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快到驚蟄,雪當然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路遙老師百萬字的長篇著作《平凡的世界》,就以這樣平實質樸的開篇向我們款款道來,如同一卷厚重的畫作,緩緩在我們面前打開。隨著畫卷的展開,改革時代黃土高原的喜怒哀樂全景式地在我們面前鋪開,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一幕幕樸實生動的生活場景躍然紙上,如同一幅黃土高原版的《清明上河圖》般震撼人心。致使我在觀賞的過程中不得不多次停下來細細品味,感嘆作者的神來之筆。現在我獨取其中一景,淺談這部現實主義小說中一抹動人的浪漫主義情懷:孫少平與田曉霞之戀。
十七歲那年尷尬的初見
“你和潤生是一個班的吧?”田曉霞大方地問他。
“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臉像炭火一樣發燙。他首先意識到的是他的一身爛臟衣服。他站在這個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學面前,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叫化子到她家門上討吃來了。
潤葉收拾他的碗筷,曉霞熱情地給他泡茶。
曉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說:“咱們是一個村的老鄉!你以后沒事就到我們家來玩。我長到十七歲,還沒回過咱村呢!什么時間我跟你和潤生一起回一次咱們雙水村……我是高一(2)班的,聽潤生說過咱村還來了兩個同學,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沒去認識你們。你看,我這個老鄉真是太不像話了!”
曉霞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連笑帶說。她的性格很開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少平同時發現,田曉霞外面的衫子竟然像男生一樣披著,這使他感到無比驚訝。
這是文中孫少平和田曉霞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在縣上城關小學教書的田潤葉借住在她那當縣革委會副主任的二爸家,因為有話要托在縣立高中上學的孫少平帶回雙水村給少平的哥哥孫少安,于是把少平帶到她二爸家吃飯。穿著一身破爛衣服到尊貴的縣領導家去做客孫少平感到惶恐不安,善解人意的潤葉把少平一個人留在房間吃飯。吃完飯后潤葉進來收拾碗筷,她身后跟進來一個姑娘,這就潤葉二爸的女兒田曉霞。于是便有了書中他們的第一次對話。作者用寥寥數語便使初遇時少平窘迫不安、曉霞大方灑脫的形象躍然紙上,同時在這些質樸的描述中,少平與曉霞兩人之間物質地位的鴻溝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展現。
“喝點水再走吧!”曉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
“我不渴!”他像農民一樣笨拙地說。
曉霞露出兩排白牙齒笑了,說:“那我這杯水算是給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句略帶揶揄意味的玩笑話。這種玩笑實際上是一種親切的表示。不過,這卻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滿臉通紅,無言對答。
作者是偏愛田曉霞的,他用全書中少有的活潑筆觸來描寫田曉霞,將她的率真灑脫表現得淋漓盡致,以至于在關于孫、田兩人求學階段的行文中,只要有田曉霞出現的篇幅,字里行間的基調儼然就會帶上一種青春明媚的色彩。而少平和曉霞的第一次見面就這樣以少平的笨拙拘束、無言對答結束。
在文藝宣傳隊的相處
過了幾天,在少平的生活中突然出現一件讓他想不到的事。學校根據縣宣傳部和文化局的指示,要組織一個校一級的文藝宣傳隊,巡回到各公社宣傳演出。
學校教音樂課的女教師是這個宣傳隊的隊長兼總導演。她竟然讓孫少平當這出戲的男主角張紅苗。他又膽怯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他還沒想到,從他們年級另一個班抽來的田曉霞演他的妹妹。
機緣巧合參加文藝宣傳隊,使得孫少平第一次有機會平等地與田曉霞相處。因為宣傳隊下了公社吃的都是白膜大肉,孫少平無需避開人群偷偷去取他的兩個黑面饃躲在無人的角落咽下去。他本身是個長得不錯的小伙子,個碼高大、雙腿修長,雖然臉色黃瘦且兩頰有點塌陷,但是鼻子像希臘人一樣又高又直。脫下他常年穿著的那套剪裁勉強、黑顏料染得很不均勻的臟兮兮老土粗布舊衣,穿上體面的戲裝,這使得他感覺自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有風度。而作為主角和幾個全縣出眾的干部子弟一塊登臺演戲,使他經歷著有生以來最激動人心的日子。演戲之余,他和田曉霞還各自有一個講故事的節目,而這兩個故事又是最受觀眾歡迎的,這使得少平和田曉霞有更多相處和交流的時刻。而更大的驚喜還在等著孫少平,就好像有一只命運之手暗中將他和田曉霞慢慢推向同一個方向。
在中途,文藝宣傳隊突然接到縣宣傳部電話,說地區要搞全區革命故事調講,縣上決定讓孫少平和田曉霞去參加,讓他們倆趕快回縣城來準備節目。
他和田曉霞在縣上的文化館集中排練了三天,文化館長就帶著他們去了黃原地區。
當他從黃原汽車站出來的時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繚亂,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了。曉霞熟悉這城市,就給他指點著說這說那。他興奮得頭腦都有些混亂不堪了。
去黃原地區參加革命故事調講會,這是孫少平有生以來第一次遠行,也是第一次去逛大地方。他激動無比,好像要出國似的連晚上都失眠了。而田曉霞從小就在黃原城市長大,熟悉這個城市。于是在講完故事后,曉霞便帶著少平到這個城市的幾個著名地方轉了轉,孫少平大開了一回眼界。
這對于孫少平來講是一次重要的人生體驗,盡管從黃原回來后他的物質生活仍然沒什么改善,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卻開始豐富起來。他開始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個人衛生,克服了原先與人相處時的那種拘謹感和自卑感。
他最重要的收獲就是和田曉霞認識,通過和曉霞一塊講故事,他被曉霞的個性和對事情非同一般的認識強烈吸引,他覺得每次和她交談,都能使自己的頭腦多開一扇窗戶。雖然此時的孫少平在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與田曉霞有著巨大差距,但正是這次共同的經歷,孫少平和田曉霞逐步建立起一種對彼此文化身份的認同,為后文兩人充滿文化情懷的愛情模式奠定了基礎。
從看報到借閱名著,書香將他們緊密相連
曉霞告訴他,她父親說過,一個中學生就要開始養成每天看報的習慣,這樣才能開闊眼界;一個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國家和世界目前發生了些什么事,這是很可悲的。
田曉霞有看報的習慣,在作者筆下,一個披著件衫子,兩只手揣在褲口袋里,像個男孩子似的踱步到操場上的報欄前專心看報的灑脫女子的形象躍然紙上。而曉霞關于看報的這些話給孫少平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從此以后他養成了看報紙的習慣,而這個良好的習慣,直到他畢業后回雙水村當了教師,不論在什么樣的環境里,他都一直堅持下來。但是此時的孫少平不知道,正是曉霞熱愛的報紙,在生命某一天會刊登帶給他巨大痛苦的那則消息。
除了一起看報紙,田曉霞還會從自己家里拿許多課外書給孫少平看,逢周六的時候,她就把她爸爸訂的《參考消息》給孫少平拿來。經過知識的熏陶,孫少平開闊了眼界,拋棄了許多純屬“鄉巴佬”式的狹隘與偏見。他們常常像兩個大人一樣探討一些“大問題”,這使他們的關系限定在友誼和嚴肅的范圍內。
畢業后,回雙水村教書的孫少平也一直和田曉霞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曉霞每隔一個星期就給孫少平寄來一疊《參考消息》,少平也去過幾次她原西城的家中借了不少書。在田曉霞的影響下,孫少平一直關心和注視著雙水村以外廣闊的大世界,他作為一個青年的自立意識開始覺醒,他渴望獨立地尋找自己的生活。
恢復高考后田曉霞考入大學,從那以后孫少平就再也沒有給她寫過信,主動斷絕了聯系。他認為他們歸根到底走的是兩條不同的道路,而且是永遠不會交叉的兩條路。曉霞給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黃原師專,他沒有回信,也就再也沒有收到她的信,他們的關系隨之結束了。對于孫少平來說,這是他自己一個人生階段的結束。
而田曉霞沒有收到孫少平的那封回信,在遺憾之種似乎也感了某種解脫。她一生不會忘記這個少年時期的朋友,但她知道,她也許在今后的生活中甚至不會再和他相遇,充其量只是在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日朋友。
隨著田曉霞考上大學,他們之間社會階層的現實差距日益拉開,但是命運之神卻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們注定要再次相遇。
情起于黃原城偶遇
他正在人群中瞎擠,突然愣住了。他看見田曉霞穿件米色風雨衣,兩手斜插在衣袋里,正在幾步遠的地方微笑著看他。
他僵立在原地,臉頓時像火一般燙熱。
她走過來,仍然微笑著,伸出手,說:“我以為這是在做夢。”
“是……我也這樣認為……”他握了握她的手。
一陣難言的沉默。
不甘心在雙水村靜悄悄生活一輩子的孫少平告別了雙水村來到黃原城開始了艱辛的攬工生活,艱苦繁重的體力活讓孫少平快速成長為一個外表地道的攬工漢子。這一天因為下雨天沒法出工,少平決定去看電影,沒想到居然在影劇院門口遇到同樣來看《王子復仇記》的田曉霞。
那天孫少平一副地道鄉巴佬的打扮:外衣的兩個肩膀破爛不堪,里面的紅絨衣暴露出來,特別扎眼。而此時田曉霞已經完全是一副大學生的派頭了,一頭黑發披在肩頭,合身的風雨衣用一根帶子束著腰,腳上是一雙棕色的旅游鞋。但是孫少平并不為自己的一身破衣服而感到害臊,相反,他覺得穿這身衣服見田曉霞正合適。
雖然幾個月的超強度勞動改變了孫少平的外貌,但他還是那個對知識如饑似渴的人。他在黃原圖書館辦了個臨時借書證,這使他能像以前那樣重新又和書生活在一起,這讓他無比艱辛的生活有了一個安慰。書把他從沉重的生活中拉出來,使他的精神不至于被勞動壓得麻木。此時的孫少平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剛剛畢業時壯懷激烈卻又帶著稚嫩的年輕人,通過不斷地讀書,少平認識到,一個人只有對世界了解得更廣大,對人生看得更深刻,才有可能對自己所處的艱難和困苦有更高意義的理解,甚者也會心平氣和地對待歡樂和幸福。這使他的精神境界上升到另一個高度。
而此次見面,田曉霞從孫少平的談吐中,發現他已經成為一個對生活有了獨特理解的人。他一下子變成了她十分欽佩的人物,過去都是她來“教導”他,現在孫少平卻能給田曉霞帶來許多對生活新鮮的看法和理解,田曉霞為自己的生活中有這樣一個朋友感到驕傲。他們告別的時候約好了每個周六見面。回家后田曉霞把當天遇到孫少平的情況和感受記錄在她的紅皮筆記本上。田曉霞失眠了。她激動地等待下一個周六的到來。
行文至此,作者以文化趣味、精神默契和獨立人格所構建起來的孫少平和田曉霞之間的愛情模式得以初見端倪。
自從她在南關電影院門口碰見到黃原謀生的孫少平以來,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她對這個人的心情產生了某些微妙的變化。她現在總是在想著他。她常有點心神不安地等待星期六的到來,期盼在父親的辦公室里,和他一塊吃頓飯,天上地下談論一番。她發現,班上現在還沒有一個男生能代替少平和她在廣闊的范圍內交流思想。
僅僅是為了交流思想,她才如何渴望和他在一塊嗎?不,這個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經牽動她內心中那根感情的弦鎖。
田曉霞覺得自己生活中已經不能沒有孫少平這個人了。她一想起他心頭就會泛起一層溫熱的波瀾,她常常渴望和他待在一塊,甚至多時不見面一種想念之情就會油然而生。孫少平對生活所采取的態度使她非常欽佩,他在極端艱難的條件下為人生奮斗,他不滿足現狀,對知識如饑似渴,試圖要做一個具有高尚趣味和自我尊嚴的現代人的種種努力,都成為田曉霞鐘情于他的重要原因。他們之間的感情發展在看報、借書、交流的過程中散發出獨特的氣質,充滿著浪漫主義的文化情懷。
“不必見怪,不必見外”的含蓄表白
當他進了自己那個門窗洞開的房間后,吃驚地站住了。
他看見,麥秸草上的鋪蓋煥然一新。一塊新褥子壓在他的舊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塊淡雅的花格子床單;那塊原來的破被子上摞著一床綠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像童話一般不可思議!
孫少平剎那間便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撲倒在地鋪上,把臉深深地埋進被子里,留著淚久久地吸吮著那股芬芳的香味……
很長時間,他從被子上爬起來,同時在枕頭邊發現了一張二指寬的小紙條。紙條上寫著:不要見怪,不要見外。田。
這是整部《平凡的世界》中一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場景,源于田曉霞那張小紙條寫著的八個字,這應該是書中最具文化意味的愛情表白方式。《平凡的世界》中多種不同的愛情模式,而我一直認為作者最用心刻畫的還是孫少平與田曉霞的愛情,他用心為他們的愛情涂抹上了浪漫主義的燦爛光彩,讓讀者心生向往。
事情的起因是田曉霞陪同少平的哥哥孫少安去工地找少平,目睹了少平露出傷痕累累的脊背趴在麥秸稈上一堆破爛被褥里聚精會神看書的情景,她震驚于少平的日子竟然艱難到這樣的地步。于是趁著少平不在的時候為他置換了新的被褥,并留下了寫著“不要見怪,不要見外”的紙條。
“不必見怪”是因為未經少平同意,自作主張前來給他置換新被褥,但是兩個人既然已經是好朋友了,因此無需見怪;“不必見外”是因為兩個人有著精神共鳴且心靈相通,是超越普通朋友的情感,因此不必見外。田曉霞給少平送被褥既是出于對少平生活艱難處境的憐惜,也是心底埋藏的的真摯情感的流露。
田曉霞在情感上這八個字的表白,凝練含蓄,意味深長。而孫少平顯然看懂了曉霞的心意,他忘情地撲倒在地鋪上,把臉埋進被子里,流著淚久久舍不得離開那股芬芳的香味。由此,他們之間的愛情漸漸明朗化。
杜梨樹下的約定
少平走過去,先沒有接書,立在曉霞面前,渾身微微地抖著。
曉霞抬起頭來,用熱切而鼓勵的目光望著他。
他終于張開攬工漢有力的雙臂,把她緊緊地抱住了!
她頭埋在他胸前,深情地說:“兩年后,就在今天,在同一個時刻,不管我們那時在何地,也不管我們各自干什么,我們一定要趕到這地方再一次相見……”
“一定。”他說。
即將在黃原師專畢業的田曉霞被分配去省報當記者,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的理想職業。她很快就要離開黃原到省城的報社去報到,她想要找到孫少平,盡量多些時間和他在一起,同時也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孫少平知道田曉霞要去當記者的消息后,在震驚和激動之余,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無聲的哽咽。他意識到曉霞就要展翅高飛了,他再一次認識到,即使她和他近在咫尺,可他們之間相隔的距離卻永遠是那么遙遠。
而田曉霞雖然覺得在她已有的生活中,沒有一個男人能像少平那樣使她在感情上有一種親近感,但她的確還沒考慮好她和他未來的關系會怎樣發展。從家庭和社會地位來說,他們的距離很大,可是從心靈方面說,沒有一個人可以像少平那樣和她接近。
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并不是說家庭、職業、社會地位和其他條件接近的人,相互間心靈就能更接近。實際上,生活中常有的現象是,兩個人盡管其他方面條件殊異,可心靈卻往往能接近和想通,曉霞和少平正是這樣。
和其他農村題材的愛情模式不同,在作者的筆下,孫少平和田曉霞之間的愛情發展過程中基本上沒有受到來自家庭壓力和社會阻力的影響,有的更多是當事人孫少平內心時常涌出的焦慮和彷徨。
少平請曉霞在黃原最好的一家飯館吃飯,他很高興今天能用自己勞動賺來的錢在那里請曉霞吃一頓飯。飯后曉霞提議去上古塔山。他們一前一后只管向樹林深處走,兩顆心不約而同把他們導向一個更為靜謐的地方。他們穿過大片低矮的杏樹林,來到一個長著一顆獨立杜梨樹的地方,他們坐在樹蔭下談論著《熱妮婭 魯勉采娃》,情到濃處孫少平擁抱了田曉霞,他們在杜梨樹下許下了兩年后的約定。
杜梨樹下的約定標志著孫少平和田曉霞愛情的明朗化,是他們之間從互相有模糊的好感向愛情轉化的突破性轉變。此前從友誼發展而來的感情描寫向這里收束匯聚,此后兩人間逐漸走向精神平等及人格平等的情感發展模式由這里延伸舒展。
銅城礦井之下永別
少平再一次抱住她,拼命在她臉上和頭發上親吻著。所有關于他和她關系的悲觀想法,此刻都隨著她的到來而煙消云散。或者說,他已根本不再想他們以后的事,只是擁抱著這個并非夢幻中的親愛的姑娘,一味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之中。
在田曉霞的幫助下,孫少平擺脫了攬工的生活,到銅城礦務局大牙灣煤礦當了一名煤礦工人。這天,田曉霞“公私兼顧”出差到銅城辦事并看望孫少平。久別重逢的兩個人張開雙臂,緊緊擁抱在一起。
孫少平自從在黃原和曉霞分開后,他就無法想象他們再一次相會將是何種情景。尤其到大牙灣后,井下生活的嚴酷性更使他感到他和她相距有多么遙遠。他愛曉霞,但是他和她將來不可能在一起生活,這使他萬分痛苦。但是現在曉霞來了,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懷里。他們談論礦區情況,談論過去,談論未來的打算,并再次相互許諾一定赴一年前許下的杜梨樹之約。
黑暗中,她再一次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她愿自己的手永遠留在這只手里而不再放脫。
“我就不上去了。”他說。
“我還要來大牙灣……”她說。
他放開她的手。他和師傅目送著他們離開材料場。
一直到巷道拐彎時,她又回過頭來,在一片漆黑中徒勞地尋找他的身影。她看見遠處有燈光在晃動。她無力地舉起自己手中的礦燈,擺動幾下——這是最后的告別……
在銅城礦務局大牙灣煤礦短短一天中的經歷,使田曉霞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她懷著無比新奇與激動的心情下到礦井里,看到眼前這個她親愛的人長年累月勞動的地方一片黑色,她在黑暗中為她心愛的人哭泣,她直到此刻才切實明白少平在吃什么樣的苦。
到了深夜兩點,按原來說好的,他們就要在這兒分手告別。而這一別,竟成了永別。
事實上他們本來還有見面機會的,孫少平在休假的時候去省城看他的妹妹蘭香,離開蘭香的學校后,他決定去報社找田曉霞。卻發現田曉霞出差不在報社。
不知道為什么,他在遺憾之中也有一種解脫似的松寬。
而文章到了這里,孫少平與田曉霞之間社會階層與身份地位的懸殊差距再一次赤裸裸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他們一個是窮苦農民的兒子,一個是省委副書記的女兒,一個是隨時有生命危險的煤炭工人,一個是前程光明的省報女記者。作者基于浪漫主義情懷,試圖在社會階層的現實差距中探索精神平等、人格平等的愛情存在的可能性,最后還是回到全書總基調的現實主義大框架中進行收束,讓這份愛情在最美麗的時刻戛然而止。
情殤
……又訊:本報記者田曉霞發出這條消息后,在抗洪第一線為搶救群眾的生命英勇犧牲……
犧牲?我的曉霞……
孫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個指頭塞進嘴巴,用牙齒狠狠咬著,臉可怕地抽搐成一種怪模樣。洪水撲滅了那幾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涌來。
孫少平自高中認識田曉霞以來,在她的影響下一直保持著每天看報的習慣,而他卻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從報紙上得知曉霞的死訊。很快,他收到田曉霞父親的電報,田福軍請少平到他家去一趟。
他在門口立住了。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小桌上那個帶著黑邊的相框。曉霞頭稍稍歪著,爛漫的笑容像春天的鮮花和夏日里明媚的太陽。那雙美麗的眼睛欣喜地望著他,似乎說:親愛的人!你終于來了……
他撲倒在地板上,抱住桌腿,失聲痛哭起來。過去,現在,未來,生命中的全部痛苦都凝聚在了這一瞬間。人生最寶貴的一切就這樣早早地結束了嗎?
待孫少平的哭聲變為嗚咽時,田福軍從桌子抽斗里拿出三個筆記本交到孫少平手里。田曉霞留下了十幾本日記本,其中這三本記述著她和孫少平之間的感情。少平接過筆記本,翻開后看到那熟悉的、像男孩子一樣剛健的字,看著曉霞在日記中親切地稱呼他為“我的掏炭丈夫”,視線再次被淚水模糊了。
兩天后,就是曉霞和他約定在古塔山杜梨樹下相會的日子,雖然她已經離開了人世,但是少平還要和她如期在那地方相會。于是,他前往那個他告別了兩年的黃原城。
獨自赴杜梨樹之約
他聽見遠方海在呼嘯。在那巨大的呼嘯聲中,他聽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笑聲在遠去,在消失……
朦朧的淚眼中,只有金色的陽光照耀著這個永恒的、靜悄悄的小山灣。
他來到杜梨樹下,把那束野花放在他們當年坐過的地方。此刻,表上的指針正指向兩年前的那個時刻:一點四十五分。
孫少平相信曉霞會從另一個世界走來和他相會。幾年前,他壯懷激烈,剛黃原城的時候,還是一個膽怯而羞澀的鄉下青年。他在這里度過了許多艱難而酸楚的日子,方才建立起生活的勇氣,同時也獲得了溫暖的愛情。后來,他在曉霞的幫助下像展翅的鷹一樣從這里起飛,飛向了生活更廣闊的天地。在離開這里的一天,他就設想了再一次返回這里的那一天。只不過,他做夢也想不到,他是帶著如此傷痛的心情重返這個城市的——應該兩個人同時返回,現在,卻是他孤身一人回來了。
他要返回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對他來說,如此深重的精神創傷得用牛馬般的體力勞動來醫治。
指針沒有在那一時刻停留。時間繼續走向前去,永遠也不再返回到它經過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