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

我被許許多多的魂魄推著走在黃泉路上。魂魄多得就像涌動的潮水,我是無意落入水中的螞蟻,沉不下去,爬不上岸。

我知道這是黃泉路,因為路上有許許多多自稱前輩的人告訴我的;他們還說魂魄的數量逐年增加,出現了越來越多非正常死亡的魂魄。我也是非正常死亡。

我還是習慣稱呼他們為人,死去的人。

他們披頭散發,碰頭垢面;服飾都已襤褸,而且看起來是年代久遠的產物。他們都在等人,而且已經等待的時間長短不一。

有的在等自己的愛人,想共赴黃泉路;有的在等自己的仇家,在這里了解他們在上面沒有了解的恩怨;有的人是害怕經過忘川河上的奈何橋。要想走過奈何橋,就要喝孟婆湯,忘掉今生所有的一切,你也可以選擇拒絕喝湯,嘗試著游過忘川河。忘川河里擠滿了想帶著今生記憶投胎的人。

這都是我來到忘川河前聽到的消息。

還未走到忘川河畔,就聞到從河面吹來的風里夾雜著腥臭味,好似發臭的海魚。我連忙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口鼻,減緩自己的呼吸,想減輕這一股腥臭,但那味道好像有思想一樣,這試試那看看總能找到空隙鉆進我的鼻孔。那味道又好像有手一般又一把抓住了我的胃,一捏,胃一陣痙攣,胃里的東西就要往上涌。我屏住呼吸,胃消停了一會,不再翻涌,只感到喉嚨被胃酸灼得生疼。我生時雖是游泳好手,但總不能不呼吸。我稍微打開一點胸腔,我就再也忍受不了。我捂著嘴蹲到路邊,胃酸從喉嚨中接二連三地漫出來,速度快到我還來不及抽開自己的手。胃酸從我的指縫中溢出來,順著手臂流到手肘。

“這是什么鬼地方,”我想,“這味道比食堂的臭魚臭上一百倍。”

說來也怪,吐完之后就不再惡心想吐了,雖然我還是能聞到這令人作嘔的味道。這時我平靜下來,也才注意到嘔吐的不止我一人,而且大家嘔吐完后都像我一樣不再嘔吐了。

這是忘川河神在收稅吧,我想,真是雁過拔毛,鬼都不放過。

離河越近,波濤聲也越來越大,烏拉烏拉的,仔細聽好像還有人的哀嚎聲,就像一場葬禮上所有人都在嚎啕大哭。起初我以為是風的聲音,走到岸邊看到河水是暗紅色的,波濤洶涌,暗流涌動,旋渦層生。河面上時不時探出人的腦袋,揮舞著雙臂,一個血浪打下來,那人頭就消失了,在另一處水面又冒出來,消失,冒出來。沒有被浪打下去的人都在拼命劃水,看樣子希望游到河的對岸。每當有人快要大功告成,成功上岸的時候,總會出現一條大蛇將那人緊緊纏住重新拖到河的中央。這樣的畫面一直在重演。

河的上方果然架著一座橋,這確實是唯一跨過忘川河的方法。我沒看到所謂的孟婆湯和孟婆。很多人在一個方方正正的機器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離開的人手里都拿著一盒類似飲料的東西。喝了盒子里東西的人都是神情木然,眼光呆滯,肢體僵硬,登上奈何橋,頭也不回地走向彼岸。機器旁邊有個搖椅,上面躺了個慈祥的老太太,搖椅前后搖擺,蒲扇也上下起伏。老太太悠然自得,神態安詳,我走進的時候還能聽見她在哼不知哪年哪代的戲曲。

“老奶奶,”我上前恭敬地說,“請問他們在干什么?”我用手指了指隊伍。

過了一會,她好像才聽到我的聲音,停下不知名的戲曲,微微抬一下眼皮,好像想弄清楚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攪了她的安寧。

“少年,”她指了指機器用沙啞的聲音說,“自己排隊看去吧。”

這老太婆,這么目中無人。但我沒有說什么只是跟在隊伍后面排起隊來。

終于排到我了,這機器與自動販賣機十分相似,只是沒有選擇的按鈕,只有支付的按鈕。我按下按鈕,屏幕上顯出一行字“確認支付來世一年壽命”。

什么?我還沒投胎轉世就要先預支一年的壽命?連忙找取消交易的按鈕,誰知按鈕還沒找到,盒裝的“飲料”已落進取貨口。

霸王交易,赤裸裸的搶劫啊!都不能說不。

我取出飲料,才看見飲料寫著“孟婆湯”,背面還寫著“一次用量為一盒”。

我不想過奈何橋,我不喝孟婆湯啊,我要這玩意有什么用?

我跑到那個老太太面前,猜想她就是孟婆,嚷嚷道:“我要退貨。”

“小本生意,一概售出,恕不退貨。”

“你這東西是什么做的?也太貴了,要一年的壽命。”

“秘方配制,不能相告。”

“我要舉報你,黑心商販,強買強賣。”

“別恐嚇我了,少年。”她說,“要想從這過,必須喝我的孟婆湯,這是官方指定用品。”

我無話可說,把孟婆湯裝進口袋里準備轉身離開。

“孟婆湯盡快飲用哦。零添加,保質期短。”戲曲聲又從那邊傳來,我離開不曾變短的隊伍,獨自沿著忘川河散步。就算忘記一切,我也不想投胎重新回到人間,況且我不怕忘記一切,因為沒有值得牢記幾生幾世的事情。

遠離奈何橋邊,人也越來越少,在這空蕩蕩的河畔邊,有一間小木屋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木屋的格局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就像是在城市中保留的名勝古跡。

陰風陣陣,四下無人,我逐漸覺得寒氣逼人,每根汗毛開始站立,上下牙床在互相切磋武藝,兵兵乓乓。

走到木屋的門前,想進去避避風,我敲了敲門。敲門聲被呼嘯的風聲淹沒,敲了幾次后沒人給我開門。我試著輕推一下門,居然露出一條門縫。

“我進去了?”我在向屋內提出申請。仍沒有回答。

我走進小木屋后,門在我身后自動關上。風聲被門阻隔在外,頓時覺得安靜許多。

我打量了一下,屋內的擺設布置類似一間小酒吧,而且所有的家具都是木質的。木桌子、木板凳、木吧臺,吧臺后面是木質酒架,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顏色各異的酒瓶子。

吧臺上趴著一只動物,像是一條狗,尖尖的嘴,兩目緊閉。我起初以為是玩偶,不料玩偶忽然張大嘴巴用力伸伸放在吧臺的胳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它睜開眼看到了我,立馬兩眼放光,像是看到了食物一般興奮。它一下子跳到吧臺上,又跳到地上,四腳著地,向我撲過來。

該死,這東西要向我撲過來咬我了,不知道鬼魂會不會感到痛,會不會被咬死。這些念頭只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的身體下意識就要開門逃走。

可是,木門這面沒有把手,而且這門是從外向里推著打開的。我閉著眼,雙手抱頭,面貼木門,希望不至于面容全失。

我沒感到疼痛。莫非鬼魂感受不到疼痛?但我感到有東西在蹭我的腿,讓我回想起在世時養的那只肥貓。

“有緣人,有緣人。”屋里不知是誰在一直嘮嘮叨叨重復說這三個字。

我睜開眼睛,看到腳邊有一團黑絨絨的東西還在忘我地蹭著我的腿。就是那只黑色的狗,它肚皮朝上,四爪懸在空中,眼睛緊閉,舌頭攏拉在嘴邊,蠕動著自己的軀干。

這條狗真是愛親近人啊。

“小狗狗,你家主人在哪呀?”我撓了撓它的肚皮,軟軟的,暖暖的。

誰知它一翻身,四腳站著,跳開我,只是后腳著地,直立站起來。

這狗還會雙腳站立呢,不簡單,我想。誰知更離奇的是發生了。

“說誰是狗呢?少年。”它開口說話了,然后慢慢踱回到吧臺后面。

狗成精了,我背后發麻,感覺涼颼颼的。

“我是黑狐。是這間酒吧的老板。”

我仍呆著動彈不得,面如死灰,感覺血液都停止流動了。我想像之前那樣拔腿就跑,但雙腿像是被注射了麻藥,毫無知覺動彈不得。

它像是察覺我的恐懼,像是安慰我說:“這里是陰間,一個你不熟知的世界,忘掉你的行為準則吧,這里行不通的。”

“是啊,是啊。”桌子開口說話了。

“對呀對呀。”板凳自己動了起來,繞到我身后,伸出手把我拉下,讓我坐在椅子里。

門說:“我想開的時候才會開。”

“我受夠這地方了,我要出去。”我站起來要奪門而出。這次沒有什么東西來阻止我,沒有狐貍,沒有恐懼。但門卻紋絲不動。

“沒用的,有緣人,既然來了就不能隨隨便便出去。”黑狐在仔仔細細地擦拭玻璃杯,“來一杯吧,我請客。想喝點什么?”

最終我喝了一杯熱水。其實我是想來點威士忌什么的,黑狐以我是未成年為由拒絕了。

我喝完水后,心里安分下來:“我到底怎么才能出這個門?”

“這就對了,遇事不要慌慌張張。小毛頭就是沒耐心。”

黑狐拿出一張合同,放在我面前,說:“做任務就行。”

“什么任務?”

化身劇情人物,任務完成可以在這個世界自由行動,有編制,不會感覺饑餓、寒冷。可以說是永生,在這個世界的一種永生。

他像是看透我的想法。

“我為什么要完成你說的什么任務?我難道不能一直做一只孤魂野鬼,永遠游蕩下去嗎?”

“怪就怪你打開了這道門。有些事一旦開始,總要有結局。如果不參與,你連孤魂野鬼也做不成,永遠呆在這里吧。”

得,又是一道霸王條款。

“要是沒完成呢?”我問。

“重在參與嘛。我沒說要完成任務,只要參與了就可以出去了。”

“我是什么任務?”我說。

他又拿出一張紙,上面列滿了各種故事,說讓我自己挑。“怎么樣?我還是非常民主的吧。”說完,哈哈大笑。

我看來看去,只看過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我指著這行說:“這是什么劇情?”

“一個廣闊的世界,你雄壯矯健,阻止一場悲劇的發生。”

“開始吧。”我迫不及待接受任務,想趕緊結束任務,遠離這是非之地,拿到許可證。

黑狐拿出一本書,它說:“你的任務就是阻止老人釣到大魚。老人的整個捕魚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他失敗了,一架魚骨能說明什么問題呢?你不能讓他再白費力氣,別讓他釣到大魚,讓他趕緊回家去吧,聽聽棒球,做做關于獅子的美夢。”

《老人與海》的人物非常少——我最有可能化身成那個小男孩,堅持與他出去打魚,再勸他放棄已上鉤的大魚;或者我化身成未出場的男孩的父母,不再阻止男孩跟隨老人打魚;再或者我化身成那個老人,這就再簡單不過了,只要放棄捕魚這年頭,任務就完成了。

黑狐拿出一本書說:“要開始了。”然后打開了書。

紙面上黑色的字都活了,像是一群螞蟻在毫無方向地亂爬亂撞。我的身體也開始分散成一個個文字,先是我的雙手,從指頭開始剝離,被吸到書本里去。接著是我的身體,當我的眼睛也變成文字進入到書本的時候,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很輕,不費什么勁就能撐起整個身體,周圍涼涼的但不寒冷。

我睜開眼睛,像矛一樣的東西插在我眼前,我下意識向后躲閃,那矛也跟隨我的行動而移動。我想用手撥開眼前奇特的東西,但我的手不聽使喚,或者說我沒了手。雙手變成了魚鰭。

我變成了一條魚,一條大馬林魚。

這條黑狗,居然把我變成了一條魚,變成了魚我還能做些什么呢?任務還怎么進行得下去?我狂躁不安,在海水中揮舞雙手雙腳,其實也就是劃動胸鰭擺動尾鰭。我在海中扭成各種形狀也無法平緩心中的怒氣。

發泄完后,只落得饑腸轆轆,我有人類的靈魂,也有魚類的本能。我開始游動身體捕食獵物。我的速度很快,是海洋中游得最快的魚,只要我想,任何比我小的魚類都能成為我的腹中餐。

吃飽后,我安慰自己亂發脾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靜下心來,仔細回憶《老人與海》和那條黑狗所說的規則。

既然是化身劇情人物,肯定是書中勾勒的世界。書中有金槍魚,飛魚,鲯鰍,鯊魚,大馬林魚只此一條。我就是那條被圣地亞哥釣到最后淪落成鯊魚大便的大馬林魚。

我的任務是阻止老人釣到大魚,既然我是這條魚,不讓他釣到就好了。

我應該往深海處游,老人那條小船,再怎么著也不能飄到大洋中央,但作為魚就不同了,而且是一條有思想有智謀的魚。這里是魚的世界。

我從來沒有這么放松過。大部分時間都是讓海水拖著我,隨波逐流,餓了就捕一些金槍魚充饑,偶爾為了刺激也會潛到深水吃魷魚,改善伙食。但作為大馬林魚,還是金槍魚更吸引我。

我正飄在海中打盹,忽然聽到沙沙作響,就像有很多鴨子在水面撲騰發出來的聲音。聲音越來越響,由遠及近。鬧出動靜的魚類正在接近我。是飛魚,一群飛魚在拼命地逃竄。它們從我身邊匆匆逃竄,時而離開海面飛翔一陣距離,再重新落回海水。跟在飛魚群后面的是是呈包圍攻式的鲯鰍群。

這可是海洋里的好戲,我立馬跟上去,想看熱鬧看個夠。我游的速度很快,毫不費勁地就跟上了。鲯鰍追上一條飛魚,張嘴就咬。我也學著,張嘴咬逃竄的飛魚。魚肉汁水很多,也很甜美。這是作為人類的味覺感官。我突發奇想,想嘗嘗鲯鰍的味道,轉身追逐正在追逐飛魚的魚。鲯鰍活了這么久,沒想到我這種魚居然會攻擊它們,一條條慌慌張張,抱頭鼠竄。我跟著其中一條,緊追不舍。比速度他們都不是我的對手,但我想多游一會,所以一直是保持一定距離跟著它。最后它累得游不動了,我沖上去咬了一口,味道甜絲絲的,不如飛魚鮮美。我還是更想念金槍魚的味道。經過剛才的運動更是饑腸轆轆了。

我開始尋覓金槍魚。

在我前方,正有一條大概十斤重的金槍魚在水中“漫步”,悠閑自得。

我沒有直接沖過去咬住它,而是開始圍著它繞圈圈,一圈比一圈小,慢慢接近它。比起直接沖過去獵食,我更喜歡像獅子一樣躲在草叢中突擊,讓獵物手忙腳亂。我正慢慢接近它,它沒有發現,更近的時候我不再繞圈,而是躲在它身后,盡量不擺動魚鰭而靠慣性接近獵物。

最后,我用力揮動魚鰭,猛地沖過去,死死咬住獵物。獵物手到擒來,我拖著獵物在水中游動,準備吞咽。

忽然覺得嘴中的金槍魚在掙脫,有東西刺透了我的嘴,隨后嘴巴那兒傳來鉆心的疼。

我才發現有根繩一樣的東西斜插進海面,延伸到我的嘴里。

我上鉤了。追捕魚群的時候我迷失了方向。

雖然我保留人類的思想,但我的身體就是魚啊,視力這么差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是誘餌。

彎曲的釣線在用力繃直,有股力量在拉動釣線。我被魚鉤鉤住的地方被扯得生疼,釣線還在往海面游走,想把我拖出海面。

我雖然感到疼痛,但還保留一絲的冷靜。我不能被老人抓住,那樣我就任務失敗了。

我開始和那股力量較上勁來,我向相反的方向用力,向更深的地方游去。

我想用力扯斷釣線,或者讓釣鉤脫離我的身體。可是事與愿違,每當我向下沉的時候,我剛使勁扯那根釣線,老人就多放一些備用釣線在水中。我不知道老人的釣線有多長,但我也不能永無止境地往下沉。

越往下,海水越漆黑,海水也越涼。我牽著釣線往下游了一段距離后,開始害怕了。我不知道海底下會有什么,我也害怕黑暗。盡管視覺對海洋里很多生物都沒什么實質性的作用,但我有人的思想。不是那條魚在害怕而是我感到恐懼,對黑暗的恐懼,對未知的恐懼。

而且釣線下放的越多,受到海水的阻力也就越大,我的傷口也就越疼,也更加消耗我的力氣。我改變了方向,開始往前游,好讓老人收起一段釣線。

找準機會,不讓他有放線的時間,奮力掙脫這釣線、釣鉤,就算撕爛我的嘴。

我開始往大洋深游去,好讓他心生恐懼,主動放棄我這個獵物。為了保持體力,我是順著洋流漂下去的,而且這樣可以讓我的速度更快,完全可以打破大馬林魚的世界紀錄,如果有這樣的比賽的話。

我不信這老頭夜里也不打盹,沒有松懈的時候。別再和我拼命了,到最后你也沒有得到什么,這是在白費力氣。

我游了一夜,這根釣線仍鉤在我身上,整個夜間,我沒有尋找到合適的機會,這根線一直隨著我的用力而收放。

來吧,老頭,你不是我的對手,我比你年輕,更加強壯,也更兇殘,鯊魚也不是我的對手,我在海里,我的世界。你只是借助一艘小船飄在海面上,沒有了船你就會葬身大海,成為魚的食物。你太渺小了,太自不量力了;一陣颶風就可以把你打翻;一條好奇的大魚碰一下你的船底,就會船毀人亡;回家去吧,去聽你的棒球新聞吧。

可是,天氣依然那么好,沒有風,只有太陽。平靜的海面此時就像是一面鏡子,映照著飛翔的海鳥。

我發現釣線的力量減弱了,而且隨著我加速、下沉、上浮,釣線的收放不如之前靈活了。

老年人畢竟是老年人,我的機會來了。

我放慢速度,先讓老人收起一段釣線,并且以這樣的速度游了一段時間,好讓他放松戒備。趕快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戰斗吧,雖然沒有疲憊,但覺得有些餓了。

時機成熟了,我悄悄上浮,想在最后的一刻躍出海面,來一次最后的掙扎。

當我的脊背快要離開的海面的時候,我聽見老人大喊:“它要跳出來。”

圣地亞哥為什么說的是中文?這是漢譯本的緣故吧。緊接著,我想到老人已發現我的動機,我要越快越好,要搶在他行動前結束我的行動。

我向上一躍,離開了海面。海水從我的身上流下去,在一剎那,我沐浴到炙熱的陽光,看見湛藍的天空和山一樣形狀的白云。我奮力地扭動身體,就像魚販手中即將被宰割的胖頭魚。那姿勢真說不上富有美感,而是死亡前的掙扎。但我還是聽見老人由衷的感嘆:“它多么龐大,多么迷人啊!”

生前,有人夸我帥,有人夸我五官好看,迷人這詞還是首次聽到。

我重新落回海水中,魚鉤還掛在我的身上。

我又不停不歇地游了一夜,很累,很餓。我的嘴巴上還掛著魚鉤,而且還拖著船,不能進食;我的速度越來越慢,身體越來越重。形形色色的魚(那些以前速度輸給我的魚)都一一超過了我。我就像一輛故障頻出緊靠路邊行駛的老爺車,猛踩油門,引擎干嚎,速度不見加快。

真想放棄抵抗,好好做一條快死的魚;白花花的魚肚皮上翻,毫無抵抗地飄在海面上;不,我不能放棄。

我現在已翻不起多大浪了,老頭可以騰開手吃生魚了,真希望他細菌感染拉肚子到虛脫。想到魚,我想起自己多久沒有嘗到人類的食物了,大概一周吧;我懷念番茄炒蛋的酸甜,蔥油面的香,火鍋的麻辣,酸菜魚的香辣,烤肉的焦香,蔬果的脆甜……死亡后,又變成了魚,還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

想到食物,我更加泄氣了,好想結束這無謂的掙扎。胸鰭和尾鰭還在擺動,我知道這只是靠本能在做一些運動。

我要再做一次,再跳躍一次,試著掙斷釣線,這樣子游下去我肯定會累死。

我找到一股洋流,借著洋流休息一下,積攢體力。等感覺自己能自由擺動魚鰭的時候,我開始準備發動最后的攻擊了。我忽然用力揮動魚鰭,猛地鉆出水面,跳出來,這一次我沒看見天空,沒沐浴陽光。我呼吸不過來,肺像炸掉一樣難受,力氣用盡了。我沉不下去了,懸浮在水面,感覺很輕松。

任務失敗,回到木屋。

我癱在那張椅子上,雙手下垂,脖子向后仰,還沒有從魚的感官中脫離出來。良久,我才發覺,自己的肺沒有炸掉,也不是力氣用盡體力不支。是那條魚的力氣用盡了,我只是一種感官存在。但那種對食物的渴望一直沒有消散。

“少年,想來點什么嗎?”黑狐說。

“我想來碗炸醬面,多醬多面。”

“沒有。”

“陽春面也可以。”

“沒有。”

“泡面也行啊。”

“本店沒有吃的;在這個世界不需要吃東西。”

最終我只喝到了一杯加冰可樂。那味道難以描述,也許是陰間太過陰涼,加冰的可樂毫無冰涼可言;沒有氣,也就沒有氣泡上浮爆裂的,沁人心脾的絲絲的聲音。喝下去就像隔夜、兌了水的山寨貨。

但那一絲絲的甜味,更撩撥我的味蕾,腸胃一陣悸動,發出空洞的聲響。我特別懷念食物的味道,但這里尋不到。

或許我不該留在這里,我該離開了。我向黑狐說了想法,它說:“你還有機會,只要完成任務就能留在這,也不會做孤魂野鬼。”

“算了吧,到那時我怕自己餓死了。”

“在這里不會感到餓的。”

“但我特別想吃東西。我特別后悔,不該來到這里,我以前沒有發現人間有這么多值得留念的東西。單說食物數都數不過來。”

我來到奈何橋前,掏出之前放在口袋里的盒裝孟婆湯,撥開吸管的的塑料膜,插進盒子里。味道酸酸甜甜像是酸梅湯。

喝完湯,一開始感覺身體在變輕,疲勞都消失了,接著意識開始渙散,對外的感知能力在變弱,就像被注射了麻藥。

最后一點意識告訴我,我孤獨地在奈何橋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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