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春天一結束,就是韭蘭盛開的季節了。
韭蘭的葉子像韭菜,這或許就是它被稱為韭蘭的緣故吧。不過,韭蘭的花可不像韭菜花。韭蘭能被稱為蘭,那是因為它的花有點像蘭花。韭蘭的花朵大,花瓣略微彎曲,顏色多為粉色或深桃紅色,它喜光喜濕潤,溪水邊、半陰濕的小坡頭、田間的埂子上都會有它的影子。
山野里到處都有韭蘭的影子,可韭蘭的生命,是在夏天才開始的。春天的腳步還未走遠,韭蘭細長的花莖就頂著粉色的花苞,爭先恐后的從綠葉從中探出來,在灼灼夏日下,相竟盛開。
不過,在我老家,韭蘭不被稱為韭蘭,它被稱為水仙花。
我一直認為,在這個世上,最愛韭蘭的人是秋生叔。秋生叔家獨在村外一坡下,四周都是水田。秋生叔就在每丘水田的田埂上種滿了韭蘭。一到夏天,秋生家就在一片粉色的花海里。
我們都知道,秋生叔的韭蘭是種給他媳婦的。秋生叔因為小時得了佝僂病,落下了跛足的毛病,年近四十才結的親。秋生嬸很年輕,嫁來時還帶了一個叫大妞的女兒。秋生嬸不大愛說話,見了人都是笑微微的,女兒大妞也不大說話,見了人微微笑。
秋生叔種韭蘭有幾個故事版本,我個人認為最可信的是這個:那年秋生叔和媒人去提親,大家找了個借口讓兩人單獨聊聊。結果兩人在一起半天,就說了兩句話。秋生叔指著院中幾株種在一個玻璃罐頭瓶里的韭蘭問:“你喜歡啊?”
準新娘答了兩字:“是啊。”
回家后,秋生叔就開始從山野里挖了韭蘭來種,家中院里種滿后,就在家周圍的田埂上種。秋生嬸嫁過來倆年后,秋生叔種的韭蘭,在盛開的時候就美如一片晚霞。
這些事,一轉眼,都是多年前的陳年往事了。
在記憶里,往事會模糊,會被遺忘。比如我,提起秋生叔秋生嬸,我都記不起他們的模樣了,就只記得夏日里盛開的那千嬌百媚的韭蘭了。
多年后再見到秋生叔時,我竟沒認出他來。秋生叔老了,瘋了。才六十多歲的他,看上去像八十歲的人。熟悉他的人說,瘋子秋生叔不可怕,因為只要坐在田埂上,他就十分安靜。而他一天的時間里,幾乎都待在田埂上。
我走過去,和秋生叔一起坐在田埂上,想起他種的韭蘭,眼睛就澀澀的。
我喊秋生叔,他看看我,不理我,自己扭頭看田埂。我順著他目光,看到田埂上著幾株韭蘭,細細的花徑上,粉色的花朵盛開著。這些年,村民都習慣用殺草劑,沒多少韭蘭活下來。
我陪秋生叔坐了一會,起身要走,他喊我,“阿英嫂。”我楞了一下,因為那是我奶奶的名字。
奶奶去世好幾年了,突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我突然悲從心來,差點止不住眼淚。
“阿英嫂,你奶奶?你,小玉?”他終于記起我來了,還記得我做的壞事。“你老摘水仙花,把一大片一大片的花全糟蹋了。”
是的,我曾經摘了秋生叔種的許多許多的韭蘭。
我努力笑了笑,“是啊,我是小玉。”
“你又來摘水仙花了?”秋生叔笑了,“你奶奶近來好不好?我好久都沒看到她了。”
不管我是否回答,秋生叔自顧自說到,“我想遇遇你奶奶,可我就是找不到她。你奶奶知道好多好多草藥,我想請她配幾服藥。我家大妞和妞妞病了,一直不好。”
他說得很憂傷,愁眉苦臉的看著遠處的韭蘭。
大妞和妞妞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幾年前,家鄉水源附近的山上發現了銻礦,采礦和提煉礦的廠子在一片反對聲里建了起來,直到村里有人不斷得怪病才被關閉。大妞和妞妞是得了怪病后死的,姐妹過世后,秋生嬸郁郁而逝。秋生叔,瘋了。
看到秋生叔不再說話,我起身要回家去,秋生叔叫住我:“小玉啊,告訴你奶奶,今年水仙花開了好多。”
想了想,他又說,“我明年要種水仙花了。”
說完,秋生叔又獨自陷入了沉思。
我靜靜的離開了。
最近回老家來,聽說,因挖礦斷流了幾年的水源,又開始有清泉流出了。有了水,喜濕潤韭蘭就會重新開放。
我記憶里那千嬌百媚的韭蘭,不用過多久就能看到了吧。
我們等待的人,在花兒盛開的時候會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