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坐在從紐約飛向慕尼黑的飛機上，飛機顛簸的厲害，每顛簸一下心便狠狠地一緊，手想去抓些什么東西又不知道該抓住什么，想著該如何結束這糟糕的狀況，想罵人又覺得沒有誰做錯了什么，大哭也沒人觀看，只能強忍，一腔情緒無處討個說法，這樣的時刻我遇到過很多次，高考失利，初次談戀愛被人甩，引以為豪的翻譯作品被教授打個低分。內心暗暗決定如果我能平安到達目的地，我愿意用掛科，用犧牲自由，用平時這個那個使我心緊的各種事情交換。到底是很怕死的人。很怕很怕。在這很怕死的時刻，讓我回憶一下紐約，他才離開我剛剛三個鐘頭，我恐怕忘記他，我又何曾記住他。
三年前，21歲的時候，在我還在美國西海岸讀本科的時候，因為航班在晚上起飛，我也是一個人在紐瓦克待了整整一天，那個時候喜歡裝模作樣的用文字記錄旅行，并且來到人潮洶涌的大城市容易不加思索地對他厭惡，覺得他骯臟，嘈雜，欲望橫生。現在想來，自己那么容易地給某件事物貼上一個標簽，目的是印證自己對某件事物刻板的印象，目的是標榜自己持有某種態度，本質上還是用別人的眼光審視自我。所以那個時候寫出來的紐約一定是帶著刻意想要疏離人群的戾氣。還好，那個時候并沒有記錄下紐約，因為覺得紐約貌似好的不得了，卻獨獨與我沒有發生聯系。此時此刻回想起紐約，依舊認定它與我沒有發生任何聯系，但我試試看吧，透過記錄紐約，我記錄我自己，23歲了。
這次來紐約，我發現自己在變好。并不是我對第五大道上大部分的奢侈品牌如數家珍，也不是我了解越來越多國家的食物文化，越來越具備能力去賺錢以及花錢，而是我開始變得明亮又友好。和哦霸還有他大學時代的舍友一起在East Villiage (生活在紐約的人叫它東村)吃日料，壽司很澀，三文魚軟綿綿，抿了幾口梅子酒聽他們回憶自己大學的日子，聽到他們講踢足球比賽，因為差一分而輸掉比賽后整個學院全體男生都掉眼淚，聽到這里我竟然覺得這種集體意識蘊含著一種蠻酷的英雄意味。而自己一直是逃避集體的人，高中升旗的時候嚼口香糖，國歌越接近主旋律部分嚼的越猛，好像跟誰賭氣，到了大學，軍訓的最后一晚，大家都沉浸在和教官離別的傷感氣氛的時候，我神色恍惚地想:分開了誰認識誰啊。哦霸和我求婚，看著玫瑰，燭光，鉆戒，我傻愣愣的想這個時候我哭一哭是不是會更應景。
你看，我是那么一個別扭，不乖，心里灰蒙蒙的姑娘。我總是斜眼望著那些大義凜然，持有權威性，需要很多人一起吶喊的雄功偉業，心里一百個不服氣，我對美好總是質疑，我好像天生憤世嫉俗。憤世嫉俗的人很難與紐約發生深刻的聯系，紐約是喜歡將欲望稱作夢想的人的天堂。而我只想把耳朵堵起來，尖叫一聲然后跑掉。這樣，這樣的一個我喝了幾口梅子酒后竟開始被集體意識感動，開始跳出原本那個灰蒙蒙的自己學會體會別人的眼淚，那是眼淚啊，無論因為什么落下，它本晶瑩又善感。來，為了慶祝眼淚，干了這杯梅子酒，在紐約。
在距離紐約不遠的紐瓦克吃了一頓中餐，酸辣土豆絲，水煮牛肉，廚師帽子歪帶，帥氣友好，實際上沒有誰會真的因為來到國外生活幾年后就脫胎換骨，就學會西方人的聳肩，就完全適應麥片泡牛奶，我們都只是中國人換了個地方生活，生活了幾年后發現生活在哪里都一樣，都需要錢，需要性交，需要在成為好人吃虧成為壞人又自責的反復矛盾之中。中途來了個年輕的男子，只身一人吃飯，大家紛紛表示一人吃飯簡直是孤獨最心酸的寫照，就連哦霸那樣不善表達的人也說自己出差喜歡吃麥當勞的原因是周圍有人在自己不感覺尷尬。于是我又開始神色恍惚，因為我從來都只會因為在人群中而感到尷尬，獨自一人我只想歡快地舞蹈。但奇怪的是，獨自一個人睡覺的時候，我會感到喘息困難，睡覺像攀爬。而有人在旁邊和我分享一張床的時候，我能夠堅持一個晚上不突然醒來后倉皇地翻閱手機，恐怕漏掉任何人的信息。所以你看，我又開始反復思索一些問題，到底我是享受孤獨，還是不得不適應孤獨，還是懼怕孤獨。很多事情，想了半天，沒有結果。
紐約的地鐵真的很破敗，像北京八通線，有股八十年代甚至更早的落敗感，像雙腳殘疾的人吃力地往前挪著走。十一點多從曼哈頓趕回酒店，對面坐著一個流浪漢，大塊頭，兩只腳像個積木搭成的小房子，發出陣陣臭味，他昏昏欲睡，到了終點站并沒有下車，隨著地鐵隨意走，他只是需要個避寒的地方。類似這樣的人很多，在地鐵里會突然有個姑娘高聲訴說自己的困境，像北京一樣，沒有人會上前幫助。大家會覺得這樣的人是在欺騙，或是懶惰成性，又或者只是習慣無動于衷，因為，我們有什么理由被別人打動？我們已經自顧不暇，并且這種自顧不暇不會因為賺錢多，聲名顯赫，或是其他任何而有絲毫的減少。我這么講，你懂嗎？
時代廣場和電影里，畫報里，夢想里沒有絲毫區別，巨大的廣告牌像瑪麗蓮夢露的紅嘴唇，別人看一眼就能染上她的色彩，但當真的用手確定自己是否沾染這種色彩的時候會沮喪的發現，她的美，跟我們無關。所以我說時代廣場又有趣又沮喪又生動又高傲又僥幸又禪意。在時代廣場有各種表演節目，黑人兄弟們一副大金鏈子小手表的high態，魯迅批評的哪是中國人愛聚群，明明世界各地的人都喜歡湊熱鬧，并且當這種熱鬧沒有消費負擔的時候，人們更雀躍了。喔，可愛又丑陋的人類，喔，包括我自己。在時代廣場一家紀念品商店買冰箱貼的時候，里面的工作人員問我喜歡不喜歡川普，我答不喜歡，他便給我展示一頂寫著:Make US great again 的帽子(川普演講中最喜歡說的一句話)，然后突然翻到帽子里面的商標，商標上寫著:Made in China. 工作人員哈哈大笑，沒見他們大義凜然地講民族尊嚴，或吶喊xxx是美國的大口號。自嘲顯得分外自信。
臨走的倒數第二天，我們去泡了一家屋頂溫泉。露天溫泉建在涼臺上，泡在水里可以看到曼哈頓的整個夜景，星星像蓋在頭上的毛毯。有一瞬間我被這種物質所帶來的沉醉打動，覺得，有錢真他媽好，連星星都舍得露出更為可愛的面孔。大胸的西方女子也忙著拍照，甭管哪個種族，哪個文化，我們都喜歡物質帶來的沉醉。看到一個人吃冰淇淋，我趕忙跟哦霸呼喊說:冰淇淋！那一瞬間我是不認識自己的，我認知的自己堅硬又別扭，一邊追求物質，一邊強烈抗拒物質所帶來的便利的庸俗感，一定是要不容易快樂和滿足的，一定是像夸父逐日一樣追求虛無縹緲的事物。我為什么說自己變得明亮友好一些了呢，因為我開始變得可愛，開始因為一些用錢能夠實現的東西而發自內心的快樂和驚喜。總之那一晚我是快樂的，即便后來伴隨著莫名的愧疚和不安，我總他媽該死的認為自己不該這么容易地被快樂，尤其是用物質交換的快樂所收買。我知道這種感受莫名其妙，怎么講，當我失去的時候，我會感覺更踏實。那個用力嚼口香糖，不知道成天跟誰賭氣的小姑娘一直都在啊。乖一點吧。你會更容易快樂和滿足。
最后一晚看了場百老匯的歌劇魅影。吃完開在紐約的一家蘭州拉面后向劇院一路狂奔，在關門的最后一分鐘趕到。百老匯音樂劇的聲音優美的能夠穿透一切，燈光效果絕美，我文學翻譯課的教授說大多數人，包括母語是英語的人在沒有臺詞的情況下都聽不懂演員唱的是什么。所以何為藝術，如果藝術沒有與人的日常生活產生聯系，我是不是還應該對所謂的藝術產生尊重，只是因為它是藝術并且大多數依靠它來告知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變得美好。如果我說我拒絕呢？我是說，我沒有否定藝術的價值，我只是拒絕成為擺在廟堂之上藝術的貢品。可以嗎？最后當埋伏在劇院的魅影選擇放手的時候，我還是被一絲激動所籠罩，但當大多數人群都起立為謝幕鼓掌的時候，我還是沒有站起來，我覺得我沒有看懂這場音樂劇，如果我站起來為他喝彩反而是不真誠并且掉入形式主義。看看身邊的哦霸，他也沒有站起來，我們倆在某些地方有著出乎意料的不謀而合。所以為什么回到他的身邊，我是一個看見冰淇淋都會歡呼的人，我真喜歡待在他身邊的自己，我放松，天真，卸下防備，感情外露，熱情肆意，而他不在的時候，我懷疑，矛盾，冷眼旁觀，自卑，沒什么能讓我滿意。
最后，我并不喜歡紐約，依舊如故，因為太多人喜歡它，我還是沒有變得真正明亮起來，明亮地去接受穿行在紐約中央，不，人類中央的嘈雜，和欲念。我該怎么辦？噓，別說話。這個問題真的沒有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