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甄宓,世人皆嘆她神女之姿,遺世獨立,卻不知她的堅忍和無奈。
1
建安二十五年春,一代梟雄曹操身亡,文武百官盡皆舉喪。獨臨淄候曹植不來奔喪。在眾臣擁戴下,世子曹丕登上帝位,稱魏王。
一日,華歆對魏王諫言道:“子建懷才抱智,若不除之,后患無窮。拒不奔喪,理當問罪,欲除子建,此時便是良機。”
曹丕正煩心此事。他早已視曹植為肉中之刺,不拔不痛快。弟曹植和他的寵妃甄宓有染之事,坊間傳得沸沸揚揚,雖并不可信,但眾口鑠金,令他夜不能寐,食之無味。
他看著堂下之人,說道:“愛卿言之有理,但我與子建兄弟情深,此事需從長計議。“
清冷的寢宮內,丫頭小翠匯報此事時,甄宓柳眉緊鎖,坐立不安,她還穿著素凈的單衣,未施粉黛,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桌上的紅燭已經燃去半支,燭淚結成紅色瘤珠凝在其上,火苗猛地顫抖一下。
“小翠,快幫我更衣。”? 她換上一襲牡丹圖案描著金線的的暗紅色外衣,丫頭幫她描畫艷麗的妝容,頭上梳的是她最愛的靈蛇髻,戴金翠,綴明珠,令她艷如牡丹,灼灼其華。
她權衡再三,決定去求見魏王。雖然她知道曹丕素來多疑,且有郭照從中作梗,此番求情,無疑是自亂陣腳,兇險異常。
但她是甄宓,怎能無視子建命隕。那個文采斐然,風度翩翩的子建,他心悅于她,她豈有不知之理? 但是她一直謹記他們只是叔嫂的情份,將對子建欣然向往之情,隱藏于心中。
猶記建安二十二年,鄴城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將本來就身子孱弱的她擊倒了,其實她知道,那是心病,需要心醫才能治好。
曹丕已在前一年迎娶郭照,那個梳著流云髻,略施青黛卻工于心計的女子,早已將曹丕先前對她的寵愛奪去,正和曹丕一起隨軍,日夜相伴,濃情蜜意。
其時,曹操之妻卞夫人帶著甄宓的一雙兒女隨曹操東征,甄宓因病只身留在鄴城。
當時各國風煙四起,曹丕和曹植太子之位明爭暗斗,曹操更傾向于才智過人的曹植,由曹植駐守后方,負責疫區鄴城的安全,聽聞甄宓患病,曹植忙帶上太醫前去探望。
那日,她臥在病榻間,臉色蒼白,青絲散亂,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他一襲白衣,兩眉深鎖。望著這弱柳扶風的美人,他終于鼓足勇氣,握住那只纖纖素手,還親自為她捧上湯藥。
2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她讀懂了他眼里的狂喜與悲涼,亦知自己此時我見尤憐,如一枝帶雨的梨花。
那一刻,甄宓想起建安九年,曹丕踏入袁氏宅邸的那一天,鄴城正籠罩在一片死寂的肅殺之中。她與婆婆像在狂風中飄零的一葉扁舟,生命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當她故意弄得臟烏的臉龐,被曹丕擦拭干凈,當她故意散亂的長發,被曹丕挽成發髻時,她絕色的容顏在男人面前展露無遺。是了,她手指纖長細白,頸部依然膚如凝脂,已經將她的姿容暴露。
見這位陌生男子盯著自己,她惶恐地避開他的目光。她看到了男子對她美色的貪婪。一如夫君袁熙揭開紅蓋頭時,對她的驚艷。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曹丕一時看得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了過來。他腰佩青銅長劍,身著黑光鎧甲,黑色鐵盔罩于頭上,眉眼間全是堅毅沉著,說話擲地有聲:“美人,只要你肯嫁給我,我保你夫君性命無憂。”
而她一向敬重的婆母劉氏,對她默許地點了點頭。有時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她知曉,生命算是保住了,但她也將與夫君袁熙從此分隔兩地,再無相見之時。世人皆嘆她絕色之姿,遺世獨立,卻不知她的堅忍和無奈。
結婚那夜,曹丕粗糲的大手輕輕挑開她衣衫上的衿帶,露出粉色肚兜,他笑的邪魅又無情,她如同行尸走肉,只留個軀殼,任他為所欲為。因為,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反抗也是徒勞。
當身邊的男人睡著后,她才以淚洗面,睜眼到天明。她憶起和袁熙初相見時的情形,粉色花瓣在空中飛舞,他身著藍色長衫黑色長靴,玉樹臨風地站在海棠樹下,婉若嫡仙。他說:“匪以為報也,永以為好。”
別了,夫君,甄宓從來就不是你該等的人,忘了我吧,找個遠離戰亂的地方,安度余生。
自這天開始,她的心已歸于麻木。直到,她懷了身孕,有了做母親的喜悅之情,讓她臉上有了如春色般明艷的笑容。之后,她生下了一兒一女。
曹丕的的視線并沒有在她的身上停留太久。在她賢良淑德的默許下,李貴人、陰貴人、劉協的兩個女兒,最后是郭照,美人們紛紛納入曹丕的后宮,曹丕應接不暇。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3
她被帶回曹家時,子建在何處呢?
那年,洛陽的牡丹花開得正艷。他只有十三歲,正倚在朱紅色的廊柱上,手里漫不經心地拈一朵白玉蘭。看到了兄長帶回的那名絕色女子,姿容秀美,衣裙袂翻飛。
他已見識過不少佳人,北國的牡丹,江南的海棠,卻都不曾令他有過一絲的悸動。
而當這個女子顧盼生姿地望向自己時,曹植明白,他徹底地淪陷了。
他日日纏著她,叫她嫂嫂,給她畫畫。他畫她憂郁時的姿容,還有對著他展顏一笑的嬌美,也畫她撫著肚腹一臉慈愛的模樣。
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他摘下一朵蘭花,輕輕插在她的襟上,使她如一朵空谷幽蘭,明眸善睞,柔情綽態。
他知她過得并不幸福,這讓他的心既痛又癢。只盼著自己早日長大,能護她左右。
二十四歲這年,他也歷經了喪妻之痛,兄長隨父親東征孫權。他終于鼓足勇氣,抓住那只魂牽夢縈的皓腕時,他讀到甄妃的眼神里既有驚恐又有期待。
曹植知道,自己的人生,似乎陷入了她深不見底的眸子里。仿佛從前看重的那一切,權位,疆土,建功立業,突然都喪失了意義。
甄宓的病很快就好了,從此她的發髻每日一換,巧奪天工,號為靈蛇髻,后宮爭相仿效。她靜靜傾聽他為她所作詩賦,他癡癡地望著她的時候,她回以粲然一笑。
待卞夫人帶著甄宓的兒女回城時,發現甄宓容光煥發,比從前更加艷麗無雙。
曹植知道,甄宓最大的倚仗便是她的長子曹叡,曹叡作為曹丕皇長子,聰穎敏捷,在眾多皇子中出類拔萃,他知道自己該怎樣做了。
后有人傳言,曹植酒后私坐王室車馬,擅開王宮大門,在只有帝王才能走的禁道上,縱情馳騁。曹操大怒,處死了掌管王室車馬的公車令,并對曹植失望透頂,曹植從此失寵。
不久,曹丕被立為世子。而曹叡是曹操最寵愛的長孫子,將來必將繼承大統。
4
洛陽的三月,寒風嘶鳴,殘陽似血,落葉翻飛。
甄宓立于百丈城樓,斜椅欄桿,望著城樓下漸行漸遠的馬車,任寒風打亂她的鬢角青絲,吹紅她的明眸,紅色的披風像水波一般漾動。她的手中,是那朵早已枯萎多年的蘭花。
曹植,這個豐神俊逸,酷愛詩詞書畫的男子,真希望他永遠不要卷入紛爭之中,希望他永遠不知權謀為何物。這個愛她入骨的男子,今此一別,再無相見的可能。
“宓兒,我此行歸期不定,你可要保重好自己。”?
臨行前,他望著她的嬌容,似要將她的樣貌,刻到骨子里,日后思之念之,翻出來咀嚼一番。
那日,她去求情,果然如甄宓所料,讓曹丕更加怒火攻心。
“大王,別生氣。都說曹植是個天縱之才,不如給他個機會。如若他能七步成詩,就饒他一命。” 郭照看了一眼跪在堂下的女人,她曾艷壓群芳,終于也有低如塵埃的一天。
她嘴唇輕抿,得意地一笑,給曹丕喂上一顆飽滿多汁的紫葡萄。
“不過,姐姐,你愿意替他一死嗎?”
甄宓點頭,頭發凌亂,淚水止不住地流下。深宮寂寂,君王無情,生亦何哀,死亦何懼。
當司馬懿在她面前發誓,保自己兒子曹叡上位的時候,她一直懸著的心就放下了,她這輩子唯一的心愿已了,她對這個世界最后的留戀,亦隨風消散。
次日,曹植果然七步成詩,曹丕聞言,憶起惜日兄弟之情,潸然淚下。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曹植被貶嫡,次日啟程前往自己的封地,沒有魏王傳召不得回京。
“明日子建離城,你送他一程吧!” 曹丕對甄宓說罷,拂袖而去,這算是給她最后的恩典吧!
馬車漸遠,終至不見。從此魚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這一世,她經歷的別離之苦還多嗎?三歲時父親的永別,十多歲時二哥的離去,還有丈夫袁熙的最后一別。所有的辛酸一齊涌上心頭,讓她情難自抑。
自己在這深宮之中如履薄冰,如浮萍一般無依無靠,可是換回來的是什么呢,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兒時相士說,她將來貴不可言,可是這富貴之下的滿目瘡痍,只有自己才能懂。
如果對賜婚曹丕,誓死不從,今日的結局是否就會不同?
幾日后,甄宓冷如冰窟的寢宮桌案上,擺著郭照命人送來的三樣東西,白綾,鴆酒和匕首。
甄宓身死,發掩面,口塞糠,再放入棺中。
她死了,隨著她的死訊,送來給曹植的,還有她生前用過的香枕。曹植明白,這既是兄長對他的憐憫,也是對他的嘲諷。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黃初三年,他回京覲見皇帝曹叡,路過洛水。這一晚,在夢中,他終于又一次見到她了。
夢中的她還是當年裙帶翩飛的絕色佳人,他還是倚在廊柱上癡癡凝望的少年。
此時的她,不是袁熙的妻子,不是曹丕的王妃,而是只屬于自己的甄宓。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洛水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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