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別來無恙
村里傳來了一個屌炸天的消息:杜鵑要嫁給杜海。他們可是親兄妹啊!一奶同胞的親兄妹要結婚啦!哥哥是二流子,還是殘疾人;妹妹是大學生,村里新晉的“新科狀元”。他們就這么饑渴?搞到“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地步啦?杜富貴老婆能耐了,學會“自產自銷啦”?她生一對兒女正好湊一對。要是生倆兒倆女,莫不是要湊兩對?哈哈,天下奇聞啊!
另一個版本廣為流傳:杜海買的老婆為什么跑呢?因為杜海和杜鵑兄妹通奸,人家外地人,看不慣,所以跟杜海鬧。杜海為了眼不見心不煩,把花八萬塊錢買的老婆打跑啦……
閑話傳得有鼻子有眼,像親眼看見的一樣,講這些話的婆娘們,眼睛盯著我家,懷著嫉妒和怨恨的目光。杜海打光棍在人們的預料中——父母窩囊,個人不求上進,家里赤貧;別說沒錢,就是有本事掙錢,也無命消遣。看看吧,拿健康換來三十多萬,一熱乎手,錢就飛走了。賴人家工頭干嘛?這錢放工頭那里,能多開發兩三套高檔商品房;放杜富貴手里,“當啷”一聲就沒了,連怎么沒的都說不出個子丑卯垠,沒數就是沒數,糊涂就是糊涂。
哈哈,那個傻女兒更不用提。除了考試好,還不是傻到極點?堂堂一本大學生,生的一副好容顏,卻是公主身子丫鬟命;滿肚子青苔屎,腦子里是漿糊。要不怎么要嫁給哥哥呢?
杜海個混蛋,樣樣是人下,偏生占了一個好閨女。村里多少條件好的后生,把杜鵑當七仙女仰望著,卻不想讓這只臭雞”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鵲占鳩巢不過如此吧?
坊間傳得五花八門,只有哥哥穩坐釣魚臺,不哼不哈忙著四處給我淘衣服穿,買新被子。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樂。有些青皮后生不服氣,在大街上堵住上街買東西的哥哥,譏諷道:“狗屌日月亮,你知道什么意思嗎?”
哥哥把摩托車把一擰,加著油門說:“知道呀!就是今晚讓我日你娘去。”
摩托車裹風帶雨,沖人群橫沖直撞,嚇得他們哇哇怪叫,作鳥獸散。誰也不敢在人前背后瞎嚷嚷。哥哥在背后冷笑,咬牙道:“吃不下肥牛,別充他媽大尾巴狼。哼哼,跟我叫板?你他媽的還嫩點!”
村里人有經驗了,是人都不敢惹老實人。他們有教訓,而且慘烈。村西的張玉竹,瀟灑漂亮一帥小伙,找個未婚妻,兩人好得穿一條褲子。背后有人使壞,對女孩爹娘說:“這家人如何如何不好……”結果親事被硬生生退了。正找不到罪魁禍首呢,張玉竹騎摩托車路過軋碾的地方,幾個長舌婦在聊天。紛紛暢快(背后叫好的意思)他的倒霉事。一個女人說:“哈哈,我就看不慣張玉竹,是一個壞小子,要不人家干嘛退親唻?”
張玉竹暗暗聽到,二話不說,回家拿把斧頭到碾溝里。婆娘們說得快活,吐沫星子淹死人,添油加醋,無中生有地瞎編老張家壞話。張玉竹笑著續上一句:“哎呀,想不到他家這么磕磣啊?”
別的婆娘看見他手中明晃晃的斧頭,都噤若寒蟬。只有王琪媳婦背對著大家,說得帶勁:“就是呢。這個壞小子,活該他倒霉……”
她后知后覺地感到背后一股殺氣,讓她激靈靈嚇得直起了汗毛。她猛地回頭,看到那張本來像天使一樣純潔的臉龐,此刻殺氣騰騰。她驚慌地說:“玉竹,玉竹!四嫂子錯了!我瞎編的……”
這句話成為她最后的遺言。她死得太慘了,被劈木柴一樣生劈了。活著的女人,屁滾尿流地爬……要不是正好村委干部路過,后果不堪設想,開起人肉包子鋪也說不定呢。
這個封閉落后的村子,本來民風淳樸。村里人瞎編亂造,胡亂揣度別人是常事,但自從張玉竹手劈活人開始,村里人背后講話都四處撒磨(到處觀望的意思)。至于想造謠生事的,都把八卦的舌頭長到肚子里了。
所以我們要結婚,就連叔叔都沒敢來說一句不字。哥哥的混有目共睹,他也許成為第二個張玉竹呢?誰的腦門是鐵打鋼鑄的?誰像孫悟空有砍不完的腦袋?
流言止于智者。但我們這里沒有智者,只有怕死的人。
媽媽最體會嚼舌根的人的苦楚,知道她們不敢說——連背后傳八卦都要關上門悄悄說。媽媽是這方面的專家。她主動當了我家的“外交部發言人”。她心里高興,驕傲著吶:你們看不起我,我身高一米二怎么啦?我的兒媳婦可是咱自己家培養的大學生,還本科生呢!你們呢?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祖祖輩輩找不上上臺面的女人。有的馬上打光棍!而我的兒子呢?窮,二流子,殘疾,那又能怎樣?好好的閨女,嬌嫩的像一朵玫瑰花,人家一分錢不要,主動嫁給哥哥!
她心里美啊。她四處炫耀,解答村里人的疑惑:“哈哈,十九年沒給你們交底是我的錯。杜鵑是我們從村頭撿來的丫頭。看長得可憐,就抱回家養了……”
長舌婦們紛紛羨慕,砸砸嘴道:“你個死娘們那么有心計?十九年前就準備下這么好的兒媳婦?這樣的好事,俺咋沒遇上?”
“哈哈,俺運氣好唄!”媽媽笑得嘴巴差點咧到耳朵后。
婦人們當她面極力奉承。她一轉身,她們低聲罵道:“老不死的侏儒,小人子!天下好事,怎么輪到你呢?你兒子瘸腿就是老天爺給你家的報應!”
經過我家“外交部發言人”的大力宣傳,我和哥哥的婚事是人盡皆知了。我心里暢快地想著:張如海,你太失敗了!雖然你能掙大錢,能生養漂亮的孩子,能在外人五人六得做事,但你的“冰、清、玉、潔”至少兩個要倒霉。你的張玉,和人渣王浩談戀愛,好壞不分,早晚倒霉;你的張潔和哥哥結婚,名譽皆失。你哭著說自豪的話:“我驕傲!我的冰、清、玉、潔都長得美,都考上大學了!”哈哈,長得美有什么用?培養成大學生又有什么用?倆女兒被一個男人玩弄,你個當爹的還做著春秋大夢!
我一邊暢快,一邊難受。往日美好的時光。一個個拼命讀書的日子,那出水口下死命回游的小魚小蝦……所有弱者都用生命在詮釋奮進的力量,改寫命運的方向。但是啊,從最低端走到金字塔頂端的又有幾個人啊?蕓蕓眾生,擠擠壓壓,沙丁魚罐頭里盛放的原本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認命吧!別哭!這世界上你還不是最可憐的!
我向校方請了一周的假,說是:病了,需要住院療養一周。我不知道班級剛剛熟悉起來的同學怎么看我?那個英俊瀟灑的班長,是否在二十天的假期里,淡忘了對我的仰慕?不管那段短暫的大學時光,我是天之驕女,還是今后的已婚婦女,我的身份和內心定位都是這樣。當沙丁魚罐頭的魚,和遨游海洋的鯨魚鯊魚同屬于魚,但是一個是弱肉強食者口中不值一提的弱者;一個是海洋世界的霸主。人類更是這樣。有人就有等級,有等級就有階級,有階級就有貴賤,有貴賤就有貧富,有貧富就有強弱,有強弱就有……
我不懂馬克思恩格斯那一套,但我知道最真實的就是最需要的。我需要的卻是最原始的欲望:愛,被愛;受教育權;生存權……
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盡管哥哥說,我們只是假結婚。但是儀式卻是真儀式。媽媽為我買了一身衣服,一套洗漱用品,一枚金戒指。她笑得像一只大馬猴,露著紅紅的牙床肉,聲音甜膩膩地說:“我的乖女兒啊。今天是我找人查的好日子。你和杜海到民政局,把證領了吧?哈哈,領了證,你們就是法律上的兩口子啦!你們結了婚,我這個老太太也就放心了。如果一年半載再給我生個孫子,我這一輩子就圓滿啦……”
“圓滿?圓滿了就該埋你啦!”爸爸蹲在墻角怨恨地咬牙低低罵道。
“你這只死鬼!”媽媽毫不示弱,跳著腳罵道:“我給兒媳婦說話,哪里輪到你個窩囊廢插嘴?”
我頭疼。郁悶地抱著頭說:“好啦好啦!吵一輩子啦,還沒吵夠?”
爸爸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說:“妮子,我總覺得你媽媽做的這事欠妥當?你說,你可是杜海的妹妹啊……”
我的眼淚在眼眶里熱辣辣燃燒,聲音哽咽著說:“爸爸……”
“唉!”爸爸嘆著氣,“我這么窩囊,怎么對得起老張家兩口子?好好的閨女,天鵝一樣高貴的公主!我家是什么?哼哼,糞坑……”
“哈哈,”媽媽拍著手,跳著腳罵道:“你個老不死的!你還沒糊涂啊?你還知道家是糞坑啊?那你干嘛不一輩子好好過日子?讓我們孤兒寡母過上幾天好日子?你墻角一蹲,油瓶倒了不扶。我跟著你,我瞎眼啊……”
她哭哭嚎嚎,惹得哥哥不耐煩。他皺著眉頭生氣地說:“就知道吵架?什么時候你倆死一個,另一個就老實啦……”
說完這話,我倆驚呆了。爸爸得了癌病,最多活個三兩年,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他日日咳簌,時常吐血,已經到了晚期。我沒錢,哥哥更沒有錢。想到這里,再看看媽媽眼角糊滿眼屎的小眼睛,我們心里像被撕碎一樣疼。錢不是好東西,但一旦沒錢,我們在孝心面前,自身就變得不是個東西。
盡管心情沉悶,我們還是做做樣子,老老實實去縣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媽媽非要跟著來,怕我臨時耍花招跑了。
婚姻登記處窗口,我聲音顫抖地報上姓名。辦事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生氣地說:“瞎胡鬧,你們親兄妹來登記?莫不是腦袋短路?進水太多?還是神經有問題?”
媽媽嚇壞了,她天生害怕權威。她抖抖索索抗議:“哪有的事?他們……他們不過是一個村里的。鄰居!對鄰居啊!一個姓張,一個姓杜……”
“哈哈”,那個辦事員拿起戶口卡,又指著電腦屏幕說:“呶,這里可是清清楚楚。杜鵑,長女;杜海,長子。共同的父親杜富貴。共同的母親張仙女。嗨我說,你們父母糊涂了?還是你們得病啦?親兄妹要結婚?在古代都是亂倫!”
她拍桌而起,一雙描畫精致的眼睛,目光森寒地瞪視著我們。所有工作人員,還有來登記結婚的新人,都看著我們奚落著。
哥哥低下頭支支吾吾。我面無表情,目光沒有焦距地盯著墻上拍婚紗照的廣告詞:“牽手一生,幸福一世。”廣告畫面美得沒有天理。照片上的男生英俊瀟灑,深情款款。照片上的女孩,美輪美奐,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他們深情相擁,發自內心地笑。我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世界上的幸福只有一種:愛與被愛。世界上的悲慘卻有很多種,比如我和哥哥來登記結婚。
我想起我小時候曾經問哥哥:你知道登記是什么意思嗎?他說:“不知道啊。”我說:“傻瓜,登記就是兩人腳丫子對在一起,使勁蹬!”我們曾躺床上,對著腳丫子,互相蹬,喊著:“我們登記結婚啦!我們登記結婚啦!”
哈哈,我差點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