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花開花落,日推月移。永恒的事物世間少有,一春一秋,光陰流轉,一朝一代,走馬即過。云逝云飛,不變的卻是這長江之水,從西流淌到東,從古奔逝至今,月月年年,亦復如是。
這長江之水,奔涌萬里,流至此,河道寬數里,水勢漸趨平緩,悠揚平靜。朝霞明艷,透過薄薄晨霧,灑在江水上,映出星點斑駁的倒影。一葉小舟,披著霧靄從日出之處駛來,不一會兒,卻又漸隱在霧中,只在水上留下一縷波紋。
一條不知名的小運河,從長江此處,延伸向遠處的平原。這條運河不知道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最初是何目的開鑿,在青史上痕跡也無,只是在這片平原上的一個個村落里口口相傳。老人們描述著關于它的種種傳奇,帶著感情,繪聲繪色,因為它養育了這一方水土。
運河在這平原上繞過了一個個村落,滋潤了一片片農田,蜿蜒曲折,流向一僻靜深幽之處,最終匯入一湖泊。湖泊方圓數里,清澈明凈,碧綠平靜,宛如一塊青玉。湖岸邊楊柳絲絳,婆娑婀娜。幾塊怪石佇立岸邊,姿態各異。
滴答——似乎是柳枝上的一滴晨露滴進了湖水。湖水的平靜被稍稍打破,一層層微小的水波向四周散開。
這時候,一曲樂曲緩緩響起,似乎是應和著這湖中漣漪的頻率,開始仿佛游絲,蜿蜒纏繞,然后絲慢慢搓成線,線慢慢織成布,樂曲竟然開始蔓延起來,就如水中的波紋一樣,此起彼伏,四下律動。這匹音樂之布又漸漸纏繞,彎曲,纖柔無形,就好像變成了涓涓細流,潤物無聲。緊接著曲調漸開,無數細流匯聚,竟有江河奔騰之勢,大江大河又繼續融合,最終竟然匯成一片汪洋,縱橫恣肆,廣袤無限。而此時那湖水中動極反靜的波紋,竟也如大海之怒濤一般,有著洶涌澎湃的神意。
“好!弟弟吹得真好聽!”一少年拍著手叫道。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年紀,紅布衣衫,面貌方正,天庭圓闊,濃眉大眼。他小小年紀聲音卻很渾厚,似是中氣十足。
紅衫少年仰頭望向湖邊的其中最高的一塊怪石之頂。怪石高丈余,高聳嶙峋,似是一瘦高老者,沿湖垂釣。一白衫少年正盤坐于怪石之頂,那少年年紀和紅衫少年相仿,身形筆直,容貌俊朗,一雙妙目清澈無比,好似兩潭秋水。一雙白凈的手正捧著一碧綠物事,雙腮微鼓,曼妙音律,如初春青草,抽芽剝絲。定睛細看那碧綠的物事,卻是一細長的柳葉。
白衫少年似是沒有理會紅衫少年的夸贊,亦或是兀自吹奏,沒有聽到喝彩。那由柳葉律動產生的音律卻似順應天地之數,不眠不休,不停不息。此時的音律又恢復到最初的游絲一般,纏纏繞繞,悠揚綿長。
紅衫少年注意到之前的那一滴水滴在湖面引起的波紋已經消失殆盡,而湖面又恢復了平靜,似乎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而白衫少年吹奏的音律也隨著水面的波紋而漸漸消失。白衫少年朝下看了看地上的紅衫少年,嘴角似是閃過一絲笑容,接著他在那塊怪石上面站了起來,四肢并用,很靈巧地從上面爬了下來。他的衣衫依然潔白無瑕,沒有染上一絲灰塵。
紅衫少年馬上跑過去,一臉喜色。白衫少年見狀,不由地笑笑,明眸皓齒,仿佛春風拂過,說道:“哈哈,二哥,讓你等得有點久,不過……”聲音清越高亢,圓潤動聽,說著他伸出右手,調皮地眨了眨眼,然后張開手掌,掌心赫然躺著三片金葉。這三片金葉閃閃發亮,薄如蟬翼,卻柔軟堅韌。更驚奇的是三片金葉無論是形狀,大小以及上面的紋路都如出一轍,完全相同。
紅衫少年高興地拍手大笑,興沖沖地說:“弟弟啊,我老早就看到這片金黃的葉子,這可比你柳葉好吹多了?!闭f罷,呵呵傻笑,顯得不勝得意。
白衫少年聽罷此話,不由地感動,紅衫少年性格憨直,看到金葉子,也只是想到自己可以以此代柳葉吹奏,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說道:“二哥,這是金葉子,可以把集市上所有好玩的東西買過來呢!”
紅衫少年用他那略顯有肉的手擺了一擺,又笑道:“哈哈,集市上能有些什么東西,那些尋常東西早就玩膩了,比起那些來,我還是喜歡聽你吹的樂曲!”接著他似乎是怕被旁人聽到似的,一根胖乎乎的手指豎立在唇邊,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我覺得那個皇宮樂師都沒你吹得好聽。”
白衫少年雖然伶俐聰明,遠超同齡之人,可是少年心性,爭強好勝,天性使然。于是他得意地說道:“皇宮樂師以笛,鼓,琴人造之物吹奏,充其量只是‘人籟’,可是我能信手摘葉,以自然之物隨意吹奏,卻要高一層次,我的可是‘天籟’!”
白衫少年的話剛說完,一個嘲諷的聲音隨風飄來,“哎,你個小子大言不慚,竟敢吹這等大牛?你可別把天給吹破了!”
紅衫少年和白衫少年聞聲均是一怔,面面相覷。
那個聲音接著吟誦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是李太白《俠客行》中的名句,這時從這個聲音中吟誦出來,不禁感到殺機四伏。
白衫少年和紅杉少年順著聲音望去,只見說話的人是一個青衫少年,年紀大約比他們倆大上三五歲。那少年筆挺高瘦,面貌偏瘦,劍眉斜飛,眉心有一顆淡淡的青痔;一道長長的疤痕斜斜印刻在他的臉頰右側,平添了幾分殺氣。
白衫少年沖著那青衫少年說道:“大哥說的對,我是……是……哈哈——有點狂妄了?!闭f罷他拼命掩藏著笑意,絲毫也沒有覺得自己說錯的意思。
紅衫少年道:“皇宮樂師算什么,我就是覺得三弟的吹得就比什么勞什子皇宮樂師好聽。”
青衫少年冷冷道:“你懂什么?就好像你見過皇宮樂師一般?;蕦m乃天下之中,人才薈萃,還找不出一個好的樂師?還有,以后這種話不要說,免得招惹是非。當今的形勢……”
接下來他的話就被一陣樂律給打斷了。只見白衫少年左手持一樹枝,右手信手摘一樹葉,放在嘴邊便吹了起來。他左手的樹枝按照某種節奏在石塊上敲敲打打,和他嘴中樹葉吹出的旋律暗合,渾然一體,妙樂天然。紅杉少年和青衫少年聽著說不出的受用。
青衫少年嘆了一口氣,說道:“罷了,三弟,你的確在音律方面資質奇佳。但是有句話我必須要說,如今天下形勢有變,太平之世已岌岌可危,以后數十年,想要茍活于世,必須得倚一大將,全力效忠方可,然后功成身退,青史留名。切不可不學無術,更不可妄言非議!”
白衫少年隨手扔掉手中的樹枝和樹葉,笑道:“哈哈,大哥說的也許有道理,但是小弟我還是喜歡現在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我想什么時候睡覺就睡覺,想什么時候吃飯就吃飯,閑時到田間野外散散步,琢磨琢磨樂理,豈不是很好?二哥,你說是不是?”說罷,臉朝向紅衫少年,似是征求同意。
“是,我覺得二弟說的有道理。給什么大將軍什么皇帝效力有什么好?”紅衫少年說道。
青衫少年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二弟,平素你最忠厚老實,可是骨子里卻透著一股子執著,從不輕易折服于人。既然你這么說,今天我們就說到這吧。”說罷似要轉身離去。
白衫少年說道:“大哥慢一慢,我這邊有幾個好東西!”說罷,他湊到青衫少年和紅衫少年跟前,將手一灘,掌心是方才那三片金葉,閃閃發光。他繼續說道:“這幾片葉子既不是尋常樹葉,也不像是工匠妙手雕成,今你我兄弟三人,發現了這三片葉子,怎能不說是緣呢?今后我們也許會天涯海角,但是有這三片天之神葉作為牽絆,即使是再遠,也好像在咫尺之間一樣!”
白衫少年說罷,紅衫和青衫少年沉默不語。湖面異常平靜,那些嶙峋怪石,也沉默不語,默然佇立。
“三弟說得對?!鼻嗌郎倌晖蝗徽f,他伸手拿過了一片金葉,“你們兩個也各拿一片吧。今后無論身在何方,心卻仍在咫尺之間?!?/p>
紅衫少年也拿了一片金葉。
白衫少年突然連爬帶跳爬上那最高的嶙峋怪石,他們三個自幼習武,此時白衫少年的輕功已經頗有小成。一顆高大的柳樹枝丫拂過那怪石之頂,白衫少年信手摘了一片葉子,便開始吹奏了起來,音符仿佛噴薄的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涌現出來……
青衫少年和紅衫少年在怪石下面仰頭看著白衫少年,他們的心卻在靜靜地聆聽這曼妙的樂曲,他們索性躺了下來,神為之所飛。那音樂仿佛有三種不同的節奏組成,一種節奏仿佛大海,恣意汪洋,胸懷天下;一種節奏好似雀鳥,漫舞游空,自由自在;而另外一種卻好似黑夜,包羅星空,卻又暗潮涌動。三種旋律起初還有分明,到后來卻漸漸地融為一體,不分彼此。正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反之亦然。
曲罷,兄弟三人均心馳神往,不知思慮何事。一只不知名的飛鳥,猛然飛起,雀啼婉轉,打破了寧靜。
“三弟,這曲子叫什么名字?”紅衫少年突然高聲問道。
那白衫少年沉吟不語,過了一會才說道:“我看就叫‘希音’吧。我們三人,今后也許會分別,也許再也不能見到。江湖四海,世事變化,而我兄弟三人,恰似三首樂曲,分分合合,匯成一首曼妙的‘希音’?!?/p>
那只飛起的小鳥,再也沒有飛回來,一滴晨露,又滴在湖中,打破了寧靜,泛起了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