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大暑過后的太陽，甚是毒辣，還沒到正午，泥土里的水汽到是先曬干了，一早的落水早就沒了影兒，剛冒出頭的幾根菜芽被曬得又縮了回去。連風(fēng)也是悶熱的，偶爾一股還夾雜著玉米的味道。馮奶奶屋堂前那塊玉米地，玉米桿子比人還高，密密麻麻一片，透不進(jìn)去一點(diǎn)兒風(fēng)，玉米地的縫隙里都種著紅薯，連個站腳的地兒都沒有。

? ? ? 馮奶奶倒是個勤快人兒，雖然有腿疾，今年卻比往年多種了兩斤玉米，還加上幾兩糯米稻子，她的菜園子里還更豐富，南瓜絡(luò)，茄子絡(luò)，豇豆絡(luò)，辣椒等等，都是她悉心栽培的對象，她明白只有他們長得漂漂亮亮，才能賣個好價錢，現(xiàn)在好了，終于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

? ? ? 說是今年受了厄爾尼諾現(xiàn)象的影響，雨水充沛，日照也充足，所以結(jié)的玉米特別好，又大又長，隨便一個也有一斤多重，看著今年難得的大豐收，馮奶奶整日眉開眼笑，她總是很謙虛地說是種子買得好。

? ? ? 這些年，她的兒子，兒媳都去外地打工了，剩下她和兩個孫女相依過活?，F(xiàn)在，大孫女紅鴛考上了大學(xué)，也經(jīng)常不在家，幸好還有讀小學(xué)的小孫女紅佳陪伴，可這樣的日子也過不了多久了吧，她也總要長大的，留不住的。“長大了，女孩兒就是別人家的人，是留不住的，讀那么多書干什么用?！彼＿@樣對別人說。盡管這樣，每逢暑假，紅鴛還是會回來幫她干農(nóng)活兒，自然今年也不例外。本來就不大的一間屋子里永遠(yuǎn)充斥著她的叫喊聲，謾罵聲······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顯得格外地刺耳，似乎只為能打破這冷清的局面。

? ? ? 估計是上了年紀(jì)，馮奶奶背有些駝了，又有腿疾，身材一向矮小的她，更顯得骨瘦如柴。她的運(yùn)氣極佳，虧得有這么個孝順的孫女兒時時刻刻沒忘了體諒著她。一回家，只要有重活兒，累活兒總是往自己身上攬。這樣一來，紅鴛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 ? ? “紅鴛，紅鴛······你在干啥子？你個猴女兒又躲到哪勒涼快去了，還不趁到起這兩天天氣好，趕緊多扳兩個包谷曬起，望到起這么好的包谷你還等它在田頭發(fā)霉呀！”馮奶奶用地道的重慶口音高聲叫罵道。

? ? ? 紅鴛正在洗衣服，忙答應(yīng)：“馬上就來，馬上就來。”急急忙忙涼了衣服，就背著竹簍出去了。

? ? ? 田里頭熱得慌，三十幾度的高溫，說高雅點(diǎn)兒管它叫“蒸桑拿”，說俗點(diǎn)兒就是在油鍋里炸。紅鴛只覺得臉上，手臂上一陣火辣辣地疼，不一會兒，紅鴛就汗流浹背地回來了，玉米和著人一起倒在地上，艱難地爬起來，嘴里還不停地叨念著“好熱呀！”“好熱呀！”。水也沒喝一口，只拿了個草帽，又出去了。田的盡頭是一條大馬路，可以通向鎮(zhèn)里。紅鴛正專注地干著手里的活兒，只覺得后面有人在叫她，等她豎起耳朵聽的時候，又沒聲兒了。可正當(dāng)她要轉(zhuǎn)身掰另一邊的玉米時，發(fā)現(xiàn)她身后站了個人，正專注地打量著她。只見那人上身穿一白色T恤，下面一條淺藍(lán)色牛仔褲，一雙球鞋是最新款，這樣休閑的搭配也讓人賞心悅目。再看清清爽爽的發(fā)型下一張白嫩嫩的臉，沒一顆青春痘，連毛孔都看不見，長睫毛還在抖動，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越顯得深邃，沒有一絲地痞流氓的氣息，微風(fēng)拂面，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香，整個一男神形象。紅鴛看著他覺得既熟悉又陌生。果然，是他——童年的小伙伴，李歌。

? ? ? 他姥姥和紅鴛家是鄰居，他父母都是醫(yī)生，特別忙，幾個月大就被送到他姥姥家來，他只比紅鴛大幾個月，紅鴛小時候經(jīng)常往他們家跑。他們小學(xué)，初中都在一個學(xué)校讀。那時候，他成績好，紅鴛又比較笨，做作業(yè)往往趕不上他，好幾次放學(xué)后都被老師留下來，紅鴛急得直哭，他就只能站在他們教室門口等她一起回去。等人是極無聊的，每當(dāng)他等人時就會玩游戲機(jī)打發(fā)時間。那玩意兒是他十歲生日禮物，一般人買不起，也沒見識過。紅鴛也只見過幾次，那還是他玩膩了，主動給紅鴛見識見識，紅鴛只是摸了幾下而已，那上面的游戲看似簡單，實(shí)則考智商。他姥姥很喜歡他，給他用最好的，吃最好的，每當(dāng)紅鴛去他們家，他姥姥就馬上把玩具呀，好吃的東西通通藏起來。他對紅鴛還好，偶爾也還給她留一兩個糖。長大后，紅鴛也就不去他們家了，可能因?yàn)楹π?，也可能因?yàn)閰拹耗欠N不喜歡她的氣氛和眼神。高中時，他就被父母接走了，說是城里的學(xué)校教學(xué)質(zhì)量好。之后，每逢春節(jié)才來一次，見面的機(jī)會甚少。再后來，聽說他順利地考上了重慶醫(yī)科大學(xué)，而紅鴛卻什么也沒考上，復(fù)讀一年才勉強(qiáng)上個二本，專業(yè)冷門，前途堪憂啊，使得紅鴛不得不相信城里的學(xué)校是不錯！

? ? ? “紅鴛，好久不見，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李歌輕聲問道，似乎有一種俠骨柔情的味道。

? ? ? 紅鴛看看自己身上這一身沾滿臭汗的衣物，還是初中時候買的地攤貨，背上還背一個與她身體不成比例的竹簍子，汗水順其自然地往她兩頰流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樣兒。此時，蓬頭垢面的她，現(xiàn)在以這樣的姿態(tài)站在他面前，再高傲的自尊也會被無情地踐踏吧!她只想要是自己會個什么法術(shù)就好了，便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現(xiàn)在卻只能立在原地，動彈不得，她怕她這一動，就會擾亂空氣的流動，結(jié)局就是汗味兒彌漫整個角落。

? ? ? 她強(qiáng)顏歡笑，用一種自嘲的口吻說：“哼，怎么樣？當(dāng)然是你看到的這副模樣啊，農(nóng)村人就應(yīng)該有農(nóng)村人的樣兒，城里人就應(yīng)該有城里人的樣兒，不是嗎?”

? ? ? 李歌知道這樣尷尬的場面不適合久談，有些不好意思，“紅鴛，你真勤快，太能干了，真的，還是勞動人民最光榮。我這次來只是看一下姥姥，不想在這兒碰到了你，我只是想和你打聲招呼，可能你剛才沒聽見，我才走過來的，看來，打擾你了，你忙吧！太陽很毒呢，早點(diǎn)兒回家，小心中暑了，我走了，再見?！?/p>

? ? ? 紅鴛自知語言有些過分了，后悔道：“沒關(guān)系，我不忙，你也沒有打擾到我，你這么忙就要走了啊，你難得來一趟，怎么不多玩一天？”

? ? ? “不了，因?yàn)槲抑徽埩艘惶斓募?，明天還有兼職要做，拜拜。”李歌再次回應(yīng)了她。

? ? ? 紅鴛無可奈何， “哦!路上小心，拜拜。”給他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

? ? ? 李歌走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剛剛的一時沖動，怪只怪相見在了一個錯誤的地點(diǎn)，錯誤的時間，沒法達(dá)到“天時，地利，人和”的效果。紅鴛痛苦地回憶了剛發(fā)生的一幕幕，怕是一輩子都要背負(fù)著這種形象過活了。她是一個極重面子的人，怎么能忍受這樣的尷尬，又夠她苦一陣了。這一天發(fā)生的不愉快又破壞了她一天的好心情。

? ? ? 晌午，太陽更加肆無忌憚地炙烤著大地，山坡上根本無法容人。只能在家抹玉米，在墻的一角，玉米早已堆積如山，金燦燦的，好不耀眼?？粗@個“小山丘”，紅鴛沒有絲毫“大豐收”的欣喜之情，反而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這么大座山，啥時候才能抹完，這苦命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她心里這樣想著，淚水無聲地眼眶里打轉(zhuǎn)兒。

? ? ? 夏季天亮得特別早，差不多五點(diǎn)多鐘她就要起床，她其實(shí)累極了，只是被餓醒的。馮奶奶起得更早，出門挑糞澆菜，只吩咐她要做早飯。她越想自己越像個保姆，一日三餐都是她做，這雖說是家務(wù)活兒，但時間一長，也會有厭煩的時候，誰還沒個情緒。她平靜的表面下蘊(yùn)藏著一顆憤懣的心。但還是接受了現(xiàn)實(shí)。因?yàn)樗胫牌疟人量唷?/p>

? ? ? 快到中午了，“小山丘”逐漸被夷為平地。看著地上攤著的玉米，粒粒在目，是她一手一手地抹下來的，整個上午都像機(jī)器人一樣機(jī)械地在工作，沒有停歇，現(xiàn)在手感覺一陣的麻木，紅的紅，腫的腫，快殘廢了吧。累嗎？還有更累的，這滿地的玉米粒還要一背背背到很遠(yuǎn)的石壩上面去曬，就這種艷陽天還得曬個三次，舊的曬完，新的又來，每一堆你看著小，要背的話，也足足兩背簍的。

? ? ? 更何況這不止一堆。她見馮奶奶用擔(dān)挑，兩只籮筐，走一步也要蕩兩下，甚是心疼，她為了盡一份孝義，也忍去那些疼痛。她挑不起一旦，只能用背簍背。每次都把背簍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Ｑ粔旱每┲┲?，一顛一顛，沉重地邁著腳步。她才二十歲，這一背簍的重量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她本身的體重，遠(yuǎn)超過她的年紀(jì)所能承受的重量。累完了回來，感覺腰都挺不直了，骨頭都縮回去了。照著鏡子，忽然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加矮小了。怪誰呢?怪只怪“大豐收”啊!

? ? ? 馮奶奶還嫌人手不夠，有一天，把小孫女也叫上，她說：“多少也要背點(diǎn)兒的，不然就在家里閑著嗎？吃了那么多年的白干飯，連這點(diǎn)兒力氣都沒有嗎？”紅鴛的妹妹才讀小學(xué)四年級，能背多少。每次只能用小竹簍子裝半簍子，用手提提也挺沉，脹得小臉兒紅噗噗的。就這么個小身板兒，被壓得夠嗆。紅鴛身為長女，長女如母，她擔(dān)心妹妹身體沒她壯，正值長身體的時候，這一壓會不會長不高了呀，這樣就真成了一家人的矮子了。

? ? ? 紅鴛像火山爆發(fā)了一樣，朝著馮奶奶吼去，“婆婆，你讓她背那么重，現(xiàn)在正是骨頭發(fā)育的時候，要是壓彎了腰，長不高怎么辦？”

? ? ? 馮奶奶也不讓輸：“她怎么背不得了，偏生得這樣嬌貴，又不是城市里邊的千金大小姐，說不定背一下，活動活動筋骨還要長得高些。少裝點(diǎn)兒，別讓她把玉米給我倒出來了，我懶得撿?！?/p>

? ? ? 紅鴛氣極，啞口無言。此時她又覺得她的奶奶十分可恨。

? ? ? 馮奶奶也是個厲害的主兒，當(dāng)初怎樣對待她兒媳的，一個村兒的都知道，只是不愿說出來傷了面子。她兒媳在別人眼里都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賢妻良母，偏生不討馮奶奶喜歡。也不知是嫌棄她哪里。難道就是因?yàn)樗锛也桓辉?，兄弟姐妹不多嗎？之后見她生了兩個女娃，更是看得不順眼，凡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也能吵上一架才解氣。她兒媳在坐月子期間，從來沒有一天安生日子，寒冷的天兒還得出去割豬草；聞煤爐子的煙，嗆得她咳嗽半個月也不見好；摸冷水后手麻，為了治手麻，醫(yī)生讓她多吃醋，結(jié)果又因此得了低血壓。馮奶奶一點(diǎn)也沒幫過她兒媳，做婆婆的，竟做到這份兒上，不得不讓人心生厭惡，甚至是恨。

? ? ? 紅鴛長大后，還在紅鴛面前數(shù)落她母親的不是，換誰也不能忍的。只是紅鴛想她是她奶奶，讀了這些年的書，孔孟那套仁義道德早已在爛熟于胸，理應(yīng)當(dāng)盡一份孝道，更何況那已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不必掛懷。

? ? ? 馮奶奶也是個極固執(zhí)的人?？唇裉焯焐隙鸭撕窈竦暮谠?，卻還要將玉米背出去曬，一點(diǎn)不聽勸，連天氣預(yù)報也不相信了，紅鴛說氣話：“一會兒下雨，我可不去幫你收的?！彼瘩g說：“隨便你去不去，我又沒請你幫我?！奔t鴛氣得胸中像團(tuán)火在燒，明知道紅鴛不會見事不管，她是故意的吧，毒嘴依舊不減當(dāng)年。真如天氣預(yù)報上說的，下雨了。剛背出去，現(xiàn)在又去收，明知道是件愚蠢的事兒還要去做。累得紅鴛半死不活的，紅鴛早就在心底罵了不知多少遍了。

? ? ? 紅鴛最開心的就是每天洗完澡，舒舒服服睡個好覺。因?yàn)橹挥羞@個時間段她才能真正地得到休息，內(nèi)心才能不那么糾結(jié)，浮躁。躺在床上，思緒滿天飛，一會兒想起了童年她和小伙伴的快樂時光，一會兒又想起童年的那些苦難歲月，沒錢穿好的，沒錢吃好的。小時候看著班上那些愛美的女生都穿著漂亮的裙子來上學(xué)，就她沒有。她也羨慕，她多么想擁有一條自己的裙子，這些年她都是穿別人穿剩下的衣服，想想都惡心，要是穿上有傳染病的，估計早就死了吧。哪怕是這個小小的愿望，母親也不能滿足于她，說是沒錢。別人十歲生日，可以有游戲機(jī)，可她的十歲，連幻想著吃頓新鮮肉都是奢侈，還不是就這樣過了。過不過生日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些年，沒過過一次生日還是長大了，只是她的心永遠(yuǎn)是痛的，因?yàn)閺膩頉]有人關(guān)心過，在乎她，哪怕是一丁點(diǎn)的問候也好??！

? ? ? 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在夢里，她還在掰玉米，抹玉米，曬玉米······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5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