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玻璃給墻壁涂上了一層青暉,粘稠在黑暗中的房間被迫調亮了一個色調。周進瞇著眼睛,斜倚在床頭,指尖夾著半截熄滅了的香煙。
對面臥室響起門把手旋轉的聲音,周進眼皮微動。拖鞋踢踢踏踏進了衛生間,一串洗漱的聲音過后,又踢踢踏踏走到門口,換了鞋子,關門出去。
周進起身,將半截香煙按進滿是煙尾巴的煙灰缸里,快步走向窗戶,扭開,探出半截身子,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少頃,曾黎從樓門口走出來,穿著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左手腕掛著一個紫紅色的錢包,幾步一拐,消失在樓轉角。
周進呆愣的望著空蕩蕩的轉角,半天回不了神。深秋的冷風灌進喉管直抵他空泛的胃,他打了個寒噤,才將窗戶關上。
二十分鐘后,響起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周進打開臥室門出去,曾黎正拎著一袋子油條進門。看見周進出來,只抬眼輕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進了廚房。
周進頹然坐在椅子上,看著曾黎帶上花布圍裙,熟練的把油條裝盤,再踮起腳尖,舒展手臂,去夠架子上的豆漿機。
周進恍惚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見到曾黎時,她也是在做這個動作。
那時他正踩著幾層紅磚,雙手扒著窗臺,使勁兒向教室里張望。正午陽光耀眼,晃得他眼前白花花一片,他只好將五官狠貼在玻璃上才能夠看清楚室內的模樣。
曾黎的背影就在這時猝不及防的撞入了他的眼簾。她穿著芭蕾舞裙,腳尖撐起筆直的雙腿,一雙手臂舒展到頭頂。側臉垂眸,小巧的鼻子下面,唇角舒展。
周進后來打聽到她叫曾黎,中文系的。他偷看她那天,她正在排練藝術節的獨舞。
那日之后,周進仿佛中了曾黎的蠱,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周進思量了許多種走入曾黎視線的方式,通通太過尋常。他要區別于任何甲乙丙丁般的碌碌追求者,他要把她的心炸開一個口子,然后再堂堂正正的走進去。
即便在多年以后,仍有許多人對那年的藝術節念念不忘。不是因為曾黎曼妙的舞姿,亦不是因為周進全程跑調的那首吉他彈唱《一生有你》,而是曲終他的那句刺破音響的吶喊:“曾黎,做我女朋友吧!”
十年,曾黎長直的黑發因為反復燙染,發尾有些焦黃。細瘦的纖腰,也不似當年那般不盈一握,讓他心生憐惜。可她的背影仍舊會讓他想起那個陽光刺眼的午后。
豆漿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散,熱氣撲到廚房的玻璃門上化作了細密的水滴。曾黎麻利的拿出兩只瓷碗,一人一碗。許是因為有些著急,發力不勻,倒第二碗時灑出去些許,潑在光潔的臺面上。曾黎撕下一塊廚房紙巾,吸飽了,再輕輕抹去。
從什么時候開始早餐變成油條豆漿了呢?她不是無辣不歡,早餐也要吃一碗油潑面的嗎?
那次她腳崴了,窩在寢室里面不肯出來。他變著法的托人送餐進去,她卻因味懶吃不了幾口就都倒掉。他四處打聽,聽說她愛吃油潑面,尋遍了學校四周,卻也沒能買到。遠處雖有賣的,但是拿回來再吃也就坨了。
他只好自己學了,再費盡了口舌借了學校的食堂做了,又打扮成送餐員的模樣親自給她送去。
她披頭散發捧著面的模樣有些狼狽,不似舒展著腰身起舞時那般不食煙火,好像犯下了什么錯,被貶謫到凡間。幾絲慘淡,卻讓他戀戀不舍。
那天的面或許真的有點辣,她吃的時候雖然笑著但是卻流下了眼淚。她說他的這碗面像極了她媽媽做的,有家的味道。直到后來他去了她家,才知道她媽媽做面做的究竟有多難吃。但是那天他倆天南海北的聊著,她卻把面都吃光了。
她應該已經很久沒有吃油潑面了。兩年前他壞了許久的肚子,大夫說他辣椒不耐受,那之后家中的飲食中便再也尋不到一絲辣了。
豆漿很濃,碗底還沉淀著些許過濾未凈的殘渣。油條有些涼了,不復剛出鍋時香脆。曾黎把它撕成幾塊,泡在豆漿里,飽吸了豆漿的熱量和汁水,再送入口中。
周進端起碗,碗邊有一個缺口,碗身上蜿蜒而上的那朵牡丹正巧殘了一葉花瓣。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套餐具是他們剛結婚時在超市開業慶典中贏來的。活動的前一天,兩人買菜正巧路過,廣告牌子上寫著,用筷子夾乒乓球,獲勝獎品是一臺電飯煲。
曾黎練了很久,還發明了獨創的跨步姿勢和運氣方式,精確計算了手腕的傾角和筷子的開合度。第二天卻發現手腕已經酸疼到拿不了筷子。周進臨危受命代妻上場,結果只贏得了這套餐具。
回去的路上,她抱著餐具,而他摟著她。她佯裝不滿的撅著嘴,他哈哈笑著說:“小娘子,大爺餐具已經給你備齊,以后你就負責給我洗手做羹湯吧!”
她斜睨他一眼,用胳膊肘狠拐他肋骨說:“想得美!”
曾黎起身將碗筷收拾到廚房刷洗,筷子和碗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天光已經大亮,窗玻璃上的晨霧被驅趕到空氣中悄無蹤影。
周進走進廚房,伸手去拿案子上的抹布,胳膊擦過曾黎身側時,她下意識躲開,周進身形一頓。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她臉上的絨毛,陽光下微微泛著光。時間仿佛就此停駐。
曾黎撇過臉,絨毛在周進的眼中一閃而過。她在圍裙上蹭了蹭雙手,再解下搭在架子上,閃身出了廚房。
周進心中仿佛塞了一把草,生根、發芽,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讓他只能夠僵硬的走出廚房,拿著抹布擦拭餐桌。
臥室傳來拖拽行李箱的聲音,接著是衣架碰撞到衣柜上的聲響。周進感覺自己的聽覺變得格外敏感,任何一個細小的拉鎖聲,折疊聲,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他機械的擦拭著餐桌,手不小心掃到了桌面上杯子,杯子掉到了地上碎成了幾片。臥室里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便又開始重新響起。
碎的是他的杯子,她的杯子還好好的擺在上面。周進一塊塊撿起碎片,諷刺的覺察到任何一件東西如果擁有記憶的話,一定會感嘆自己不平凡的一生。
比如這兩只杯子,他們曾經是一對躺在貨架上的情侶。曾黎喜歡他們簡單大方的樣子,狠心花高價把他們帶回了家。
從此,她的心里裝的是清水,養生茶,各種果汁。他的心里裝的也有這些,但更多的卻是蜂蜜水,葡萄糖這些用來解酒的飲品。
她的工作時間跟隨曾黎,固定規律。而他卻要因為自己,經常在深夜加班。
他已經記不得究竟有多少個夜晚,曾黎的那一雙素手捧著一杯溫熱的蜂蜜水喂他喝下。他拉松了領帶摟住她大叫著“媳婦”,他覺得自己喝下的每一杯酒精都是為了她。她該過什么樣的日子,他仿佛比她自己還要清楚。
而今他死了,桌子上的她會不會難過。如果這一刻他也死了呢?她還會為他流下一滴眼淚嗎?
她拖著行李箱出來,胳膊上搭著早起買油條時穿的那件灰色大衣。
“走了。”她垂著眼說。
草蔓進了周進的喉管,澀在那里讓他說不出話來。
曾黎拖著箱子經過他身邊,他終究還是按耐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可不可以......再陪我跳一只舞?”
她身形未動。周進幾步走到書架邊,翻出她刻的一張英文老碟《duet》。上次一起聽它的時候,他跪在她的面前,莊嚴的托起一個只有十分的鉆戒。她紅著眼圈點頭。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們在狹小的空間里動情的晃動著身體,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了彼此。
音樂響起,他忐忑的立在原地。她放下箱子,走到他身前。他將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她的鼻息拂過他的脖子,溫溫的。他摟住她的腰,盡力讓自己的身體貼近她。她皮膚上的紋路,她身體的溫度,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完成這場記憶,就像他和她分開之后便都要死去一般。
他以為這種感覺變了,原來從來都沒有。原來那聲婉轉風情的“周總”是夾著嗓子叫出來的,原來高出他半顆頭卻彎腰弓背的給他推門的人,臉上堆出的笑臉是虛浮的,原來。
原來,只有這一刻才是真實的。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少時讀《紅樓夢》不懂,如今竟大徹大悟。
他想開口留她,可卻發不出半絲聲音。
他明白,當他的手搭在別人的腰身上,撫摸在別人的胸口上時,她對他的愛就已經死了。
他只剩下一首歌的時間,這首歌過后,他便再也不配擁有任何真實。
陽光罩在地板上,剪出兩個交疊在一起的暗影,就仿佛他們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