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
李清照的這首詞中提到一個名詞,“醞藉”。古人作詩填詞,為求風雅,很多看似信手拈來的字詞其實都大有來歷。這里的“醞藉”,就來自《漢書》中薛廣德的傳記,書中稱其“為人溫雅有醞藉”?!搬j藉”,即寬和有涵容之義。
薛廣德,字長卿,沛郡相人,即今天的安徽省濉溪縣人。精通《魯詩》,在楚國收徒講學,學生中比較著名的是龔勝、龔舍等人。
什么樣的老師教出什么樣的學生,關于薛廣德的學生龔勝,我在后邊還會講到,這里且按下不表。
西漢開國丞相蕭何的六世孫蕭望之做御史大夫時,把薛廣德從楚國召至長安做自己的顧問。蕭望之常與薛廣德縱論時事,對他非常器重,便將他推薦給了皇帝。
后來,從供問詢之用的博士,到進入帝國核心層的御史大夫,薛廣德一路做得可謂是順風順水。
不過,聽他提一兩次意見、發一兩次議論還好,一旦當上御史大夫,成了帝國的專職時事評論員,薛廣德的問題就立刻顯露出來了。
剛剛拜為御史大夫十多天,漢元帝巡幸甘泉,祭天之后,看看天氣不錯,心情大爽,想留下打打獵。
命令剛剛發出來,薛廣德立刻上書奏道:“皇上啊,現在關東地區人民生活困苦,流離失所,您竟然還有心情在這里打獵!您知道這個時候打獵是什么性質嗎?這是在‘撞亡秦之鐘,聽鄭衛之樂’,是亡國的節奏?。≡僬f了,這么多人跟著您出來祭天,一個個累得跟狗似的,您不趕緊回宮,多想想怎么樣跟老百姓同甘共同的事兒,呆在這里算哪門子事兒?。 ?/p>
元帝什么反應,史書上沒說,只說“上即日還”,也就是拔腿就走了。
要說皇帝沒生氣,那肯定是假話,要知道,元帝并非昏君,這次不過是緊張勞碌好多天之后想放松一下,就被老薛上綱上線到了“撞亡秦之鐘,聽鄭衛之樂”的程度,那股怒氣肯定已經郁積下了。
幾個月后,當年秋天,一日,元帝動身前往宗廟祭祀。
從便門出來后,元帝準備換乘樓船過河。原因嘛,并不是因為河上沒橋,而是,在宮里呆久了,當此秋高氣爽時節,元帝想賞賞水上風光,換個心情。
前往河邊的車馬還沒出發,這邊得知消息的薛廣德突然小宇宙暴發,飛撲到皇帝車馬前,摘掉帽子,用腦袋使勁砸地,說:“陛下啊,你不能坐船!這河上又不是沒橋,您應當乘車從橋上過河才行!”
元帝不想搭理他,手一揮,說:“薛大夫,請您還是把帽子戴上吧?!?/p>
薛廣德根本沒聽出皇帝的言外之意,堅持道:“陛下如果不聽我的勸告,我就一頭撞死在您的車輪子上,把您的車弄臟,讓您入不了宗廟,搞不定今天的祭祀!”
史書用三個字概括了皇帝的情緒——“上不說”。
當時的元帝心中,一定有一成個“草泥馬”奔騰而過!
媽的,老子就是想坐個船,至于拿撞死嚇唬我嗎?
皇帝不高興,也不說話,薛廣德也不知道是該先撞了再說,還是看看皇帝說啥再決定撞或不撞,一時間搞得氣氛很尷尬。
這時,光祿大夫張猛趕緊過來打圓場:“皇上,我聽說,皇帝圣明,臣下才會犯顏直諫,薛大夫所言有理,如今秋風已起,河寬浪高,乘船確實有危險,不如從橋上過安全,有道是‘圣主不乘?!噬夏憔吐犛反蠓虻陌??!?/p>
元帝長嘆一聲,道:“那就從橋上走吧。不過,你看看,做臣子的勸諫,不應該是像張猛先生這樣說話嗎?”
張猛表示的意思,與薛廣德沒有什么不同,但進到聽的人耳朵里,感覺卻是非常的不同——一個清風細雨,一個血腥駭人,誰的更容易被接受,不言自明。
此后月余,因為年景不好,百姓大量流離,丞相于定國、大司馬史高和御史大夫薛廣德一起上書引咎辭職。元帝立刻就準了,賜給每個人一輛四匹馬拉的豪車、六十斤黃金,打發他們回老家去了。
元帝等這一天,恐怕已經等了很久了吧。
薛廣德的得意門生龔勝,與自己的老師一樣,也是個嘴上不饒人、說話就討人厭得罪人的家伙。
龔勝也因為學問大、名聲好,被征召到中央任職,根據做時事評論員的特長,做了漢哀帝朝的諫議大夫。
有一次,丞相王嘉上書舉薦梁相等人為官,有人向皇帝彈劾王嘉“說話隨便,不負責任,迷惑國人,欺蒙皇上,大逆不道”,于是皇帝將這封彈劾信下發給大臣們討論。
大多數人認為彈劾信的內容合乎事實,有理有據,確實應該彈劾王嘉,龔勝則認為,彈劾信的內容沒什么毛病,王嘉確實是個渾蛋,但是,就事論事地來講,這次王嘉舉薦梁相等人的事也沒什么毛病。
大臣們議論紛紛,當天沒拿出結論,第二天接著討論。最后,左將軍公孫祿對龔勝說:“龔大夫,今天無論如何都得給皇帝回個準話了,彈劾王嘉這事兒,您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必須得明確表個態,不能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啊?!?/p>
龔勝脖子一梗:“如果將軍認為我的意見不合適,干脆連我一塊兒彈劾了吧!”
見公孫祿有點尷尬,博士夏侯常走過來,對龔勝說:“龔大夫,您就同意彈劾意見吧?!?/p>
龔勝伸手推了夏侯常一把,說:“滾!”
好心好意來勸你,你卻跟我動手,不僅動手,還讓我“滾”!
是可忍,孰不可忍!兩人的梁子這就算結下了。
幾天后,大臣們又一起討論是否可以恢復孝惠、孝景皇帝廟的問題。與會的多數人都同意恢復,龔勝卻說:“當如禮?!贝藭r距離孝惠、孝景二帝已有近兩百年時間,中間隔了好多代,嚴格按禮而行,其實就是不必恢復了。
夏侯常不同意龔勝的意見,在旁邊悠悠地說:“禮制也是需要變的?!?/p>
龔勝白他一眼,說:“滾!”
“滾”了兩次之后,夏侯常開始報復了。
龔勝這樣迂腐的讀書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只擅捕風捉影,不擅調查研究。于是,夏侯常便根據龔勝的毛病,給他講了個故事,說高陵有個人,因為點小事兒就把自己的母親殺掉了,將現場如何慘烈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的。
兒子殺母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這種事情發生在誰的地盤上,說明哪個地方官在道德教化上工作不利,屬于嚴重失職行為。于是,龔勝立刻向皇帝報告了這件事。
皇帝要求對此事予以核查。
尚書問龔勝:“龔大夫,這事兒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龔勝說:“博士夏侯常告訴我的?!?/p>
尚書又問夏侯常:“夏侯先生您又是聽誰說的呢?”
夏侯常說:“我就是在路上隨便聽了一耳朵聽來的,當個故事講給龔大夫聽,還特地囑咐他這事兒不一定是真的,聽聽就行了,千萬別到處傳!誰知道他竟然奏到皇上那里去了!這是欺君啊!”
這回,輪到龔勝傻眼了!
龔勝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好上書謝罪,請求告老還鄉。
皇帝倒是念舊,只給他降了降級,派他出勝渤海太守。
龔勝覺得這次被人暗算,搞得實在是太丟人了,裝病不肯上任,幾個月后免官歸鄉,回家養老去了。
2017年4月4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