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依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題記
楔子·北宮玉階冷
我已經(jīng)在北宮這個鬼地方呆了兩年了,整整兩年。
自從他頒下廢后的詔書以來,我便被趕出長秋宮,關(guān)到了這個地方。
一夜之間,我的地位一落千丈,從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后變成了一介庶人。我小心翼翼掌管了十五年的皇后璽綬,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到了楊婉宜手中。那個我忌諱了半輩子的女人還是入主中宮,當上皇后了。想不到,即便此刻的她早已人老色衰,他依舊對她情深一片。可笑,如今的我,戴罪之身,能夠在北宮終老,在他看來,或許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了。
只是,我何過之有?
我為他生了四子一女。阿源,那個我最引以為傲的長子,早在十幾年前就被立為太子,遍請名儒悉心教導,現(xiàn)如今在朝堂上與他的父親一同議政。還有阿照,我從小養(yǎng)在身邊的小兒子,天資聰穎,十歲封侯。阿照擅舞文墨,又體恤下士,小小年紀,便在士族、百姓間頗有名望。
這十五年來,我將永巷打理的井井有條,讓他可以專心前朝政事,不再有內(nèi)廷之憂。布帛錢米,年年奉利,從無虧空、漏賬。我仗著自己的家世與手腕,對一眾宮嬪、婢子恩威并施,故而這些年來即便有小人生事,永巷掖廷還從沒人敢出來捅什么大簍子。
只是現(xiàn)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偶爾,我會聽送飯來的內(nèi)侍嚼舌根。聽說沈氏被廢之后,永巷人事洗牌,一些要職全部換成了楊皇后的人,先前沈氏重用的那些得力的內(nèi)侍、宮人全部被罰去做苦役,掌事的更是直接送去了暴室。聽說楊宛宜當皇后兩年,掖庭擴充,少府年年赤字,于是乎內(nèi)監(jiān)宮人們也得跟著剪裁俸祿去彌補虧空。只是赤字太大,當今皇上也不得不調(diào)動自己的私庫去補這些虧空。想到底,其實沈氏受到沈、周兩家連累,無過被廢,想來也怪可憐的。
我知道,楊婉宜不是個奢侈的人,只是她不會算賬。但這些明面上不能說出去的事,他都睜只眼閉只眼,權(quán)當沒有發(fā)生,一如他無視我昔日操持永巷的苦心一般。
我跟了他快二十年,付出了自己最美的年華,才明白,原來一個人可以這么無情。
他的心,比起這北宮無盡的孤寂,還讓人覺得冰冷。
北宮寂寞的很,沒有人侍奉,他亦不許任何人來看我,只是吩咐掖庭一日兩次送些生冷、變味的剩飯過來。剛開始,我甚至連過冬的衣服都沒有。母親和兄長看不下去,無奈重金賄賂掖庭令,我這才能勉強活了下來。
百年前,我沈氏一族本是衛(wèi)國身份顯赫的士族,后來因為先祖沈原涉及衛(wèi)公子舒謀逆一案,幾近滅族。余下來的族人,也只能改名換姓,隱居山野。直到大魏建立,我曾祖沈拓之被請回朝,官拜御史大夫,迎娶宜陽公主,沈氏一族才慢慢開始恢復昔日的榮華。祖父青山君沈印之因其母宜陽公主早逝,自幼便被高祖皇帝養(yǎng)在掖庭,后來更是輔佐文宗、敬帝兩朝明君,在三家之亂中力挽狂瀾,保住了大魏的皇脈。沒有曾祖的忍辱負重與祖父的恪己盡忠,青山沈氏不可能有今日的地位。即便他廢我為庶人,褫奪沈氏權(quán)位,他依舊沒有膽子動我族人的性命,這是我如今唯一欣慰的了。
我的母親長樂郡主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她是周平王異母弟、平陽君周宜的幺女,自幼被破例封為郡主,后來嫁給了父親。可惜父親死的早,祖父與叔父們又忙于替陳氏皇族復位。這么多年來,沈家諾大的家業(yè)都是靠母親一個女人撐著的。相比逐漸衰敗的公孫氏族,沈氏一族即便在昔日那樣動蕩的年月,還能有足夠的財力去支持更始帝陳愈復國、平亂,可見母親是何等持家有道。我這么多年來統(tǒng)領(lǐng)永巷,也全靠昔日我從母親那里學來的本事。
記得祖父曾對我說過,我身為沈氏族人,我身上還流著周國宗室和大魏皇族的血脈,便注定一生多桀,難以善終。我的兒子還有我曾經(jīng)的丈夫,依舊是這個王朝最尊貴的人。只是這些我本該視為命根子的尊榮,此刻還不如一件冬衣來的要緊。眼看生母地位式微,我真不知道我兒子的太子之位,還能穩(wěn)坐多久。畢竟,楊宛宜也給他生了三子一女。
夜涼,露冷,風乍起。
我想到了我被廢那一日的光景。
我孤零零地站在寢殿前的白玉階上,看著天邊一輪暗淡的殘月如同一束破舊的白練,無力地懸掛在高處。它本該皎潔映日的光芒,就這樣被周圍璀璨的星云奪去了。而那輪殘月,或許過不了幾天,便會愈發(fā)暗淡、然后全數(shù)消逝。若再相見,便是新一輪的月相了。
斑駁破舊的宮門,發(fā)出嗚嗚的幽咽,像極了我?guī)缀跻蕹鰜淼穆曇簟N以缇筒挥浀眠@是我第幾次絕望到想哭泣了。只是,我已經(jīng)累的哭不出來了。
我強忍著身心的疲憊,無力地往自己的寢殿走去。雙足踏過冰冷的地面,連心都覺得寒了。放眼望去,昏暗的燭光下,我隱約可以看見畫檐蛛網(wǎng),墜絮灰塵,布滿了北宮每一處角落。日復一日,也不會有宮人來這里侍奉、灑掃。
去往寢殿的路,一下子竟變得那樣的長。雙足,漸漸覺得沒有什么力氣。那一剎那,我仿佛自己也成了這無盡塵埃中最渺小的一粒,就那樣從高處緩緩墜落,再也不會回到原點。
我累極了,這兩年我在北宮受盡楊氏折辱,身子早已大不如前了。北宮的地面是那么臟、那么冷,我卻虛弱到爬不起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螻蟻,茍延殘喘掙扎著想活下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命漸漸流逝。
不知道過了多久。
眼前,漸漸出現(xiàn)了幻覺。好像此刻,自己仍舊高高在上地坐在長秋宮中,懷里抱著幼小的阿照。底下畢恭畢敬地坐了一眾宮嬪、歌姬,笙歌宴飲,其樂融融。而他,就在我身旁,看著我,靜靜地沖我笑著。執(zhí)手間,與我共享繁華。
依稀間,我又做夢了。
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一·竹籬春恨深
“我姓沈,他們都叫童童,你叫什么?”
他被我這么突兀的問題驚訝到了,愣愣地看著一臉稚氣的我沖著他傻笑,不知如何作答。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略微尷尬地欠了欠身,向我行了一禮。
“在下陳愈,字無恙,家父乃是我朝已故昭閔太子。”
“哈哈,你這個呆子,真逗!”我看著他一副無措的姿態(tài),突然覺得很好笑,旋即又沖他做了一個鬼臉。
“呆子,我的發(fā)簪掉在地上找不到了,你可見到過?”
他看了看我,無奈地笑了笑,然后道:“并沒有。”旋即沖我又行了一禮,便轉(zhuǎn)身離去了了。那身影英姿偉岸,叫我忍不住又看了兩眼。
這是我這一生中唯一一次叫他呆子。
彼時,他廿一,我十三。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就在祖父私宅后院的竹林之中。我恰好丟了簪子,便與侍女一同來尋找,不巧撞上了前來赴宴的他。
我仗著自己是祖父最寵愛的孫女,肆意的向他撒嬌嬉鬧,全然沒有注意這一幕被遠處的祖父與三叔看到了。我更不曾想到,那日無心的邂逅,徹徹底底改變了我本該偏安一世的命運。
那日他穿的一身布衣,并無金玉配飾,看上去不過一介寒門士子。我差點就以為他是來自薦的賓客。他說,他的父親是昭閔太子,可我那時還不知道昭閔太子是誰。后來母親告訴我,昭閔太子是文宗皇帝的唯一活到成年的孩子,生前最為寵愛,本以為可以將大好江山交予他繼承,只可惜后來在一次西幸途中不幸溺水薨逝。文宗皇帝自此一病不起,朝政全數(shù)交予當時還是雍王的敬帝,未過三年也病逝了。敬帝登基之后,尊生母獨孤夫人為太后,以自己的后人為正統(tǒng),甚少提及文宗一脈的后人。想不到,即便身為嫡系皇族,若是沒了權(quán)位與君王的寵愛,依舊可以落魄至此。
我并沒有找到那對玉簪,但三天后簪子自己送上了門。
他又上門來拜訪祖父了,而且這一次,不僅帶了幾個隨從,還有一個雕刻的十分精致的錦盒。他說,他有一樣禮物要送給我。話語間,帶了淺淺的微笑,仿佛春日里和煦的微風吹動輕紗略過我的臉頰。
我站在屏風后面,低著頭,偶爾還偷偷看他一眼,看的我滿臉通紅。
侍女捧著那個錦盒徐徐趨步送到我面前,我瞥了一眼,卻只看到一根玉簪。那簪子本是一對,最初乃是高祖皇帝送給宜陽公主的飾物,輾轉(zhuǎn)到了母親手中,母親又給了我。我平日里都舍不得戴,那日剛剛戴出來招搖沒過片刻,就被我丟了。我害怕被責罰,這才無奈被迫去竹籬處尋找。
或許他只拾到一根吧,也罷。我迅速合上了盒子,吩咐侍女將它收好,假裝那對玉簪被悉數(shù)尋回了。收拾了一下衣冠,我緩緩走了出來,沖他行了一禮,以作感謝。
“小姐不必多禮,在下不過是完璧歸趙罷了。”他沖我回了一禮,依舊是那樣的微笑,讓人覺得如癡如醉。
當著沈氏一族一眾家長的面,我羞得把頭低下去,額頭也好似要流出汗來。我愣愣的看著光鮮的地面,雙手卻死死抓著扇柄,不知所措。氣氛,一下子僵硬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祖父大笑著,打破了這一僵局。
旋即,我身旁的幾位叔父們也跟著祖父笑了起來。似乎明白了祖父的用意。
只有我,覺得周圍的人好像都在看我的笑話,愈發(fā)覺得不自在了。
我不顧周圍家長們都在,索性提著裙子,跑了出去,期望自己可以躲到竹林深處稍微平靜了一下。然而沒過多久,他竟然也跟了出來。
“你為什么還跟著我啊?“我話中帶了幾分未脫的稚氣責問他,”剛剛難道把我羞得還不夠嗎?”
他抿著嘴,仿佛憋著要笑出來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手中竟然是一只繡花鞋。
“你的鞋掉了......”
我輕提裙擺,果然,剛剛因為出來跑的太急,竟然丟了鞋子都不知道。襪子還被初生的筍尖劃破一個大洞,連我的腳也劃傷了,還留著血。
他怕他自己再說話,我會羞得找跟竹子撞死,便索性不做聲響的用一塊絲帕將我的腳包好。然后抱著我走了回去。也許,他知道我心里還是不想那么快就回去,還故意繞了一條遠路。
我從來沒有與一個男子這么親近過。我靠在他的身上,他的肩膀是那么的結(jié)實,讓人覺得心里很踏實,真的想就這么依戀他一輩子。我沉浸在少女的春思之中。盡管春日已深,然而春雨那潤物沾泥的潮味卻依舊彌漫在竹林之中,伴著竹葉的清香。那種味道,甚是好聞。
春日里雨水打濕泥土的氣味,我永遠忘不了。
半年以后,我在族里家長們的安排下,嫁給了他。
記得那日,我身著最美的嫁衣坐在他的面前,如上次一般羞紅了臉蛋,不知所措。但我的心底,卻比上次初遇他還要開心。
當著一眾族人的面,他解下我頭上的紅纓,與我結(jié)發(fā)。他執(zhí)起我的手,淺淺笑著,低聲喚我的名字。他的手是那樣的溫暖、有力,讓人碰了都不會再覺得害怕。我以為,我就這樣幸運的找到了可以許諾一生的人。
他說,我是他今生唯一的妻子。
只是我不知道,他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娶了故晉國貴戚楊氏之女為妻。
二·昭陽流光晚
承天十二年,十四歲的小皇帝被文宗之姊青城太主毒死。廢帝陳忍,這個一出生便被立為皇太弟、兩歲登基的傀儡皇帝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為人操縱的一生。隨之倒臺的,還有廢帝背后的三家勢力:秦山歐陽氏、晉陵唐氏、還有舞陽周氏。在祖父和眾多衷心與大魏朝的元老大臣的密謀下,這場由貴族發(fā)動的奪權(quán)之亂終于平息,史稱“三家之禍”。算上已然衰敗的安陸公孫氏與姑蘇徐氏,自此大魏建國之前錯綜復雜的門閥勢力被逐一清除。
而這場聲勢浩大的權(quán)力更迭,也無聲響地波及到了永巷之中。除了被毒死的廢帝陳忍,他的生母徐良娣,妻子唐夫人、周夫人等都被縊死。文宗的昭儀上官因為曾經(jīng)撫養(yǎng)廢帝,被廢為庶人,除名上官氏族宗籍,打入暴室。敬帝的結(jié)發(fā)妻子歐陽太后也因為與其父兄共同密謀三家之禍,以謀逆罪被廢處死,成了大魏朝第一個被廢的皇后。
三月后,我的丈夫,昭閔太子之子,皇孫陳愈被推舉上皇帝的寶座,而我因為生育了長子阿源、次子阿濉而順理成章成了他的皇后,入主長秋宮。第二年,陳愈改元更始,史稱“更始光復”。而這種人事變動,在后宮也從未消停過。我誕下三子阿淇沒過多久,便不得不開始為擴充永巷的事情操勞。幾家功臣之女被相繼接入永巷,很快便有韓昭儀、董美人、上官夫人之流出現(xiàn)在了掖庭里。以前陳愈在外頭,不是沒有別的女人,我權(quán)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不過現(xiàn)如今這些都一下子被擺到了臺面上。即便心中千百個不愿意,我依舊不得不接受公開與其它女子共同分享一個丈夫的現(xiàn)實。
我懂,因為現(xiàn)在我已然不僅僅是他的妻子了,我的身份已經(jīng)變成了一朝皇后。
那一年,我十九歲,卻早已不再是昔日那個羞得臉紅的小姑娘了。
其實,做皇后看似風光,實則吃力不討好。永巷的事情繁瑣而又復雜,闔宮上下、宮女內(nèi)監(jiān)又各安心思,要想真的一碗水端平真的很難。況且他新帝登基,百廢待興,正是籠絡(luò)功臣、大展宏圖的時候。他那廂冊封功臣之女為后宮,前朝盡得人心,我這廂隨之而來的永巷財政吃緊卻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忍心讓他后院起火,于是只能在那里強撐著,每日過得愈發(fā)小心,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后宮看似偏安一方,實則與前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牽扯,細想之下令人不覺又怕。他每日除卻朝政之事便是游走于不同的女人之間,新寵舊愛不斷,看似逍遙,其實也是略帶了幾分無奈的。身為帝王,除了一身不容質(zhì)疑的威嚴,還需要做出一副籠絡(luò)人心的姿態(tài)出來。前朝如是,永巷亦是如此。每個月除了望朔日皇后伴架之外,我也只能見到他沒幾次。有時候是他來我這里吃個飯、躲個清凈,跟我抱怨抱怨永巷里頭的女人爭鋒吃醋的故事。有的時候他索性和衣倒頭就睡,不與我多言半句。我看得出,他只是心累。我唯一能做的,只能在那里靜靜的陪著他,陪著這個我十三歲時便已經(jīng)傾心一世的男人。
他說,他每次到我這里,都覺得特別安全,因為我這里清凈,我也從來不會爭。的確,細想來,長秋宮真的是永巷最清凈的地方。除卻那些宮嬪每日晨昏定省、母親偶爾進宮伴架、還有逢年過節(jié)的管樂,這個長秋宮簡直冷清的可怕。阿源早早被封為太子,受教名儒,入主東宮。阿濉與阿淇自幼被養(yǎng)在掖庭,即便我身為皇后入主永巷,也只能每隔幾日前去探視,并不能將這二人養(yǎng)在膝下。
外界盛傳,帝后感情篤定。即便皇帝廣納功臣之女、充實掖庭,皇后依舊盛寵。只有我知道,這種所謂的盛寵,不過是一眾表象罷了。皇后二字給我的,除了無限的虛榮,更得的不過是一群陪伴我的那些宮人,還有那些勞形案牘。
他變了。我也變了。畢竟,他身為帝王,我母儀天下。我與他,能說的話,已經(jīng)太少了。
日子久了,我反倒開始懷念我生下阿源之前的那段時光。那時年少,我尚且不知道到他奪嫡的野心,每日操持柴米油鹽,倒也自在。偶爾沈家的人來探視,男人們在席上肆意聊心中的抱負,我們則坐在廊下為他們烤肉、煮青梅酒,閑話家常。我期待著給他生兒育女,隨他一同老去,日子真的過得平淡而又美好。若當初知道他最終會登上地位,不知道昔日年少的我會不會還愿意嫁給他。
更始二年冬日,我再度懷孕,整個永巷的人開始緊張起來。除去我為他生下的三個兒子之外,他的后宮們又為他生下了五男三女總共八個孩子。可笑,明明他春秋鼎盛,奪嫡之爭卻早早隨著皇子們的出生而拉開序幕。即便阿源早已被封為太子入主東宮,永巷中有些生了兒子的還是會有不甘心,總期盼我生下的是一位公主。
更始三年夏末,我生下了我唯一的女兒——景安帝姬,后宮中悄然醞釀的風云算是暫時平息了一會兒。自然,景安一生下來便被送入了掖庭撫養(yǎng)。我雖然有些不舍,卻也不敢違背祖制。因為景安是女子,需常年閉于閨閣,以至于她從小到大除去一些正式的典儀、家宴,我?guī)缀醵家姴坏剿N掖笪鹤越▏詠恚軌驌狃B(yǎng)在后宮、皇后膝下的皇子們并不多,公主則是少之又少。我唯一有印象的也只有我早逝的太奶奶——宜陽公主曾經(jīng)被撫養(yǎng)在歐陽夫人膝下。
更始四年二月初,我的外祖父周宜逝去。這位活了百歲老人終于結(jié)束了他歷經(jīng)六帝、宦海沉浮的一生。我在前朝的一大支柱——平陽周氏失去了德高望重的主心骨,自此開始沉寂、衰敗起來。而我在宮里的境遇,也開始過得愈發(fā)艱難了。首當其沖的,便是不得不接受的失寵——除了望朔日之外,他再也不想來我這里了。我懂,以前所謂的“皇后盛寵”不過是他為了安撫前朝平陽周氏與青山沈氏而不得不做出來的姿態(tài)罷了。他對我的感情,早就隨著歲月的流逝,慢慢平淡了下來。
看著他依舊每日萬花叢中的風流,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我時常照著鏡子發(fā)愣,呆呆的想,可能是我老了吧。
外祖父喪期的那段日子,我過得異常難過。后宮里的墻頭草太多,真心相交的卻幾乎沒有。以前我還“盛寵不衰”的時候,還有人來迎逢。現(xiàn)在嘛,這些人早就巴巴的跑到了昭陽殿去巴結(jié)董美人和韓昭儀了。眼看我的皇后威儀即將被人踐踏,我終于忍無可忍,決心整頓后宮。
更始四年五月端午,永巷上下依例進行灑掃,掛菖蒲艾草除瘴氣。然而不過午時,便有宮人在董美人和韓昭儀的宮舍角落處發(fā)現(xiàn)了詭異的符咒——欽天監(jiān)說,這是詛咒我腹中皇子變成公主的符咒。他一向討厭巫蠱之術(shù),彼時又正想打壓一下董、韓兩家新貴的氣焰,于是董、韓兩家被連坐降爵,而董美人與韓昭儀則被廢為庶人。我看著這兩人,平日里老在我面前爭風吃醋搶我的丈夫,一怒之下索性找了個由頭打發(fā)這兩人去暴室了。然后,我便再也沒有這二人的消息了。
一時之間,永巷上下一片嘩然,大家這才意識到我這個年紀輕輕的皇后竟然還有這么殘酷的鐵腕手段。頭一次,我猛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也變得不干凈了,為了權(quán)力與地位竟然開始苦苦掙扎,直到自己沾滿了鮮血。這種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很快永巷之中便再沒有人敢撼動我的權(quán)位與威儀了。我與阿源的地位也開始穩(wěn)固起來。
更始四年,豐年臘月,董、韓二人的巫蠱之術(shù)早已在四海升平的一片祥和之中被人遺忘了,我也終于在宮中坐穩(wěn)了皇后的位置。令我驚訝的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又懷孕了。此一時彼一時,我如今的恩寵早已大不如前了,這讓我更加珍視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陳愈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下旨特意準許我母親進宮陪伴我。那個年,我過得格外開心。
更始五年九月,我生下了阿照——我最小的孩子。我格外愛護這個孩子,于是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將他養(yǎng)在身邊。我還記得那夜是阿照的百日宴,一向冷寂的長秋宮燈火通明,如同白晝,笙歌曼舞,絲竹管弦。我抱著年幼的阿照坐在上面,他坐在我的身邊。下面依位分坐了一群宮嬪、宮女,樂人、舞姬。留歡宴飲,其樂融融,執(zhí)手間,指尖觸碰到的憶昔還有幾分當年的感覺。我的臉略微羞紅,就像我第一次在竹林中被他抱起來那般。經(jīng)歷了這些年永巷的歲月,我?guī)缀跻z忘掉那種感覺了。他沖我微笑著,恰似當年。那一瞬間,我覺的只要我還愛著這個人,不管多苦多累,一切都是值得的。
隔了段日子,我找了個由頭問他是不是可以破例將阿照留在膝下?lián)狃B(yǎng),而不要送到掖庭去。出人意料的是,這次他竟然同意了。當然,他的前提是要我允許他迎另一位女子入住空缺的昭陽殿。我并沒有多想,便同意了。只是這個決定,直接導致了我今日的一敗涂地。
那個女人叫楊宛宜——他就別多年的發(fā)妻。
三·長秋斜月殘
楊宛宜的盛寵,是我始料未及的。
以前他在永巷四處風流,我也見慣了,只不過那時候他每晚上都不去同一處地方。我知道他純粹是逢場作戲,來應付前朝那些功臣家族的。但對于楊宛宜,這個看上去比我老上好多歲的女人,他卻是真心待她的。除了望朔日,他幾乎夜夜都在楊宛宜那里。他封她為宸妃,位同丞相,楊氏族內(nèi)兄弟皆封侯,榮寵甚至勝于我青山沈氏。
更讓人不解的是,楊宛宜入宮之前竟然還有一個兒子——陳澈,比我的阿源還整整大了四歲。他二話沒說,很快便將陳澈封為西陵王,諸子之中,除了位居東宮的阿源,這個從天而降的陳澈竟然是第一個被封郡王的。言下之意,便是他承認了陳澈是自己親生兒子的地位。不止是我,整個永巷都看呆了,怨聲四起。當然,相比那些本來就無資格觸碰皇權(quán)的后宮和庶子而言,楊宛宜的存在,無疑是對我最致命的挑釁。
不過四年,她便誕下了二男一女。到了更始九年,她的地位幾乎要與我比肩了。
我越來越覺得不安,卻又說不上一二。有時候母親來看我,見我一副焦慮、心神不寧的樣子,只能寬慰我?guī)拙洹W娓敢矊捨课艺f,只要我的中宮地位還在,楊宛宜便翻不了天。畢竟我朝自開國以來,只有歐陽氏因為參與父兄謀逆,被廢后位。若要中宮易主,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祖父年事已高,這段日子青山沈氏又頗有功高震主的嫌疑。母親與叔叔們都擔心,一旦祖父有什么不測,我的后位很有可能隨之受到影響。雖然我朝還未曾有中宮無過被廢,可早在衛(wèi)國還沒有國破之前,曾經(jīng)有一位沈氏王后,便因為衛(wèi)昌敬王忌憚沈氏做大,無過被廢。
我依舊是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皇后。我的兒子阿源,依舊是要繼承大統(tǒng)的東宮太子!即便楊宛宜的兒子被封王,當庭議政,還沒有他們的份。我的小兒子阿照,依舊還養(yǎng)在身邊,承歡膝下。但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只是我卻沒有人可以說話。長秋宮,沒有一個人我覺得可以放心說的上幾句話的。即便母親那里,我也不想跟她說太多。畢竟,平陽周氏的衰敗和恭隆楊氏的興起對于如今沈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無疑打擊不小。母親她自己的壓力也很大。
有時候,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會試探著把心里的疑慮跟他講。只不過每次我一開口,他就嫌我煩,后來索性拂袖而去,對外便說“皇后善妒,常懷忿怨”。他這么一來,底下的人也隨口這么一說,漸漸地,我明明沒有做什么,便硬生生被他們說成了一個善妒的潑婦!我何嘗跟楊宛宜鬧過別扭。
他的脾氣越來越差,越來越令人難以揣摩。哪怕與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我發(fā)現(xiàn)我早已經(jīng)不認識這個人了。
他不再是那個謙謙王孫公子了,他是一代帝王!
而我,早已不是那個竹林間四處尋找發(fā)簪,一口一個呆子叫著他的傻丫頭了。我是中宮皇后,五個孩子的母親,還是他已經(jīng)厭倦了的女人。
我就這樣徹底失寵了。他夜夜都陪伴在楊氏左右,絲毫不給我半點憐惜。我的心,覺得好累好累。永巷的日子那么冷,那么累,真的覺得好難熬。
好在阿照還留在我的身邊,他是我如今唯一支撐我過下去的人了。阿照一點點長大,這個孩子比他的哥哥們都聰明好多,不過四五歲便已經(jīng)開始嘗試著要開卷讀書了。因為是養(yǎng)在我身邊的緣故,我委托阿源以東宮身份遍請名家鴻儒為阿照開宗明義。阿照學的很快,沒過三四年,便已經(jīng)精通經(jīng)史、騎射,在眾皇子們之中顯山露水。即便陳愈曾經(jīng)那樣厭惡我,也會時不時過來看看阿照,然后興奮的夸幾句。阿源其實很聰明,穩(wěn)居東宮這么多年,政績顯赫,即便他也自愧不如阿照才智。
漸漸地,我與陳愈僵持了好幾年的冷戰(zhàn),竟然因為阿照開始緩和起來。即便他還是專寵楊宛宜,夜夜留宿昭陽殿,但長秋宮的人都注意到,他開始漸漸關(guān)懷我起來。那種關(guān)懷與昭陽殿那如日中天的盛寵相比,則更加顯得默默無聲。比如他看我的眼神,不再像幾年前那么凌厲、狠毒,反而多了幾分柔情,也更愿意與我多說幾句話了。比如他下朝以后會常常繞遠路從御花的幽徑走過,躲在陰處偷看正在花叢中飲茶賞花的我,然后旁若無人的吹奏管蕭。比如他來長秋宮看阿照,每次來,每次都會在我房內(nèi)“不小心遺落”一些女人用的飾物。負責灑掃的宮人們替我將它們收集了起來,半年間竟然收了一大盒,每件還都是皇后才能用的東西。
我越來越看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只是這種歲月,雖然不及當初年少十分令人覺得面紅心跳的激動,但是平淡之中,我還是感受到了一點點的幸福。那種幸福感,再一次給了我勇氣,足以支撐我慢慢走下去,去度過永巷這日復一日忙碌、清冷的日子。
在我的授意下,長秋宮還有永巷的人,選擇了沉默。沒有人愿意把這些事情說到楊宛宜那里去,她依舊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宸妃。或許,陳愈對楊宛宜這般前無古人的專寵,已經(jīng)開始惹得永巷中許多人的不滿了。
更始十四年,那日我過生日。陳愈竟然破格將我只有十歲的兒子阿照封為關(guān)內(nèi)侯,食邑八百戶,依舊養(yǎng)于我膝下。阿照的其他幾個兄弟被封郡王也不過八百戶食邑,可見阿照受此盛寵。阿照像極了他父親年輕時候的樣子,溫文爾雅,謙謙有禮。即便我與楊宛宜互相不待見,她待阿照還是十分好的。所有人,都喜歡他,這一點我十分寬慰。
阿照,也不再滿足于每日留在長秋宮被我“管教”了,于是乎,他開始頻頻出去,不是去東宮拜訪兄長,就是去民間結(jié)識坊間名士。一時之間,此人竟然聲名鵲起。更有意思的是,每次陳愈來長秋宮看阿照,阿照十有八九人都不在,于是乎我與他獨處的時光反倒?jié)u漸多了起來。
那日,陳愈悄悄來到我的房中,看我正在愣愣的看著當年他送還給我的那個錦盒,還有錦盒里面的一根玉簪子。我說,當年就是這錦盒讓我與他結(jié)了一輩子的緣分,只可惜,簪子卻只找到了一根。
他握著我的手,溫柔的說,這兩根簪子或許就像失散了多年的戀人一般。若真的有緣,即便真的分開一世,他們總有一日還會在一起的,然后永遠不分開.......
那話,聽在心里,真的很感人。以至于那一刻,我?guī)缀跬耍谖已矍罢f這話的,不再是當年偏偏瀟灑的皇孫,而是一個九五之尊的帝王啊。
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前朝權(quán)斗,永巷風云,我以為很快自己的日子便可以熬到頭了。我已經(jīng)默許了楊氏的存在與專寵,并且只想與她和平共處,我的丈夫,也開始再次逐漸青睞于我。雖然楊氏此刻依舊霸占了我的丈夫,但總有一日,我的丈夫一定會回到我身邊。而我,總會守的云開見月明的。
但現(xiàn)實,總是喜歡和我開玩笑。
更始十五年八月,祖父沈印之去世,青山沈氏的柱石就此坍塌,隨之而來的是與平陽周氏相似的結(jié)局。母親與叔父們的擔憂此刻變成了殘酷的事實。
九月,有御史大夫狀告我的叔叔沈復之弄權(quán)結(jié)黨、草菅人命。雖然此事查無實據(jù),然而陳愈竟然以此大做文章,迫不及待的開始著手在朝堂上肅清沈氏一族。瞬間,我在永巷的地位也突然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母親再不能常常進宮陪伴我,阿照也被他找個由頭交由掖庭撫養(yǎng),我突然覺得如坐針氈,每日都活在恐懼之中。那段日子,每過幾日,便有好幾樁沈氏舊案被人翻出來。即便許多都是莫須有的誣告,但我卻嚇得每日都脫簪素服,跪在長秋宮外請罪——盡管我從來不知道自己何曾有過。
秋日的霜露是那么淺薄,卻又那么冷,浸透衣衫,一直冷到了人的骨子里去。只可惜,更讓我覺得冷的,還是他身為帝王的那顆雄心。我祈禱著,希望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噩夢,只要夢醒,一切都還可以回到過去。
但是這只是徒然。
更始十五年十月十三日,他終于下了一道讓我徹底絕望的詔書。除去我中宮皇后之位,收回印綬,廢為庶人,立楊宛宜為后。兩道旨意寫進同一份詔書中,一個人上天堂,一個人下地獄,這樣的安排才更讓人唏噓不已。
沈氏無德,常懷忿怨,戳辱宮嬪,不可以為中宮。
他說,楊宛宜才是他真正愛了一輩子的發(fā)妻。而我,不過是他與沈、周兩家之間的一個交易罷了。如今周宜、沈印之身死,平陽周氏敗落,青山沈氏獲罪,也是時候讓我知道真相了。即便我此身無過,但受到沈、周兩家變故的牽連,早已經(jīng)不可以再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做我的中宮皇后了。
我冷冷的看著他,那一瞬間,感覺天塌了.......
我成了大魏開國以來第一個無過被廢的皇后,成了沈氏一族留給世人的笑柄,成了我的兒子們此生最大的恥辱.......
長秋宮自此被封宮,誰也不能進,包括楊皇后。離開長秋宮的那個夜晚,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懵了。我如同一片枯葉,無力的被內(nèi)監(jiān)給架到了北宮。我唯獨記得的,就是天邊那輪斜月,仿佛一把匕首一般,插入我的心臟,鮮血直流.......
四·西陵魂夢斷
我無力的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身處北宮,而是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屋里生著炭火,身上也有棉被,此刻身上已經(jīng)不像方才那般寒冷。一旁立著侍女、嬤嬤,還有些人端著吃食、湯藥侍奉在側(cè)。母親、兄長還有阿源竟然也坐在我的身旁。我一時疑惑地看著他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即便一向堅強的母親,此刻竟然也留著眼淚,低聲啜泣。
“殿下,你整整睡了七日啊!我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呢.......”母親啜泣著,小聲說道,“我們家童童,什么時候能這么被人欺負。那姓楊的.......真的不是個東西.......”
阿源趕緊捂住了母親的嘴,搖搖頭道:“想當年平陽周氏、青山沈氏二族是何等風光,竟然淪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也算是造化弄人。誒,也罷,如今好歹大家命都保住了,別的.......就不要想太多了......”說著說著,竟然也要有些泣不成聲。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心中愈發(fā)疑惑,不知如何,我心中開始又不祥的預感,越想越可怕。
“殿下您差一點就要命喪北宮了!您可知若不是景安長公主那日恰巧硬闖進入北宮,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殿下原來日子過得竟那樣凄慘!他們果真是聽了她的話,來作踐了殿下!”母親流著淚,狠狠咬著牙關(guān)說道,“那些人已經(jīng)被陛下發(fā)落了,現(xiàn)在陛下準許殿下隨子前往封地。母親也跟著一起去,殿下身子不好,但現(xiàn)在畢竟有親兒子看著,已經(jīng)比北宮那里強多了?”
我愈發(fā)覺得事情不對,北宮乃是關(guān)押廢后的禁地,景安怎么能硬闖?她明明是個帝姬,什么時候被封為長公主了?
阿源見我心中疑惑,嘆了口氣,道:“北戎獨孤氏一族素來與我朝有聯(lián)姻,他們來我朝求娶公主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只是以往都是派遣宗室女子甚至宗親貴族前去聯(lián)姻,譬如高祖一朝的永安公主,便是出自公孫氏族。只是這一次,楊氏皇后咬定了要讓景安去和親,景安不管怎么鬧都沒用,后來還是太皇太后去勸的。父皇如今是任由楊氏母子胡來,于是便一道詔書封景安為長公主要她去和親。臨走當日,景安說要見您最后一面,胡鬧著闖進北宮,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母親這兩年竟然已經(jīng)被楊氏作踐成這個樣子了!那場景,我看父皇也看呆了.......”
聽到“和親”二字,我已經(jīng)徹底懵了,早已不知道阿源嘴巴一張一合的在說些什么。楊氏真的是要我沈童還有沈氏一族毫無翻身之地啊。只是我這些孩子何辜,為何要連累到他們。想必此刻景安早已經(jīng)遠嫁北戎,遙隔千里了。
我鎮(zhèn)定了一下,又問道:“那我此刻又在何處?這里不像是沈氏一族的府邸。”
阿源道:“當日沈氏一族衰敗,許多府邸都已經(jīng)被官府收回,只余下聊聊幾處安身立命之所。想來是父皇不愿意做的太絕。此處乃是西陵郡王府,以前為陳澈所有,如今是我的府邸,母親你如今的身份則成了.......成了西陵太妃…….而東宮里頭住著的,是楊氏的兒子,陳澈。此番東宮、西陵易主也是下得同一道詔書,與上次廢立皇后是......一樣的。原先東宮的官僚班底如今也全部更替,父皇真的是做的滴水不漏。”
也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冷冷一笑,楊氏本來就陰險,此番阿源能夠保命已經(jīng)不易了。只是我不甘心,他陳澈不過做了十幾年的郡王,論政績、學識還有能力,怎么比得過阿源這個他培養(yǎng)了十幾年的太子啊!只可惜,君王薄幸,佞人弄權(quán),如今青山沈氏門庭凋零,縱然心中憤恨,我卻也無可奈何。西陵太妃?這么羞辱我的尊號怕是也是楊氏才想的出來吧。只可惜,如今阿源已經(jīng)不是太子,而我也再也翻不了身了。
母親與阿源陪我講了好多話,告訴我這兩年發(fā)生的諸多事情。聽著,真的是令人寒心。從阿源口中獲知,阿濉被封河間王,阿淇被封為淮南王,他二人已經(jīng)年前前往封地就藩。至于阿照,本來楊氏也要他去就藩的,但是父皇說阿照年紀太小硬是給攔下來了。如今阿照依舊被養(yǎng)于掖庭,父皇親自指派心腹前去照看,楊氏之人無法插手此事,只能打消殘害阿照的念頭。
說到底,陳愈還是看重阿照這個兒子的。
我想了想,這樣也好。遠離京城,便是遠離皇權(quán)相爭,河間、淮南雖然地處偏遠,卻物產(chǎn)富饒,皆是好去處。想必阿源不日也要前往西陵了。
阿源說,他們一行人原本等到景安出嫁之后便要出發(fā)前去西陵,只不過后來北宮那里出了意外。為了照料身體重病的我,故而耽擱了出發(fā)的行程。如今,他已經(jīng)向他的父皇請旨,要求將我?guī)У轿髁耆シ铕B(yǎng),那位已經(jīng)同意了。
“我們一起走。”一直無聲啜泣的母親堅定的說道,“沈氏一族,周氏一族此刻愿意與西陵共存亡!殿下不必擔心,到時候我們搬到那里,再不會有人來傷害我們了。陛下已經(jīng)賜西陵王鑄銅與府兵之權(quán),到了那里,我們偏安一方,安安心心過日子就可以了。”
母親一直是個很堅強的女人,但是此番沈、周二族的變故卻讓她心力憔悴,不過幾年便老了許多。我懂,母親與我一樣,已經(jīng)厭倦了皇城下這你死我活的權(quán)斗生涯。
阿源本想等到我身子稍微好一些便走的。畢竟這一路舟車勞頓,我如今這個樣子,縱然再舒坦的車馬,一路顛簸下來,身子也是吃不消的。他說他的父皇在我們一行人走之前,他還想悄悄來再送一程。
我搖了搖頭,道:“我們走吧,不要等了。我……我再也不想見他了。”我的心,早已經(jīng)死了。他騙了我二十多年,而這個京城,也沒有什么值得我所留戀的人了。既然他對自己的發(fā)妻楊宛宜那么上心,何必還來惺惺作態(tài)憐憫與我呢。
“就當為娘求你了......”
我無力的哀求著我的兒子。
何曾想到,我曾經(jīng)把那個男人奉做自己的信仰。到如今,信仰轟然坍塌,我此身也萬劫不復,我唯獨所求的,不過是逃得越遠越好。
母親看懂了我的心思,明白我此刻痛苦心境,遂道:“此處去西陵,還有一條水路可走。不如就讓老身陪著殿下走灃河水路前去吧,雖是繞了遠路,但想來不過多行四五日,并不礙事。這段日子灃河風浪不大,不會太顛簸的。再過段日子潮汐起了,那條水路走起來便不方便了。這一路老身還有眾多侍女照顧著,不會有事的。西陵王殿下盡管放心。”
阿源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旋即便吩咐下人去收拾行裝。
魂夢已斷,我早已不在乎那些不必要的虛名了,強留無益.......
尾聲·灃水柏舟橫
三天后,我與一部分的沈氏族人,率先從京郊的碼頭出發(fā),經(jīng)過灃河前往西陵。阿源因為東宮與西陵郡王府尚且還有一些交接事宜而耽擱,將自己的行期又推遲了一個月。因為我身份特殊,故而我與母親還有一些侍女、嬤嬤單獨乘了一艘船,剩下的沈氏宗族另外包了三艘。
柏木行舟,我無力的躺在母親為我備好的軟榻上,隨著灃水波瀾不驚地漂浮,仿佛此身猶如飛絮、青萍一般,無處倚傍,四散飄零。當堅持已久的信仰最終坍塌,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夠讓我自己支撐著再活下去。我的族人們受到重創(chuàng),我無力回天,我的孩子們被遣散各地,我也保護不了他們了。至于我曾經(jīng)深愛的那個人.......原來這一開始就是一個謊言,而我犯下最大的錯誤就是心甘情愿相信了這個謊言……
夜涼,晚風徐徐吹掠江面,映著夕陽,泛起波光粼粼。這么靜謐的時光,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過了。回想起當初的日子,在青山郡少不更事、春閨愁怨,在永巷里殫盡竭慮、如履薄冰,這一切還不如此刻灃水柏舟上那一片江楓漁火、一處月落烏啼讓人覺得愜意。只是現(xiàn)在的我,一病不起,客行孤舟,這樣的愜意,真的不知道我還愿意安享多久。
久居宮廷、宦海沉浮十數(shù)載,我早不是當初的沈童了。我想到了自己為名所累,為情所負,不堪回首的過去,有些難過。即便我還愿意尋找昔日那顆失落的心,但故心難留,如今自己一敗涂地,想想也覺得無可奈何。
我透過小窗看了看外頭,夕陽漸漸拉下帷幕。灃河江面上還能看到點點漁火,一輪彎月掛在天邊,如砒霜一般皎潔。
漁船上隱隱飄來了幽怨的歌聲,聽著卻讓人不禁流下眼淚來。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
亦有兄弟,不可依據(jù)。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無力的閉上雙眼,雖然很困,卻怎么也睡不著.......
更始元皇后沈氏,青山郡人。父青山君沈印之子斌,娶周宜女,蓋長樂郡主周氏,生沈氏及二子況、馮。斌早卒,周氏雖王家女,而好禮節(jié)儉,有母儀之德。承天六年,更始帝納沈氏,生源、濉二子。更始元年,帝立沈氏為后,源為太子。明年,生子淇。三年,生景安長公主。五年,生子照,是為光宣帝。六年,楊氏入昭陽殿,封宸妃,專寵永巷。永巷多有怨憤,后遂嘗進言,帝不說。更始十五年,后無過而被廢,幽禁北宮。帝乃立楊氏為后。十七年,廢太子源為西陵郡王,令后隨子往封地。未及,薨于灃。永巷聞此,皆大哀。帝憐沈氏,乃令幼子照養(yǎng)于掖庭。更始三十二年,明宣皇后楊氏薨。三十三年,太子澈殿前失儀,被廢。帝以西陵王源早薨,遂立沈氏幼子照為太子。三十五年,帝下詔罪己,復沈氏后位以慰太子仁孝。及光宣帝登基,乃尊其母為閔元皇后,配享太廟。
————————《北魏通史·閔元沈皇后傳》
注:最近在放《秀麗江山》,大肆捧陰麗華和劉秀的愛情。但是,每當想起郭、陰之爭,劉秀與陰麗華之間的愛情,就讓人開心不起來。沈童,郭圣通,陰皇后,楊皇后,呵呵呵,看懂了吧。不過既然作為洗白郭圣通的文字嘛,自然還是有下部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