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作者:離九思 騎馬的張果老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防盜門半掩著,八成是老婆羅雙下樓取包裹或丟垃圾,大大咧咧又忘記關門了。他徑直走進廚房,餐臺上照例放著兩瓶IPA,一種投很多啤酒花的啤酒,入口濃烈伴澀。這是他喜歡的口味。其中一瓶已被起開,他咕咚咕咚灌下去,卻像灌了一肚子涼水,寡淡無味。
衣服上的血跡已干涸,呈現一種詭異的暗褐色。他有些訝異,嫌疑人王有利瘦削的身體里藏著一股子狠勁兒,他從后面撲過去,撲了兩次都被掙脫,第三次他鎖住對方脖子,想把他從后面撂倒,這人卻像抓根土里的一截樹樁,怎么掰也掰不動。正僵持著,對方袖子里的彈簧刀驀地從外側捅過來,讓他腰上見了紅。他苦笑,這兩年調到市局刑警支隊,天天蹲點審案子,身子越來越松,按說這蟬聯兩次市公安散打冠軍的身手不至于。
好歹把這孫子銬在了綠化帶的欄桿上,他喘著粗氣坐在地上等隊友。王有利歪頭呸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目光狠戾地看過來,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這狠戾里揉著抹嘲弄的笑,弄得他心里不爽。他站起來想給他幾拳頭,但忍住了,他有段日子不打犯人了。
剛入職那幾年,在鎮派出所跟著副所長老李混,晚上喝酒回來,老李讓他上樓把監控關了,自己去審訊室。他在樓上看著老李脫下警服,蒙住嫌犯的頭,一拳一拳招呼下去,老李打人有分寸,頭上給幾拳,朝肋叉子給幾拳,然后用警衛室粘了水的橡膠棒,拇指粗細,一棍子一棍子抽下去,抽的地方不留一點淤紫。打累了,在犯人臉前頭支一架照燈,叫他下來做筆錄。
就因為愛打犯人,老李被投訴了好幾次,干了十年的派出所副所長沒提上去。鄉鎮的派出所少有大案,不外乎幾個慣偷、流氓,一些尋隙滋事的小混混。他一直不懂為什么老李總喜歡揍他們,揍來揍去,這些人見到老李就發怵,不見收斂,反而流竄到其他鄉鎮繼續作案。后來跟所里人聊閑,說起老李打犯人,根兒上跟他老婆有關。
老李年輕的時候出任務,跨縣去追一個慣犯,在外面呆了一個月,這期間家里遭了賊,懷著二胎的老婆光顧著她那些嫁妝和結婚首飾,死命抱著不肯給,小偷急了,搶奪中把她推倒踹了幾腳,孩子流產了。回來后,老李帶上所里的幾個兄弟去鄰鎮逮到了人,那小偷見這陣仗翻墻要跑,老李把他從墻頭拽下來,半大的磚頭朝著對方就招呼上去。老李從此背上個重處分,困在基層再也上不去,脾氣越發暴躁起來。醉酒時候常常紅著眼嘟噥,可惜了,七個月的孩子,比伸直的巴掌大一些,男孩。
老李這事兒跟他和羅雙提過不止一次,他和羅雙結婚后,老李來家吃過幾次飯,酒過三巡后,這些話反反復復說。兩人這時候都不搭腔,只好酒好肉伺候著,讓他盡情發泄。
老李其實不僅僅是他倆的媒人,還是羅雙的娘舅。老李剛給他提這事兒的時候,他并不太上心。但甫一接觸,就陷進去了。羅雙外外表柔柔弱弱,美貌與IQ兼具,是他中意的那一款,只有一點不好,脾氣急,還倔。
當時他在派出所已經干了兩年,跟師父老李耳濡目染,做事不拖泥帶水,直來直去,該拼命時候決不含糊,這種不懂得妥協的性格遇上羅雙的倔強,就像針尖對麥芒,成為兩人婚姻中磕磕碰碰的伏筆。
二
穿著居家服的羅雙推門進來,手里捏著太康藥房的專用塑料袋。這家藥店就在樓下不遠的轉角處,是周邊居民日常解決頭痛腦熱的拿藥點。他看她徑直走進衛生間,關上門。隔一陣,門打開了,她手里攥著一根塑料棒,盯著洗漱的鏡子,紅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
他想湊過去看。猛然想起自己一身血污,怕嚇著她,趕緊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泡到盥洗間的盆子里。洗衣粉在熱水里化開,起了一層細膩的泡沫。他遠遠地搭話,“老婆,你知道嗎,我常常想起老李,喔,咱老舅。”他試搓著盆里的衣服,那些血漬粘在上面怎么也洗不掉。
“他后面這幾年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喝醉了就嘮叨那些陳麻爛谷子的事兒,說他打犯人,打老婆,說他這些年就問他老婆一件事兒,你怎么就這么蠢,錢能帶進棺材去?我老李家的根兒就毀你手上了,沖著這迷瞪勁兒,就該挨揍。可他老婆也憋屈啊,后來受不住打,他老婆扔下他和閨女跑了。你說當年要是這孩子能生下來多好,生下來,是不是老李就是另一副模樣?”
羅雙不說話,把塑料棒放在衛生間的鏡架上,進了廚房,沒搭理他。
搓了五分鐘,血漬還是沒有搓掉,他決定不再和這件衣服較勁兒。坐回沙發上,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打開電視,體育頻道在播西甲,皇馬踢黃色潛水艇,他自顧自地笑了,“我那時候也不理解老李,就像不理解為什么以前我爸總揍我一樣,到了這會兒,覺得也正常,人到中年,糟心事兒一大堆,誰也打不了,恨不能打自己兩拳。”
羅雙從廚房走出來,端過一碗面,放在桌子上,說吃吧吃吧。
他明顯感到羅雙今天的情緒不對,她的長發胡亂抓了個啾啾,眼睛紅腫,明顯哭過。他問她怎么哭了?話一脫嘴發現是廢話。頭幾年倆人因為他的工作一直吵,她希望他打申請調到辦公室,這樣起碼不用經常招呼不打就消失,也不用每天都加班到深夜,一年有三百天見不到人。對于這個家來說,他十有八九都缺位。交電費、換燈泡、修馬桶、通下水道....甚至老岳父生病住院時,他也因為出差在外沒到場。他知道虧欠這個家,虧欠她。但他就想留在一線辦案,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愿望之一。總之倆人都不妥協,吵來吵去,吵乏了,每一件美好或者不美好的瑣碎,都淪為情緒的刺,扎進彼此心里。
她不理他,從書柜里翻出一本相冊,坐在沙發上捧著看。相冊里是結婚后倆人存的照片,沒多少,大多是他的獨照,這幾年辦案子,到一個地兒得空了,拍幾張照片發給她,算是報平安。寥寥幾張合照,除了結婚照,就是碰巧他在家一起過的兩人生日的隨手拍。后來羅雙把這些照片洗出來,他當時取笑說現在都是電子相冊,洗照片有什么用。她說能看到的總不如能摸到的踏實。他知道她話里有話,怕她借題發揮,就不爭辯了。
羅雙一張張翻過去,每一頁都看得很認真,他端起面碗來,面有點逑了,用筷子把上面的醬汁拌開,他每次都抱怨她做的肉醬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或者應該放點糖,這樣增鮮。其實她已經做得很好了,但他就是想從這些細節里挑刺,找出一點他在她心里的存在價值。
三
吃了兩口,大概是過了冷水,面涼了,咬到嘴里沒了勁道,軟爛成一團。他放下面碗說你去睡吧,我看完這場比賽也去睡了,明天我調個年假,最近這個案子也告一段落了。
她不說話,捧著相冊中的一張照片傻笑,他從沙發后面看過去,那張照片有點年頭了,是他們剛認識時候倆人照的。按老李的說法,耍朋友嘴和行動都得跟上,他領會了其中深意,只要有時間,就和羅雙膩在一塊兒。老李說現在我算你領導還是你長輩?說完壞笑的分給他一根煙,他點上,說了聲都行啊。
照片上倆人頭挨頭在一個瓜攤上,擠眉弄眼笑成一團。那時他被抽調去另一個鄉鎮蹲老賴,穿著便衣在人家門口附近的瓜攤邊蹲了半個月。周末,羅雙來探班,和他一起在這西瓜攤上選西瓜,攤主忍不住問,你們是警察吧,派出所的?他笑著說,老鄉你別亂猜,派出所就在對面,你見過我倆?攤主搖搖頭。他說你別瞎尋思,我是討債的。攤主問討誰的債,張力的?他皺了皺眉,沒搭話。
攤主咧嘴笑笑,說這大道上人來人往的,開始那幾天,你每個過路人都掃幾眼,后來大概是疲了,沒剛開始那個大海撈針的勁兒了,但張力媳婦從我攤前過的時候,你這面部神情就像那貓盯耗子似的,要說不是因為張力的事兒我也不信。
他給攤主遞上一根煙,笑著說老鄉你的眼力見真好。攤主得意地說,我在這干了這么多年買賣,見過的人多了去了。其實啊,你們這么待下去,我覺得也抓不著張力,你想我都看出來了,那張力的婆娘能看不出來,再說,哪個欠人錢的敢白天光明正大的從村大道走回來,你上午八點來,下午五點走,跟上班似的,再呆一個月也沒用。
羅雙側過頭極力忍住笑,再轉回臉來時,一本正經轉了個話題,老板你的瓜甜不?來一個。他隨手抱起一個瓜遞給攤主過秤,羅雙說你不會挑,我來。于是挨個瓜敲一敲,鼻子湊在瓜屁股上一通聞。攤主豎起大拇指說姑娘你懂瓜,羅雙臉一揚,指著一個半大的西瓜傲嬌地說,那是,這好瓜不光敲著脆生,瓜屁股上還冒著一股子熟透的瓜香味兒。
攤主將瓜切成兩半,通紅的汁水順著刀刃流到案板上。羅雙上前抱起一半給他,然后自己抱著半個,問老板借了兩把勺子。倆人就這么一人抱著半個瓜,蹲在地上拿勺子吃著。羅雙眼見著他的瓜見底了,把瓜皮一把扣到他嘴上,糊了他一臉,他手沒閑著,反手抓起她的下巴作勢要親吻,就這一幕,被走過來巡查的老李抓拍下來了。
看著照片,她嘴角彎起來,他也想笑,余光掃到她的淚從笑著的嘴角滾落下來。他呆住了,想安慰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他也明白,這些年婚姻中的拌嘴吵架,不過是特定環境觸發的應激反應而已,她的恐懼和憂心他都懂,那些無法預知的危險,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的決絕,都成為她的心結。他愛她,而她也愛他,這點毋庸置疑。
四
自從調到市局刑警支隊后,他習慣了晝伏夜出,生物鐘也變得混亂,有時候要熬到三四點才上床,睡眠很輕,每天兩三個鐘頭,夢很多,零零碎碎都是些過去和現在的案子。
三天前,市公安局接到群眾舉報,說一個疑似通緝犯王有利的人在南苑小區出沒。他和同事趕到小區門口的一家超市。老板說那人來這買過兩次煙,白將。他問人長得什么樣子,老板說戴著頂棒球帽,瘦高個,穿了一件黑色T恤,腿好像受過傷,走路的時候左腿拖著右腿走。老板口中描述的樣貌,與王有利很接近。
老板說這人在小區門口出沒幾天了,來了話不多,買完煙就走,有時候會去小區門口對面的鴻運賓館。他也跟老板要了盒白將,抽出一根點著,以前老李喜歡這煙,便宜勁兒大,能一口過肺竄到后腦,老李夜班的時候,喝完酒,一根接著一根。
老李出事兒那天,也是剛抽完一包白將。然后對他說,我有點事出去一趟,回來給你帶一包,可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他趕到現場時,看到老李那輛銀色捷達已經撞變了形,人擠在車廂里,需要把車框切開才能把人抬出來。老李臉色蒼白,看見他卻一臉鎮定。還問他有煙嗎,來一根解解疼,他遞給他一根點上,老李的左手從破了的側玻璃伸出來。他問老李傷哪兒了,老李說不知道,哪兒都疼,又感覺哪兒都不疼。他后來想可能是酒精麻痹神經的效果,老李那天喝了一斤半白的。
剛抽第二根煙,人就不行了。血從車門縫里淌出來,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了心跳,右邊大腿骨折,肋骨的骨折橫斷面插進了脊椎,從后面破皮而出,肝和脾也都撞裂了。
他記得老李出事前,一直在暗中跟蹤一個叫王有利的人。
兩年前,市局通知老李去配合調查一樁割喉案,因為死者是老李的老婆,但實際上是他前妻。那時候老李和他老婆已經離婚幾年,但考慮到女兒小,這事兩人都沒對外說。他前妻被人殺死在市區一處出租屋內,法醫的結論是被人用美工刀或手術刀片干凈利索地割斷了咽喉。從沒有打斗痕跡的現場看,應該是熟人所為。
市局的專案組經過初步摸排后,將審訊重點放在與他前妻同居的男人身上。老李有自己的想法,覺得出租屋的房東嫌疑更大。房東叫王有利,高挑瘦削,長著一張縱欲過度的臉, 黑眼圈繞在小眼睛四周,臉色發白,嘴唇也發白。老李對這張臉十分厭惡,偷偷把人羈押到鎮派出所私審,可能是打急眼了,王有利也發了狠,咬住了老李的手,食指硬生生被咬下一節來。這事兒當時鬧得挺大,正好碰到全省政法系統巡視,老李因嚴重職務違法受到重處分,免了副所長的職務。王有利因殺人的證據與動機不足,疑罪從無,但由于襲警,被叛了兩年。
這兩年中,割喉案并沒有實質性進展。他天天追著這個案子的進度,市公安局和區法院都被他鬧得頭大。當年他打老婆有多狠,現在想為她懲兇的想法就有多烈。王有利這時還沒有被列為連環殺人嫌疑犯,除了襲警的前科,似乎沒有更多的關注點。
但老李不這么認為,王有利放出來后,他就四處跟蹤這孫子。在臨死前抽最后一根煙的時間里,老李跟他說剛才碰到了王有利,這孫子跳上出租車跑了,我去追,結果車速太快鉆到了大貨車屁股下面。他說你確定?老李點點頭說錯不了,就戴著頂鴨舌帽,黑夾克。那小子先認出我來的,一直盯著我少了一節的手指頭看。他問在哪兒看到的王有利?老李說南苑小區對面的鴻運賓館。
五
這之前,還發生過一起割喉案。第一起案子發生在四年前,距離老李前妻被割喉,中間有兩年的空白期,這混淆了警方的辦案思路。
那時他剛從蹲點張力的村子撤回所里,正如西瓜攤主所說,這種守株待兔全是白瞎,村里人指不定都是張力的暗線。局里很快就把他們這個暗樁點統一撤回,撤回的第二天晚上出了事兒,張力的老婆死了,死在家門口,被人用刀片割喉,死前爬了十多米,案發現場是胡同口的垃圾桶旁。當晚下了一場雨,血跡被沖得斑斑塊塊,隱約還能看出爬行的痕跡,肚子里的孩子跟著大人一塊兒沒了。
他后來在市局的專案會上,看著幻燈片里一張一張案發現場的照片。回憶起蹲老賴時的情景,說不定他和羅雙在瓜攤前選西瓜時,兇手就在附近,盯著張力的老婆,也同時盯著他們,這讓他心里發毛。
當時專案組初步判斷是老賴張力欠債太多,遭到了黑吃黑的報復。后來尸檢發現張力老婆肚子里的孩子與張力的DNA不符,于是從這方面入手一遍遍展開拉網式排查,卻一無所獲。
兇手很精,在犯罪現場只采集到了一雙高低不平的腳印。根據村民的線索,案發前幾天,看到一個駝背的男人在這塊兒撿垃圾,年紀大約在三十五歲上下。每天都來,蹬著一輛破三輪,圍著村子轉一圈,有村民說看到他常在張力家門口徘徊,案發后男人就沒來過,警局走訪了附近鄉鎮村落和垃圾站,都說沒有見過這個人。
2014年左右,縣城只有幾條城中主路安了監控,追查嫌疑人蹤跡可謂大海里撈針,事發后的幾個月,拾荒成了高危行業,警局陸陸續續抓了十多個拾荒人,審訊完又都放了,就這么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折騰了四年多,依然是個懸案。
老李出事后,那些看得見的線索和看不見的因果,像無形的力量,裹夾著它走向一個并非預期的目標,讓王有利這個名字漸漸浮出水面。
老李死了幾年了,他還對這場葬禮記憶深刻。他是以老李的徒弟和侄女婿的身份參與的。老李的遺像擺在搭建的靈堂中央,一張當副所長時著警服的黑白照。老李的女兒跪在靈堂左面,右面跪著羅雙和老李的另外幾個侄子。還有一個早前認下的干兒子,小孩不到十歲,好動貪玩的年紀,跪不住,在靈堂里亂躥,被大人忙著追回來,按在地上,嘴里少不了埋怨,說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這殯儀館陰氣重,小孩子擔不得,受了外災咋辦。跪在地上的他背一僵,陰著臉不說話,讓人把孩子送回去了。
來悼念的人很多,老李的女兒一直慟哭,人走了,她還在那哭,后來嗓子嚎啞了,哭腔變得斷斷續續,堵在嗓子眼,擠成一縷一縷。羅雙一直在她表妹旁邊陪伴著,像刺猬縮成一團,瘦削的肩微微顫抖著,沒有聲音,只有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他心里像扎進一把尖刀,五臟六腑被攪成了一團。
想起十多年前,他爸死的時候,他媽也是跪在靈堂左面,面上很平靜,還能左右應酬。他當時上初二,跪在靈堂的右邊。他爸死于醉酒落水,去收尸的時候他執意要跟媽媽一起去,母子倆看警察從冷柜里拽出一個黑色的尸袋,拉開,里面是一具慘白浮腫的尸體。同去的伯伯寬慰他們要節哀,說眼淚流在尸體上不吉利,他媽媽捂著嘴,果真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可在他爸被推進焚燒爐的前一刻,耳邊卻聽見了一聲尖細地哀嚎,甚至都來不及呻吟一聲,他媽媽就暈死過去。他后來從單身至今的母親那里懂得了,每個人都不完美,也會有很多惡習,但不妨礙她愛他。
正如老李,生女兒時對老婆說辛苦了,兒子沒了對老婆說揍死你,臨死前交代給他的最后一句話是抓兇手,替我老婆報仇。興許,他并沒有對他老婆說過一次我愛你,但愛,從未離開過。
六
促使高層將兩個案子合并的關鍵是老李的車禍。
本地公安對南苑小區周邊進行了拉網排查,小區的監控里顯示了王有利在這一塊兒的活動軌跡,除了一套假的身份信息,沒有其他收獲。這異常的情況引起了警方的重視。張力老婆割喉案里的拾荒人,老李前妻割喉案里的房東,兩人會不會就是一個人呢?
專案組于是把他借調到市局刑警隊的專案組里,后來辦了正式調動手續。這當口,第三件割喉案發生了。
他是在周末早上九點多從單位返家的路上接到羅雙電話的,電話里她聲音都變調了,說她閨蜜在家中遇害,她正好在現場。她們原本約好了今天早上去逛喵街的。
他立即通知同事一起趕到現場,這是位于市里一個新建小區,叫錦苑,房子半年前交付,死者剛搬進來有一月有余,27歲,單身,在本田4S店任銷售部經理。門開著,羅雙靜坐在樓梯口,門口還圍著不少人。見他們來了,她蒼白的臉有了點血色,指著屋里說,客廳里有我的一排腳印,我就站在臥室口,看了一眼就退出來了,現場我沒動過。
他點點頭,沒說什么,戴上腳套手套和同事進了屋。推門進去,濃濃的消毒水混和洗潔精的味道撲面而來,客廳干凈整潔,沒有撕扯打斗的痕跡。他走進臥室,看到了羅雙在后來的噩夢中不斷閃回重復的一幕。
床上躺著一具女尸,一半身子耷拉在床板下,粉色的床單、被單被血跡暈染,地板、墻上到處都有飛濺的血漬。女尸被人用刀片切割脖頸,氣管已被切斷,只剩一點皮肉還連在上面,支撐著赤裸的軀干。他趕忙攔住準備往前查看的同事,喊了一句拉警戒線保護現場,給局里打電話叫法醫來。
羅雙在市局呆了一上午,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了。死者是她高中同學,叫李琪,剛喬遷新居,前一天晚上兩個人在QQ上聊天到凌晨,正好那天他值班沒回家。她和這個閨蜜最近走得很近,倆人周末的時候常聚在一塊兒,李琪跟她聊起一些感情上的困惑,說自己快三十的人了,事業小成,感情上卻不順遂,和4S店的股東交往了兩年,對方卻不愿意為她離婚。羅雙在那頭說些寬慰的話,倆人都沒有困意,從感情聊到衣服化妝品,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中間羅雙去卸妝洗澡,回到床上快凌晨一點了。看到半小時前李琪給她發了一條消息,說陽臺有聲音,嚇人。羅雙發消息過去,問怎么回事兒,半天沒回,電話打過去沒人接。她當時覺得李琪可能睡了。第二天她按照倆人約定的時間開車到她樓下接她。電話提示關機,她上樓去看,門關著,敲門沒應。這才急了,把李琪早先給她的備用鑰匙捅開門,進去就看到了案發現場的一幕。
從公安局出來,他和羅雙并肩走著,剛出門口,羅雙沒繃住,哇一聲哭了出來。哭著哭著就趴到他肩上,抱著臉繼續哭。他摟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說不怕,有我呢。等了有一會兒,哭聲小了,他才用紙巾給她擦臉。
她抽搐著問,又是一起割喉案?他點點頭,她不說話,緊緊抱住他說,咱別干刑警了,調去辦公室吧。他說要不咱去對面水吧坐坐吧,你穩穩神。羅雙用紅腫的眼睛看著他說,如果我昨晚沒打通電話,就趕去她家,指不定還能救她一命…...他搖搖頭,說不,萬一兇手沒走,你讓我下半生可什么辦?
七
法醫的鑒定結果,死者的頸部為致命傷。臥室里、客廳里每個角落都被仔細清洗,李琪最后發的一條消息是,陽臺有聲音。李琪家的陽臺對面是一個露天陽臺,相隔只有一米的距離,事發前隔壁在裝修,晚上門沒有鎖。警方初步懷疑兇手從隔壁陽臺翻過,打開窗戶進到屋子,案發現場的證據被兇手消除殆盡,警局里的人反復確認小區監控,發現里面有個戴口罩的男人形跡可疑,案發前幾日,他都出現在李琪樓下,據隔壁裝修人員回憶說,戴著口罩看不太真,很像是之前給李琪家搞裝修的泥瓦匠。
影像資料截止到案發前一天下午,那一天監控壞了,事后檢查是被人用利器割斷了傳輸線。專案組將她旁邊一棟樓的監控資料拷貝下來,影像記錄下當天晚上的一些細節,一個戴帽子的男人從兩個陽臺之間爬過,拉開李琪陽臺的窗戶鉆了進去,燈亮了,先是臥室的燈再是客廳的燈。模糊的影像只能追蹤到這里,他的身影在兩盞明亮的白熾燈下延展。順著這些視頻影像,警方在小區門口的監控下找到了兇手的影蹤,凌晨兩點的時候他走出小區。路過監控的時候,這個男人抬頭看了一眼,定格的照片上,兇手的小眼格外醒目。
開會的時候,側寫師不斷更正自己的推論,判斷嫌疑人為35歲左右的男性,175到180之間,善于偽裝,可能是跛子也可能不是。其殺人動機不排除心理畸形而對出軌女性下手。做出這個推論的原因,是三件案子中涉及的女性都有過出軌經歷,張力婆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張力的,老李離婚的事所有人都不知情,極有可能被兇手誤認為出軌。而李琪也是一個不光彩的第三者。側寫師認為一個人使用暴力,背后必然有憤怒的情緒做支撐和對暴力有意和無意的學習模仿。
通過戶籍核查和外圍摸排,發現王有利幼年時曾遭遇父母離異,離異的原因是母親出軌。父親把這股氣撒到他身上,喝醉酒后就會施暴,他的一條腿就是被他父親打折的。從他的成長經歷看,他對出軌女性的恨意就不難理解了。
由于不同案子現場目擊者的供述差異性很大,時間跨度也大,將王有利的戶籍照片交給幾起案件的目擊者辨認,有的說像有的說不像,這讓案子的偵破難度加大了一層。萬幸,從李琪指甲里提取到一小片兇手的皮膚纖維,與王有利在監獄服刑期間留存的DNA信息比對,終于鎖定了這三起割喉案的犯罪嫌疑人。
那兩年,市局忙著根據省廳的指令配合拉網排查,懸賞通告在發了十幾張,卻毫無進展。整個公安系統長期彌漫著一種焦躁的氛圍,社會壓力大,省里不停催辦,以至于女性深夜不敢輕易出門。
而嫌疑人王有利卻像憑空消失一般,直到南苑小區超市老板在三天前報案。
八
抓捕行動將從王有利出現在超市開始,狙擊手和持槍刑警會將嫌疑人鎖定在嚴絲合縫的包圍圈里。為避免打草驚蛇,專案組安排兩人負責監視、跟蹤,只要王有利出現在超市門口,他們負責隔離和掩護群眾,任務就算完成。
他主動請纓。當初老李將王有利羈押在審訊室私審,他沒攔著,還和嫌疑人照過一面。后來答應了老李報仇,就得說到做到。其實這次跟蹤的危險系數很高,夏天沒法穿防彈衣,嫌疑人卻一定帶有匕首等兇器,還可能帶有自制鋼柱手槍。
但他想要終結這個案子。且不說職責所在,更因為這個像幽靈一樣的割喉殺人嫌疑犯總徘徊在他周圍,從老李到羅雙的閨蜜李琪,這讓他不敢掉以輕心。特別是最近眼皮總跳,更加重了他的失眠。他安排另一名干警去小區超市蹲守,自己則去了南苑小區對面的鴻運賓館。
這個賓館在小區大門正對面,平時人不多。酒店的樓還蓋得不壞,外墻用的材料是色調柔和的高檔釉面磚,中間每一層夾著采光好的陽臺。底樓大門上面橫著一塊招牌——鴻運賓館。這記號似乎還不夠醒目,門框上另外有一張黃色PV板做的廣告牌,底下寫著:“二樓茶坊內設機麻”。
是了,他記得本地最盛行的一項娛樂活動就是打麻將。幾年前老李最后看到王有利也是在這里,十有八九是嫌疑人去打麻將摸了兩把出來。
他避開大堂里服務員的視線,從又陡又窄的樓梯通上三樓,出樓梯口右面有一排房間,里頭稀里嘩啦搓麻將的聲音很大,隱約有人在喊,“胡了,清一色。”
吧臺沒人,他找到一個托盤,把茶水壺和紙巾放在上面,一間一間敲過去,問需要添茶嗎?在敲第五個房間時,門開了一道縫,一張蒼白的臉和小眼睛對上了他。他一腳踹開門,對方猛地反身推開二樓的窗戶就跳下去,他也跟著躍下去。地面一地的碎玻璃渣尖銳地扎進了他的腳底,他一縱身,從后面撲過去,撲了兩次都被對方掙脫,第三次他鎖住對方脖子,想把他從后面撂倒,這人卻像抓根土里的一截樹樁,怎么掰也掰不動。
正僵持著,對方袖子里的彈簧刀驀地從外側狠命捅過來,他一把抱住他,順勢將手銬銬住了對方的右手,把手銬的另一頭拷死在綠化帶的欄桿上。他跌坐到地上,看到了一片刺目的鮮紅不停地從腰眼處噴涌出來。
他不記得打過支隊的電話,更不記得自己被抬上救護車送往搶救室,甚至不記得刑警隊的所有人向他脫帽默哀致敬,當然更不知道無數群眾自發走上街頭為抓捕連環殺人案的英雄送別,他只記得妻子羅雙讓他辦完案子早點回家,有個緊要的事要告訴他。
九
他終于想起來回家的原因了,這樁緊要事是什么呢?他環顧四周,看到桌子上擺著坨成一團的面,沙發上無聲慟哭的妻子還捧著照片。對了,他記得她把什么東西放在衛生間的鏡架上。
鏡架上放著一根尾端是紅色的塑料棒,中間的框口有兩條暗紅色對照線,這是驗孕棒?他抖索著掏出說明書,視線幾乎不愿意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握著驗孕棒的手繃得有點緊,兩條色帶,且檢測線明顯清晰,是的,羅雙已經懷孕了!這個極度的狂喜伴隨著無比的遺憾,像要沸騰的胸口突然被冰水澆過,驟然間舒張,帶起一陣痙攣。
他坐到她旁邊,輕輕吻上她皎潔飽滿的額,指尖輕撫,想要拭擦掉那些滂沱的淚,卻再也沒有觸手的溫暖。她無聲的飲泣也漸漸在夜風中微弱,那些眼淚似乎被揉碎在漫長的夜晚里,蒸騰出巨大的孤獨和失落,籠罩著他的心,讓他抽離不開。
天欲破曉,東方天際浮起一片魚肚白,他看著自己漸漸透明的身體,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東西,潮濕地劃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道或許并不存在的曲曲折折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