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市區(qū)出發(fā),一個小時的車程,轉(zhuǎn)眼到了山腳下。
昨晚剛剛下過雨。雨后的山間,清新中透著清涼。山間的云朵,比平時恍惚了些,也更夢幻了些。
離約定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其他的伙伴還在路上。我們跳下車來,一頭扎進(jìn)田間。
車旁就是一塊麥田。綠油油的麥苗,清瑩瑩的露珠,安靜地生長著。隔壁是油菜地,黃燦燦的油菜花,自顧自地綻放著。往前走幾步,又見一塊麥田,麥穗直愣愣地,朝著霧騰騰的天。
路上我們還在討論,這個時節(jié),麥苗抽穗了么?眼下,一樣的麥田,不一樣的光景。一塊地還可以冒充韭菜,一塊地依稀可見豐收的景象。
不過隔了一塊油菜地。
我心里想,若是一班里有這么幾個孩子,家長們是不是該急了。看看隔壁的麥地都抽穗了,你自己怎么還是麥苗兒,你怎么這么不求上進(jìn)?
心里笑著,手上拍著。路邊不時有農(nóng)人路過,有些好奇地望著我們。一個農(nóng)人背著手走過來,有點(diǎn)猶豫,有點(diǎn)不解,“這是麥子!”
我笑了。對,這是麥子。
我繼續(xù)俯下身去,找著角度定格麥穗,一位大嫂走了過來。
仿佛看到了我心里的疑問,她瞅著眼前的麥地說,“這一塊長得急,那一塊長得慢些,早晚不一樣么。”
看我們拍個沒完,大嫂一邊走一邊叮嚀,“現(xiàn)在這地不能踩哦,過年那陣子隨便踩,現(xiàn)在可不敢。”
我說,放心放心,這是糧食啊,哪能隨便踩呢。
朋友們忙著拍照,一會兒在麥田邊,一會兒在油菜地,一會兒在大路上。我拿著手機(jī),想拍下這一幕——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鏡頭里。這時候,對面來了一輛農(nóng)用車,我退到了公路牙子上。
很普通的農(nóng)用車。一個人開著車,雙手扶著車把手;一個人坐著車,扶著兩邊的車斗。開車的人戴著斗笠,坐車的人包著頭巾。車和人,迎著風(fēng),朝著山的方向,仿佛是飄了過來。
好似被通知了,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盯著這一幕。就在這時,開車的人打了個哈欠。這個哈欠很短,不過是嘴巴一開一合;這個哈欠很長,仿佛可以把時間凝固。
這一幕轉(zhuǎn)瞬即逝,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的手腳動彈不得,然而心里無比明亮。我知道,我錯過了一張好照片。
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好照片是什么樣的。我只要按下快門,那就是一張好照片。真實(shí)的,新鮮的,蓬勃的,生命的樣子,生活的模樣。
就這樣拍拍打打,迎來了晚來的朋友們,我們一起向山中行。
原本想著,不一定能進(jìn)山。一來疫情防控,二來剛下過雨,只能是碰碰運(yùn)氣。沒想到,路上還挺順利,很快地進(jìn)了山,停好了車。
從車上下來,我原地跳了起來。這一處,不就是我們的“停車場”么。
有多少個周末,我們把車停在這里。一邊贊嘆著美好山色,一邊不情愿地交十塊錢,給一個顫巍巍的老頭兒。明明知道沒道理,也還是把錢給了他。跟這樣一個老人家,沒什么道理好講的。這是他的家,他的山。
有多少個周末,我們從這里走到河道里,架起燒烤的爐子,大人們忙活,孩子們歡笑。也曾有那么幾次,我們走過這個浮橋,走到對面的大門口,朝里面張望一會兒,然而再原路返回。也曾經(jīng)在這里,大聲地呼喊,將心聲說給山谷,等待它的回音。
這是我來過無數(shù)次的峪口。這一次走了不同的路線,沒想到還是來到了同一處。
這是一次不一樣的行走。它不是家庭聚會,也不是游山玩水。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去多久,不知道還有誰,不知道做什么。只是準(zhǔn)備好自己,跟著隊伍往前走。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瘦削的中年人。他頭發(fā)泛白,衣著樸素,說著此地話,有些村干部的模樣。我們手里提的東西,是他從后備箱里拿出來,一份份地分發(fā)給我們的。
東西不少。有米,有面,有掛面,有鍋盔,有饅頭,有面包,有西葫蘆和萵筍,還有幾株菜苗。我提了兩袋掛面,估摸著一袋有五斤。問了問,果然是。
過了浮橋,來到大門前,中年人發(fā)現(xiàn)沒帶鑰匙。他放下手里的東西,身手敏捷地翻過欄桿,從里面打開了門。鐵門一推即開,一個未知的世界就此打開。
這感覺好像是,你看到墻上有個兔子洞。看著不過是一塊磚的大小,卻不知道這一塊磚背后,是一個無盡的世界。無窮無盡,無邊無際。
進(jìn)了這扇門,中年人帶我們過橋,帶我們往更深處行,我聽見有人叫他孫老師。
走了一段路,隱約知道要去哪里,要將這些干糧送至何人。山路崎嶇,背負(fù)有點(diǎn)分量,還有個同伴腿上有傷,一行人走走停停,望一望山水,談一談世事。
每走過一段路,孫老師就卸下背負(fù),歸整大家手里的東西。一袋米,或一袋面,幾個饅頭或鍋盔,還有一根萵筍,再加一個西葫蘆,集合之后送進(jìn)房屋里,或是一叢柵欄里。
就這樣,停歇了七八次,或者更多次。手里的東西漸漸空了,身體也漸漸輕了些。
這些干糧的主人,有人在家,有人不在。沒在的有一位師父,名字叫做“止語”,據(jù)說一直止語。她的房子邊上,是一座開放的小殿,播放著不知什么佛樂。立柱上貼著對聯(lián),有半邊已經(jīng)松動了,朝地面耷拉著。我試著用手撫平,想著該帶膠紙過來。
路上,我隨著進(jìn)了幾處房屋,也沒有多余的話,簡單打個招呼,放了東西就走。也有熱鬧的,東北來的一位女師父,在山里住了七八年的,跟著我們往山里行,讓孫老師幫她調(diào)一個住處,想要更安靜一些。
我們經(jīng)過一處房子,討論著這房子多大年紀(jì)了。我隨口說有四十年,孫老師說有上百年了,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不斷修葺的。
大家在這房子面前停下來,聽孫老師讀他寫的那幅對聯(lián)。我看著這房子,突然落下淚來。
繼續(xù)往前走,在一排房屋前坐了下來。
我們轉(zhuǎn)過彎,還沒推開柵欄,院子里的狗就開始吠了。不僅狂吠,還狂奔了過來。我只好強(qiáng)裝鎮(zhèn)定,免得它嗅出我心里的害怕,趁勢來欺負(fù)我。
這是一只黃狗。它嚇唬了我們一番,開始跟另一只狗打招呼。這黑狗是在路上遇到的,之后就一直跟著我們。
我看它似乎很餓,掰了一只鍋盔喂它,它吃得又急又快。跟黃狗不一樣,這黑狗很是怕人。你扔一塊鍋盔給它,它只吃自己附近的,不敢朝你走過來,想來之前遭了些罪。
看到主人迎了上來,黃狗逐漸住了聲,在我們身旁玩耍。
坐在院子里,我朝遠(yuǎn)處望去,看到“訪客勿擾”的提示。若不是跟著孫老師,這地方我們進(jìn)不來,看不到這些地方,更見不到這些人。
你很難想象,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他有著怎樣的故事,又為你打開怎樣的世界。你也不知道,坐在面前的房屋的主人,她們?yōu)楹卧谶@里,以后將去向何方。
大家閑閑地坐著,添一杯熱水,聊一聊日常,說到野豬會來拱莊稼,去年屯的白菜還沒吃完,屋里的炕不太會燒,雨天的確是有點(diǎn)濕冷。
我看她穿著薄羽絨,還套著羽絨背心,看看自己穿了個外套,里面只穿了件T恤。想著這山居的選擇,不是一時的意氣。
離開了院子,幾個人隨孫老師去看一處房子,是某名人親眷曾修行的居所。我有些累了,只是看了看照片。
負(fù)重上山,輕裝下山,這一路走得輕松,走得輕快。
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小黃狗一路跟著我們。在難行處,它擋在臺階上;在轉(zhuǎn)彎處,它等著我們。同伴嘆道,不過喂它吃了幾口饅頭,這狗竟這般有情誼。
就這樣,我們一路下行,它也一路跟著。不知道什么時候,自然地分開了,不見了蹤影。怕人的小黑狗,也早早地不見了。
下山的路上,聊到這山和人,同伴悄聲對我說,“你去看看《空谷幽蘭》。”我記在心里,當(dāng)天晚上就看完了。
不僅看完了,還買了作者的一套書,還看完了一部電影。這是一部紀(jì)錄片,安靜而樸素。留在我心里的,是片頭的蟬鳴鳥叫,一路上蒼蠅的嗡嗡聲,比爾·波特蹣跚但堅定的腳步,山居者或木訥或從容的模樣。
這一天我去拜訪了隱士。這一刻我方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