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一千零一天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一千零一天。

早上一睜眼老秦照例咕嚕著,深深吸口氣接著嘆口氣,一千零一天,沒幾天是舒心的日子。

“天天發神經,又不要你做什么怎么就不舒心了?回頭民民小惠聽見了又不高興。”老伴說。

老秦每天只有芝麻大的事情就是下樓丟垃圾,很簡單,把家里生活垃圾帶到樓下丟到垃圾箱里。

“這日子還不好?”老伴說。

老秦起來站在窗戶前,看著前面聯排幾棟樓,像一個個玻璃魚缸,他張嘴打了個哈欠,他想起超市魚缸里張大的魚嘴,他捂嘴說不好,沒意思。

“家里你那土窩窩跑不了。”

老伴起了身,伸手摸摸金耳環金鐲子都在,樂滋滋地去廚房了,她每一天都像在過年一樣,忙忙碌碌的高高興興的。有時候她哄他說,別急,等小的上中學了,我跟你回去。

她還在幼兒園! 老秦把頭扭過去。

老秦聽見兒子媳婦房門開關的聲音,然后是孫子孫女哼哼唧唧的聲音,屋子太小,聲音都磕磕碰碰的。他們忙碌的一天開始了,老秦又倒床上睡了,反正沒自己什么事情。

老伴進來把他拉起來:“吃早飯了,快去刷牙,東西我都準備好了。”

吃飯就關老秦的事情,雖然他覺得早一點遲一點其實無所謂,但一家人都等著他,他得坐那里拿起筷子才行。此刻老伴正把雞蛋、牛奶、面包都往桌上放,他們端端正正地坐著看著老秦的位子。

牙膏像條蠶臥在牙刷上,杯子里水也接滿了,老秦狠狠地把牙膏涂在水龍頭上把水潑地上,把水龍頭開得嘩啦啦地響,看著牙膏一點點地沖走了,他齜了一下牙。老伴敲門催他快點說孩子要上學了,他把水龍頭關了,胡亂地刷了牙擦了把臉,就坐過去了。

老伴和媳婦正在分早點,他面前放了兩片面包和兩片芝士,一個雞蛋一杯牛奶。

老秦咬牙拿起干面包,桌上就響起了雞蛋磕碰的聲音,喝牛奶的聲音。老秦慢慢嚼著,面包不小心粘在口腔上方,食管痙攣了一下,老秦鼓著腮一動不動,要是來一碗稀飯就好了。老伴把牛奶往他面前推推,他快速瞪了她一眼,老伴又把牛奶拿開了。

“爺爺,你眼屎大大。”孫女迪麗脆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孫子噗地笑了,牛奶都噴了出來,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英語,迪麗格格笑起來,嘴里的面包終于落下來了,老秦揩了一下眼角也笑了。

老伴立刻把餐巾紙遞過去,把桌子擦了,順便盯了一眼老秦,老秦又咬了一點面包邊。

小惠嚴厲地說:“有什么好笑的?快吃了上學,快,校車要到了。”

老秦慢慢小口咬著干面包看他們快速收拾出門,迪麗出門的時候回頭看著他的碟子說:“爺爺,你吃太慢。”

媳婦的聲音消失在電梯門咣當聲中, “你得好好吃飯,別學你爺爺!”

老秦“噗”吐了嘴里的面包,把手里的砰丟在碟子里,把碟子一推:“太難受了,我要回家。”

老伴嗔怪道:“你還像個孩子一樣,你還不如孩子!你把垃圾拿下去,去走走買點你喜歡的玩意兒墊墊肚子,回頭吃午飯再回來。”

老秦搖搖頭。

“你呀!”

老伴把東西收了,廚房里響起了嘩嘩水聲,還有垃圾槽里砰砰砰瓶子一路下墜一路破碎的聲音。電梯上來了,滴滴滴,level twelve,是那邊人回家了,呵,自己也聽懂一點英語了。

“吶,你早上沒吃東西,給你炒了個蛋炒飯,快吃。”

老秦白了老伴一眼,刷地站起身:“我去丟垃圾。”

他拿著垃圾袋就出門了,他規定自己坐一天電梯走一天樓梯,這次該走了,樓梯間很空曠,只有自己的腳步聲,樓梯扶手油漆斑駁沒有灰塵。老秦越走越慢,轉了不知幾圈,有點暈有點出汗,終于走到了樓下。

樓下游泳池旁有兩個綠色的帶輪子的大垃圾箱,老秦看看,覺得這個挺方便,滿了就拉走,不用人在這倒騰。他選了第二個垃圾箱把蓋子打開,一股餿味竄了出來,他把袋子丟了進去,袋子噗的聲音和蓋子砰的聲音同時發出來,老秦嘴角動了一下。

這幾年里,老秦天天干的事情就是這個。其實垃圾也不用丟,淡城的房子每家都有垃圾槽,在家拉開垃圾槽朝洞口丟下去,一路乒乒乓乓的響著墜著,尤其帶啤酒罐的。老伴說,垃圾槽里有蟑螂爬出來,讓老頭下去丟垃圾好了,兒子媳婦就把垃圾槽封住了。

丟垃圾就成了老秦的事情,老伴就是下樓都故意不帶,上樓來對他說,大夏天的垃圾要臭了,你下去丟吧。

這一千零一天都是夏天,濕熱難耐。

2.

老秦坐在公寓外小公園里,今天的陽光像隔著毛玻璃,淡淡的不明朗,海風有股腥味。公園里有人在一片鵝卵石上倒著走,老伴也讓他試過,到他腳下那光溜溜的石頭像刀尖一樣,還倒著走,難受死了,他不愿意。

要是家里田里地里,他怎么走都行。

一個老頭被一只狗牽著過來了,狗搖著尾巴走著聞著,狗停下,老頭也停下,狗快走,老頭就不停地跟狗說話。

那狗真不賴,一身的毛很順滑,老頭就穿個老頭衫,拖著拖鞋。

有人慢跑,跟遇見的人打招呼,連路邊一只貓他都說了哈嘍。老秦坐一天也沒人跟他說話,他只懂哈嘍和那個十二層英語。他也怕人家來說話,即使說中文,他一張嘴自己都覺得別扭。

老伴和兒子懂老秦的土話,可是他們忙,老秦的話語就越來越少。媳婦和孩子都說普通話還說英語,老伴跟著他們學著說別扭的普通話。

老秦常常覺得兒子孫子他們都不是自己的,連老伴也不是自己的了。

他后悔來這里。

他原本就想來過個年,然后春暖花開的時候回去,誰知,肺炎來了,他就沒有回去。

老伴很高興,兒子給他辦了五年的家屬簽證,說人齊了就是真正的家了。

他們歡歡喜喜地忙著認真地過著日子,一家人尊老愛幼,過年的時候還有人上門照了像,像片上老秦僵著身子板著臉,老秦說自己笑過了,人家拍遲了。他們都笑容滿面比劃著剪刀手,照片還在游泳池邊一面墻上放了很久,老秦常常看著走神,自己咋就這個樣子呢?

他們都喜歡這個玻璃魚缸,自己的家還在太湖邊上。

一千零一天了。

老伴都來三千多天了。老伴從小惠第一次懷孕就來了,當時,老秦想著博士媳婦肯定看不上這個農村老太婆,大字不識一個,土法子倒會一點。

誰知老伴就待了下來,學會了在超市買東西買菜刷卡,會用各式各樣的電器,會烤面包會做蛋撻和蛋糕,媳婦帶著她在東南亞游了幾次,買了金鏈子金鐲子金耳環。像個新娘子一樣有三金了,他嘲笑她,她幸福地笑,說自己是個洋婆子了,叫他也來。

老秦不會做家務,他這一生都是一家之主,主外,女人干的事情他不愿意干,支使老婆就行了,不然怎么叫男人。老伴不放心這個。

兒子民民考上博士后,他就留了幾小塊田地,每月兒子發工資后給他發工資,自己種點新鮮的小菜,種點稻麥,老婆在家收拾。農閑的時候,他把老婆的事情支配好自己去摸摸麻將打打小牌,他覺得自己差不多是神仙了。

幾年沒有摸麻將了,老秦把手指捻一捻,也沒有打牌,也沒有串門,老哥們現在肯定都在棋牌室了,現在家里過冬很閑。

老婆走后,老秦心里缺了一塊,干活也不得勁了。一個人在家種著兩塊地,地里綠油油的,屋里冷清清的,他按老婆教的方法煮飯吃,饞了買熟食去,或者去棋牌室湊合。雖然不是神仙,習慣了也還自在。

在外,老秦挺自豪的,兒子媳婦都博士還兒女雙全,在國外有洋房。打牌的老哥們說:“老秦,你咋不去博士兒子那里住住?出國玩幾趟,還住洋房,嘖嘖。”

他自豪地告訴他們,那洋房當初買都幾百萬呢,他說洋房樓下是幾個游泳池連著,還有個噴泉,一天到晚都有人在里面撲騰,穿那種幾根帶子系著幾塊小布片的衣服,就遮那么一點地方,害得他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

他沒說他不喜歡魚缸一樣的屋子;什么吃的都覺得差了那么一點味道;兒媳婦和老伴捧著孩子像捧著寶,他不能隨便親隨便抱,動不動就是細菌多你洗手了嗎?

還有,好好的米飯不吃,吃面包吃芝士,超市賣的菜只幾樣他認識,其他的更不用說了。

那時候老伴天天喜滋滋地忙著,好像那孫子就是她一個人的,孫子睡了就開始洗衣服搞衛生,嫌他礙事,天天叫他出去走路鍛煉。他待了一陣子就回去了。

又添了孫女,老伴更不愿意回家了。說孩子太可愛了,她疼都疼不過來哪舍得回去,叫他來,兒子媳婦都打電話,說過個團圓年,他就來了。

她確實有忙不完的事情,每天洗洗刷刷三餐之外還烤面包做蛋糕,她有使不完的勁,他天天覺得乏味。只有偶爾周末都在家時一起做做切面或者餃子,老秦才覺得夠味兒。

一千零一天了,真難受。

太陽不知道怎么又出來了,空氣里熱烘烘的,前面烏云又起來了,淡城的天比翻臉還快。

老秦懶洋洋地站起來,目不斜視地穿過游泳池中間的小路,心想會不會有人劃手機走著走著掉下水去,他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水真清,水底有片樹葉在微微晃動著。

3.

老伴已經曬好了衣服,又在洗被單,洗不完的東西,睡衣拖鞋也天天洗,簡直天天在家找事干。有時候兒媳婦也叫她悠著點,她說她行。

“回來啦,買東西吃了沒?”

老秦不做聲。

老伴就去廚房把菜端了出來,一碟炒雞蛋,一碟青菜,一碟蘑菇雞肉。

“要不喝點酒?”

老秦遲疑了一下,老伴就拿了兩罐啤酒放他面前了,用餐巾紙擦擦,噗,拉開了拉環,把酒倒進了碗里放在他手邊。

一碗稀飯也放在他手邊,筷子塞進了他的手里,老伴才坐了下來。

“餓了吧,吃。”

老秦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一只筷子跳了兩下蹦地上去了,在地上還跳了兩下才躺下了。他的左手在碗邊上露著青筋,微微抖著。

老伴把手搭在他手上:“老頭子,你今天怎么了,從早上就是氣滿胸懷的樣子?我以為你想吃稀飯,特意熬了,不想吃,早上蛋炒飯還在。”

老伴起身去了廚房,然后聽見了微波爐的叮咚聲,老秦的氣也順了點。老伴把蛋炒飯和筷子放他前面,臉上除了笑還有一點汗。

老秦把稀飯倒進了蛋炒飯里,攪攪。抬頭看了一眼青菜,老伴立即伸出筷子,青菜就到了老秦碗里,然后雞肉蘑菇雞蛋都堆進來了。

吃了想躺一下,覺得渾身都不舒服,老秦在床上翻來覆去的。

“你玩游戲唄!回頭孩子們回來了就不好玩了。”老伴又在擦地板,地板像鏡子一樣了,還擦。

兒子怕他無聊,給他買了個平板電腦玩游戲,只有一條,孩子在家的時候不要玩。他理解。玩了幾年,里面各種單機游戲都有很大的一筆財產了,沒意思。

“醒了?這有幾件舊衣服破爛不要了,我剛才撿出來的,你丟下去。”

回家去做什么都比這天天丟個垃圾有意思。

老秦直挺挺地躺著瞪著天花板,天花板上就一個圓圓的吸頂燈,都是白,墻壁也是白,像個醫院病房一樣。

“老頭子,你下去洗頭把頭發剃了,還想買啥也買些,順便把垃圾丟了。”老伴把卡放他手上,他知道,這卡給人家滴一下就行的。

“快去。”老伴像哄孫子一樣,把他拽起來,幫他梳理頭發,牽拉衣服。

“去呀。”老伴把他推出門。

之前理發都老伴帶他去的,這讓老秦心里很泄氣,自己一個男人,這么沒用了。

理發的地方他熟,老秦捏著卡站在咔咔理發店的門口,他知道要先登記拿號然后等。

里面站著的男男女女都很年輕都黃頭發遮著一只眼,穿著一樣的大褂子。一個女孩子出來了,兩手攥在一起微微低頭夸張的一聲哈嘍,前面劉海就垂直了,她一抬頭,那頭發又準準地斜斜地遮住了一只眼,然后用中文問他理發?做護理?

“理發。”老秦簡短地說,怕人家不懂,把手插進頭發里做個剪刀手勢,表示剪短。

“好,你請坐,爺爺,你是28號,前面還有三個人。”女孩指指走廊下的椅子,他走過去坐下,他前面是個胖胖的男人,衣服里肥肉東奔西突地想往外跑。

輪到他時,是一個年輕的女理發師,嘴里銜著幾個夾子,把一塊大大的圍裙系在他脖子下面,夾子一個個下去夾好,一雙手在他頭皮上輕輕撓著,老秦放松地閉上眼睛。

4.

老秦看著兒子民民站在理發店里的時候,整個人還是有點恍惚。

民民的頭亮光光的,把老秦拉到一邊:“爸,你簽了什么頭皮護理配套?你知道多少錢嗎?”

老秦覺得是上千塊,他們一算一算,他腦子跟不上,只覺得他們叫著他爺爺,把他的頭按著撓著很舒服,心想著換成淡城的錢應該也沒多少。

兒子這么一問,那應該是不小的一筆錢了。老秦明白了,自己付錢之后沒有興奮感覺反而恍惚,是隱藏著懊悔。

“你怎么過來了,你怎么知道……”

“銀行怕我們上當,超過一個數就給我發信息了。”

“怎么辦呢?能退么?”老秦有點焦急。

“爸,沒事,我只是來問一下他們。”民民拍拍老秦的肩,老秦就覺得肩頭矮了。

那個女孩子走了過來,用手捋了一下頭發,露了一下另外一只眼睛。民民問老爺子消費了什么?

女孩子走到壁櫥邊,打開一個小門,里面排著一溜瓶子,大大小小的,她拿出一個遞給民民,老秦一看,上面已經貼了他的名字,里面有那么一兩個瓶子他有印象,那個女孩子在他面前晃過。

“這些都是爺爺專用的,今天也都開過了。”

老秦的嘴巴微微張開了。

“這些值多少錢?”民民問。

那個女孩子支吾起來,說許多是他們總店配的,不賣的,只給貴賓卡的使用。

“我不知道我買了這么多!”老秦忍不住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貴賓。

民民說肯定是他們忽悠了他老爸,讓老人家稀里糊涂地刷了卡。

“我給他做了一次護理,他說很舒服,我問他愿意不愿意辦年卡,他同意的,你問爺爺。”那個女孩子說。

“你們把今天的服務費扣了,剩下的退了,他馬上要回去了辦什么年卡,還年度貴賓卡。卡呢?”

女孩子陪笑:“錢進了總店系統不好退的,退錢得總經理簽字,我都沒有見過總經理。卡,等會總部那邊會送過來,爺爺可以在任何一個分店使用,轉讓給家人使用也可以。”

“我不想要了。”

那個女孩子在手機上滑滑,說總部那邊說了不能退,老秦著急地看著兒子。

“是嗎?”民民也冷笑:“不能退?那我就報警了。”

然后雙方都打電話,掛了電話,都說那等著吧。

那幾個年輕人一只眼射過來都是鄙視的目光,那個女孩摔著毛巾哼著說還沒見過這樣的呢!

老秦心里很難受,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

兒子把老秦帶到外面坐著。老秦有些羞愧,問兒子:“剛才你說我要回去了,是幫我買機票了嗎?”

“沒有,我只是那么說說。什么護理都是坑人的,他們騙你呢。”

他們說老秦真年輕,看不出來快七十了,是看不出來,老秦頭發濃密黑亮,背不駝腰不勾。兒子幾年前就剃了光頭,說頭發白了。

他們說做頭皮頭發護理就會保著老秦這一頭黑發,老秦想起兒子的光頭遲疑了一下,他們說沒有關系,可以先體驗一下。

然后那個女孩子把理發椅子往后放倒一些,倒了什么在手上搓搓,老秦只聞見一股很好聞的香味,然后麻麻酥酥的感覺從頭上往下蔓延。她一邊在他頭上按壓著,一邊跟他聊天,哪里來的,以前在家做什么,現在在這里做什么。

老秦這幾年從來沒有說這么多的話,居然有人懂,渾身都舒服。

“舒服嗎?”

“舒服。”

“這只是體驗部分,正式配套更舒服,要不要試試配套?”

又敲敲肩膀敲敲背,問老秦簽配套嗎,要問一下家里人嗎,他就豪氣地簽了。

老秦不知道他的卡那么滴一下的時候兒子的手機也滴了一下,四千多刀,兒子就打了老娘的電話。

老伴來了,看看那幾個唧唧歪歪的店員,狠狠剜了他一眼,問兒子:“錢能退么?老頭子,你怎么糊涂了,兩萬塊!”

兩萬塊!老秦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可是看見老伴那責備的目光他就火了。

5

老秦厲聲說:“怎么了,我自己愿意的,我就圖個舒服,怎么的,兩萬塊又怎么的?老子花點錢就不行了么!”

民民站了起來,對他們說:“爸,不是錢的事情,這個是騙人的項目,他們這也不是第一次了,還上過報紙,沒有按摩執照。回頭我帶你去中醫診所按摩。爸、媽,你們先回去吧。”

“我干什么要回去?我是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早就要回去了!”老秦對兒子吼著。

“爸。”小惠來了,老秦泄了氣。

老伴擦著眼睛,小惠對她說:“媽,不要緊。你帶爸回去吧,孩子們在鄰居家。”

兒子也說:“你們先回去吧,沒事的。就花了,也沒什么,我問問清楚。”

老秦就跟著老伴往回走,天已經黑了,世界只剩黑暗和燈火,燈火之外更黑暗。

老秦心里在心疼著那兩萬塊錢,他不明白為什么上了報紙的騙子能夠一直在那正大光明地開店,還連鎖店。怎么沒人管呢?

他不要在這呆了,永遠不要再來了。他就弄他那一畝三分地去。

老伴的神情也不對了,腳步走得啪啪響還很快,那啪啪聲像老家那些女人罵街的聲音,就是那樣痛快地啪啪罵一頓也舒服。

老伴停住腳步,側身等老秦并肩了,輕聲說:“你說,是不是小丫頭子一說一哄你就暈了?你糊涂啊,兒子他們買這房子貸款還沒有還完呢!孩子上學、學跳舞學琴,哪樣不是錢堆出來的!”

老秦心里知道是上當了,就是護理也不值這個價錢的,今天已經這樣丟了面子,心里的氣還沒有出呢,聲音就高了:“老子就不能花兒子一點錢嗎?就是花了點冤枉錢又能咋的!我……”

一對中年夫妻手拉著手走他們身邊過,老秦的話戛然而止。

“花得花得。”老伴口氣又軟了。每次,她都讓他的拳頭打在棉花上。

“我不想花他錢了,我要回去!”一千零一天了,天天丟個垃圾公園里坐坐,剛走遠一點就踩了坑,連生個氣都不順暢,他更要回去了。

“你自己養的兒子不知道么,你一個人在家民民心里難過,我們不放心。我回去了我不放心,孩子交給外國保姆帶嗎?正長的孩子,你知道人家喂什么給他們吃!讓人家天天守著這屋子你放心嗎?”

“我不管,我要回去。”老秦氣呼呼地說,只能在老伴面前這樣,而且是背地里。媳婦很客氣,兒子是一家之主,他不能說。而且,他們白手起家沒要他什么,除了要了老伴,那也是該的,就是在老家,奶奶也是幫著帶孩子的。

唉,剛才在外人面前吼兒子了,真是老糊涂了。

“等我再幫民民兩年。”

兩人都不說話了。老秦想著那兩萬塊錢,要不回來能告么?不知道這里當官的可幫著外國人說話。

老伴把晚飯擺在桌上的時候,小兩口回來了,老秦坐在黑暗中的房間里聽見小惠大聲對老伴說:“媽,沒事了,警察一去,他們就退了錢。爸以后要做頭部護理,就簽名好了,我們在網上付賬。真要按摩還是去診所比較好,人家專業。媽應該去做做按摩活活筋骨。”

老秦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的。

老伴說,做什么護理,年紀一大把了還護理,護理著不死么,我這筋骨活絡得很。

6.

老秦坐著沒動,對面是一個個閃亮的玻璃魚缸,可以看見人影晃動。他自己也在玻璃魚缸里,寂寂地聽著樓下的水聲。

兒子進來了,啪,開了燈關了門,在他旁邊坐下。

“錢,真的拿回來了?”

民民的嗯稍微遲疑了一下,又解釋說:“爸,不是我們舍不得那個錢,是他們騙人,交了錢以后不會好好做,你去一次交一次錢會更好。剛才我跟小惠商量了,馬上孩子假期,我們一家子去巴淡島玩玩,這幾年確實悶壞了。”

老秦看一眼窗外,輕輕說:“民民,我是想回家。”

兒子又撓頭,兒子的頭發大概就是撓掉的,不然怎么這樣年紀輕輕就白發脫發呢,不是說遺傳么,怎么一半都沒有遺傳?

“爸,你幾年沒有回去,家里啥都沒有,你又不會煮飯我們都不放心。”兒子聲音很低,兒子很孝順,他知道,媳婦也很給面子。

老秦就這么一個兒子,回去沒人在身邊,老伴也不放心。

“我回去就搞搞菜園還有一點田,種一點不難的,現在村里也有賣鹵菜的,方便的。”

“爸。”兒子的聲音帶著祈求。

“我就是覺得渾身都難受。”

“回頭我預約一下,再去醫院體檢一下。”

兒子看著他,眼里亮晶晶的,老秦不做聲了。

“出來吃飯。”老伴推開了門,他聽見媳婦跟孩子咕嚕著,迪麗噠噠跑進來抱著他的膝蓋脆脆地說:“爺爺,吃飯!我和你比賽。”

迪麗小手扎進了他的大手,然后把他拉出來了,他聽見兒子在后面舒了一口氣。

老伴和媳婦又搬出了啤酒,一人一聽,兩個女人把酒開了,淡黃色液體帶著白色的泡沫流進了他面前的碗里,那些白色泡沫不斷翻騰,然后從碗邊溢了出去。

兒子宣布了度假的計劃,軒軒和迪麗在桌子邊跳起舞來,軒軒又跑去打電話說了一串他不懂的話,迪麗跑進房間,把她的恐龍抱出來,說要帶著,小惠笑著點了頭。

這一頓飯氣氛很輕松,小惠一反常態說了許多話,兩個孩子嘰嘰喳喳不停,要是平時小惠要罵的。

老秦也被動地說了幾句話。

吃了飯,小惠搶著去洗碗,兒子和老伴就拉老秦出去散步,走了沒一會,兒子的電話就響了。

“經理?什么經理?……明天見報再說。”兒子克制著不耐煩掛了電話。

電話又響,兒子掐掉了。

電話響了幾次,兒子就走遠遠地接了。說的都是英語,老秦隱隱聽見幾次咔咔。

老秦的心沉甸甸的,后來兒子說什么他都沒有聽進心里去,一晚上都仔細揣摩著兒子的表情語氣,斷定那錢沒有要回來,那個咔咔把錢卡住了。

晚上老伴又說了老秦很久,老秦,你說,孩子們待你不好嗎?我待你不好嗎?這房子好不好?這地方好不好?一天到晚的也不需要你做什么,這不是掉福窩里了嗎?

好啥?老秦甕聲甕氣地說。天天一個模樣!日子、天氣一個樣,吃的穿的也都一個樣,這都一千零一天了還一個樣。

“你知足吧!兒子媳婦都這樣孝順,還要帶你出去玩,還讓你去做護理,還護理呢!”說起護理,老伴又生氣了。

懶得跟你說,老秦悶頭躺下了。兩萬塊,厚厚一沓子,他這么一點頭皮就霍霍掉了。

“你就聽孩子的吧。”老伴又說軟話了。她說兒子媳婦老大不小才生的兩孩子也不容易,民民頭發白了剃了,小惠也有白頭發了。

晚上老秦耳邊都是老伴的好不好,腦子里都是那沓子錢,攪成一團。夜深了,世界像個幽深的海洋,微微蕩漾。

早上,老伴把他拉到桌邊,小惠又鄭重地喊了一聲爸爸,請求他留下來,不然婆婆老公都不放心,她也擔心。而且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

老秦頭暈,想想還是點了頭,說不回了。

老伴咧開了嘴,說等會陪老頭子去那鵝卵石上走走,開始疼不要緊,熬幾次,你也能倒著走了。

老秦第一次用普通話對老伴說:“那就聽你的。”聲音別扭得自己都不好意思。

民民小惠都笑了,幾個人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老秦拎著垃圾出門的時候,咕嚕著這都一千零一天了,今天是坐電梯還是走下去呢?

老伴在他身后說:“今天早晨忘了嘀咕?一千零兩天,你還是慢慢走吧,鍛煉鍛煉。”

老秦走進空曠的樓梯間,扶著樓梯扶手往下轉,轉著轉著頭更暈了,眼看到平地了,少踏了一步就咯噔下去了,趴到垃圾袋上之前,老秦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體內咔咔斷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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