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將《儒林外史》解讀為諷刺小說,諷刺了封建科舉制度對讀書人的迫害以及民俗世情的敗壞。我也是先入為主的帶著這種觀點去讀的,剛開始確實,有些讀書人丑態盡顯,比如范進中舉發瘋,可是越往后看,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本書刻畫的就是明朝時期知識分子群相,參差不齊,好的壞的,美的丑的,高尚的卑鄙的,大人物小人物,世情百態。
當然在這里我不打算評說整本書的內容,就整部來說,我只讀了一遍,部分章節讀了幾遍,尚無法把握全書,所以只能就單個人物拿出來寫一寫。之前我已經寫過一篇關于杜少卿的文章,今天來說說嚴監生。
在中國文學史上,說起吝嗇鬼的典型,非吳敬梓《儒林外史》中的嚴監生莫屬,但這實在是個錯誤。在我看來,嚴監生根本就不是吝嗇鬼,實際上他不過是個封建家庭中尊長卑幼制度下的受害者。
歷來,人們之所以把嚴監生定義為吝嗇鬼是基于他死之前的一段描寫,即《臨死前的嚴監生》,他臨死的時候,伸出兩根指頭,不肯斷氣,眾人不明所以,唯有趙氏說:
“爺!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盞燈里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
趙氏就走過去挑斷了一根,然后嚴監生點了點頭,斷氣了。
這一幕就成了經典,吝嗇至斯,世所罕見。然而就此將他定義為吝嗇鬼無疑是斷章取義的。單單從一段描述里來評價一個人是相當片面的。
什么是吝嗇鬼,我專門查了一下:
吝嗇鬼,一般指非常小氣或很小氣的人。就是過分愛惜自己的財物,但又不用或者不愿意和他人分享自己的東西的人。
嚴監生的故事集中在第五回和第六回,讀完后發現,這個人物形象和吝嗇鬼嚴重不符。實際上,嚴監生這個人物是復雜的,他有慷慨、深情的一面,又有膽小懦弱、自私的一面,而更多的是被兄長一輩子壓著欺負著,心里極度憋屈窩囊。
嚴監生,姓嚴,名大育,字致和排行老二,就是這個“二”讓他生前死后都不得安寧。他靠著自己的慘淡經營加上勤儉節約,將祖上留下的一點家業經營到十幾萬兩銀子。一家四口,一妻一妾一子,勤懇度日,生活簡樸,肉都不舍的吃。
然而王氏生病后,每日里都是四五個醫生用藥,人參,附子等名貴藥材日日不斷,不起效后他就和兩個舅爺商量再請名醫,后來王氏還是死了,嚴監生更是不吝嗇。
自此修齋、理七、開喪、出殯,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鬧了半年,不必細說。
王氏留下的私房錢和首飾等,嚴監生和趙氏都封好給了王氏的兩個哥哥,每人好幾百兩銀子。
嚴監生拿出百兩銀子請兩位舅爺出面,將趙氏扶正,后來趙氏也是糧食、蔬菜、雞鴨該送的就送,絕不吝嗇。說到趙氏扶正,確實讓人看了不舒服,王氏還沒斷氣,趙氏在床前常常痛哭,怕王氏走了之后她們母子受屈,于是有了下面這段話:
次日晚間,趙氏又哭著講這些話;王氏道:“何不向你爺說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趙氏忙叫請爺進來。把奶奶的話說了。嚴致和聽不得這一聲,連三說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才有憑據。”王氏搖手道:“這個也隨你們怎樣做去。”
嚴監生和趙氏的迫不及待讓人心寒,然而細想一下,是可以理解的,這便是人性里的自私,王氏沒有生養,唯一的孩子是妾室趙氏生的,扶正是最好的選擇。既然王氏已經是不行了,該辦的趕緊辦了,要不以后再辦就有很多麻煩。
但同時,嚴監生對王氏是深情的,在她病中,請名醫,吃名藥自不必說,死后,數次痛哭,不久就病倒了,一面要處理家務事,一面又不舍得吃人參,漸漸骨瘦如柴,大限將至。
他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對著兩位舅爺說:
“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著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里的氣!”
這里就引出了他一輩子的痛點。他這一生,因為比嚴貢生晚來到世上,成了二兒子,二房,二老爺。于是處處受嚴貢生欺負,就算已經分出宅子來住,依然掙脫不掉嚴貢生的魔掌。
《儒林外史》中嚴監生的第一次出場就是為了嚴貢生的案子,嚴貢生坑蒙拐騙,專做空手套白狼的事情,吃了官司解決不了后就卷鋪蓋走人,然后衙門里就找嚴監生,嚴監生不得不花銀子擺平。
就是這樣一個地痞無賴,出門在外坐個船都能用幾片云片糕設計船家賴掉船錢。還被舉了優行,成了貢生。
嚴監生生病,嚴貢生一次也不曾來看望,倒是他的兒子們都圍在了嚴監生身旁,就是這樣,讓嚴監生和趙氏叫苦不迭,倘若嚴監生一死,不用想都知道嚴貢生會怎么做。
所以死前的嚴監生恨死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二老爺,“二”呀,生前受欺負也就罷了,死后,孤兒寡母,可怎么辦?
趙氏又哪里不懂,只是礙于一屋子大房的人,她唯一能做的不過是不讓嚴監生看到和“二”有關的東西。自欺欺人。
不過是自欺欺人啊。嚴監生死后,不久幼小的兒子也死了,只留下趙氏,趙氏想把嚴貢生家的五兒子過繼過來,而嚴貢生不承認趙氏的正室身份,非把已經結婚了的二兒子一家過繼給二房,讓他們住進二房的正房。
嚴貢生道:“這都由他么?他算是個甚么東西?我替二房立嗣,與他甚么相干?”
鬧著鬧著打起了官司,結果湯知縣是妾生的,于是向著趙氏,嚴貢生又鬧到府里,府里也是有妾的,又向著趙氏,他又跑到省里,京里,沒有人搭理他。事情到了這里,似乎趙氏贏了。這是第六回的事情。他們的故事也結束了,另有人物出場。
然而嚴貢生又怎么可能便宜了趙氏,雖然書中不再講述他們的故事,卻在第十八回給出了結果:
“我昨日問他的,那事已經平復,仍舊立的是他二令郎,將家私三七分開,他令弟的妾自分了三股家私過日子。這個倒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