方的動靜。他也趴在那個白人的旁邊,在小雪坡上,像是兩名偵察兵,屏住呼吸是最好的隱蔽方法。然后不知趴了多久,前方不遠處空地上放起了電影。有人支起幕布,放映機在白布上映出畫面。電影單調乏味,灰黑色的西裝男不斷閃爍來回。然后他睡著了。醒來后,正坐在一輛灰色面包車里,司機是一個黑人,長得很壯碩,但是為人和善。他們在重慶,這可以從獨特的建筑層疊感中體現出來。漫漫長路,休息時,他們遭到了另一個黑人的搶劫。那名壯碩的司機顯現出很害怕的樣子,一直躲著搶劫的黑人。最后是他找準時機將搶劫者的左太陽穴猛力撞擊在面包車后備箱尖銳的突起上,才終止了這場鬧劇。劫匪睜眼躺在慢慢四溢的血泊之中,身體還在微微抽動。然后他們繼續上路。面包車越晃越遠。

至此他再沒有什么可寫的了。

他進入微信,尋思這篇文稿應該發給誰。過了半天,他發現自己其實沒法發給任何人。他與聯系人相關的聊天信息基本上在半年以前,除了親人和一兩個交往稍密切的朋友,其他人一律都只有一個系統自動推出的介紹信息,了無下文。

所以他沒有發給任何人。

母親和奶奶都還沒有回來。他收拾好背包,打算去就近的圖書館。包里裝的不是學習資料,而是一些思哲書籍,其中一些是他意向的大學專業所要求閱讀的書籍。作為一個高中生,一切似乎都和自己遙遠而親近,但他能做的就是在當下有條件的時間里,專注于自己摯愛的事物,縱使這是有難度的。

在房間里尋找那本以色列同性戀者寫的《人類簡史》時,他看到書桌上貼著的打印表,上面寫著自己在休學期間的計劃。計劃很完善,很龐雜,似乎他休學的目的不是為了喘息,而是為了更拼命地奔跑。這些計劃或許是可行的,但是他遺漏了一個重要的因素,乃是他身處這么一個家庭,去做那些計劃的事的同時,他必然會一遍遍經過自己的家庭,就像是高速路的收費站。

十一月中旬,他被診定患有中度抑郁和中度焦慮,還有輕微的恐慌癥。自己的休學申請也是因此而被給予通過的。或許放在往常,他依然會被迫重復讓自己患病的生活,但是最近學生自殺的事件似乎有意無意地變多了。在他就讀的高中也在近期發生了學生跳樓的事件。然后是省內的另一所高中,還有南京的一所高中,一個學生突然精神失常,寫下一堆藏頭詩,不知其云云者。盡管學校可以掩蓋,但是新聞和消息還是如潺潺細流一般在同屆學生中流傳開來,像是一朵緩慢綻放的花,鮮艷刺眼。

他對此不太以為然。對自己的病,對跳樓的生命們都是如此。他向來為自己能共情的范圍保持保守,既不會引起褻瀆,也不會引起誤會,折騰自己。他的診斷單厚厚的,里面提到病理大概出自家庭原因,但是這也不能改變什么,大家都疲憊不堪,而改變家庭內部的任何一項組成都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并且高風險。

他出門的時候都沒有任何一人回來。

他在圖書館和咖啡廳的徘徊中泡了一整天,盡力研讀了關于人類發展和人類當代命運的議題,還有哲學上對于死亡的闡述,那是耶魯大學的一場公開課,淺顯易懂,議點有趣,但是白頭發的教授廢話有點多。他那天直到晚上都沒回去,午飯就這么輕易的被遺忘掉了。若不是母親在八點狂打他電話,他或許能從此成為戶外的孤魂野鬼,不再涉足那個家庭。

踏入家門之前,他在想一個問題——盡管問題本身意義不大:涅槃,根據教義的解釋,是一種脫離自身感受尋找事物本質的狀態。從認知革命后,人們不斷賦予萬物各種各樣的意義,那么進入涅槃是否就代表著對自我思考能力最極致的擯棄,回歸認知革命以前的“智人”這種生物?

拉開深棕色的鐵門,弟弟的尖叫聲最先傳來。

他的情緒有點高亢,所以忽略了旋即而來的奶奶和母親喋喋不休的責怪聲,而是看向坐在餐桌旁的父親。那個中年消沉(至少從外表看一直如此)的男人,彼時端著自己老舊的Kindle認真研讀著一本經濟學書籍,旁邊還擺著一本叫《反脆弱》的書,內容存在著對經濟學理論的尖銳抵制——書頁中被父親折了很多角,表示是重點。

他放下背包開口就向父親道出了自己的疑問。

父親過了一會兒才低聲丟了句:“我不知道。”

那中年男人的聲音很低,以至于他第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父親開口說了話。然后他在父親身后站了一會兒,保持著原來的姿態,看到面前父親敞開的褶皺的衣領,Kindle的外殼上布滿油漬,頭發凌亂而隱約反光。

像是喝了酒,他心想。但是暫時找不到父親喝酒的理由——今天的晚飯是奶奶做的,除了一盤上海青,其他的菜樣都是上一餐剩的或是昨天的,看起來很不新鮮,盡管被重復炒了一次。老人就是這樣,搜集紙皮,不停翻炒過夜菜,為一點小事喋喋不休,但是自己卻常常擺出一副受盡風霜的樣子。對于這些,他都沒有任何異議,因為習慣,或者說,認為自己已經習慣了。

他繼續僵持在原地。然后他想起來了,從白天的各種哲學理論和關于靈魂存在的議題中剝離開來,他看到一個寫著“冷戰”字樣的提示。

他最近在和父親冷戰。

起因是一個夜晚。那晚是他重新獲得手機(從姨娘那兒拿來的舊手機)的第十個夜晚,他側躺在床榻上,注視著屏幕里二次元的人物。看完第三集后,他忽然感到很恐懼,于是下床去喝水。抬眼看去,客廳墻上的鐘表指向凌晨三點半。他回去房間,順便把門給關上。那晚他一直玩到手機沒電,外殼滾燙,才放下雙手,把僵直難受的體姿調整回平躺,然后面對混沌般的房間內的黑夜,一聲聲數著時間的流逝,直到失去意識。

他第二天一早就被父親“控訴”天天晚上關房門玩手機,然后“頹廢”的名號自然而然的從父親口中添加在他身上。他依然沒有反駁什么,接受了父親在那之后對他的冷暴力直到現在。還有,自從那次他的手機就再沒有流量和電話兩項功能了。

那么那次我為什么要通宵看手機?他在離開父親背后,進入房間關上門接著想到。

他想起來了。那是因為白天時父親對自己施加的另一次冷暴力。那次又是為什么?是因為父親嫌他讀書進度太慢了(根據他的計劃來看),并且認為他根本沒有把看書放在心上,也就等同于辜負了這次休學,辜負了他口中“所愛之物”。那么那次通宵就是對于冷暴力的緩解。這是可取的,但是他沒想到緩解方式的不對會引發另一次更深重的冷暴力。像是多米諾骨牌。

同樣的鬧劇發生過很多次,每次他都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甚至還會配合父親的行為作出應做的反應。他當然會尋求緩解,但是每次緩解都必定會帶來新一輪的暴力,好像是一個天然的循環,沒有任何余閑,所以需要不斷地抵消重組,盡管他筋疲力竭。

還有,自從休學以來冷暴力次數的增加,也就是說他觀看的番劇數量增加,他發現自己的淚點變得有些奇怪。他看的番劇類型不定,但是不會往奇幻冒險方面發展,他對奇幻極其過敏。日本的動漫真會煽情,但是對于那些煽情的情節他不怎么以為然,倒是一些普通的畫面和故事走向,一些其實推敲不出什么寓意的細節,時常讓他需要緩好一陣子,才能讓心里的絞痛感減弱。在現實中也是如此。是的,他的淚點產生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疼痛,疼痛感讓他落淚。而最近來說這種癥狀更加嚴重,甚至是一張動漫海報都能讓他胸口難受好一陣子。但是他還是會去看的。

他有時將其戲謔的理解為“動漫抑郁綜合癥”。

完了他會想,這他媽又算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這么想著,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他緊鎖的房門被人敲了兩下,然后沒有動靜。他走出房門,在飯桌上用大的碗添飯加菜,然后一個人安靜地把碗端進房間去了,像是往常一樣。

他在這個家的動作一直很輕,好像一只溫順的貓,擁有一身柔軟的毛發。

重新關上房門之前,他透過門和墻壁邊緣的縫隙觀察了一下父親的側臉,老人斑布在眼角上,客廳的燈光有點昏暗,襯得那個男人的臉很蒼老。然后他安靜的關上門,幻想自己從沒有打開過。

他的書桌旁放置著一盞小臺燈。臺燈能發出柔和的黃亮的光。他常常認為自己擁有著這些光,并且僅擁有著這些光。

他把碗放在書桌往常的位置上,然后用手機放了一首日本純音樂。那是枝裕和導演的《步履不停》里的插曲,全程都是吉他獨奏。聽到一半他感覺胸口的絞痛感隱隱若現,于是把音樂給關了。他低聲咒罵了一下。然后整個房間就剩下他咀嚼飯菜的聲音,還有臺燈發出的細微電流聲。

吃完飯后,他打開以色列作家的另一本書《今日簡史》。他很喜歡這名以色列作家的書,風格簡約,節奏輕快,論點新穎。

他看了看頭頂的書架,那里還放著一包辣條。他甚至不太認為那是一包辣條——因為它實在是太辣了,簡直就是在直接攝入辣度值。旁邊的成語詞典上有沒有弄干凈的一片紅紅的辣條油漬,那是他前兩天偶然發現詞典上倒扣著一包開封的辣條留下的,他企圖將已經掉落在書面的辣條和漫開的辣條油清理干凈,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一直很疑惑到底是誰干的。最后他認為是弟弟干的,那就沒什么好說的。

其實那辣條是他買來提神的。在房間里看書很容易困,而且他對咖啡過敏。拿下它撕開包裝,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小口,然后把包裝放在手邊。過了一會兒,大概是看了十頁左右的時候,父親忽然猛地開門進入房間。

像是有人猛地拉下門把手,然后用手板著門往里一送,門沿撞擊側壁。他側過頭去看,是父親。然后他才想起來自己沒鎖門。

中年男人在房間里環視了一圈,然后走向他所在的書桌。他心里泛起一陣恐慌,但是盡量不讓它外現。

“這是什么?”父親舉起拿包辣條問道。

“辣,辣條。”

“嗯,你也知道是辣條,你還吃。”

他有點后悔自己結巴了一下,但是應該沒關系,自己說話微帶結巴也不是最近的事了。

“不吃了,不吃了。”

但是父親似乎沒有聽到他,而是拿起拿包辣條就要倒扣過來。他看到一坨紅色的東西呼之欲出,然后泛著光的的辣油逐漸漫上桌面。之后父親走了。沒關房門。

他小心地把辣條弄回去,然后重新擺在手邊。

就在他想要重新翻開書頁的時候,他眼前,確切地說,腦海中閃爍了一下。他抬起頭,緩神下來,前兩天書柜詞典上倒扣的辣條和狼藉的情景就毫不留情的和剛剛的經歷接軌。

那是他第一次想到,自己擁有昏黃溫馨的臺燈燈光似乎只是一種錯覺。

父親走后不久,他就把那包辣條從窗子外丟了出去,擲地有聲。

那天晚上,父親照例在九點半出去散步,風雨無阻。母親已經帶著弟弟睡覺。到了冬天,弟弟就會每晚都睡在那個很有意思的睡袋里。睡袋更像是一件包底長襯衣,有兩個長袖管,底部是拉鏈,能包裹著腳。弟弟是早產兒,身形較瘦小,躺在特制的睡袋里面,就像夾在面包片里的芝士,溫暖融化,帶有一絲絲香甜。

奶奶進出過房間兩次,是來拿睡衣褲的。她的步幅總是很緩慢拖沓,他能輕易判斷出開門進來的人是誰,通過拖鞋的聲音,通過開門的聲音,通過直覺。

奶奶在浴室洗澡,隱約的流水聲在墻壁的另一邊傳來。夜色沉淪,他把窗戶和門都關得緊緊地,房間內很安靜。他知道窗外正在刮風,冬風,寒冷刺骨,是對人們不友好的。星辰微弱,但是肯定還搖曳在很遠的夜空那端,那棵橡樹終于脫光了葉子,留下枯瘦的枝干,在寒冷的夜空下孕育新的生命。

小區內的路燈掛起了燈籠,算是對春節的一點點期待。他拉開一點窗簾向下看去,正好是一個被白熾燈映得通紅的燈籠,中空的結構,外邊圍了一圈鋁合金支架,正在風中劇烈搖擺。他看著那個搖晃的燈籠,腦海中忽然浮現兩個詞——昏星,晨星。前者指的是傍晚最先來臨的那顆星,后者指的是早晨來臨最后消失的那顆星。

但其實它們是同一顆星,金星。

他再回過神看去時,掛在路燈上的燈籠已消失了。他只來得及看到不遠處地面上一個紅色的物體飛快地滾動繼而隱沒到黑暗中,不留任何痕跡。

空蕩的夜色里自下而上傳來一聲犬吠。

他開始想,或者說摸索回憶,這場冷戰是怎么開始的。

最后他想起來了(這種事情他總是要認真想一想才能記起來,像是知識點),那是兩個星期前,他要去一趟醫院,但是手機的健康碼打不開。那是當然的,沒流量。然后他用公用電話聯系父親,大概就是請求他幫自己把流量恢復起來,不然生活很多不便。

然后電話那頭沉吟了一會兒。這是那個中年男人的原話:

我想幫助你管控設備,督促你讀書,前提是你自己要有自我提升的認識——不關網不睡,不喊不起床……? 天天盯著罵著,沒意思的。

做啥都要有氣氛,吞口水是不是也要有吞口水的氣氛?穿衣服要有穿衣服的氣氛?!非要在英國定居才能學英語?非要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才能唱歌?非要在橡膠跑到才能奔跑?借口總是有大把的,很容易找到。

你想要自由,你的行為舉止(先不說成就)就要對得起自由二字!散漫無禮(能)之人,無法贏得別人的基本尊重!

你想尋找心靈的出路,那么使勁讀(有深度的而非口水)書,使勁思考,使勁跑步,甚至在流水線上辛勤干活,都好過,閑聊瞎扯屁,看低級趣味視頻——這些只會讓人變成廢材!不要以為這種泥膩污穢的人生沼澤離得很遠,一不小心就會滑進去!進去后想出來之難,難于重生,你看看小堂伯和那個鄰居阿姨吧。

我這陣子胸悶得厲害,眼不見為凈。別煩我,自己好好想。

他把這段話在腦海中捋了一遍,尋出一個疑點。

什么小堂伯,鄰居阿姨?他心想。

然后他又想起來了,父親在之前和他說過差不多相同的話,提到他的小堂伯,是個年輕的流氓,對家里人拳打腳踢,向家里要錢,但是在社會上沒有作為,也不見得對社會人就很蠻橫。至于那個鄰居阿姨,是和他住在同一棟樓的居民,在一年前開始閉門不出。據他父親所說,整天蝸居在家打游戲,房門上還貼著一些游戲人物的貼紙,晝夜顛倒,了無生氣。

他又把這句話捋了一遍,然后忽然笑了。

他笑得有點厲害,要扶住窗戶才能站穩。笑止了,他重新把窗簾拉上。奶奶已經洗好,下一個就是他。房門打開,是奶奶顯露在睡衣外的臃腫的身體。他從奶奶身邊斜著身子跨出門外,等到他雙腳站穩,老人才回過神來,疑惑地看了看他。他對奶奶笑了笑,然后去拿自己的睡衣褲。再次走到廁所門前,奶奶正坐在床沿,左手捏著一瓶活絡油,和他的視線交匯。

“你剛剛走那么快干什么?”老人緩緩問道。

“怕撞到你,我也該洗澡了。”

“走那么快…”老人伸手將活絡油放回床頭柜,嘴里低聲喃道。

他于是走進廁所把毛巾和睡衣褲掛好,順便脫去自己的衣服。正想關門時,他聽到房門那邊有個聲音叫住了他。雖然那聲音低下沙啞,但他有感覺那是在叫自己。他沒有走出去,在浴室里應了一聲。浴室狹窄,他的聲音在回音的反彈中被放大,像是嗡鳴。

“你爸爸他…”

他的心緊了。

“你爸爸他這兩天總是說自己胸悶,是不是你又惹他了?”

他站在原地沒有說話,浴室的門半開著,鏡子上還余留著一些水汽,鏡中他的側影變成一團模糊的色塊,顯得極為不真實。

他向來善于辯解,能夠將事情說得十分有條理,能夠對錯誤進行完整的闡述和分析。但是此時站在濕漉的浴室地板上,他竟然無言以對。他感到有很多可以說的事情,但是喉嚨里存在著一陣梗塞,像是斷在瓶口的葡萄酒軟木塞。過了一會兒,低啞的敘述聲重新響起。

“你和你爸這幾天也不怎么說話,好像生人一樣…”

“你又總是不在客廳吃飯,像女人家一樣躲房間里吃…”

“你爸爸也很辛苦,不要老是去惹他…”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那邊低沉沙啞的敘述聲停止了。他覺得此時自己必須說點什么,不然氣氛過于尷尬。于是他努力調整聲帶發力的位置,最后只發出了類似“哼”的一聲,很像是一種家禽的叫聲。

淋浴頭的水溫有點燙。他把噴頭對準自己的后頸,湍急的水流沖擊著他那段突出的骨頭。近兩年他的脊柱外凸越來越明顯了,這或許也和他長時間不正確的坐姿有關。他面前那塊布滿水汽的鏡子,隱約能看到自己一米七五的身軀上頂端和中間兩塊黑色色塊。他把噴頭對準鏡子,水流帶走那表面的朦朧,他的臉清晰地顯現出來了。

父親容易胸悶,他是知道的。之前的一次出行,父親向他說過自己左肺片上有一小片創傷,或者是感染,他也記不太清了。反正父親的肺片有點小問題,每次父親的情緒有較大波動時,就會發生一系列神奇的反應導致那一小片創傷引發胸悶。父親身邊隨時帶著一種粉色的小藥片,說是有鎮定劑的作用。但那只是安慰劑,他是知道的,因為自己也在一個月前被醫生開了同一種藥,迄今為止吃掉了一盒,沒有任何作用。包括其他兩盒西藥也是,氟哌噻噸美利曲辛片,鹽酸舍曲林片,沒用。除此之外,父親還用粉末噴霧來治療肺片。

他注視著淌著水的干凈的鏡子,里面自己的身形看起來鎮靜而平穩。不久后鏡子上又回歸一片朦朧。他隱約聽到房門那邊奶奶的打鼾聲。他感到有點不解,奶奶為什么如此在意父親?或者說,奶奶寧愿將父親的胸悶歸功于自己而不想想其他的可能?她老人家平日里絮絮叨叨,看起來遲鈍而年邁,但是最近兩年對于父親的一些細微變化卻很是能夠在意,這種反差讓他尤為不適。

很多年前,父親在他們南雄的老家買了一套房子,三室兩廳,寬敞大氣。

目前那套房子又被空置著。爺爺走后,奶奶每年都會下來和他們住上很長一段時間。

他開始往身上抹沐浴露。浴室的窗戶緊閉,水蒸氣都被籠罩在室內,空氣顯得很稀薄潮濕。他想起來前段時間奶奶堆積在陽臺外的很多紙皮。她老人家雖然不像其他每天蹲守在回收站和義工搶紙皮的老人們,但是對于家里買的快遞盒是不會落下的,臨近年關,母親購物頻繁,陽臺作為紙皮暫儲地自然而然越積越多。那次父親下班回來,心情不太好,看到陽臺堆積著的舊紙皮,火氣上來,不顧奶奶嘮叨,一口氣把它們全扔掉了。

除了當時絮叨的幾句,之后奶奶沒有再向父親提起此事。

但是紙皮照樣積攢的,不過換到在廚房的儲物間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奶奶對父親的態度亙古不變,好像她老人家無所欲的活著,但是有一樣東西卻不肯放手。盡管父親為這個家設下種種限制,創造種種爭執,但是奶奶一成不變地順著父親的節奏走,耐心,隱忍。他不知道奶奶這么做的原因,可不可能是因為,父親是這個家唯一的支柱。

洗完澡,他推開浴室的門,白紗般的水蒸氣噴涌而出,像是科幻片場景里的科學怪人登場。他在門口的地毯上跺了跺腳,然后向客廳觀察了一番——父親還沒有回來。他把毛巾和桶里的換洗衣物丟到洗衣機,按下洗滌鍵,然后用風筒吹干自己的頭發。他想找牙線,但是那盒牙線用完了。于是他輕腳走到母親的房間,緩緩打開門。房間里黑暗,門縫將客廳的燈光一點點扯大塞進房間。他忽然看到床上一張凹凸的弧線,低端兩側有凹下去的陰影,在慘白微弱的燈光下青黃青黃的。他不清楚家里還有這么一個東西,于是從后伸手把門拉大一點,想借著更大的光線角度看清。房門發出生銹的嘎吱聲,那平放在床頭的陌生物什忽然動了一下。他心里一緊,但還是瞇起眼睛看去。忽然一個聲音從那里傳來,像是呻吟“哼”的一聲,一雙眼睛接著睜了開來,在那上面。

原來那是母親的臉。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在黑暗中笑了笑,然后緩步走到床頭,蹲下身來問:

“媽,牙線都放在哪里?”

女人側過頭瞇著眼看了看他,然后又趕緊看了看睡在自己左邊的弟弟,這才慢慢放下昂起的頭,皺著眉頭對他說:

“客廳的燈太亮了,你把門關上。”

他輕輕走過去關了門。

房間回歸一片黑暗。他循著肌肉記憶回到床頭蹲下。

“牙線啊,應該在電視上面的櫥柜里,你去看看。”

“謝謝媽。”

然后他在黑暗中快速起身,捻手捻腳尋找門把手。

他剛摸到那冰冷的金屬,就聽到身后一個聲音傳來。聲音很低,有點顫顫的,并且含糊不清,但是他有感覺那是在叫自己:

“媽?”

“你爸…”

他的心緊了。

“你爸回來沒有?”

他頓了一下,然后朝黑暗中錯誤的方向說:

“還沒,今天他散步很久。”

“噢,行的。關門吧。”

慢慢關上門后,他去電視上面的櫥柜一陣翻找。還是沒有找到牙線。

父親依舊沒有回來,墻上的鐘表指向十一點半。白天氣溫不低,甚至有點晚春的感覺,悶熱。傍晚的氣溫很快就降下來了,像是地面的吐息,到了太陽淫沒在山巒之下的時候,就將白天的熱量一口氣吐出來,讓它們逐漸消散殆盡在半空刮卷的冬風之中。

他著輕薄的睡衣褲站在陽臺。此前他在廚房翻找了一下,只有一瓶陳釀黃酒,還有一瓶燒酒,應該是老家帶下來的,濃黃的酒里面摻雜著一些白色的酒糟,看上去讓人沒有胃口。他不喜歡黃酒,喝了過敏。他喜歡喝清酒。所以他沒有選擇喝酒。但家里又沒有人抽煙,他也選擇不了抽煙。

他是會抽煙和喝酒的。但是“會”不代表“愛”。

此刻站在陽臺,冷風刮過他的身軀,夜空瑣碎沉淪,前方山腳下的高速路像是一條蛇,高挑的昏黃路燈就是它盤旋蜿蜒而行的軌跡。仰視夜空,他很想抽個煙,喝個酒。

要問原因,是因為剛剛進到母親的房間,看到的客廳燈光下的女人睡躺在床的臉龐讓他想起一些瑣碎。說實話,他第一時間的確沒有認為那是母親的臉,或者退一步說,是一張人的臉。因為它毫無血色,并且因為背光的原因,臉頰兩側的凹陷尤為明顯。他明顯的感受到這是一個日漸消瘦的女人,在生活的循環中被緩慢榨干。

他想起從自己出生到十六歲來母親和父親發生的那幾次激烈爭吵。

他不愿意回憶完整的情節,因為一些微小的細節就足以讓他不忍繼續將它在腦海中重演下去。比如說母親黑紫的右眼眶,比如說那桿折斷的晾衣棍,比如說父親手背的血跡,比如說在母親臥倒的肚腩上的那一腳,比如說分不清是自己還是母親發出的那一聲嘶叫。

記憶的潮水襲來,再高的水壩都很難完全攔下。那些潮水中的幾朵浪花就這么盤旋在他腦海中,然后從耳蝸里鉆出來,打著卷兒混溶到冷冽的寒風中,消失在漆黑的冬夜里。他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家里的四五個人之間,關系變得那么隔閡但又無法分割,好像彼此根本不曾了解過紗布下真實的對方,但是又不能輕易失去對方。像是抱團取暖的企鵝,疲憊但步履不停,淡漠但難舍難分。大家都不會明確的表達自己的情感,似乎是難以付諸,亦或不知從何開始,一切敘述都被拉的極長,以至于沒人有耐心完全聽下去。但他始終相信還有愛。同住屋檐下的親人之間沒有了愛,那才是真正的失去。愛的確可以抵消一切,但是無法掩蓋任何東西,無論是情感,還是行為,它們都是赤裸裸的,可能在無形之中消磨著彼此的感情。但是畢竟還有愛,一切又似乎很說得通,這通常會給人慣性的勇氣,讓生活還能繼續下去。

他想起來一本雜志提到《一句頂一萬句》里吳摩西那同人私奔的吳香香和她的情夫老高在車站賣洗臉水,日子過得顛沛流離。一次偶然的遇見,吳摩西看到吳香香跑到車站旁邊,討價還價了很久買了一只烤白薯,然后和老高兩人蹲在車站的地上,推讓著你一口我一口的把它給吃完了。看到這的時候,他的淚就一下涌上來了。在似乎很遙遠的時候,自己還未出生,母親和父親可曾有過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情景?他善于想象,似乎可以很快制定出一個奪得神韻的情景,復刻在母親和父親身上。那時他們都還很年輕。但是這種臆想是沒有溫度的,他清楚。

書里劉震云說:“一個女人與人通奸,通奸之前,總有一句話打動了她。”

于是他又會去想,什么東西能夠真正打動母親?

但是這么想的話,豈不是有讓母親離開父親的嫌疑?

可幸的是,他其實不知道。他不知道什么東西能夠打動母親,他甚至不知道母親都在想些什么,感受些什么。于是他又會很自責,認為自己沒有做到本分,是不盡責的。但是話說回來,這個家里又有誰是真正了解彼此的?有誰是真正挖掘過對方的內心?在對方脆弱的時候,能夠將那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撫摸,在對方沖動的時候,能夠將那心中最炙熱的邪火澆滅。

似乎沒有誰。有的只是各種善意或者無謂的謊言,這些謊言像荊棘叢,一層層的圍在各人的心上,誰也沒有氣力去扒開,去窺視。

但是他們有愛。這個家庭還是有愛,不然很早就會分崩離析,碎片散落一地。也就是這份共享的,混亂的,粘稠的愛,把心靈上平日里互不相識的幾人一次次重新粘在一起,然后督促他們前進,督促他們專注于當下,督促他們知足,常樂。

他半倚在欄桿上這么胡亂想了一通,到頭來也沒得出個所以然。但他從來不是為了答案。

陽臺外應該是下起了雨。他剛剛聽到幾點類似泥點滴落在水泥地的聲音,他相信那是雨。果然,過了一會兒,就下起來了。今夜的雨好像也很小心,幾乎是悄無聲息的下大,然后有條不紊的鋪蓋住半空和地面,鋪蓋住冬天的夜。又起風了,他看到雨在風的加持下,于半空中和地面上形成層次分明的雨浪,一波接著一波,推進過去,然后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鐘表指向十二點整。他在原地跺了跺腳,身上早已因為寒冷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轉過身,正好看到客廳房門被打開,一個狼狽的身影跌了進來。是父親,他的吐息有些喘。他看到父親脫下衣服扔在一邊,然后抬頭和他的視線對焦。只一會兒,男人的眼睛挪開,半駝的背很快閃進了浴室,淋浴頭打開的聲音隨即響起。

他愣了一下,然后將沙發上父親淋濕的衣服收好,放進洗衣機,再次按下開水鍵。

他給自己倒了點涼水吃藥。然后他輕聲開門進入房間,拉好窗簾,關好門,又輕聲睡下了。

他知道今天一切都沒發生過,一切都很干凈。

于是他總能很快就睡過去。

第二天很早他就離開床,在家里所有人(除了奶奶,她老人家是每天五點半起床的,然后去“晨練”)都還未蘇醒的時候,在廚房給自己做好早餐,吃罷收拾背包出門去。

天色還未完全明亮,山的那邊昨夜未散的陰云發出橘紅的光,那是日出的太陽。空氣還很清新,地面潮濕,小水洼反映著頭頂的天空,清晨輕紗般的薄霧彌漫在半空和身體周圍,高速路的橙黃燈光還未熄滅,朦朧在山的那邊。

他知道從這周或下周開始,父親就可以不去公司了,直到年初七。父親每年總有休不完的年假。他知道,父親是干芯片工程師的,公司是臺灣人開的,分部在大陸,疫情以來公司職員銳減,現在每天報道的人數不超過二十人。父親說那是因為公司效應低,薪水也逐漸不合他的心意。父親早就考慮跳槽到其他公司了,但是投去簡歷遲遲沒有回應。最近的一次面試是一家距離他們家很近的新公司,下周五父親就會進行云面試,屆時他的房間會被占用一個晚上。

他知道父親做著這家臺灣公司的事情之余,還在做兩份兼職。其實也不算是獨立的兼職,兩方的供應是和臺灣公司有關聯的,大概是客戶與供應商的關系,并且職務也和父親在臺灣公司做的差不多,所以生活不至于顛沛流離或太辛苦。畢竟這個男人還能每天抽時間專心研讀世界史等云云者。

有一次父親和他說,自己在臺灣公司待的部門就只有他和另一個年紀比他大的男人在崗了。有一天部門經理找上他們,好聲好氣地勸說他們不要離職,并且說相對應的他們的工資會得到增長,大概就是從年終獎里多添幾份酬勞。然后父親又說自己在公司認識的第一個同事都在疫情期間辭職了,此前他們經常共事。離職的時候,那個同事憤憤地對自己說,他媽的,我都辭職了他們這幫臺灣人還翻我的底褲,就怕我離職前做過什么有關的兼職,他媽的。

講到這父親就對他苦笑了一下。于是他就明白了。

來到圖書館樓下,他站了一會兒,忽然拐進一旁的廁所洗了把臉,然后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照了照,發現雙眼下方有黑眼圈。然后他拍拍臉頰,重新背上背包,在明黃的太陽光終于劃破第一道晨霧之時走進圖書館。就像是一位重整旗鼓的旅人。但是他沒有目標,也沒有能夠長久激勵自己的東西。不管是之前,還是休學后,他一直在追求的不過是安心。

于是他身前的路就這么被迫平鋪開來。

之后的幾天,他都會長時間的在戶外待著,或者在圖書館和咖啡館之間游走,一晃就是一整天,午飯在便利店隨便解決。他覺得這樣也挺好。他知道自己越是在家里待著,父親越會覺得自己什么也沒有做,當下亦是如此。他知道冷戰還未結束,但是每天在書館或咖啡館度過的時光,讓他覺得很清靜,因為盡管周圍都是人,大學生,白領,研究生,和他一樣的高中生(已經放寒假了),但是他覺得比家里安靜很多。每個人都專注于自己的事情,但是不會給他人造成壓力。白噪音時不時響起,又會讓他很放松,好像自己還能做很多事情,當下只是一天中的一瞬,自己在天黑之前還擁有無數這樣的瞬間,心中坦蕩,頭腦專注,雙手不停。

于是他又會感到很安心。這是在家中所無法體會的。

有時候想到這兒他會笑。因為他從沒想過困住自己內心的竟然是那八十平米不到的房子,其中住著五口人。更有趣的是,脫離它竟然是那么的容易,好像那只是一個空泛的舊殼,隨時可以進出,隨時可以拋棄,但它會永遠存在著,以一種半朽的姿態。但他也清楚,困住自己的還有自己。他從未認真地追求過什么東西。或許在這個年紀,他就應該迷茫一點,就應該不知所措一點,甚至應該莽撞一點。但是他全然拋棄了這些可能,轉而一味的拘泥在對“安心”的渴求當中。

去年中考完的暑假,父親帶著一家人去長沙旅游。瑣碎的游程他不太記得,因為流水線一般的旅游大多是過眼煙云。他耿耿于懷的是看完橘子洲后的那個傍晚。一家人準備回旅館。旅館在岳麓書院和橘子洲之間,中間的大十字路口東邊是一個舊小區,小區大門進去走到底就是民宿酒店。橘子洲連接的跨江大橋南邊是一條小食街,那晚他們順著那條街走。

走到一半,左邊的街道忽然岔出一條往里的小巷。他們決定往小巷里走。巷子一直在上坡,一會就看見一條隧道。隧道是供人行走的,狹窄,比三人并排寬一點,里面是昏黃的照明燈,大理石的形狀被映到隧道內壁,看起來有點潮濕。他們踏步走進去,腳步聲回蕩,逐漸形成嗡鳴一圈圈回蕩在昏暗的隧道內。那盡頭原來是另一棟居民樓,再往前就是高高的鐵欄桿了。建筑隨著坡度的傾斜呈向上的角度,四周修了一圈石制矮圍墻。四五盞明亮透澈的街燈掛在人行道的兩旁,榕樹葉脫落,一切都很安靜。地面始終反著光,顯出剛下過雨的樣子,整個環境連著隧道看,很像是在日本大阪的居民區。

他當時站在上坡的位置回頭看,不遠的隧道像是一只眼,渾濁潮濕。一家人站在原地不動,誰也沒有說話。夜空寂靜。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好像這個家的有些東西在那一刻獲得了一瞬的解放,然后又很快地恢復原狀。

他還開始寫小說了。

要說的話,就是長期在外的生活給予他一些能說的欲望,于是他嘗試把它們變成一個個故事,然后用鍵盤復原出來。他知道是自在感給予他的思想一些自由,所以格外珍惜,把每一次的靈感和有趣見聞詳細記錄,像是在夏日里捉住了一只蟬。他將那些寫來的故事投稿在同一個雜志上,算是一個記錄。一個月后,他的小說被成功刊登了。他沒有什么感慨,只是覺得自己還能干點其他東西,除了日常的瑣碎之外,他創造出了一點只可能屬于自己的東西,創造了新的安心。

他知道在那個家,已經沒有任何東西是屬于自己的。

除了寫作,他依舊肯費些精神去研究那些思哲理論。從靈魂存在論的二元論和物理論,從宗教在人類發展中扮演的角色,從反脆弱事物是怎么樣在波動和沖擊下成長。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能夠安心。筆記本和草稿紙上經常能找到他的筆記,有時候疲了,他會翻開它們看看,每一本書的梗概和論證思路都一絲不茍寫在上面。雖然這不是完美的,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去想——這小子懂的還挺多。

于是他又會很安心。

母親偶爾會來圖書館和咖啡館看看他,帶著弟弟。

春節前第三天,一個下午,母親找到在咖啡館的一角看書的他。

“遠,春節家里要來客人,那兩天你不要出去,行吧?”

他抬起頭,視線因為長時間的注視而有點模糊。他看到母親的身軀立在自己面前。

“好。”

然后他揉揉眼睛,站起身來。再看去,母親的身軀又變得很瘦弱,自己需要低下頭才能看到她的臉。他站了一會兒,然后回頭收拾自己的背包。

“今天那么早走?”

“嗯。累了。”

他背起包和抱著弟弟的母親走出咖啡館門外,鼻尖還殘存著意式濃縮咖啡的香味。回頭看去,他發現弟弟已經睡著。

陽光很好,行人稀少。三點半,現在是冬日一天中最干燥的時候。

無事可做。

“媽,去河邊走走吧?”

“我沒所謂啊。”

然后他們一前一后地朝家旁邊那條大沙河走去。近兩年大沙河旁邊建起了棧道,河堤也完善了,整體看上去很干凈整潔。河邊少人,水面粼粼波光,有小雜魚在河底的淤泥上游曳,偶爾能見到紅色黃色的鯉魚,極緩慢地在水中逆流而行。

他從后面看母親。弟弟被環抱在女人的懷里,她兩條彎屈的手臂在脫去外衣的短袖下努力地使勁,并且有些微微顫抖。他看到母親的手臂細小而失血色,肘窩凹陷下去,皮膚軟榻。他覺得母親又瘦了。有那么幾個瞬間,他很想從后面接過弟弟,或者對瘦弱的母親說,把老弟放下來吧。但是他終究什么也沒有做。女人的手臂依然在費力,走兩步就要停下來屈抬腿把弟弟托高一點。

終于走到河邊,母親立刻在棧道上的長椅坐下來,然后很小心地把弟弟矯小的頭顱放在自己大腿上,這才甩了甩雙臂,長吁一口氣。

“重么?”他問,

“重的。”

“為什么不讓我來抱?”

母親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午后陽光蕩漾,在河邊水汽和輕微的霧靄間形成丁達爾效應,一束束矗立在他們母子面前的石板路半空中,好像一層障壁,將于他們之外的事物隔絕,一切變得很安靜,平緩的河流推送著他們的思緒情感,連綿不絕。

“爸前天的面試通過了么?”

母親沒有說話。

“他現在在干什么呢?”

母親直視前方的眼神逐漸迷離,眼角的魚尾紋一條條延伸,然后在眼梢處四散開來。

“我們現在又在干什么呢?”

離過年又近了一些,河邊棧道也布置上了燈籠,掛在光禿的枝丫之間,掛在沿河道的木質欄桿上邊,掛在粗壯的木棉花樹枝上,掛在聲控燈上,在秋灰色的冬日河景上增添了一點點鮮艷的紅,像是枯黃的妓女臉上偶然化的濃妝。昨天晚上他回到家,剛好遇見母親和外婆在通電話。電話那頭外婆豪放的嗓門聽起來讓人安心。他的外婆是個十分強悍的女性,可以一個人在夏天的田里拔一整天花生。說得是托運年貨的事。外婆大聲嚷著要給家里托運一些雞和鄉下自己種的菜。母親大部分都回絕了。的確,這個家太小,放不下這么多鄉下的東西。哪怕是一顆沾著泥土的白菜,從鄉下農田直接托運到城市的家,都會顯得大了很多倍。

他和母親長久地坐在長椅上,各自想著各自的事情,不會互相打擾。

因為他們都完全不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他發現,安靜坐著,目視前方的母親,竟然莫名顯得年輕了些。

河風吹起來,將水面的寒意襲卷而上,讓他們都打了個哆嗦。

他想起這半個月自己做的事來。他每天八點出門,一直到晚上九點起身回家。這樣的生活固然很充實。離開了家,一天里大部分時間看不到家人們的臉,等到他再回家時,卻全然不會想起依然游走在自己身邊的奶奶,母親,弟弟還有父親。僅僅是沒有見到家人們的臉,這種獨身在外的自在感就能夠將他們的事情遺忘干凈。每次想到這里,他既驚愕又自責。他沒想到自己和家人的關系是那么飄渺。好像是狂風中的一根紅色細線,搖搖欲斷,但是顏色鮮艷。

他在一次和自己唯一熟絡的朋友聊天時,提到此事。聽罷那人說,這就是親情的羈絆啊。

狗屁羈絆,他回復道,然后關了手機。

那個朋友和他的微信名一樣。準確地說,那個朋友就是微信系統配備的另一個自己的分號。

經過這半個月的自我剝離,回過頭來,一切又好像消逝得非常快,都在急切地渴望著成為往事,然后被遺棄在記憶的深處腐爛發臭。他費了很大勁想起來,休學申請提交的那一天,父親問他,休學的這一年想要尋找到什么?

他當時沒立刻回復。他尋找的向來就是安心。

他知道的很多,關于自己的,關于他人的,關于應該做的不該做的,關于要做的和不要做的。這些思緒將他帶入漩渦眼,清醒著被狂風肆虐,然后濕答答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必須有一個目標,這個目標不是類似職業或者分數,而是一個需要自己完成的東西,只有了解了它,才能讓自己安心下來,不被無謂的責任感和負罪感壓垮。

所以他在普高升學率還沒有一半的這座城市里取得了一所中上公立高中的學位,所以他保持著良好的體質,在體育測試中奪得滿分,所以他拼命去尋找自己真正的愛好,并且努力保衛它,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夠達成心中對“孝”的定義,不辜負家庭的希望。他知道這些羅列很幼稚也很搞笑,但是為了能夠讓自己暫時安心,他時不時需要像吝嗇的老嫗清點自己的養老金一樣一遍遍仔細捋過心目中認為稱得上“成就”的那些事情。在完成這些事情后,他發現自己身邊一個可供講述的人都沒有。他知道這種隔閡源自于自己。長期的自我認知給他營造了潛意識里的距離感,這樣一來,身邊的人可進可出,不會有任何挽留和期待,即使那些人像是冰涼河流里打著旋兒的深藍色水渦,會一直存在著。甚至在自己被不止一個女生告白之后,他都選擇了委婉的拒絕,或者將他們之間的關系溫柔的轉變成普通朋友,盡管對方并未發覺。他了解過很多沒有結果的戀情,雙方因為一時感動而選擇在一起,但是各人的真實也在自以為坦蕩的交往中裸露出來,最后演變成感情的糾紛,意識形態的撕扯,轟轟烈烈帷幕降下,結果大多是吹了。他知道沒有敬仰和尊重的戀情是不正確的,也就必然是不持久的。

知性的朋友曾說他太過殘酷。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變成他人眼里殘酷的人了。

然后他又會莫名的被自己逗笑。

天色在不知覺中逐漸變得暗了。周圍的蚊蟲開始肆虐。他一直很好奇,為什么大冬天的還會有惱人的小蚊子存在?他起身拍拍屁股,又回頭輕輕搖了搖母親的肩膀。

“天真冷啊。是吧,媽?”

“嗯…”

他看母親還呆滯著沒緩過神來,就從一旁拿走了她的手機,然后小跑幾步到河道欄桿邊,掏出來把手臂伸向河流上空,做出要丟下去的樣子。

“媽,回家了。風冷得要死。”

女人看到他的樣子,又伸手往旁邊摸了摸,沒有手機,于是騰地一下站起來。

“手機給我,你干什么呢!?”

“回去嗎?”

“你先把手機還給我!”

然后母子兩推推搡搡的在河邊亂作一團,笑聲罵聲混成一片。

年幼的弟弟正好在長椅上的外套中醒了過來,清澈的大眼睛朦朧地望著他們。

回到家中,父親正在調試那臺揚聲器。每次下班回家,父親都會用藍牙連上音箱放古典音樂或爵士,偶爾也會放黑人藍調,樂此不疲。

回到家父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繼續低頭搗鼓自己的電子設備。他穿上拖鞋,在客廳門口的地毯上跺了跺腳,然后輕輕走進房間把背包放下了。他從包里拿出寫作用的電器,想把今日下午的種種瑣事都寫下來。剛按下開關,就聽到關閉的房門那邊傳來父親的聲音。

“遠,吃飯了。”

出門看到飯菜的確都被搬上桌了。他看了看父親,男人背對著他,右手拿著屬于自己的藍色花邊瓷碗。是的,這個家里的一切應該都是屬于父親的。他腦海里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爸,你剛剛叫我?”

“嗯,叫你。”

然后他往沙發瞥了一眼,那里放著一本很熟悉的雜志,封面是一片彩鉛手繪的原始森林。

那是自己投稿的雜志。

然后他走前去拿起來,發現雜志書頁中有一個折角。他打開折角,看到是自己寫的文章。那篇文章寫了關于河流,男孩,遺失的玩具和冰冷的槍口的故事。雖然只占了四五頁的文字,但是上面用黑色筆墨圈圈畫畫,大概表示這段寫得好或者那段需要修改。他看出來那種出墨略多的筆跡是父親用的鋼筆才能寫出來的。

然后他放下雜志,轉頭看餐桌上坐著的父親。那個中年男人正在用筷子略笨拙的往他的碗里夾一大塊熱氣騰騰的蠔烙。

他知道這場持續近兩個月的冷戰算是結束了。

他的父親出生于1979年的廣東南雄,三角嶺,那個父親在之后稱其為“鳥不拉屎”的地方。父親家里有四個孩子。他是最小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孩。本來應該是五個孩子,但是他真正的大姑——第一個孩子,死了。聽說是早產而死,再一個就是營養跟不上。

因為是家里的唯一男孩,父親從小受到祖父的寵愛。但是這并沒有將父親培養成懦弱怕事的性格。相反的,在他看來,父親是一個極其冷靜和理性的男人。父親生性聰慧,在沒有任何人輔導的情況下,很順利的考取了南雄鎮上最好的初中,并且在那里成績也是名列前茅。

父親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過自己小時成績上的光榮事跡。他不太以為然。他知道這是父親的天賦,每個人都有天賦,或大或小,領域不同,實在沒有必要鉆牛角尖。但每次他心里總歸是酸酸的。

子女眾多,父親的家時常是窮的。就像其他農村人一樣,匍匐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拉著牛車,奮力前行。父親小時候家里沒有水牛,耕田用的是一頭母黃牛。黃牛雖然腿腳靈活,但是到了耕田這種體力活兒的時候就萎了下去。父親在一篇文章里這么形容祖父和牛耕田的場景——枯瘦的牛就像枯瘦的父親,每每那只母黃牛停頓下來,父親就用長鞭在她屁股上狠抽一下,繃緊的瘦長臉頰一絲表情都沒有,一人一牛就這么在水田里?過無數個來回…

但是家里對那只黃牛照顧有加,比同村其他牛的生活環境都好。

因為那牛是家里最值錢的東西。

父親讀完初中就回鄉,在村里的公社學習。家里沒錢供他讀高中,而其他三個女兒連初中也沒讀過。大女兒已經在南雄市獨自生活,二女二和三女兒在鄉下幫忙務農。父親后來回憶到,自己在鄉下農村只待了一段時間就決意回去南雄和大姑生活。自己讀初中的時候,常常因為沒有合適的衣物而感到羞恥,課間不和別的孩子一起出去玩耍,而是規矩地坐在課桌上寫作業。父親說自己的成績不錯可能也有這么一點原因。大姑曾給他一件冬天穿的大衣,父親試穿了一下,衣服的下擺可以拖到地上。但是父親依然在很多個冬天穿它去上學。

父親好不容易在鎮上開了眼界,盡管是不太好且青澀的回憶,但足以讓父親不再拘泥于那個狗屁點大的農村。回到三角嶺不久,父親就忍不住了。

“我要去南雄。”

祖父看了他一眼,繼續編手里的草鞋。父親家里沒一人抽煙。祖父唯一的興趣是酒淘飯。

“你打算怎么住?”

“我和大姐住一起。”

然后是一陣沉默。祖父編草鞋的手依然沒有停下。祖母在廚房門檻后面靜靜站著看著這對彼此沉默的父子。

臨行那天,父親知道,這次的離開或許代表之后自己很少會回來此地。就像是一只困獸,掙脫枷鎖后總會回頭看一眼。祖父給父親準備了錢和工作關系,祖母忙著給父親的包袱里塞時蔬特產之類,直到父親默默攔下婦人的手。然后夫妻倆目送父親坐上公車,在土路上席卷起來的塵埃中越晃越遠。

到了鎮上,父親也沒有忘記學習。想必父親是知道自己擁有這方面特殊的才能的。工作間隙,靠著大姑的幫助,父親開始自學高中大學銜接課程,希望能夠考上大專。在南雄待了兩三年,大姑結婚了,大姑爺是開貨車的,為人大方,性格豁達,做事情喜歡風風火火。然后父親聽說二姐南下到了深圳,在那個新興的現代城市開了家理發店做生意。于是父親沒有怎么猶豫就坐火車去往深圳。火車人擠人,上下鋪躺著兩人,過道無法挪動,座位下能塞一個是一個,連廁所都擠滿了人。父親對那次行程記憶深刻,是因為當時沒有帶便當,很餓,就在火車上站著空腹喝了一瓶牛奶。之后父親果然想拉肚子,只好一路拼命憋到了下車。

在深圳,父親投靠二姐,在那家開在龍崗的理發店暫住。父親在深圳參加了成人高考,順利獲得了大專的學歷。父親還在車公廟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做計算機軟件工程的。當時祖父幫父親填專業。計算機專業在當時很火。所以當祖父鄭重地把志愿單交給父親的時候,這個成年不久的青年看錯了專業名,還以為父親要自己當會計。找工作的路并不順利。童年家庭長期的貧困讓父親非常注重當下的利弊,事物的好壞與作用。這個志氣尚存的青年人住過工棚,因為自己大專的學歷四處碰壁,被盜竊錢包,在清晨的街頭深醉。不過自那以后,父親就再也不用錢包了。父親學會將外帶的現金分別裝在衣物各處口袋,這樣被偷損失不大,而且容易捉住偷盜者。父親也開始極力控制飲酒,很少醉過。

然后父親找到了自己干了十余年的公司,名字叫“卓然”,取自“卓然而立”。

工作穩定后,父親徹底不再需要姐姐們的幫助,于是開始努力存點錢,除了還債,還為不可預見的將來做余閑。在卓然公司的時間里,曾有一個同事想拉攏他一起創業,但是被父親拒絕了。的確,父親一直追求的就是穩定和收入,創業在他眼里還是具有太大風險。之后父親了解到那名同事找了其他人創業,一段挫折后,公司運營很不錯,收入頗為可觀,至少比父親當下的工資要高不少。

父親在深圳工作的第一家公司在當時的工資是中上水平,加上父親的努力,這名腳踏實地的青年人很快成為了家中經濟情況最好的那個。然后父親就到了結婚的年紀。父親陸續談了兩個女朋友,但是都吹了。其實父親并沒有十分認真地追求過愛情,當下的生活已經占據了他心中的大部分。在第三次相親時,父親通過大外婆結識了母親。

起初是電話聊天。母親還用的是諾基亞,父親已經入手第一部智能手機。兩人擁有同一個老家,算是老鄉,客家話講得很親切。之后他總覺得,父親和母親最終結合很大一個原因就是這份由客家話連接起來的親切感。母親在珠海的煙草公司當廚師,燒得一手好菜。這鄉下女孩性格單純,為人耿直,在和父親電話交往了幾個月后就一起在珠海吃了頓便飯。母親對他說,在自己的想象中,父親應該是這樣的——高大,戴眼鏡,短頭發,白皮膚,斯文,浪漫體貼。的確,這符合一個普通鄉下女孩對丈夫的想象。當兩人見面時,母親卻看到穿著一身黑的男人,長頭發下身材矮小,戴著眼鏡,舊的黑外套在身上隱約泛光。母親從來不知道當時的父親又是怎么看自己的,但是從舊相片來看,母親體態微胖,皮膚白里透紅,雖然五官并不很漂亮,但儼然一個可愛的鄉村女孩。那次見面過后,他們決定在次年,2006年結婚。那年七月,父母在南雄完成了婚禮。婚禮簡單,儀式和布置都是按照老家傳統,兩人挽著手互喂白酒,在菜宴和煙霧中一桌一桌的問候,拜禮。結婚當天,父親穿著襯衫褲,上白下黑,沒有西服領結,但是干凈。母親則穿了一條粉色紗裙。沒有戒指,沒有結婚誓言。

很多年后,他向父母詢問結婚日期。他們都忘卻了。

的確,在他看來,這場戀愛和結合都太快了。兩人從零五年八九月開始交往,在零六年七月結婚,并且屆時母親已經懷上了他,然后在那年十月生下了他。

他看到過很顛簸的戀情。男女雙方因為性格上的種種不合,原本短暫的交談卻被拉得極長,一切都在戲劇性的沖突中度過 ,這的確會讓人感覺度日如年,意思是說,時間變得很長。但是,他從父母口中聽到的,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戀情,甚至單調乏味。退一步說,他有時會懷疑,父母是否真的相愛過?母親曾說父親當時的目的性很強,意思他聽明白了,所以也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覺這場關系太過粗糙,毫無浪漫,所見都是瑣碎。兩人懷著不同的念想結合,孕育,然后隨著時光流逝,就像水流沖刷河底的淤泥,一些尖銳的石塊裸露出來。各自的缺點在一一顯露的同時,卻發現這場過快的執念已經讓他們不太能離開彼此。他們想過分離,這他是知道的,他曾處在他們分裂的邊緣,玻璃紙是那么輕薄。行走在潮濕的河邊,望著彼岸鮮艷的野花,怎么會不曾想蹚水過去呢?但那像是夢,自己身處尖銳的現實中,一揚手都會被刺傷。于是大多時候只能步履不停的向前走,盡量麻痹自己的欲望。

有時候他會想起是枝裕和導演的《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里面的父親的角色由阿部寬出演。那個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面容憔悴。在前者作為為生活奔波的父親,承受著家里的重擔,過著平靜隱忍的生活。在后者作為曾經的父親,一次次想要重新樹立在兒子心中的地位,希望自己還是他的英雄,并且心懷醋意,對那個曾經的家怨言不斷,其實始終心存愛意。

是的,他覺得父親和阿部寬扮演的父親內外都是恰恰相反的。

他三年級那年,祖父去世了。患的是肺癌。那時候他還太小,只記得祖父躺在老家的床上,床邊是一個藍色鋼制的氧氣瓶,上端開口連接著一根透明橡膠管,順著橡膠管看去,就是一個灰色且布滿皺紋的鼻子,能聽到氧氣輸入不再吸氧的鼻孔中發出的“嘶嘶”聲。

他看到父親坐在一張小木凳上,雙手攀在床沿,定定地看著失去的祖父。這個在那時的他看來高大無比的父親開始哭泣,身軀顫抖,頭顱埋入雙臂之間。姑姑們垂頭站在床頭床尾,默不作聲。母親在一旁輕拍丈夫的背。冬天的夜空寒冷寂靜,風從窗戶漏進來,形成奇怪的嗚咽聲。

很多年之后,他回想起來,盡管年幼,但那是自己唯一一次完全知道父親內心的感受。

到了第二天,父親就恢復往日的冷靜,只是面容憔悴了些。然后是親屬“瞻仰”祖父的遺體。眾人圍成一個圈,默默走動,注視著平躺在水晶棺里的祖父。死去的老人面色青白,嘴巴微張,瞳孔乳白色,像是僵在水晶棺里的魚。他沒有敢去看,父親告訴他可以別過頭。然后是致悼詞,焚化,領取骨灰,入葬。祖父的墓碑在三角嶺,那個他呆了一輩子的地方,面對著空蕩的山谷,繞過樹叢可以看到一點點那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

似乎在祖父離世后,這個家就失去了一點底氣。也許是他學會了察言觀色,也許是父親真的變寡言了,自那以后,他就很難再和父親搭上感情上的鏈接。但是父親儼然還是那個父親,理性,冷靜,做事有自己的節奏,思考方式異于常人。他其實挺羨慕自己擁有這么一個父親。在自己的寫作才能初現時,父親敏銳且理智地鼓勵他往這方面發展,并且力所能及地幫助他。他一直很感謝父親,雖然這種完全出于對他的考慮產生的壓力有時讓他喘不過氣。很久前,他曾向身邊的人敘述,懂得的人說他擁有一個難得且少見的父親。他不清楚,但是聽到這他又會很不安,甚至恐懼,似乎相對應的自己總有些應做而未做的事。

他只知道,從那以后,父親不僅僅成為了自己家的主,還成為了那個家的主,默默接替了祖父的位置。姑姑有事買房,就向父親借錢;三姑失業離婚,就向父親求助;奶奶生病做手術,手術費由父親交。母親曾對他說過,不要怪罪父親玩世不恭,喜怒無常,待人冷漠。她說父親沒有依靠,周圍沒有人能提供幫助,并且習慣了自己一個人走,卻沒有遇上好的時代,確切地說,運氣差了點,在每次發力的時候都最終踩向了偏差的方向。

女人很平靜地講完,沒有淚眼婆娑。盡管她的右眼還殘留著一點點淤青。

他點點頭。然后和母親從姨娘家收拾背包,退回了老家的車票,又回去那個家。

之后這個家又經過了略顛簸的幾年。父親失業,之后在另一家公司,也就是那家臺灣公司找到一份和從前差不多的工作。二姑最終還是沒有買房,因為錯過了最佳時間。三姑也恢復了穩定的生活,獨居在深圳的另一角。大姑和大姑爺的女兒考上了華南師范,將來要做公務員。那套房子也是,在祖父去世后就這么撂在南雄,經常無人問津。在父親經濟條件好且還年輕的時候,母親那邊曾極力勸阻父親在南雄買房。外公開過賭場,說深圳的房價絕對會飆升,現在不買之后不會有機會。但是祖父督促著父親,趕快在南雄買房,這是你生養的地方。最終那套大房子還是被置辦在老家,一場爭議結束。

他懂。就像蔡崇達寫的《皮囊》里的母親,人一生總要出一口氣。祖父在那里匍匐了一輩子,如今有這個機會,十分合理。那時候祖父的身體已經不好,相信老人是料到自己活不長了,所以才認為是時候出口氣,并且這口氣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隨著買下在南雄的那套房子,這個家就像是在原先的狀態中塵埃落定,開始了下一個趨于平穩的發展,最終結果必然無從得知。

寒假還未結束,他一次問父親。

“爸,你在新公司的工作怎么樣?”

男人頓了一下,回答。

“不錯啊,環境好多了。原先臺灣公司都沒什么人上班了,你知道的。”

“你知道我最近幾個月有多少篇小說刊登上雜志了么?”

男人喝了一口龍井,放下電子書。

“五篇?”

“七篇吧…我也記不清了。”

然后是一段沉默。現在是冬末的夜晚,春節已經過去,父親疲憊的身軀放松的窩在搖椅中,一旁的揚聲器放著美國電臺的廣播。前方山腳下高速路燈火闌珊,吹來的風已經有一絲暖意,榕樹開始抽出嫩芽,雨下得更勤了,各種蟲子紛紛對地面躍躍欲試,有時蜻蜓會飛到很高的地方懸停。

“如果哪天你失業了,我的稿費都給你。我一分沒動。”

然后他看向父親,期待著短小胡須上出現一抹淡淡的戲謔。

但是沒有。他有點愕,抬頭看向父親的眼。那雙眼始終望著前方高純度的黑夜和遙遠淡漠的星辰。母親不知在什么時候站在陽臺父子兩的背后,輕輕喚了聲,吃飯了。

他看到父親撐著雙臂從搖椅中站起身,然后踉蹌了一下走進客廳,順便拍了拍幾天未換的長褲腿。他最近開始用父親的剃須刀了。他總感覺這個中年男人的剃須刀上有一股疲憊的酸味,讓人也不能提起精神。但那只是一瞬,他依然會把剃須刀片的部分放在水龍頭下沖一沖,然后繼續用。他的確能感受到父親最近越來越累了,母親也在家中變得沉默了一點。奶奶春節結束就獨自回了南雄。他想象著老人在空曠碩大的屋內獨自踱步。從她的房間到主客廳要走十來步,不對,老人的步幅更細碎,可能要走二十多步才能晃到客廳,然后摸索著在黑暗中找水喝。四下無人,打嗝都有回音。于是自己又會有點后悔用奶奶充實南雄的房子的念頭。

他知道父親一刻不停地在用自己的方式撐起這個家,就像以前。但是他時常還是會默默期望父親不要太累。有時候勞累來,終究無果,回過頭看自己走下的路,還可能會情緒崩潰。就像次年十一月。雖然只隔了四五個月,但是他覺得那很遠,遠到模糊不清。但是要認真回憶,一切又鮮艷清晰起來。那個天臺和屋頂,那一聲聲頭顱撞擊玻璃的轟鳴,那在沾血的書頁上寫下的歪曲的字,那些不是自己流下的淚,融化的眼睛,滴落地面,悄然無聲。是的,他曾差點也成為那些喪失了的年青生命的一員,到生命最后一刻都無法安心,也不應該安心。

他最近重復著學習(思哲)和寫作的循環,感覺挺好。有時候碰上難懂的論點,抓破腦袋也夠喝一壺的。有時候寫到一個意外的句子,他也會感覺挺開心,甚至手舞足蹈一下。所以他漸漸的不去關注那個所謂的“目標”,也不再一味的追求“安心”。有時候去參加全是比自己大的年輕人的同好會,聽到戴圓框眼鏡皮膚白皙的大學生大聲談論自己或他人的作品,然后眾人哄笑,換下一個人說話。談論結束,休息時間,大家各自找同伴和酒水,在輕輕的音樂聲中聊天。他自然不太能混進這種美式聚會的環境當中,大多時候是坐在一角的椅子上,纖細的手指拈著紙杯,里面裝著喜歡喝的清酒,默默環視面前的情景,為自己正在寫的小說補充素材。他覺得這樣也挺舒服。這是他第一次從“什么也不做”中獲得安心的感覺。同好會中的人們也挺喜歡他,大多在例行傳閱中看過他的文章,覺得這個孩子挺有意思,愿意和他聊天。他也沒有什么成就感。他知道這種聚會只要是善于闡述和友好,就能一個不落的待下去。

在這個家,各人之間的關系也并沒有因為他的改變而改變。

他始終知道這個家里有愛,這些愛細碎的散落在生活中和彼此的交談與行為中,很容易就會被忽視。他一直記得父親的好,但是并不把那個中年男人視為自己的英雄。他心中自有對英雄的定義。他記得父親在他上學忘帶外套的時候親自跑來給他送外套,他記得父親在自己最不擅長的數學上靠自己異于常人的眼力花大價錢請來了家庭教師,并且順利地在中考之前給予他分數大的提高,他記得更小的時候,爬山遇到野狗,父親抱著他鎮定地從一旁撿起木棍和石頭嚇退它們。

所以他知道無論怎樣,父親對他的愛都是百分百的(或許在弟弟之后,是百分之五十),所以或許一切都不需要改變,因為他們之間的愛不是反脆弱的。他沒有勇氣去面對這個家里任何一份改變了的愛。

一個夜晚,大概是春天來后的夜晚。父親病倒了。

不是車禍,不是意外,就是內部肺片發生了病變。

左肺片發生急性炎癥,伴隨著檢查,還發現那里有一小顆腫瘤。那天晚上,他從同好會回到家,發現父親在沙發上不停地咳嗽,身旁擺著粉色藥丸和粉末噴霧。他扔下包,走過去取了口罩迅速帶上,然后輔助父親喝了點水。咳嗽還是不止,他看著父親漲紅的臉,想了一下,給男人的鼻子周圍涂上一點薄荷精,然后撥打了急救電話。

母親帶著弟弟上個星期才回了老家參宴,奶奶又還沒下深圳。疫情復發起來,深圳市不能隨便進出,所以他只能陪著父親坐上急救車,然后在醫生將男人推入急診室的時候清楚地叮囑穿著白大衣的人們,要好好檢查,父親的左肺片本來就有問題。

他被門口的醫護人員攔下之前,看到父親癥狀稍稍好轉,然后在病床上昂頭朝自己微微搖了搖頭。情急之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長久以來的,他沒有弄清楚父親表達的意思。

然后他緩緩坐下到醫院一角的長椅上,呼吸逐漸平緩。他感覺后背發涼,摸了摸發現其實干干的,他感受了一下雙手的溫度,它們并不冰冷。他知道問題不小,所以第一時間打了同樣在深圳的姨娘家的電話。他沒有打母親和奶奶的電話,那樣大概率無濟于事。在電話里,他用冷靜的聲音告訴姨娘父親的癥狀,還有住院的可能,包括手術,照顧起來肯定麻煩,自己沒有那么多精力。直到姨娘那邊換成姨夫的聲音,他才意識到自己有條不紊的將今晚發生的一切硬生生說成了父親的臨終宣言。

“所以麻煩姨夫過來看看吧,如果需要住院,我可以在晚上照顧他。”

電話那頭沉默。然后姨娘家答應住院的可能下,會盡力照顧他的父親。

夜逐漸深了,他在一旁的便利店買了點食物和水,回來接著坐在冰涼的長椅上。深夜的醫院空蕩寂寥,陌生人的腳步急促,拖沓,摩挲在冰冷瓷磚地板上發出瑣碎的沙沙聲,順帶起一陣冷風。他想起來幾年前的一個午后,母親正懷著弟弟,和他在梅林的商業街閑逛。忽然女人的肚子感到一陣疼痛,然后整個人蹲坐了下來。那時候他只是以為母親岔了氣,或者吃錯了東西,和懷里的弟弟無關。所以他們就這么在梅林拖著,直到父親偶然打來電話,聽聞后直接把母親送到醫院。那時已經是傍晚了。事后查出的確不是懷孕的問題,終究虛驚一場。然后父親提高聲音問他,為什么第一時間不會想到母親的身孕?他也不知道。他甚至在母親蹲在路牙子上因疼痛而呲牙咧嘴時也不感到非常緊張憂慮。很多年以來,他一直告訴自己那時只是還太小了,不懂得珍惜和體貼。事實上,母親被送到醫院時,就悄悄告訴他,肚子的疼痛剛好消失了。他感覺母親在隱瞞著父親,不僅僅是這次誤失,還有以前的種種。這讓他有些在意,但也只好沉默。

結果出來了,父親的確需要住院治療,但是不需要進行大手術。

“你父親…”

醫生頓了一下,看了他一眼。

“最近是不是非常勞累?”

他想了想,回答是的。

后來醫生又問了些什么問題,他不太記得清。父親正躺在身旁的病床上,昏迷狀態。姨夫和姨娘曾來過,幫他辦理了一些手續,然后又幫他把生活用品處理好,就向他告辭。他們是丟下表妹和表弟來的,要是晚回去的話,大晚上誰知道家里兩個小屁孩能發生什么事。

月光皎潔,他換了身干爽衣物,然后靜靜坐在父親的病床旁邊。今晚由他來暫時照顧父親。他的要求被姨夫駁回了。說的也是,一個十六歲的青少年怎么能獨自在晚上照顧病號呢?放在美國,這也就是剛剛能考駕照的年紀。

他發現這處病房的風景很好,房內清潔,窗外能看到山巒和月亮,正下方還有一顆銀杏樹,此時綠芽滿枝,在微濕的晚風下輕輕搖曳。樹影在明亮的月光下連接著遠方的群山,微弱的星辰閃爍在上面,像是夜空留下的淚。他雙手攀在窗沿,看到漆黑的連綿山脊像是獸的脊背,此時靜靜臥躺在大地上,了無聲息。他感覺背后很安靜,空蕩。他忽的想到急診時病床上父親對自己的搖頭。

那他媽是什么意思呢?他心想。

然后他感到胃部沉甸甸的,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陣恐慌。他覺得這陣恐慌來得不是時候,應該早在發現父親半躺在沙發劇烈咳嗽時就產生了。微風吹拂窗簾,輕柔的簾邊蹭到了他的臉。然后他感覺鼻尖一酸,眼淚一下子溢滿眼眶。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雙手微微顫抖的擦干了它們。夜空始終漆黑冗雜,包容萬物。

銀杏樹枝隨風飄蕩,發出很可愛的沙沙聲。

他的手機響了,是母親。

接聽,第一聲傳來的是女人的輕輕嗚咽。噢,他忘了告訴姨娘不要將此事和母親講。

但是他只能繼續聽下去。其他的忘卻了,他記得母親在電話那頭磕磕絆絆地告訴他,父親其實并沒有被新公司錄用,甚至連面試也沒通過。因為父親大專的學歷,申請新公司怎么可能會順利,這都是什么年代了。他應該很早就想到的。時至今日,這個男人依舊懷有一絲僥幸,認為自己能夠拋開之前的種種污垢,順利開始新的生活。但是父親終究辭去了臺灣公司的工作,作為補過,這個男人扛起了第三份短暫的工作,也就可以理解為兼職,一身兼三職。跑業務,風里來雨里去,疲勞程度不必多說。但他有些好奇為什么母親情緒如此激動。他能夠在聽筒里想象出來母親皺著眉頭哭的模樣。

然后他回頭看了看依舊昏迷的父親。他明白了,父親從沒這樣毫無防備地躺下過。哪怕是從母親和這個男人初識的時候開始。潔白的床單上,父親雙眼緊閉的矮小身軀在被單里,像是虛弱的孩子。胸前黏貼著一些金屬片,手指上戴著夾子,一旁的顯示屏輕輕發出頻率性的嘀嘀聲,上面幾條不規則的細線滾動著,顯示著男人作為碳基生物的穩定的生命體征。父親的胸脯規律的起伏,鼻息聲輕輕回蕩。他知道那顆小腫瘤終究是要切除的,那之后的一段時間里,父親會比現在更加虛弱。月光逐漸升至最高點,以一種輕柔的角度灑入病房內。從側面看,父親躺下的側影在背光下也像是一片連綿的群山,從額頭到腳趾,和窗外的景色重合,堅韌剛柔,起伏有致,漆黑動人。山巒不會再起來,父親依舊昏眠。他良久的注視著這副平躺的身軀。

那一刻,他心中的某個地方猛然坍毀了。

漫漫長夜。凌晨時,他清楚地聽到腦海中發出一聲類似繃緊的鋼弦斷裂的聲音,然后鼻尖開始彌漫著一股鐵銹味。他忽然變得極為疲憊,似乎身體里存在的氣息一下子全部逸散了出去。

然后他伏在父親身邊安靜地睡著了。

他做了個夢。在夢中,他看到病床上沉寂的父親的軀體折疊翻轉,幻化成一只雛鳥,撲騰了幾下,越過窗沿,磕磕絆絆,短小的雙翼仍在努力保持空中的平衡,面對月光,緩緩飛遠。病床空蕩,枕面上留下一個陰白的淺淺凹痕,塵絮在那上面漂浮。他想起了《皮囊》里的另一句話:一切都輕薄得好像沒有發生過。

然后他開始不止地流淚。淚水淹沒病房,漫過窗戶,像瀑布一樣從住院樓上傾瀉下來。

那些噴涌不止的淚,于黑夜中靜靜流淌在窗外亂石密布的曠野上,追隨著雛鳥飛行的方向,變成河流,變成湖泊,變成山溪,變成汪洋。

變成雛鳥飛行所需的唯一的生命和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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