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閃亮,馬永新就上了山。
這是座戳在城市邊緣上的垃圾山。馬永新到死也忘不了這一天,他說他已把這天拴死在褲腰帶上了。這天是法定的放三天假的第一個清明。幾天前回淮北老家給祖上添墳掃墓,昨晚七點才下的火車。這天因為他的一個舉動吃了官司,是自打出娘胎第一次吃官司。
日頭病怏怏的打霧靄里一瘸一拐的走來。一道道山梁如一座座墳墓沉靜的排列。山路橫七豎八很放肆的摟抱著山丘。只一會兒,日頭便掙脫了霧靄的牽裹。逃出來的日頭不像剛才那樣一瘸一拐了,極利索地伸出長手在馬永新的禿頭上摩了一下,那一下很友好。馬永新感覺到了撫摩,感激地望一眼正齜牙咧嘴對著他笑的日頭。
有風刮來,卷起山上的臟土鉆進馬永新鼻孔,并非常到位地刺激了敏感處,接著馬永新及時地打了一個噴嚏。這時馬永新的臉正正好對著日頭,仰起的臉又恰好將鼻孔給出賣了。于是日頭的長手也趁熱鬧似的在敏感處抓撓了一下,又是一個噴嚏,響亮而悅耳清脆且放肆。這時的馬永新覺得日頭有點不懷好意了。去你娘的兒,反正我不做虧心事就不怕鬼上門敲。他就喜歡把不怕鬼敲門說成不怕鬼上門敲。馬永新就是馬永新,他只上過小學三年級。馬永新繼續爬山。山逶迤連綿巍峨高大,可在馬永新眼里,就好比哪個淘氣的孩子吃得太飽,撐得來不及找地方隨便屙的屎,一疙瘩連著一疙瘩,一脬挨著一脬;那些撿破爛的好比是叮在屎堆上的綠頭蠅子嗡嗡嚶嚶的,當然馬永新也是其中一只遭人討厭的蒼蠅。數不清的寶貝在眼前晃來晃去,揀哪樣兒好呢?不知哪個大人物說過:什么叫垃圾?垃圾就是被人放錯地方的寶貝!此時的馬永新就有這種感覺。揀來的牛仔褲蹭出嘩嘩響聲很有節奏,節奏如田寡婦的肚皮柔軟雌性,催促他趕快去弄。馬永新不經意用右手摩挲一下,感覺真好。
這時候,日頭變得有勁了,霧靄們從他面前倉皇逃散。娘的兒,你們也吃敗仗。馬永新覺得好笑一張嘴便罵了出來。馬永新很快揀到一只八成新的文具盒。城里人真有錢,啥都扳啥都扔,老婆孩子也敢撂爹娘老子也敢扔。
馬永新將那盒子收進筐里,邊收邊思想起來:回去送給侄子用,侄子的小臉蛋真嫩,侄子撲進懷里二叔二叔的叫著感覺真好。一忽兒侄子的小臉蛋變成了河東田寡婦的臉蛋。馬永新不知道這是他的意識在流動,只知道就是想田寡婦。馬永新有過老婆。他老婆給他撇下一個小子就跑了。田寡婦在他老婆跑了之后成了他不是老婆的老婆。后來,田寡婦有個閨女漸漸長大了,才收斂起和他的來往。不來往歸不來往,可擋不住馬永新不去想她。田寡婦胸脯上那對鴿子正伸頭縮腦對他叫呢。一眨眼功夫,垃圾山上空都是亂飛的鴿子,有一只不知為啥從半空中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他的禿頭上……
馬永新想得有點兒過火。想得有點兒過火的馬永新無論如何也趕不走在他眼前亂飛的鴿子,他實在想田寡婦。田寡婦真的比他老婆強多了。
一陣小車的叫聲不客氣地收走了馬永新的好夢。極不情愿的馬永新不得不循聲望去,一輛白色小車像只馬鱉,陷在山下的一個小土坑前吭哧不動了。娘的兒叫啥叫,像白布貼在山腚上沒人揭你,日你娘叫去吧叫啞嗓子沒人拿尿哧你。馬永新不知為啥氣那像塊白布貼在山腚上的小車。其實只要有人推一下那車也就上去了,一個人的力氣是足夠的。山上山下來來往往恁么多人,有的瞥一下,有的掃一下,有的瞅一下,有的連瞋都不瞋一眼,各揀各的寶貝,唯恐耽誤了時光少揀了寶貝。氣歸氣,免不了不去想。大了講你開小車的關注過我們這些農村來的破爛人么?小處說你們正眼瞧過俺們么?馬永新看了一會覺得怪有意思,于是他的意識就不歇氣流動起來。你他娘的兒八成心不正,恁些人咋就沒有尿你的,我馬永新就是不賴,大宋朝又出了二老包!老夫我威名誰不曉?爾敢在開封府假扮群僚!我勸你早把原形現了,馬永新思著想著不禁哼起了《雙包案》往山下走來。
馬永新有個習慣,心情好時就喜歡哼這句不知哼了多少遍的古戲詞。他邊走邊罵,咱農村人現如今也學油了,沒有城里人撂恁些東西扔這么多破爛咱揀啥拾啥,人家有難咱應幫一下,這樣才和諧么。罵過農村人又罵城里人:城里人你有啥可燒的,沒有俺們給你打理,這臟東西還不把你們吃了,連骨頭也不剩?有一回我拿錢買你們的飯還嫌俺的錢臟哩,呸!馬永新挺哲學的。他有個收音機天天聽如寶貝帶在身上,新鮮詞他還是知道幾個。他不落伍。這時的馬永新思想挺活躍意識特流動,他決定幫忙。要是我幫了他他一高興興許給個百二八十的,要是碰上個富翁吃不準賞個千兒八百的,要是逮個快要死的急等著去醫院,這時幫了他忙也就是說救了他一命,他許個黃花閨女給做老婆都有可能。馬永新一閃念一個童話誕生了。
二
馬永新幫了人家且得了好處費。他沒看清那人長啥樣,帶著墨鏡黑乎乎的,只覺得那人遞他錢時怪怪的盯了他一小會兒。左眉上有顆黑豆大的點子,奔兒也是那地方有個黑點子,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馬永新罵自己沒出息,想奔兒都想瘋了,天下哪有恁巧的事。一會兒他又想,就不能巧這一會?興許俺奔兒混好了發達了有車有房有老婆,開車看老子……馬永新拿手使勁拍拍光頭,又用力擰擰耳朵,還疼,喲乖乖不是做夢。天底下不是一個爹娘生的又很像一個模子刻的人,一火車都拉不完,甭做夢了。
兩個馬永新打了一會兒架自然松手言和,余老師不依不饒繼續編排嚇人的故事:二哥我看這一百塊錢不能要,這行字就不吉利:你說你是誰?你不知你們老家的老子說的那句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么,俺韓城……
甭說了余老師,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不就是一個老頭干活來,抓鉤頭掉了正好砸昏老頭,老頭爬起來時碰巧手抓了兩個元寶,后來他老婆妨死了,兩塊元寶花光了一個子兒沒剩,不這么?馬永新掐頭去尾把余老師的半截話續完。余老師是陜西韓城人退休教師,與馬永新最好,年齡小馬永新仨月,他倆是八年前的2000年同一天到這里占山為王的。因了這點緣分余老師尊馬永新為二哥。余老師有事沒事總是弄些奇聞異事解悶打趣,更多的是鬼故事,還有些似懂非懂的東西。馬永新認定余老師是天底下最有學問的,沒有他不懂的。
張天師不信邪都叫鬼巫死了,我看你十拿九穩要倒霉。余老師撂下一句玩笑話就拾寶去了。不過余老師壓根沒想到就這么信口開河的玩笑話竟神乎其神的應驗了。余老師后來說這世界也太奇妙了,眼睜睜看著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跟竹筒子倒豆子樣呼啦都湊一塊兒了,我要是筆頭子好使的話非寫出來讓大家看看,那些書上寫的哪有生活精彩。
第二天早飯后,不信邪的馬永新揣著三百元去銀行給蘇小惠寄錢。余老師又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說,二哥今天是清明節,最好明天去,清明是鬼節知道嗎?馬永新說有你的又嚇唬我了,俺又不是嚇大的。馬永新沒上心,把錢和卡放一塊上路了。剛開始那陣子是到郵局寄錢,后來是去銀行打錢,就這么張小卡片跟一張撲克牌大小,這變化也太快了,一變就是八年。一年寄兩次一次300元,上半年是陽歷四月下半年是陰歷八月,風雨無阻雷打不動,馬永新遵循自訂的法律不曾違背。馬永新由不得摸出照片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心里一陣舒坦,他想象小惠接到錢時快樂的心情。
蘇小惠是貴州某邊遠山區的一貧困女生。爹娘同在一次車禍中喪生,唯一的親人是半聾半瞎的奶奶。當地政府把老人接到敬老院,小惠則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讀完小學初中又上了高中。小惠很自強也很孝順。高中時一有空就回來去敬老院看奶奶。有一次正遇上山洪暴發她被沖到河里差點淹死,還有一次走山路摔斷了左腿幾個月才好,腿剛好又被猴子抓傷了臉……這都是他從收音機里聽到的,因此他被感動了他發誓要給蘇小惠寄錢,他說了再苦再累再窮也要寄,就是割身上的肉賣也要幫她。馬永新是屬牛的有名的頑固頭,總以為蘇小惠比他奔兒強,你奔兒啥孩子,那次我帶著烀好的牛肉和馓子去看你你連讓俺喝一口水都沒有就讓俺走了,你嫌俺頭禿丟你人,你這樣不孝你大我心傷透了,那回俺在你校門口蹲了整整三天。老和尚無兒倒埋著,死了叫狗啃讓蛆拱也不認你這個兒了。馬永新于是有了一個宏偉的計劃:拼全力資助一個不認識的非常孝順的窮孩子完成學業。2001年的陰歷八月第四個星期五,馬永新給蘇小惠寄去了第一個三百元。此時的馬奔已上了大二蘇小惠正讀高三。
馬永新覺得丟了面子,于是躲開了村人來到這座城市,占山為王一干就是一個抗戰,于是就有了以上的故事。
馬永新是走著去城里的。盡管公交車一輛接一輛并且一塊錢坐到底,他還是要省下那塊錢。馬永新不時摸摸裝錢的口袋,不時的去想小惠和奔兒,有時將兩個人想成了一個人。他認定小惠就是親生的閨女,閨女上學讀書不能沒有錢,不孝兒一抓一大把一綽一笊頭子,不認爹的閨女就像頭上的虱子沒幾個,閨女是爹娘生的,閨女也會生爹娘。他想象小惠喊他的親昵勁,小惠帶他進城給他買了假發,小惠又把假發扔了帶他出國逛逛,外國能人多,又叫他的頭長出了黑發;他想象自己有病住了院,小惠坐在床前給他喂藥喂飯,又扶他去廁所解手,好多不解的目光,看啥看,閨女扶爹解手有啥看的,小時候俺還把著看她屙屎尿尿,就不興她扶著俺,俺是她大他爹比親大親爹還親;癱瘓在床的他啥都不能自理,是小惠一遍遍給他翻身子擦身子,他不讓小惠卻不依;小惠給他鉸手指蓋腳趾蓋起雞眼削膙子,給他刮胡子給他掏耳屎給他挖鼻孔給他逮虱子,給他捏肩搓背捶腰揉太陽穴……他不認奔兒了不等于不去想奔兒。二禿子,你給你兒起名叫馬奔有啥說道有啥講究?村人半是戲謔半認真地問馬永新。有啥說道講究?有兒子就有奔頭就能續香火就管叫老墳冒青煙就對起祖上就……馬永新也是一套一套的挺排比。
馬奔天生聰穎,六歲上小學一年級,打那一個勁升級,九九年不滿十七歲的奔兒一舉考上了西南建筑學院。馬永新熬到了揚眉吐氣的時候,逢人便說遇人便講他奔兒的故事,直說得頭皮放光嘴角撲沫腮幫子亂抖眼珠子直瞪。熟悉他的都聽膩了耳朵都長膙子了。開始人們都把他看成很偉大很了不起,到后來偉大就變成一般了。不就是禿頭領個兒么,說不定不沾他一點慫氣是人家的種吶?馬永新聽到議論并不氣惱,管誰的種我兒就得叫我個大,我生養他,我伺候他,拉扯他,供養他,他就是我兒我就是他大。不管咋說,馬永新一天到晚總是眉也開眼也笑,跟誰都合得來。
奔兒上小學時馬永新學會了做小買賣,用橡膠模子倒石膏像賣,塊兒八毛的小生意倒也紅紅火火。小攤就擺在奔兒上學的校門旁。上學放學都和奔兒一塊,奔兒進校園了,他就在門旁擺他的小攤;放學了就收攤和奔兒一起回家。他說這叫陪讀,眼下時興這個,看著奔兒來來去去蹦蹦跳跳的心里舒坦,干啥有心勁。下課了小學生們就圍著他的小攤看稀奇,嘰嘰喳喳如一堆剛出窩的小雞。馬永新覺得特好玩。有賣的也有不買的,買的少不賣的多,久了都認識他。他就是那個每回都能考全校第一的叫馬奔的大。馬永新覺得這話聽起來舒坦得勁,一舒坦得勁就高興,一高興就大方得忘了王二姐貴姓,錢也就忘了收,小貓小狗小豬什么的盡他們拿。
有一次馬永新挺文化的說,我收入的一半是金錢一半是快樂,金錢事小給兒子揚名是真,兒子出名了當老子的也風光呢。有位老師曾感嘆道;虧了馬永新,要是有點資金鋪底子的話,成不了全球知名企業家你摳我,那些在媒體上,不厭其煩撕破喉嚨可著嗓子做廣告的家伙,智商比馬永新至少差五個百分點。久了,他的小生意就不好做了,石膏玩意易碎一碰就爛,家長們心痛錢就不給小孩零花錢了。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改革開放不久,不像現在小孩子兜里都有錢一抓一大把。沒人買時馬永新就與小孩子白乎,翻譯成趙本山的語言就是忽悠。你認得這個字嗎念啥?邊說邊用碎石膏在地上生硬的畫,邊畫便念念有詞解釋,一個王字頭朝下腰里別個轆轆把,朝屁股上再砸四坷垃,這是稠寫的馬……沒等小屁孩反應過來他又放起了連珠炮:還有這個大字底下摞三個十字架認得么——念奔,這個奔字也有兩寫,稠的是三個牛知道么,上邊一頭大牛下邊拱著兩頭小牛,牛你沒見過?一叫哞哞的兩只大角彎彎的有勁抵人,咱這兒叫黃牛江南叫水牛哞——他拉個架勢把小孩子一下子嚇跑了。沒跑多遠的小孩子知他沒啥惡意,呼啦一下又風卷過來圍著他聽童話。這時的馬永新特開心,一臉的燦爛滿身的光輝繼續開講:俺兒就叫馬奔,全校第一知道么……?那時馬奔還小,不懂得那些風言風語的危害性,到了初高中就不一樣了。
奔兒在縣城上高中時,馬永新也去縣城擺攤,遇見人還是賣他的老黃歷:你認識馬奔么那是我的小孩,全校第一聽說么?是這樣寫的一個王字頭朝下……有認識他的學生就不客氣地掐斷他話頭替他說,腰里別個轆轆把……有高中老師就說此人學問不淺私塾底子挺厚吶,簡體繁體他都會,甭看頭禿,綿里藏針肚里錦繡,真人不露相怪不得馬奔恁聰明。聽人這么議論,馬永新甭提多高興,每個汗毛孔都窩著笑吶,仿佛那費了半天勁也找不出幾根毛的頭就是太陽,光輝燦爛的,那些聽他白乎的人也都被這光罩著了。馬奔的同學在相當長一段時間總拿馬奔開涮:馬奔,我說個字虎猜猜,一個王子頭朝下……還有這三個牛叫啥……馬奔聽到后,臉總是發燒,有時默不作聲用沉默對付,頭也不抬看也不看那人一眼,有時橫眉冷對直陰得那人渾身起雞皮疙瘩。高考前參加了一個女同學的生日聚會,不知是誰酒后吐了真言又拎起了那個轆轆把,平日積攢的憤怒羞辱怨恨借著酒勁噴發了,馬奔舉起了啤酒瓶……要不是學?;ㄋ懒飧深A,馬奔肯定要判刑,高考就成了童話。你想想把人砸成了腦震蕩該怎么了斷?私了的結果學校賠付五萬,馬奔賠付兩萬。
馬永新是凡人,也有喜怒哀樂。自從那次看兒子回來他就換了一個人,人前人后再也不提他奔兒如何如何了。村人很快捕捉到他的變化,也漸漸清楚他不提奔兒的原因。有個和他般輩(同輩)外號叫三狗仔的時不時出他洋相:禿二哥我打個字虎你猜猜?馬永新不知是計,說猜猜就猜猜你三狗仔也會打字虎了。三狗仔就說你聽好了禿二哥是這樣的,一個王字頭朝下腰里別個轆轆把……三狗仔還沒將屁股上還有四坷垃砸出來,自己屁股上就狠挨了幾腳,馬永新踢的。
一輛緊貼馬永新身子放著響屁的小黑車急馳而過,不客氣地帶走了馬永新瞬間的回憶。馬永新下意思朝邊上讓了讓,同時按了按裝錢的口袋,接著掏出陪伴他將近八年的蘇小惠的照片。這張照片總是隨身帶,一年四季一天也沒離過身,馬永新說帶著她干啥都有勁,就像閨女陪著一樣。馬永新瞅著照片一陣莫名的激動,一個嫩黃瓜樣的水靈女孩也就十來歲吧,剪發頭下兩只黑梅豆樣的眼睛,淺酒窩里汪滿傻傻嫩嫩的笑,一身打補丁衣服齊齊整整;旁邊是教室和操場,背后是小河與大山。這時候小惠正對他笑。他清楚記得這是他第一次匯錢后收到的,此時的蘇小惠正讀高三。當時他就想,怎么寄一張小時候的照片,咋不寄現在的呢?眼下該成大閨女了?這孩子也真是。
馬永新做夢都沒想到這次寄錢寄出了麻煩。現在的馬永新蹲在郊區的一個派出所里。馬永新思前想后就是想不通,我看你今天八成要倒霉,余老師的話應驗了。
三
馬永新姓馬屬牛,要是屬馬命該怎樣?馬永新真不想呆這兒,耽誤事不說,還丟人現眼打家伙。村人總喜歡把丟人的事說成打家伙。打家伙不光彩,狗都瞧不起。咱撿破爛的,你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兩個一般遠,胸脯照樣挺,要是真做了丟人現眼打家伙的事,雞貓狗種都不尿你。那胸脯任你咋挺都直不起來。馬永新真成了牛,左邊豁一頭右邊豁一頭,前蹄一臺再一彈,后腿一揚再一蹬,轉眼間,莊嚴神圣的派出所稀里嘩啦變成了溜平地,然后撒開四蹄昂首挺胸哞哞叫著一路狂奔,然后到了銀行門口一個大掉頭頭朝后腚朝前,再然后拿后腿踹開了大門,再再然后不按規矩一下子就插到最前面,那些規規矩矩排隊的,一絲不茍工作的無不愕然但也毫無辦法只有認命,誰敢跟瘋牛碰,沒誰愿當這個傻屌。哈哈哈——這頭牛笑了笑成了馬永新懷里揣著的正冒著裊裊熱氣的百元鈔票。
這是馬永新的一閃念,電影語言叫做閃回。閃回中的馬永新可以不按規矩,可以不遵守章法,甚至可以膽大妄為胡作非為,現實由不得馬永新瞎想胡想亂想,想咋咋就咋咋。就在不久,馬永新不得不按規矩排隊。四個開放的窗口前有四支歪歪扭扭的隊伍,馬永新排在最右邊的隊伍里,所有隊伍似動非動如毛毛蟲緩慢地爬行,其實沒有毛毛蟲快,馬永新盯著腳尖,想象出一只女毛毛蟲打腳尖起步朝柜臺方向爬,按照蟲子的速度都爬了一個來回了,往前才挪動一步。馬永新有點兒急了,一急那張嘴就嘟嘟噥噥地發牢騷,聲音低得連他自己也聽不真切。很快,馬永新的身后續排了兩個時鮮的女孩。這時候馬永新并不知道身后的風景,他只關注前邊,前邊是一位打扮時髦的中年女性。那女的身穿白底藍花褂子,正中一朵大蘭花,紅瓣藍邊,叮著兩只花蝴蝶,看著看著那兩只蝴蝶成了兩只鴿子——田寡婦胸前的那兩只鴿子,紅紅的嘴圓圓的頭滑滑的毛,咕咕叫著情等著他去弄,田寡婦的鴿子真肥,田寡婦的肚皮好軟和——馬永新大膽地前進著,那桿不得不裹在衣服里的旗幟早就呼啦啦飄了起來,千軍萬馬立馬聚攏在旗桿下,只等一聲號令就奮不顧身地往前沖……前邊的中年女性恰到好處地回頭瞥了他一眼:靠恁緊干嘛,你看你個撿破爛的?馬永新不笨,完全讀懂了人家的意思,高昂著頭顱的旗桿中了魔法般轟然倒地,那些滿懷抱負奔赴疆場準備一搏的勇士們也頃刻間灰飛煙滅。在那人把眼剜過去的瞬間,馬永新往后一個挫身右腳重重地踩在后邊女孩子的腳面上,女孩子一聲銳叫,緊接著馬永新摔倒了。緊攥在手里的鈔票像極了等著出逃的孩子,脫離了他的掌控,燦爛成一地鮮紅。鮮紅立馬聚攏來又鬼樣散開去,成了一片好看的紅云彩,每天他馬永新就在那片紅云彩下上班,馬永新自己做主把上班這個被城里人包養的詞弄過來用用。誰說俺不是上班?俺自己給自己點名,自己獎勵自己,自己懲罰自己,班上不好就躺在小屋里不吃也不喝,上好了就弄幾樣鹵菜來瓶老村長和余老師米西米西。
馬永新是怎么站起來的,散落一地的幾十張百元鈔票是怎么回到手的,他不清楚,此時的馬永新活像個小偷,畏畏縮縮的尷尬成一截朽木頭。要不是后邊傳來呵斥聲,他不知道要站到啥時候。寡婦終于熬成了兒,馬永新站到了最前邊。馬永新遞過錢和卡。這當兒,馬永新思想的馬又撒蹄尥蹶子踢騰起來。馬永新想,辦完了順便買些小菜在弄瓶老村長和余老師喝兩盅。他想象著把余老師灌醉了,余老師說瘋話,邊說瘋話邊吐,雞頭都吐出來了,那雞頭昂著紅紅地冠子,在老家的大洋槐樹上喔喔的鳴叫——晌午嘍做飯嘍,他跟奔兒打著招呼;洋槐樹真好,老家真好,今年的洋槐花肯定吃不著了,洋槐花香氣能把人熏死過去;老屋該漏了;那只掉了半拉耳朵的碓窯子還在么?那個干收購的真有他娘的意思,爛碓窯子也要;爬墻虎該伸出紅舌頭了;那七窩燕子十有八九不來了,你想想你的門整年整月地關著,你不給他鑰匙他咋開門;該找個能人配一把燕子會用的鑰匙,系在燕子扣鼻子上,啥時候想進來打開就是了。奔兒有一把鑰匙丟了,沒來及再配,那次他到潘樓買磷肥,走時忘了把鑰匙給奔兒,正讀小學二年級的奔兒放學進不了門,在院子里的洋槐樹底下睡著了,臉上拉一脬鳥屎,耳朵上叮滿了綠頭蠅子,當時奔兒正害耳底子耳眼天天淌膿……馬永新抱著遭罪的奔兒一下子哭了,嗚嗚的,然后緊咬嘴唇暗暗發誓:就是當牛做馬也不能讓奔兒遭罪了。打那,三間土坯房子大門就沒像模像樣地鎖過,盡管后來給奔兒又配了一把。有一次奔兒問,俺大我不是有一把了么,門咋還不鎖呢?他回奔兒說,萬一碰巧哪天咱倆的鑰匙一下子都丟了呢,進不了屋你我吃啥?砸鎖吧快把錢沒有了,退步說就咱這家誰偷,不就幾窩老鼠幾窩燕子么?咱的燕子進不來,母燕子咋喂小燕子?奔兒說哪恁巧,馬永新說就不興巧一回,世間的事誰能說清。為了照顧燕子,干脆敞開門。于是一撥一撥的客人來了走走了來,自由得沒法說。乖乖就那一年,當門那間后檁上住了七窩燕。三窩老鼠七窩燕,誰家要是能湊夠這個數,就是七世修來的德行。老鼠哪家都有不止三窩,三窩燕子的好找,四五窩就非常不好找,七窩燕子的絕對不好找。因此上馬永新就有了夸耀的本錢:俺家有七窩燕子了,可想看看?逢人邊說遇人就講這句話,眉眼發光,頭皮倍亮,說話勁抖抖,走路氣昂昂,連放屁尿尿聲也比往日響亮清脆幾許。這都是一瞬間的事。
馬永新見女經理出去了,只一會,來了兩個警察推推攘攘把他弄走了。馬永新愣怔老半天才弄明白是乍回事。女經理說那錢是她家的,并且那字是她愛人親手寫上去的。這時的馬永新才注意到在這錢的最下邊確實有一行螞蟻腳似的小字。原來女經理家十天前被盜了兩千塊,那張帶字的是其中一張。到現在案沒破,這可好抓住一個送上門的。任憑馬永新怎么解釋人家就是不信,賭咒發誓也不行。哪恁些好事都叫你們揀破爛的攤上了,幫一下忙就賞你一百塊你鄉下人也趙本山了扯淡都不要教了,俺城里人哪點得罪你們了,說得好聽揀破爛,看見了是揀看不見就是偷就是搶,如今的鄉下人也油條了狡猾無比。罰款三千回去準備。馬永新被放了回來,錢沒寄成還弄了一肚子窩囊氣。這天是法定的放三天假的第一個清明:公元二零零八四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