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加書香瀾夢第三屆愛情主題積分賽活動。
01
初夏。暮色四起,天越來越黑了,沒有一絲風。王家莊人有的似乎只是滿心的煩躁,和身上似乎永遠也淌不完的汗。
隨便扒拉了幾囗飯,王有福便放下了碗筷。這每天的飯菜自己做的實在馬虎,沒有一點滋味。
他抺了一把臉上的汗,裸著上身,把褂子往肩上一搭,從褲腰上抽出旱煙袋,裝上煙葉點燃后,“叭嗒”,狠狠地吸了一囗,徐徐吐出一片煙霧。
看了一眼正趴在桌上吃飯的雷子,他開口交待道:“雷子,鎮上王家托人給我捎話,約我去談筆活計,我去去就回。你小子,吃完飯把碗筷收拾好了,就早些歇息,別到處亂跑,這活計若能談下,又得咱忙好幾天了,把精神給我養足了,聽到沒有?”
雷子抬起頭,望著王有福應道:“知道了,師傅。道不好走,天黑又看不分明,您帶上手電去吧?”說完,沒等王有福應聲,雷子放下筷子,起身向屋里跑去。
檐下的白熾燈發出昏黃的光,撐起越來越暗的黑夜,猶如黑墨中的一輪手繪的太陽。王有福贊許地望著消失在臥屋門里雷子的身影,并沒急著離去,難得雷子的一片孝心,不忍拂了他的意。
他站在院子里等著雷子,借著昏黃的燈光,望向院門前的那棵老梨樹,不時吸一囗旱煙。這棵梨樹有些年頭了,在燈光的照射下,隱約看得見大致輪廓。知了的聒噪聲從梨樹冠中傳來,在漆黑的夜里,被傳送的很遠很遠。
沒等多久,雷子拿著手電來到面前。他恭敬地把手電遞給王有福,“師傅,要注意安全。”王有福左手接過手電,把煙桿噙在嘴里,慈愛地用右手摸摸雷子的腦袋,點了點頭,轉身摁亮電筒,徑直出了院門,左拐順著土路上了村道,朝白馬鎮的方向快步走去。
雷子目送師傅消失在黑夜中,返回飯桌上快速地把碗中的飯吃完。這飯菜早就吃得無味,難得師傅今個有事出門,不如去釣些魚兒來改善一下伙食,想必師傅也不會責怪。想到這,他收拾完碗筷,清洗干凈后,摁亮手電轉到屋后,拿上早就準備好的桶、蚯蚓和魚竿,又回轉院內,拿了一個小板凳,熄了燈,摁亮手電鎖上院門,放了鑰匙,朝著三里外的葦河一路跑去。
夜幕下的葦河,緩緩向東流去,隱隱泛著白光。河水漫過岸邊的蘆葦,層層漾到雷子的腳下,一陣陣蛙鳴聲,刺破黑夜,傳到了他的耳中,蘆葦叢中偶爾會傳來“撲騰”的聲響,他知道這是野鴨抑或別的鳥類在夜間覓食發出的聲響。
雷子來到常常夜釣的地方。這兒沒有蘆葦,視野開闊,葦河在這掏了個深坑,拐個彎,收窄了河面,才一路向東流去,再也沒有比這更合適夜釣的地方了。他放下板凳,在魚鉤上下了蚯蚓,甩鉤入水后,就坐在板凳上,摁滅手電,手持魚竿靜靜地等待魚兒上鉤。
才下鉤不久,他就感覺到手中的魚竿有動靜,連忙摁亮手電去照浮子,果然看見浮子正逐漸下沉,趕緊收竿,卻是遲了,魚兒已吃了蚯蚓脫鉤跑了。雷子并未氣餒,重新下餌甩鉤入水后,他屏息凝氣,靜下心來感受手中魚竿的輕微變化。正在這時,他突然聽見有人哼著曲,邁著散亂的腳步正向他這邊走來。這曲并不是唱的,應該是用鼻子哼出來的,含糊不清,聽不清一個字;腳步聲也是不規律的,時快時慢,時輕時重,雜亂無章,沒有一點節奏。聽到越來越近的聲響,雷子的心里一驚:這么黑的夜,又沒有光亮,不會是遇見鬼了吧?鬼是循著手電的光亮朝他走來的嗎?他的心跳突然“呯呯呯”地越跳越快,直朝嗓子眼兒奔去。強裝鎮靜,他壯著膽大喝一聲:“是誰?”同時把手中魚竿往地上一插,“嚯”地站起身,快速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摁亮了手電,一個中年女人,目光呆滯,頭發亂如蓬草,懷里抱著一只小白貓,衣衫襤褸地出現在手電的光暈里。
女人并沒有回答他,突然的光亮讓她猝不及防。她停住腳步,也停止了哼唱,本能地向一側轉過臉去,微微瞇起眼睛,伸出一只手,擋住射向眼睛的光。短暫地對視過后,女人似乎適應了光亮,放下手,撫摸著懷里的白貓,哼聲又起,拖沓起腳步,順著他身后的羊腸小道走去。
雷子的心放下了。他長噓一口氣,拍了拍心口。“喂,你要到哪里去?這么晚了,你不害怕嗎?”
女人沒有回答他。她只是在雷子問話的時候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繼續走她的路。
“原來是個不會說話的瘋子。”雷子搖搖頭,同情地望著從他面前走過的女人。
遠遠的,雷子就見到一星煙火,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他知道師傅又坐在梨樹下的青石上等著他了,便加快了腳步。等到了近前,還未開口,就傳來了師傅的訓斥聲。
“臭小子,又跑葦河去夜釣了?都這么晚了,不是讓你早點歇著嗎?咦?”王有福本來背對著雷子,正低頭在青石上敲擊著煙竿里的殘渣。一聲貓叫引起了他的注意,隨即一道手電的光亮,隨著他的轉身,劃了一個弧,射向了雷子。于是,他便看見了雷子身后的女人。
“她是誰?”王有福厲聲問道。
“師,師傅,她是,是我在葦河邊,遇到的。”雷子從沒有見師傅發過那么大的火氣,平日里師傅亦師亦父,對他慈愛有加,今日帶個陌生的瘋女人回家,本就誠惶誠恐,心中忐忑不安,一見師傅動了真怒,雙膝一軟就跪倒在地上,不敢隱瞞,結結巴巴地說出遇見瘋女人的經過來。
聽完雷子的講述,王有福皺起了眉,把手一揮,“在哪遇見她的,就把她送回哪去。”
“為什么呀?師傅,她好可憐,要是遇見壞人咋辦呀?”雷子嘟著嘴,把臉扭向一邊。要放在平日里,他是萬萬不敢頂撞師傅的,今天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這個女人萬一被壞人欺負,他的良心會過意不去的。
見了雷子一臉的不服,王有福覺得自己的話語是強勢了些,上前扶起雷子,望著快和自己一般高矮的雷子,他習慣性地摸摸他的腦袋,溫和了口氣說道:“雷子呀,她是個瘋女人,肯定是自己出門走失回不去了,她的家人一定在四處找尋她,萬一……”話未說完,就被雷子打斷了。
“什么萬一?師傅,你怎么知道她還有家人?或是走失的?你看她的樣子,肯定流浪了很久了,腳上沒穿鞋,都腫了。”說完,抓起師傅的手左右晃動著,撒著嬌,“師傅,我們就收留她嘛?你看她好可憐,好不好嗎?”
王有福無奈地搖搖頭,率先走進了院子。
02
王有福今年五十有三,年輕時在外省打工,春節回家時,在火車站被人騙去了錢財,無錢回家只好四處流浪,幸遇他的師傅收留。他的師傅見他還算聰明伶俐,勤快能干,就收了他為徒。從此以后,他就跟著師傅在外省走家串戶給人打造家具,學了一門木匠的好手藝。因他無兄無妹,父母去世后,他就辭別了師傅回了家鄉。
王有福長相普通,性格有些怪癖,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那拿得出手的手藝,通常能贏得雇主的嘖嘖稱贊以外,其他似乎沒有可以炫耀的。父母并沒為給他留下多少家產,只有一棟上了年紀的老屋,和一畝薄田。
斑駁的墻壁,看不出底色、泛著黑黝黝油光的房梁,青黛色瓦片上長出的野草,處處顯示著老屋年代的久遠。不過,老屋盡管經歷了無數歲月的洗禮,但它依然能為他遮擋風霜雪雨,抵擋嚴寒酷暑。
王有福對老屋是有著深厚感情的,他出生在這里,老屋承載了他太多的童年回憶和少年往事,直到他十五歲離開家鄉,到三十歲歸鄉,離家時是弱冠少年,歸家時已到了而立之年,可他除了一身木匠手藝外,一個人形影相吊,孑然一身,既沒有娶上媳婦,也沒有事業創下,日月過得難免凄苦。
父母給他留下的老屋共三間,正中的一間是堂屋,東間睡人,西間讓王有福收拾起來做了雜物間。老屋連著院子的地方做有廊臺,用二層臺階連著,廊臺上放有桌子和躺椅,平日可以吃飯,喝茶,用來乘涼和曬太陽也很不錯。出了院門,有一土路和村路相通,順著村路可上白馬鎮。院子外邊土路的一側,栽種著一棵上了年歲的老梨樹,樹身一人摟抱不過來,樹下有一塊青石,表面平整,被磨坐的泛著光。在老梨樹的后面,是一個由山上溪流沖擊而下形成的水潭,溪水終年嘩嘩地流著,一畝大小的水潭不增不減,潭水泛著幽幽的綠光,再往下順著地形,蜿蜒向東流去。
王有福甚是喜歡這潭水,每每干完活回家,飯后坐在青石條上,乘著梨樹送來的陰涼,抽著旱煙望著那潭水,一切煩惱皆消。他是手藝人,走街串巷,一般吃住皆在主人家里,頓頓好酒好菜自不必說,煙茶也是管的,只有在上家活做完,下家活未聯絡上的時候,他才會回到老屋來住。他的手藝,在全白馬鎮是屬一屬二的,才回來那幾年,活沒斷過,活計從年頭排至年尾,好不忙碌。可現如今不行了,原因無非有三:一是現在時代在進步,好些年輕人結婚,都時興直接去城里買家具了,又漂亮又省時間;二是他的手藝好,做的家具結實耐用,用個三四十年可不壞;三就是他的手藝雖好,但畢竟是些老樣式了,跟不上潮流的款式了。好在他并不介意,有活就做,沒活就侍弄那一畝薄田,院內也被他辟出一小塊菜地種些時令蔬菜。一個人的日月,說簡單也簡單,只要能飽了肚子,其它什么都不重要了。
收雷子為徒,則是意外。半年前的一日,他正在鄰村李二黑家做一個大衣柜。中午吃過飯休息,他走出干活的院子,坐在大門廊檐下的石頭上,照例拿起煙竿,裝上煙葉,剛點燃,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佝僂著腰,小心地挪步到他近前,往院子里瞅了一眼,然后蹲下,向他陪著小心地問道:“師傅,敢問一下,你就是給二黑家做活的木匠師傅嗎?”
王有福以為是找他做活的人家,便笑著回道:“是哩。敢問老哥家里需要趕制什么家具?”
老人連忙擺起手,身體后傾,“不打家具。不打家具。”
“哦,”王有福應了聲,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哎,這活是越來越難找了,想到這,眉毛不由得擰在了一起,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疑惑地望著老人,“那老哥,你這是有啥事嗎?”
老人有些難為情,嘴唇囁嚅了幾下:“師傅啊,是這樣,我是本村人,叫羅玉堂。家里并不寬裕,種了一輩子地,也沒個來錢處。養下三個娃。大小子吧,本來挺聰明個娃,就是心眼子窄,凡事啊,總愛鉆牛角尖,一根筋溜直。下學后說了門親,臨了女方變了卦,死活不同意了,這不,連彩禮都退了,娃呀,一時想不開,上門找女方鬧了幾回,沒有結果,一急一悶,腦袋一一”羅玉堂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腦袋毀了呀,老伴怒火攻心,一氣之下撒手走了(死了),把這一堆攤子扔給我了。唉,老大這輩子沒啥指望了,我就將就著養吧,養一天是一天,等我也走了,他自個聽老天爺安排吧。老二呢,高中沒上完就去南方打工了,出門在外,也只能顧著自己的嘴巴,辛苦一年也攢不下倆個錢來。老三今年才剛十五,書啊,死活念不下,一心想奔他二哥去,可他年歲太小,我哪下得了那個狠心呦。于是我就尋思著,讓他在附近學個手藝,我不求他以后大富大貴吧,只求別像我一樣,一輩子像個老黃牛樣,卻照顧不下一個家來。所以,師傅呀,我想向你求個心愿,把老三收個徒弟吧,我求您了!”說完撩起衣角,擦了眼淚。
收徒?王有福心里打了個哆嗦。是啊,自己眼見也上了年紀,這一門手藝雖說不上多榮耀吧,可也不能斷在自己手里呀?自己咋沒動過這個尋思呢?看著羅玉堂渾濁的眼睛,含著期待望著自己,心里泛起了惻隱之心,自己孤苦一人,有個人陪伴也好著哩。幾下里思量后,心中便有了計較,“老哥呀,這行當苦呀,你家娃能吃下這個苦嗎?再說,這行手藝現如今也掙不下個錢,我沒有……”
王有福話未說完,就被羅玉堂打斷了,“師傅啊,雷子這娃,你放心,舍得下力人也勤快,愛動腦子,要不是攤上我這么個沒用的爹,前途光明著哩。只要有吃有住,不要工錢的。”
王有福略一思索,對羅玉堂說:“老哥,我叫王有福。雷子跟上我,吃住沒問題,只是我一人,平日懶散慣了,做不出什么好吃的,吃飽沒問題。平日穿衣啥的,我也管上,需要啥,只要要求不過分,我都滿足,另外每月給他一百元工錢,讓他存起,你看咋樣?”
羅玉堂激動的手顫抖起來,一百元哪,在鄉下可不是個小數,自家雷子能遇上這么個仁義師傅,不容易啊。“行,行,師傅,你可真是個好人啊。”
王有福擺擺手,“老哥啊,可別這么說,只要雷子愿意學,我愿手把手教他。這樣吧,老哥,這家活我明天完工,你讓他來見見,他要愿意學,我就帶他走了,我就是鄰村王家莊的,要想見他,你隨時來。”
羅玉堂趕緊起身,緊緊抓住王有福的手,使勁晃了晃,老淚縱橫。
03
瘋女人的到來,頗讓王有福頭疼。倒不是為了多一口人吃飯,只是這多一個女人出來,老屋就顯得擁擠了,還有,這平日無故多個女人出來,得去給村長打個招呼,否則還不知道又生出多少事端來。事到如今,怪雷子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這女人也確實可憐。昨天夜里,他和雷子在檐下搭了幾塊木板,將就了一晚,把床讓給了瘋女人。女人是真可憐,三下兩下就把一碗面囫圇吞下,吃過飯,女人倒頭抱著那只貓就睡下了,這會太陽老高了,還沒起床。
雷子正在收拾西屋的雜物。王有福尋思著在西屋給瘋女人搭下個床鋪,剩木料有的是,做個床綽綽有余,大半天功夫,雷子自己都能把床做下,自己得去趟鎮里,給女人買兩身衣服來,總不能讓她一直穿的破破爛爛,還有就是得去趟派出所問問,看附近有誰家走失人口了沒?要實在沒法,他還得去趟村里,好歹要知會一聲村長。主意已定,他喚來了雷子,交待完起身便向鎮上趕去。
從派出所出來,王有福默默不語。看來真讓雷子說中了,戶藉同志聽了他的來意,去刑偵科問了,沒有人報警尋人;又往附近鄉鎮及縣公安局電話詢問,也沒有相關尋人的報警,甚至向鄰縣、市里都詢問過,都未有失蹤尋人報警。王有福心里就納了悶,那這女人是從哪來的?癡傻著不說,關鍵是話也不能說。他又詢問了能否收留,等有人尋了再給鎮上送來。戶藉警對王有福的做法給予了肯定和表揚,并熱情地給他開了暫住證明,還給了電話,讓他有事可隨時找派出所。建了檔后,還把他熱情地送出了派出所大門。
看著手上的證明,王有福苦笑一下搖了搖頭,眼下只有先這樣了。他把證明仔細地疊好,放進貼身口袋,轉身朝市場走去。
衣服是估量著買的。當老板娘聽王有福說了情況后,一個勁地朝他伸大姆指,根據他描述的高矮、胖瘦幫著挑了兩身衣褲,堅持只收個成本價,臨行還送了兩雙襪子和紅布鞋給他。他臉一紅,朝柜上扔了二十元,轉身就走。老板娘拿著錢追出店外,硬塞進他的口袋,轉身就轉回了店鋪。望著老板娘的身影,他的眼睛不覺模糊了。去了商店又買了些洗漱生活用品,他拎上東西朝村里走去。
“什么?還有這種事?”聽到王有福的敘述,村長瞪大了眼,同時心里也涌出一股暖流。“有福啊,派出所都同意了,沒事,你就先這么辦,村里沒意見,這個你還收好。”說完把手上的證明仔細按原樣折好,遞給王有福,“有啥困難盡管給村里說,村里能解決的絕不推脫。村里你放心,誰亂嚼舌根子我治誰,你這是做好事哩。”
“那村長,能麻煩你和老嫂子去我家一趟嗎?”王有福有些難為情地開口說道,“那女人是個瘋子,我和雷子兩個男人,沒法給她洗澡換衣服啊。”
“這么個事啊,沒事,桂花,走,我倆去有福家一趟。”村長扭頭喊來了在灶屋忙活的媳婦兒。村長媳婦名叫閻桂花,聽了事情的原委,樂呵呵地說,“這事啊,小事,咱這就走。”把手在圍裙上擦了一下,解下圍裙,順手搭在院里的蘋果樹枝上,跟著兩人出了門。
瘋女人抱著那只白貓,正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曬著太陽。此刻,她用手輕輕撫摸著白貓,嘴里哼著誰也聽不懂的調,微瞇著眼,一臉安詳。王有福和村長夫婦推門進院的聲響掠擾了她。她從椅子上站起,抬腳就沖進了東邊的臥屋,門半掩著,她的眼睛就從這半掩的門縫里,向院里的來人警覺得打量著,白貓“喵”地叫了一聲,掙脫了她的懷抱,一躍跳上了床。瘋女人“哐啷”關緊了門,追隨著白貓,蜷縮在了床角。
雷子站在院里,正侍弄著床,先是看見師傅帶著村長和桂花嬸子進了院子,又見瘋女人受了驚嚇竄回了東屋,楞了一下,哐啷的響聲讓他回過神來,無奈地搖了搖頭。
師傅走后未過多久,女人就開了東屋門,抱著那只小白貓,怯怯地一點點挪動著腳步下了臺階,然后猛地朝院門跑去。雷子正刨著木材,見女人要跑,他丟下刨子,快步上前抓住了女人的手。他對女人充滿了好感,見到她,就想起自己的哥哥,眼眶就流下了淚。女人本要掙脫他的手,卻見他眼眶流下的淚,她沒有再掙扎,抬起那又黑又臟的手,輕輕擦著雷子臉上的淚。雷子站著沒有動,待她擦拭了幾下后,輕輕抓住她的手,慢慢把她引上廊檐下的飯桌旁,又指著板凳,示意她坐下。
女人一直望著他,緩緩坐下后,雷子轉身進了灶屋,端出飯來,一只手放在嘴下,另一只手不停朝嘴巴比劃著。女人盯著他的手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飯,顯然懂了他的意思,順從的從他手中接了筷子,端起碗,快速地朝嘴里扒拉著飯。雷子對著女人點了點頭,笑了一下,掐了一塊饃,扔給了從女人懷里掉落在地上的貓,慢慢下了臺階,撿起刨子邊干活邊朝女人笑。待女人放下碗,他又放下手上的活,上了臺階把女人扶到躺椅上躺下,把吃完了饃的貓又放回在女人懷里。整個過程,女人都非常安靜,一臉祥和。
04
王有福看見奪門而入的瘋女人,不由得嘆息了一聲。雷子見三人呆立在原地,趕緊上前和他們打了招呼,“嬸子,熱水我已燒好,現在我就把水拎去東屋。說完進了堂屋,往桶里裝了熱水,拎進東屋,倒進木桶,出屋后又轉身去堂屋燒水泡茶。
閻桂花從王有福手中接過裝著衣服的袋子,笑著說:“你們聊吧,我去給她洗澡換衣服。”說完徑直朝東屋走去,進了屋,順手關上了門。
村長來到雷子未做完的活計旁,拿起一塊下好的料板,瞇起一只眼瞅著,嘴里贊嘆道:“不賴。有福,都說名師出高徒,雷子的手藝日漸長進啊,你的手藝可有了傳承啰!”
王有福招呼村長坐在廊檐下,給村長遞了根紙煙點燃后,自己從后腰帶抽去煙桿來,裝上煙葉點燃后,蹲在臺階旁“叭嗒”吸了一口,“村長,雷子這娃靈性,乖巧懂事,又肯吃苦下力,是個學手藝的好苗子啊,我算計著好好地帶著,花個一兩年時間,等他藝成,我就不干了,干不動啰,守著老屋走完人生這過場了。”
雷子從灶屋出來,拎著茶壺給村長斟了一杯茶,放下茶壺走到王有福身邊,蹲下身子偎在王有福身邊,眼中閃著淚光,動情地對師傅說道:“師傅,老話說的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對我恩重如山,等以后您老了,我養你老。”
王有福聞言,心中大受感動,雷子真是個好娃啊,難得他這份孝心。自己怎么能拖累他呢?他有一個老父親,還有一個癡傻的大哥,他是羅家的希望啊,怎能被錮在自己身邊?他以后可要娶妻生子,養家糊口,延續他老羅家的香火,身上的擔子可不輕啊。他扭臉撫去雷子臉上的淚,摸摸他的頭:“傻孩子,青天白日咋說下這等胡話?你有這心,我就心足了。走吧,咱接著干活。”
床在師徒兩人的手中,很快成型。村長起身幫襯著把床抬進了西屋。雷子把曬在院里的被褥拿進西屋,正張羅著要往床上鋪蓋,王有福叫住了他,讓他去把新買的床單被套拿來。王有福把褥子鋪好后,仔細地抻展每一個褶皺,待到確認褥子都被抻拉平展后,又在褥子上按了幾按,確定酥軟后,從雷子手中接過了床單,展開,朝空中抖了幾下,待床單將要落下時,眼睛左右瞅著,調整著方位后,用笤帚把床單細細掃到平平整整,才從雷子手中接過網套,準備套被罩。
村長站在床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待王有福往被罩里裝網套時,也伸出了手。“有福啊,”村長頓了頓,看了一眼正在忙活的王有福,試探性地問道:“我見這女子不像天生癡傻的,應該是受了啥大刺激了。我聽我女婿說縣里城關有個老中醫,對治療這病有一手,要不要去試一下?”
王有福的手停在了空中,扭臉看著村長,“再說吧。村長,這非親非故的,我好心收留了她,還要再給她治病?我這成什么了?”
村長還未說話,一旁的雷子卻激動了,他一把抓住村長的手,身子因為激動而顫抖著,小臉漲得通紅,“叔,你說什么?這種癡傻病可以治?”村長點點頭,“我也是聽說的,治了的人雖不能和正常人一樣,但神志可以清醒很多,自理還是可以的。”說完他略微思考了一下,“有福,如果你愿意,治病的錢不用你管,村上把這錢出了,你看?”
王有福看著激動的雷子,心中起了波瀾,是啊,這種癡傻的人,讓人看著著實可憐。雷子的大哥,他是見過的,整天渾渾噩噩,癡癡傻傻,身邊離不了個人照顧,啥都不能安心去做。既然村里愿出這錢,試試又何妨?如果這女人能治好,那雷子的哥哥,不也有救了嗎?救人一命,勝過七層浮屠啊!想到這,他停下手中的活,抓住村長的手,“村里愿出這筆錢?”
村長見王有福的心思活泛了,放下了心。他可不單單只有這點想法,眼瞅著有福都活了半輩子人了,頭上都落滿了霜,到如今,還是一個人過著孤苦日子。雷子還小,藝成后不可能一直守著他,畢竟雷子還有一家人。這個女人,如若治不好,也就是一說;如若能治好,有福不也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伴了嗎?他鄭重地點點頭,“等回去我就召集村干部開個會,晚上你去找我聽信。我估摸著問題不大。”
王有福點點頭,看了眼雷子,他知道這孩子的心思。再說如果不給女人治病,他和雷子就得有一人在家守著,思來想去,怕也只有這個法子,如果有效,就讓雷子的哥哥一起治。套完被子,三人一起步出了西屋。村長和王有福圍坐在桌邊說著話,喝著茶,雷子則開始收拾工具,整理起院子來。
不知過了多久,東屋的門“吱”地一聲開啟了。三雙眼睛從不同的角度向門響起的地方看去。閻桂花最先走出屋子,她的右手拽著一只白凈的手,然后就露出了著新衣的女人。王有福有些吃驚,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卻又不得不信他見到了畫中的人。
女人的頭發還滴著水,姣好的面容上精致小巧地排列著五官。除了那雙充滿著驚恐、慌亂的眼睛在左躲右閃之外,其他看不出一絲異樣來。她的右手還抱著那只乖順的白貓,顯然它也被清洗了,全身的白毛在耀眼的陽光照射下,泛著光澤。王有福忘了端在手里的茶碗已經傾斜了,茶水順著桌面正滴答流淌在地上,很快泅濕了巴掌大小的一塊地面。
閻桂花小心地把她牽引到躺椅邊坐下,撫撫她的手。女人眼神呆滯,目光落在院內覓食的一只雀兒身上,追隨著它一蹦一跳,也追隨著它飛上空中,攸忽失去了蹤跡。良久,才想起懷里的貓,低下頭,輕輕撫著它,嘴里又哼唱出那首誰也聽不懂的曲兒來,慢慢閉上了眼。
05
天還亮著,王有福吃了幾囗飯就放下了碗筷,他囑咐雷子看好女人,就來了村長家。
村長一見到他,讓了座后就嘆了一口氣,“有福啊,村里干部不同意,要不,這事就算了吧。”
“我就料到會是這結果,”王有福掏出一根紙煙遞給村長,又掏出煙桿,裝上煙葉點上火,“村長,治,得治。你聯系吧,治得好歹我都認了,這些年我多少攢了些錢,這治病的錢我自個出。”
閻桂花聽到說話聲,從屋里走了出來,手里端著一碗茶,“有福,你想好了?真治啊?”
“治。”
“要治好了呢?”她站在丈夫身后,給他捏起了肩膀,“老喬這肩周炎老是犯,現今是越來越厲害了。”
王有福低頭抽著悶煙,“好了就好了唄。說不定好了,她也就能想起家人來了。”
村長拍拍閻桂花的手,示意她停止,“有福啊,替你有些不值啊。半道拾撿來的瘋子,你能給她一囗飯擋饑荒,給她一張床遮風雨,已經仁至義盡了啊。沒必要再把自己的心血,花在她身上了吧?”
“唉,村長啊,咱都是爹娘生養下的,都是一條命啊。啥值不值得?咱對得起這里就不虧為人了。”說完他拍了拍胸口,“村長,啥都不說了,你盡管聯系吧。”
“想好了?”
“想好了。”
村長站起身,“有福,好,明早我安排車來拉你們去。”
王有福站起身還未開囗,雷子渾身濕漉漉的,慌慌張張就沖進了院子,“師,師傅,不好了,那,那個女人掉……掉潭里了,我,我把她拽,拽上岸,就,就……”
王有福沒等雷子說完,扭頭就沖出了村長家的院子,快步朝家里跑去。村長兩囗子待雷子喝下一碗茶后,蠆擁著雷子,出了院門。村長兩囗子上了年紀了,跑不動了,只能在雷子的攙扶下,后腳攆著前腳朝有福家趕去。路上,村長問道:“雷子啊,那女子好好的,咋會掉進潭子里去?”
原來,王有福離開后,雷子吃完飯害起了肚子,他看了一眼瘋女人,見她抱著貓坐在躺椅上,眼睛盯著院外那棵大梨樹發著呆。他便進屋拿上紙去了廁所。等他上完廁所回來,椅子上是空的。他頓時慌了神,院里和房里都沒人,心里暗叫一聲不好,趕緊沖出院子,就見那只貓正在看著潭水中的自己,伸出爪子一點點朝潭里的自己抓去,女人蹲在它的身邊,仔細盯著它,見它伸手,就也伸手去抓回那只貓。把貓抱進懷里后,她站起身,誰知腳下一滑,直直朝潭里栽去。掉進潭里的女人,在水里胡亂撲騰著手腳,喝了好幾口水,身子直往潭底沉去。雷子趕緊跳進潭里,牽著女人的手,把她托舉上岸,叫了幾聲,見她沒反應,就趕緊來找師傅了。
當三人趕到潭邊時,只見王有福抱著女人,把她翻了個身,單膝跪地,用膝蓋頂住女人的腹部,一只手輕輕拍打著女人的背部,試圖讓她把腹中的清水吐出來。過了好一會兒,女人“哇”得連吐出好幾口水來,順帶著也吐出了晚上吃得沒來得及消化的穢物,那團穢物中清晰可見幾塊黃痰斑,斑里有幾根血絲。待她幽幽醒轉來,見到王有福,一下抱住他大哭起來。吃不住兩人重量,王有福一屁股坐在地上,聽到女人哭泣,忍不住也老淚縱橫,突突亂跳的心終于歸了位。那只貓此刻靜靜地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猶如一朵盛開的梨花。
女人的舉動讓閻桂花大吃一驚,女人的哭聲更是讓她疑惑。她試探地走上前,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女人止了哭聲,扭臉望向她。
“妹子?你沒事吧。”
女人搖了搖頭,看向潭水里的那朵梨花,潸然淚下,“它死了,敏兒最愛的貓死了……”說完一把抱住閻桂花,大哭起來。
王有福呆住了。他以為出現了幻聽幻覺。女人的哭聲,女人說的話,女人的一切,都讓他感覺到那么的不真實,只有那一灘穢物,散發著異味,經過鼻腔進入到他腸胃。突然他也嘔吐起來,卻什么也未能吐出囗來。他顫巍巍地爬起身來,走到女人身邊,“夜里涼,去跟你桂花嫂子把衣服換了,小心害病了。”說完拍了一把仍沉醉在癡傻狀態的雷子,“臭小子,傻了嗎?快去燒些開水去。”囑咐完雷子,抬頭用眼掃過那棵梨樹,“咦?村長,村長啊,你看,都白露了,梨葉泛黃了,那枝上,咋打起了骨朵?”
暮色漸沉籠蓋了四野,遠處的山、樹漸漸成了墨影,終于也融入了夜色中不復再見。王有福一口接一囗地坐在臺階上吸著煙,煙霧旋繞著他,一點點隱在黑暗中,村長呷著茶,盯著那茶壺,心里不知想著什么,女人坐在桌邊,滿腹的心事,看著遠處那濃得像墨的黑暗,一動不動。閻桂花則站在她的身后,一下一下梳著女人的頭發,眼睛卻也茫然地看著院外的黑暗。雷子坐在院子里,抬眼看著天上稀疏的星星,成人的世界他不懂,他就心無旁鶩地數著星星。沒有人說話,各人都在想著自己的事,做著自己的事。
06
王有福最先打破沉默。他把煙桿里的殘渣在桌角磕了磕,側著臉問道:“你叫啥名?哪的人?”
女人從沉思中醒來,拍了拍閻桂花的手,示意她停下,兩手從耳朵邊向上攏起頭發,從手腕上褪下一根橡皮筋,“霜花,蘇縣淶水鎮人。”
“你家人呢?”
“丈夫早些年病死了,女兒被人販子拐走后,我就沒親人了。”
“唉,”閻桂花嘆了口氣,沒有人比女人更懂女人,她為霜花的遭遇深感同情。
“啪”,村長猛地把手重重拍在桌上,臉因為氣憤而變了形,“這些該挨千刀的,難道他們就不是父母生養下的?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抓住了就統統槍斃。”
閻桂花被丈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她扯扯丈夫衣角,示意他別激動,倒了一杯水放在霜花的手上,“那妹子,你沒報警嗎?”
霜花看著手中的茶,搖了搖頭:“敏兒失蹤后,我著急萬分,抱著她最愛的貓到處尋找,走遍了鎮子的大街小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口氣沒上來,就暈了過去。醒來后,就成了癡傻模樣,腦子里一片混沌,……我的敏兒,都怪媽不好,小貓死了啊……”說著說著,心里想到女兒,想到女兒心愛的白貓,她又失聲痛哭起來。
雷子聽到霜花傷心的哭聲,顧不上再數星星了,他想起了去世的母親和年邁的爸爸,也想起了癡傻的哥哥,兩眼一紅也流出淚來。傷心了一陣,他把淚一抹,來到了霜花面前,抓起她的手,左右搖晃起來,“嬸嬸,你別再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
霜花看了看雷子那張雅嫩的臉,抺去淚,撫撫他的手背,起身走到王有福的面前,雙腿一軟跪了下去,雙手撫地就磕了一個頭,“大哥,多蒙你收留和搭救,這等恩情不知讓霜花該如何報答啊!”
王有福徹底慌了神,趕緊起身攙扶起霜花,“啥恩情不恩情的,都是莊戶人家,就別說報答的話了。”
“你今后有啥打算沒有?”村長站起身,走到霜花的面前。
“還能有啥打算?我在這世上,只有敏兒這一個親人了,我想繼續……”她說不下去了,哽咽著又走回桌子旁,坐下伏案抽泣起來。
“霜花,能聽我一句嗎?”村長踱回桌旁也坐了下去。
霜花抬起頭,朦朧著雙眼望著村長,“村長,你說吧,我聽著哩!”
閻桂花已猜出丈夫想說什么了,驚喜地看了王有福一眼,又轉頭看向丈夫。村長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才開囗說道:“霜花,目前你沒有去處,也沒有依靠,有福也只身一人……”話未說完,王有福就驚呼一聲,“村長,不可!”
村長朝他擺擺手,繼續說道,“我也不繞道了,霜花,我想讓你和有福成為一家人,你看如何?”
霜花聽完村長的話,飛快地瞥了一眼王有福,低下頭,臉上竟飛起陣陣紅霞,半響不語,點了下頭就扭過身去。
閻桂花一陣心喜,抓起霜花的手放在掌心,趁熱打鐵地問道:“妹子,你可是同意了?”
霜花紅著臉又點了下頭。
“有福,你呢?”
王有福此刻有點懵。剛才攔著村長的話頭,是怕霜花不同意,面上掛不住,日后見面難免尷尬,誰知霜花竟同意了,心中除了慌亂,還有一絲驚喜。這么些年了,他做夢都想有個家,有個知冷暖,疼饑寒的人。可是,霜花的心里有著牽掛啊,自己雖沒見過敏兒,但想必和她娘一樣漂亮吧。如果真得過成了一家人,無論如何也得去找回敏兒。想到此,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當看見王有福點頭的那一刻,雷子高興地又蹦又跳,開心地像個孩子似的。
村長也長噓一口氣,笑著說:“有福啊,三天后你們成婚,明個我和你陪霜花去趟派出所,一來把霜花的戶囗落實了,再則就是順便把敏兒的案子報了,咱們相信政府,一定會把敏兒找回來的,你說好不好?”
王有福眼里含著淚,重重點了點頭。沉寂多日的老屋外,終于有了歡聲和笑語。
霜降的這日,太陽依然火辣辣地照下來,天氣溫暖地像是跳過了嚴冬直接來到了春天,梨樹的枝條上開滿了花,遠遠望去,真像下了一層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