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春風太暖,少年才難忘。許也是舊人顏色濃,又怎可怪春風?
01
溫暖停在那,南汀河岸邊公園的石子路盡頭。
早前,她穿過那層層的松樹林來上班,午間,又要穿過長長的路去,要回去嗎?溫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站在哪里,抬眼望去,天青色碧如洗,其下托著松樹的翠綠,顏色濃厚得要滴落下來,溫暖腳下一動,想去接住那要落下的綠色來。
一陣風卻在她之前,從遠方天際白云與青山相接的地方,掠過南汀河面,鉆過松樹葉的縫隙,織成了網似地像她撲來。瞬間,松木油的香、河的涼意、高山的空曠將她捕獲,讓她陷落進夢里。
陽光晃眼,溫暖抬頭發現那懸掛的藍色窗簾布其實只剩了半截,垂下的邊緣被線頭逐漸模糊。日落西山,陽光從余下的半截窗戶中透進來,晃得她看不真切卷子上的內容,甚至一瞬間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處。
視線變暗,松樹油香的陰影壓來,熱騰騰地撩人得很。溫暖扯掉落在自己頭上的衣服,看著過道上的男孩,眼眶像是被松針扎到一般生生地發疼。
“哎呀,不好意思,麻煩放一下,謝啦!”
耳朵邊嗡嗡地,聽不真切;眼睛里色彩太淺,也看不真切。在一片混沌迷蒙中,溫暖的世界里只剩下濃郁的松樹香和熱烈的少年,兩者的色彩聲音糾在一塊纏在一起,紛繁復雜地升向天空,遮住了落日。最后,遮日奪目的色彩逐漸逐漸匯聚成了一條狹狹的綠色。
握住那件校服外套,溫暖拿起夾雜在其間的松樹葉子。
“他翻墻進的學校。”
“估計是遲到了,才會選擇翻過那道矮墻,穿過那片松樹林,小跑了來。”
看著少年汗津津的額頭,溫暖在心底篤定道,然后將那件外套放到了前桌上。
至于為什么那么篤定他是翻墻進來的,溫暖一時也不知道為什么,大概是覺得顏色好看的男孩子都不會是認真學習的好學生。
沒有哪個要好好學習的好學生會在高三開學第一天就遲到。很明顯,在中午分教室搬書的環節,溫暖沒有見過他。
同桌翻動試卷帶起了風,那片松樹葉子滾落到了桌面的縫隙上,不知道為什么,溫暖在心底開心了起來。耳邊逐漸聽清了喧鬧聲,眼睛里逐漸看見了其他的色彩。
02
心底的蜜咕咚咕咚地冒著泡,那顆松針卻卡進了心里不動彈,弄得溫暖眼眶總是酸酸的。
搖了搖腦袋,重新看起了試卷。
“哎!化學嗎?”
“溫暖,你嘀咕什么?”
隨著這聲溫暖,溫暖的記憶徹底回暖了,自己已經是一名高三學生了嗎?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我們分完班了嗎?”溫暖遲疑道。
藍田夸張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拉長了聲音:“是不是被踢出了培優班氣傻了?”
溫暖想說不是,頸上一涼,打斷了她。“不......嘶!”
“請你!剛剛不好意思了。”
是那個男生。
在自己前排,反坐在椅子上,靠著課桌,笑盈盈看著自己。手里捧了根冰棍,藍田桌上也躺著一根,唯獨自己這根是從脖頸上滑下才落在的試卷上,暈開了卷子上的答案。
擦了擦水漬,面對那樣明艷的一張臉,對這樣帶著些惡作劇性質的動作,溫暖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謝謝。”聽到自己這樣說,溫暖差點咬到了舌頭。
引得男生聳動著肩膀笑了很久,笑音落下后,見他身子離開課桌,往自己方向傾來,突兀地揉了一把自己的頭發,笑道:“不用這么客氣!”
溫暖幾乎下意識地歪過了頭,皺著眉頭,佯怒道:“做什么?”
卻只引來了男孩更大的笑聲,也不知道是哪里好笑了,“莫名其妙。”
溫暖小心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臉紅會不會特別明顯。
“李沉吟!上來了就給我規規矩矩的,不要把以前那些爛脾氣帶著上來。”
男生這才轉過身,敷衍地保證:“是了。”
在夕陽收尾巴的時間里,溫暖知道了他的名字。看著他背影上一寸一寸被夜幕收走的陽光,溫暖有些入神。
在給藍田講完化學的推導題后,溫暖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實在聽不下去了。一道生物選擇題,兩人已經爭論了許久,兩個人分別拿著自己錯誤的答案努力說服對方,李沉吟的聲音逐漸占了上風,看著他臉上自信的神色和他同桌打算就此接受的表情。溫暖笑了。
這一笑,引得了兩個人側身回頭。溫暖想了一下措辭,才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和答案。見兩個人還是不信,無奈道:“這是高二期中考的原題呀。”
蹲下去在箱子里找了一會,拿出了那份期中考的試卷。
看過后,兩人干脆移開了自己和藍田桌面上的書,轉過身來打算一起對答案。
“你之前是哪個班的?”
溫暖講完最后一道化學大題,突然被他問。
藍田搶在前面答道:“我是442,她是447,培優班!”
說到最后,藍田的語氣未免有些夸張,但是李沉吟顯得要更激動幾分,夸張地“哇”了一聲,然后在溫暖地注視下,使勁揉了一把她的頭發,“你真的好厲害!是學霸。”
溫暖臉上的紅暈炸開,打開了他的手,然后被班主任點了名。
“溫暖,來,出來一下。”
當著全班被點名,又是新學期開學。溫暖引來了全班同學同情地注視,包括了李沉吟。溫暖朝他做了個責怪的表情,“都怪你。”她以為是自己剛剛的動作被班主任看到了,一時間忘記了自己是在講題。
“是化學不好嗎?”
......
溫暖覺得這一整天自己好像都過得迷迷糊糊的,下了晚自習,回宿舍的時候突然就忘記了自己的宿舍號,只能在樓門口等著去吃晚點的藍田。
“怎么等在這里?”
藍田和以前的同班道別,向著溫暖跑來。
溫暖忍下愧疚,挽起她的手,“想和你一起上去呀。”
洗漱結束,溫暖順著記憶從枕頭下拿出了鏡子,看著那張嬰兒肥還未完全消退的臉,不知道怎么了,一時居然有些陌生。
還是別想了,溫暖躺進被窩里。暗自嘆了一口氣,成績排名掉出了年級前一百,被踢出了培優班,還不知道要如何和父母解釋呢。
03
溫暖怔怔看著自己的影子,拿下了那根不知道什么時候掉落在自己頭上的松針,搖了搖頭。總感覺自己剛剛好像發了很長的呆。這么想著,看了一眼手機,“2點20!”怎么就到上班的時間了?
回到辦公室,看著遠在窗外天邊處又近在眼前的松樹林。溫暖對今天中午發生的事情有了不好的猜測。和同事說了之后,大家都說她可能是睡迷糊了,又或者說她工作太累了。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溫暖將今天接下來的工作計劃都一一核對了一遍,沒有遺漏。但是心底的某一塊,或者某一個角落里,還是會突突地、執拗地振動搖擺,讓溫暖捉摸不到,卻又持續得讓她不能忽視。
那種奇妙異常怪異的感觸就縈繞在心間,心底焦躁得生起了火,感觸化了煙成了霧,在肺腑里亂逛。時不時就要調皮地漫灌到喉嚨里,讓和同事交流工作的溫暖時不時就鎖緊了喉嚨,說不出話來。
怎么回事呢?下班的時候,在那條石子路盡頭溫暖沒有敢停留,也沒有敢踏上去。她繼續往前走,到了一個公交車站,打算繞路回去。
6點下班,等溫暖遠遠地看到公交車前電子顯示屏上那串紅色與那安了紅綠燈路口的綠燈重合的時候,夕陽已經驕傲地收走了自己的尾巴。
溫暖散光嚴重,看著發光的物體總是灰蒙蒙地暈開。公交車顯示屏、紅綠燈、街上各種鋪面的燈、長長車流的車燈......無數個、無數種顏色的燈光暈開,紅黃藍綠地跳著、飄忽著。溫暖坐在公交車上,車子走走停停,經過了兩個站,才看清楚司機頭上那個顯示屏上跳動的時間:6:30。
突然,是個什么震動?溫暖唰地睜開眼睛,身體本能地坐了起來。摸索著拿過眼鏡戴上,關掉震動的鬧鐘,才看清楚自己身上的被子以及這個散發著潮意的房間。然后經受不住似地捂住了心口,皮下含著隱秘地按捺不住地涌動,涌動里翻騰著喜意,吵得溫暖睡不著了覺。
“怎么了?才六點半呢。”藍田從上鋪伸出頭,揉著眼詢問。
溫暖面露歉意,“做噩夢了。”
“今天沒有早讀課,李沉吟答應從外面帶早點進來,我們再睡會唄。”
溫暖應著重新躺下,拉過被子將自己裹住,裹進干爽的洗衣粉味道中,聽到了那個名字,喜意霎時翻了一個滾,心尖顫著臉上笑著。
拿下眼鏡打算繼續睡時,在光線隔絕在外的被窩里,溫暖視線突然變亮了,在昏暗的環境下看清楚了自己黝黑的手指。心底的喜意瞬間沒有了,翻了一個身,嘴里有了苦苦的味道。
直至到了教室,又看到了那張明艷的臉,溫暖還是被一股抹不開的惆悵圍繞著。在課桌下小心翼翼接過那被藏在背包中遞過來的糯米飯時,指節和對方相撞,先傳遞到神經末梢的不是糯米飯的溫度,而是男生體溫的熱意。
這點熱意,煞有燎原地趨勢。溫暖整個人和火爐一個樣,什么憂郁什么苦味,全全消失不見了。
咕咚咕咚......
幸福的日子原來真的會冒著泡兒。
04
溫暖吐著泡,一頭扎進天地間的大海,潛浮到底,抬頭望著那個碧綠泛黑的大碧盤,流云不停不停地在上面打磨,才成了如今這樣純凈透亮的樣子呢。
凝望著,凝望著,叫她看出了一個黑點來,不斷逼近不斷放大的黑點。在溫暖想要移開視線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學校的球場像是梯田一般,一丘一丘的從地勢低的地方壘起來,抬高,經過一個步梯后和一個沒有被水泥硬化露著泥土長著青草的操場連在了一起。溫暖幾人就坐在這步梯與泥土操場的拼接處,藍田驚叫著跳開,留溫暖一個人在原地盯著那呈著拋物線落來的足球。
要被砸到了,會進醫院嗎?臉會不會更扁更圓?
在最后一刻,溫暖閉眼歪過了頭。倒不是怕更扁更圓了,因為不可能更扁更圓了,而是電光石火間突然想起了自己眼睛前還掛著一個八百塊——自己磨了一整個暑假才換來的新鏡框。
是遠比陽光被一個球體遮住的陰影更大的陰影,在藍田驚恐地跳開后,砸向了自己,然后隱匿在了自己身上。溫暖睜眼的時候已經遲了,那陰影已經拉長了,覆蓋的范圍不再只是自己。
李沉吟不知道從哪里跳出來的,估計那足球還是個黑點的時候他就從球場的一端追逐了過來,俯身,用手將球擋了回去。
這樣的認知讓溫暖在李沉吟罵自己“讀書腦袋讀麻了”以及“怎么那么笨”的時候,罕見的沒有反駁。
溫暖的態度一直是明確的,作為一個“好學生”,她應該專注,何況作為一個外貌剛能和普通平齊的“好學生”,她應該堅決守住那根線,是一根什么線呢?溫暖自己也不知道。
也是模糊的,像是教室那個被線頭模糊了半截的窗簾布,遮住了一時遮不了幾時。李沉吟熱列得像是一個太陽,溫暖從見他的第一眼就這么覺得,面對那些玩鬧即使她態度再怎么不在意,都打消不了他時時事事要取鬧她的行為。
人一旦再意起來,就完了。就像是現在,溫暖已經若無其事地和藍田討論著復習英語的方法,但是心底卻半點方法都沒有。
那個時候她為什么要抬頭?為什么要閉眼?他是什么時候起跑的?是看清了坐在這里的人才起跑的嗎?
諸如此類的后悔、猜測和希望擾著她,哪來什么空閑去思考什么英語什么方法。
“你一天到底要背多少個單詞?”
藍田合上那巴掌大的本子,面漏疑色。是她提議來這里坐的,視野好,又可以吹風。她這朋友是被吹中風了嗎?
“還是你是數著玩的?”
她剛剛提議計劃一下一天背多少單詞后,溫暖就開始了,從“十五個嗎?”“還是二十個?”“三十?”“四十......五十.....四十五......六十.....”然后嘟囔些什么,藍田就聽不清楚了。
“沒有!我沒有想別的!”
“我也沒有說你想別的。”
“......”
還想說什么,下課鈴聲響了。藍田只好收拾東西,打算之后再做計劃。
“溫暖!”聽到誰叫自己,溫暖回身去,是李沉吟。
“球帶回教室一下......沒事吧?”之前沒有用臉接下來的球,繞了半截課,溫暖還是接到了,擔心的眼鏡還是被球打落,又給球墊了底,徹底碎了。
溫暖沒事,但是她哭了,八百塊沒有了。
哭是悄無聲息的,溫暖自然很生氣,但是她沒敢對這樣熱列的人發脾氣。直到李沉吟蹲下來小心翼翼問自己有沒有事,溫暖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只能說沒事,然后戴回了那副土掉牙的金屬鏡框眼鏡。李沉吟沒有半點自覺,依然嘲笑出了聲:溫暖,你這副眼鏡只有你眼睛大你知道嗎?顯得你臉特別大......
......
05
溫暖是哭醒的。這幾天她過得渾渾噩噩的,沒有再敢走那條路來上班過,甚至不敢再乘坐公交車回去。她覺得有什么偷走了她的時間。
她總在醒來,醒來與醒來之間的那段時間她做了什么,她就忘記了。現在的時間是拼拼湊湊出來的,前一塊后一塊地拼接。沒出什么亂子也是奇跡。
鬧鐘響了,今天比平時響得慢了一些。平時是什么時候?溫暖又沒有記憶了。
摸索了一會,沒有找到眼鏡,氣餒地向后倒去,聽見細微的“咔嚓”聲,溫暖暗道一聲:不好,起身將被子扯開,將眼鏡摸索到眼前一看已經成了兩只眼鏡了。
自己也是拿著工資自食其力的人了,一副眼鏡壞就壞了,按理是這樣。但是溫暖心里還一突一突地疼。
是夢里的傷心延續到了現在,還是自己真的是為了一副眼鏡傷心壞了,溫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粘好眼鏡打算湊合一早上,等溫暖出門想起看眼時間已經來不及到食堂去吃早點了。而且今天,溫暖特別想吃點什么,心底空了一塊,急需要點什么去填補。動了動嘴,把豆漿油條包子等等早點的味道都帶入了一遍,都不是,那個洞還是那么饑渴地撓動著,讓后牙齦都跟著發癢做亂起來。
眼光亂瞟,在街上。找不到自己想吃什么,又不想就這么放棄,就更不想去上班了。丫字路口,中間嵌入了一個圓形的花壇,花壇中間種了一棵冬青樹,枝葉茂密,隱隱約約,還是叫溫暖透過縫看清楚了對面的那杈路邊上冒著熱氣的東西。
走近一看,用塑料桶裝著,被一圈小很多號的小桶圍著。是糯米飯!
“我就是要吃這個!”
溫暖在攤子面前叫出了聲,排隊的人轉身詫異地看著她,好在老板笑吟吟道:“好好好,就該吃這個,有精氣神兒!”
外出求學,很多年沒有吃過了,不知道價格衡量下的大中小到底是多大,溫暖豪邁要了10塊錢的,老板善意提醒了,溫暖沒有聽出來。
最后,揣著兩大袋糯米飯到了辦公室。
同事誤以為是“勞務費”,玩笑道:“溫暖,那么大個件,又那么重,一頓早點可不能抵。”
看到桌子下那個紙箱,溫暖才知道同事什么意思,是自己讓父母寄來的大學的書寄到了,送到了菜鳥驛站,溫暖請了同事幫忙。
“好說,接下來一星期,我都包了。”
“......”
工作是一頓兵荒馬亂然后鳴金收兵,溫暖一直到了中午才有時間將那個紙箱打開來,把專業書拿出來擺在辦公桌上。見底,見到了那個黑色的筆記本。
空白的,沒有任何記錄的筆記本。一個青春期消失后留下的筆記本,每個女孩子都會有的筆記本,溫暖的是空白的。
翻到了最后一頁,貼了一個便利貼。
窗戶沒有關嚴實,有風翻過了那窗外天邊處的松樹林,鉆進來翻亂了這本筆記本,書化作葉“唰唰唰”作響,趁亂刮得溫暖的記憶四散,化成了只有溫暖看得見的光點向著四周飛去了。
落在了松樹香上、黑框眼鏡上、那些糯米飯放上......只等著溫暖經過。
便利貼上是什么內容呢?溫暖沒有讀完過,捏著它就叫她欣喜不已了,文字就留著打發以后那些沉悶的時光好了。
這一延,就過了這么多年了。
溫暖停在那,南汀河岸邊公園的石子路盡頭。看著眼前的松樹林,然后走了進去。
06
她不敢將心放在自己身上了,花了一星期的零用支出買了一個純黑色皮殼子上印刻著埃菲爾鐵塔的本子,想藏在那里。課桌太淺、床上的被褥太薄,遮不住捂不住......換來換去,溫暖最后決定藏到天空上去,叫人看不見,叫自己也看不見。
看了看手表,要到晚自習的時間了。要上課了,要熬過長達四個半小時的晚課,溫暖卻雀躍了起來。
四周都太安靜了,但晚自習開始后,馬上就能熱鬧起來。首先汗滋滋熱騰騰的一只手落在她的頭上,像是被當做扶手一樣,又像是被撫摸的瓷瓶一樣,輕輕的力道落下。李沉吟就坐在了座位上,然后讓溫暖周圍都更加熱騰騰汗滋滋了起來。
他總是不能按照老師的要求端正地坐著,甚至都不能算是坐著。總是橫跨坐在長凳上,背抵著墻,雙肘放在自己和他的課桌上。
“溫暖,今天有什么作業?你的我抄一下。”
“你自己先做......”
溫暖總是在開口前就做好了假裝的準備,讓開口的話帶著點無奈和不情愿。熱意落在了溫暖的臉頰上,輕微地扯拉感,臉頰的一半就被他捏去了威脅:“快一點......”
“哎呀,疼的呀,你自己找,就在桌子上。”
溫暖大概是班級里永遠穿著校服外套的人了,就如同不敢讓人瞧見她短袖一樣怕人瞧見了這里的玩鬧,她總是要想辦法捂著。用更嚴厲的語氣,越發嚴肅的表情,將準備好的作業本借給他。好在晚自習上課前這段時間是班里最熱鬧的時候,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這個公式是什么意思?”問問題的時候,李沉吟總是喜歡用那個被他咬得不成型的筆頭像敲木魚一般敲溫暖的額頭。
“你臟不臟,旁邊我標注了的,你看完了再問,都說了物理題要把邊邊角角都看完了再動筆,怎么總是不聽。”
“好好好,我自己看。”
就這么能安靜個一分鐘兩分鐘,然后,“溫暖,這個算式......”
就這樣,問題、借東西、問題、借東西,,,,,,這樣的循環能一直持續到老師講課。老師講課他也不安分呀,靠著溫暖課桌,手落在他桌洞前,把頭微微側過來:“溫暖,我們來下五子棋.....”
溫暖的算術本,帶著格子,在街上2元店里選的,他總來借去。把他的前桌、同桌、溫暖的同桌都挑戰一遍后,將本子從課桌下遞到溫暖手里,三局、五局......按他的話說:“總要讓你贏一次。”
溫暖下不過他,不管是讓溫暖選勾勾還是圓圈,溫暖迄今一次沒有贏過。語文課本的扉頁上,上面記錄了溫暖的敗績他的勝績。
“都說了,我不聰明。”
“你在吹牛嗎?培優班的學霸。”
“都是苦出來的。”
溫暖的話他總是不信,時間長,老師也經不住一直講課,總是講一半時間,留一半時間給學生做題。
前半段時間他要拉著溫暖廝殺,后半段拉著溫暖復盤。
溫暖講一道題給他,他拆解一招自創的殺招給溫暖看,什么“聲東擊西”、“出其不意......"
“你要是把這心思用在學習上,有我們什么事呀!”溫暖時常這樣感慨,這很大程度上讓李沉吟找她下棋越發頻繁了。
溫暖內心下有一處是躁動的,但是它周身都被冷靜凝滯住了,所以溫暖整個都是冷靜的,她要為自己的未來負責任,所以每一次都是胡亂地畫一些上去,全神還是聽著老師講課。
慶幸的是李沉吟真的以為溫暖在這方面是不開竅,沒有發現她的敷衍。
07
位置輪轉持續了一段時間后,他從輪換隊伍中被剔除了,永遠地留在了窗邊第一排。必須是冷靜的,所以溫暖一如既往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和旁列的同學換了位置,然后隨著一個又一個夕陽,隔他越來越遠,又隨著一個又一個早讀,離他越來越近。
藍田很開心,“啊,老班終于管他了,一上課吵死了,還打擾別人,從差班來就是習慣不好。”
這話一出,引得了前后的共鳴。溫暖只能淺淺地點頭,叫人看出來,又叫人看不出來。
溫暖除卻這點小小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心思是細膩的外,其余部分都粗糙得泛著繭子透亮的光芒,寫字列算式龍飛鳳舞,所以紙筆比藍田用得快了不知道多少。文具店的價格讓與她不能相適應,總到2元店去淘,紅筆芯、草稿紙,一捆一捆的備在書箱里。
沒人發現溫暖這個小秘密,除了李沉吟。即使他們中間隔著一個過道、一個教室前后的距離,他的小紙條總能傳到溫暖的手里。
用從溫暖這里拿去的草稿紙中的某一個角,皺巴巴地團在一起,打開后,里面龍飛鳳舞雜亂無章地寫著:“要一支紅筆芯。”
溫暖只能無語地從自己的筆筒中拿出一根戳戳前面的同學,“李沉吟。”前桌就明白了,有時候,溫暖來不及看或者被哪個同學耽誤了半刻,第二個紙團就成那黑點一樣直接從教室一頭捕捉到溫暖的額頭,等溫暖抬頭,他就夸張的比嘴型:“紅筆芯,一支!”
溫暖害怕啊,對待這些打擾,她必須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可又真怕他真的因為這不耐煩的樣子從而不來煩她了。
高三的日子本來就是這樣叫人惶恐又期待的,它的腳步可不會因為這些停下來,但是也因為它的腳步,溫暖感覺很快又坐在了李沉吟的后面,成為了他的后桌。
“你買了新衣服。”溫暖搬好座位,剛剛坐下來。校服袖子被她稍微扯離了手腕,卡在手肘與手腕之間,漏出了一點點里面那件長袖T恤的綠色滾邊袖子。
溫暖否認,李沉吟揪起那點漏出來的滾邊,將那袖子從外套袖子下扯了出來。“不是全部綠色嗎?白色和綠色很搭嘛......就是新衣服,你之前沒有穿過!”
他動作那么快,溫暖根本來不及阻止。聲音又那么大,周圍的人全部聽了去停下來望著溫暖。
“轟”地一聲,炸紅了溫暖一整張臉。
李沉吟卻還不打算停下來,“里面是什么樣子的,我們看看嘛。是什么日子,溫暖你居然穿新衣服?”
溫暖不理他了,這是罕見的。雖然溫暖每一次幾乎都在做著不想理他的樣子,但是連起來總歸只是做樣子。這一次,溫暖是真的不理他了。
明顯的,溫暖做的作業再也沒有那么詳細了。老師講過的試卷上再也沒有那么多密密麻麻的筆記......
08
對著李沉吟,溫暖再一次心微微下沉、呼吸一窒的時候,是在周日下午,高三學生唯一的空閑時間,買了紙筆走進學校大門。在進入學校大門后,是長長的一個由兩邊圍墻框著的綠化地帶,中間是路,路兩邊種著松樹,長長的,就被叫成是松樹林了。路中間又被從山上引下來形成了教學樓前噴泉才流至此處最終流向校外水溝的水流劈成兩半。溫暖唯愛走右邊。
右邊的松樹比較茂密,溫暖也不走這半邊路,她愛從這松樹林下的石子小路上穿過。
今天,這一穿。就遇到了心下沉呼吸凝滯的場面:樹林的石凳上,坐著李沉吟,李沉吟的邊上親密地蹲著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孩,兩人共同看著石桌子上攤鋪著的卷子。
說來搞笑,溫暖是先看見了桌上那些同自己卷子很像的卷子,才注意到了那個女孩子,最后才看清了李沉吟。
一沉后,更多的是一松了。像是什么呢?溫暖想。像是那些生物基因推斷題上幾萬分之一概率的超綱題。
萬分之一的概率,多折磨人,該說是有希望還是沒有希望,溫暖那一松之前的沉就是這萬分之一的概率,好了,現在都沒有了。想想,不過都是玩鬧而已,他差不多對每個人都那樣玩鬧呀。
溫暖覺得自己是很正常地打了招呼的,不過拒絕了他講題的請求,理由是要上課了,自己還要到宿舍去。
說話期間,那個女孩子一同看著溫暖,帶著笑意。
溫暖受不了那樣的目光,或者說她對這個年紀就特別好看的女孩有著一種天然的“不接近”。可能自己身上容貌的惡意都來自這些女孩子的對比,所以受不了。
09
對于這樣“沒有希望”“概率為0”“不可能”的事情,一般需要有個接受的過程,溫暖卻不需要,等上晚自習的時候,已經將李沉吟在松樹林下提出來的那個問題拿了出來。
“藍顏知己”,此后,李沉吟這么對別人評價他和溫暖。
溫暖只是搖頭玩笑回應:“不,我們不是。”
物理晚自習一般只有溫暖能堅持住,做完試卷后進入了訂正講解的環節。在四周嘰嘰喳喳的討論聲下,溫暖前面的男孩一直低頭沉默著不言語。
“怎么了?”
溫暖挺后悔自己這句關心的,她被迫聽了一出“學習為主,你等我,我等你,大學相見在一起”的青春愛情戲碼。
他入戲已深,受了傷。
溫暖只能勸他好好學習,好好挽回。那是溫暖第一次和李沉吟談及未來,也是第一次聽到李沉吟對未來的描述。
激昂的描述,引來了溫暖新同桌的質疑。最后三個人相互發毒誓,大學的目標似乎就這么被確立了下來。誰沒有完成,就要跪著給大家唱“征服”,那段時間都流行這么發誓。
明明自己都顧不過來了,溫暖還是給他分析了每一科的弱項和補強的方法。
李沉吟真的沉了下來,安靜了不少。不過,是為了另外一個女孩子。
但那些安靜也只有溫暖能看到。班主任還是頻繁地罵他,同學對他的吐槽也沒有減少。
又是一次前后桌的時候,總是吵鬧著要掰手腕,溫暖執拗不過他,伸過了左手在課桌前支好。溫暖的手掌不同女孩子的嬌小,常常被嘲諷為是男孩子的手,這也是李沉吟一定要挑戰她的原因。但是他的手還是要略大上一圈,溫暖覺得自己整個手掌都被團進了他的手心去,僵持不過三秒,班主任走了進來。
對整個班級進行了嚴烈的抨擊,溫暖耳朵紅得發燙臉紅得要滴血,一半是被罵得羞愧,另一半溫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
然后,李沉吟被單獨拎了出來。站在座位上,被數落了十幾分鐘。他坐下后,溫暖準備著要起身,班主任卻走開了。沒有批評溫暖。
這比批評她還叫她難受。他怎么罵李沉吟的,“影響別人”。
溫暖不想做別人,不想因為“好學生”就免于責罵,明明是兩個人一起犯錯誤的。
溫暖哭了。前面的男孩子一直沉默,在被罵之后。快要下課的時候,窸窣的從桌下遞過來了一張便利貼。
“沒什么的”“我很高興認識你”......
溫暖再也沒有往下讀過。沒有為什么,反正讀到這里就沒有再往下讀了,把它貼到了那個黑色的筆記本上,裝進了書桌深處。
教他疊千紙鶴、愛心,把最愛的亮片筆借給他、把錄音機借給他......替他做掩護,替他尋找愛情詩句......在那個女孩子生日那天幫他從垃圾桶里把那個“手賬本”禮物找了回來......
最多的,還是試卷。老師講的,一概不聽。營造了一種他從來不學習的氛圍,班主任都已經放棄了,只要他不影響別人就行。但是晚自習后,走讀的學生可以提前走,他總要趁著大家走動這段時間來和溫暖拿試卷帶回家。
后來,溫暖已經分不清楚,夜里開小夜燈做完又訂正完一份試卷,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的了。
溫暖以前愛看窗外的山讓自己喘口氣,現在變成了瞟一眼教室第一排靠窗的位置。除此之外,溫暖還是那個努力的好學生。
......
一年的時間,流云兢兢業業地打磨著那個大碧盤,讓它越發清澈越發透亮。越發明晃晃地映出了溫暖的心。
高考前夕的畢業照時間,溫暖那顆心已經透亮得讓溫暖自己都能瞧見里面盛滿的東西了。
那是一種慌亂到極致后的不理會表現出的鎮靜和不再意。班級合照完結束后,他拿著手機四處攛掇同學拍照,打算之后剪輯一個“高三的回憶”。
溫暖坐在那個石凳子上,假裝不再意地再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到底最后都沒有從那松樹下走出來,去和他拍一張照片或者被他拍一張照片。
沒有說一句話。其實那次被批評后,兩人除了借試卷、還試卷,說謝謝、說不用謝,就沒有任何的交集和交流了。
考完,分開。報志愿,聚在一起,又分開。溫暖都沒有和他說一句話。那心回到了溫暖的身上,心里的東西倒灌進了眼睛里,溫暖看一眼都害怕。
校門口張貼了分數上一本線的名單,他的名字在倒數的位置,溫暖一眼就看見了。如愿去了他一直念叨的大連,溫暖沒有。分數不上不下,溫暖想,自己得對未來負責呀,最后第二志愿報了重慶的學校,沒有敢填上那個在心底默念了很多遍的學校。
10
時光打磨,溫暖覺得自己身上也透亮了一些,但沒有光能照進去。聽到這個公司挨著車站的時候,溫暖第一時間就決定回去吧,違約跑回了家鄉小破城上班。
他的家人在車站上班,在高三為數不多的假期里溫暖都委托他給自己帶回家的車票。
時間能讓滄海桑田,何況一份工作。溫暖什么都沒有守到。
她習慣擱置著,那濃郁的松樹香和那熱烈的少年。就像是那個筆記本一樣,隨便擱置在哪里。
聽人說,沒有好好說再見的兩個人一定還能再見面。這比萬分之一還要離譜的概率被溫暖一直這么期冀著。
是濃郁的松樹香味。風把它擴散開來,鉆進了溫暖的每個毛孔里面,調皮地把她叫醒。
溫暖摸了摸眼角的淚痕,她記得自己在一篇文章上讀到過:夢見一個人三次,緣分就斷了。不禁嗤笑出聲:緣分吶,其實早就斷了。
緣分就是虛無縹緲的煙。這場拉鋸戰里,溫暖連自己這頭的繩索都沒能握住過,哪來的勝利。除了一遍一遍劈柴生火,叫心底發燙來蒸發那些刻在心間的回憶,又能做些什么呢?
最出格的不過是讓那風漲火勢,留了一個“緣分”給自己。
她一整場青春的心事啊,終究只敢借一場春風薄醉三分,訴夢與自己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