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戶戶都沒倒垃圾的習慣,地也不臟,掃了一遍地,把浮灰掃在灶坑口堆著。等到做飯點火時,填進灶坑一起燒掉。垃圾沒現在那么多,也沒那么多五花八門的塑料制品。最多就是些碎布煙頭瓜子皮,混著土末兒,灶坑是個什么都消化,胃口極好的家伙。
灶坑邊干不干凈,幾乎是判斷這家女主人夠不夠勤快利索的標準。誰家的灶坑邊瀝瀝拉拉的灑著松樹撓兒,他家的媳婦兒一定要遭人議論。松樹撓兒是好玩的東西,是稀稀落落一小把兒扔進灶坑里,遇火即著,呼的噼里啪啦響起,每一根細細的松樹撓兒都頂著一顆小火苗兒,迅速躥成一片微小范圍的火海。它比稻草做火引子要好,稻草著起來瞬間就掉下去變成灰,松樹撓兒要稍微持久一些,剛剛好到可以把烘在它上面的苞米秸稈點著。
落葉松針,到了秋天,在林子里干燥枯黃了,稱為松樹撓兒。比黃色要深,幾乎是褐色,比它叫做針時還要扎人。秋末收地后,趕在雪前,家家戶戶上山時都會帶上兩把輕便的耙子,不管是放牛還是撿蘑菇,采榛子,過了松樹林就把散落在地上薄薄一層的松針歸集在一起,歸集的這個過程,叫做撓兒,給大山撓兒癢癢的撓兒。看這個動詞就明白,這不是個體力活兒,男人女人都干得,只管攢成一堆放著去,得空時,再背下山。到了那個時節,山上總是堆著很多堆松樹撓兒,就那么放松的堆著,不用做標記,誰都不會貪了別人的多背一捧下山去。
松樹撓兒背回家,單獨要在離房子遠點的地方堆成一座小山一樣的柴垛。那是一年到頭燒菜做飯的火引子。北方天干,離房子遠一點,就安全一點。有的松樹撓兒堆得久了,就能發現有趣的事兒。在柴垛下看見黃鼠狼打洞絮的窩,蛇下的蛋,長長的,蛋皮薄薄軟軟,能引著鼻涕孩兒,圍著激動興奮一整天。
松樹撓兒后是堆得整整齊齊的苞米秸稈,掰了棒子的玉米秸稈被攔腰捆著,一捆一捆密密挨著,壘得比房子還要高。青色的秸稈葉子喂了牛,直挺挺的桿子被綁成柵欄。剩下的就老老實實等著曬的干透透兒的做柴禾。曬得脆到用手左右一掰,啪的斷掉,冒出一股子清灰兒,就到了時候。這種柴,燒著有點香味,和木材燒出的香味不同,是幽幽的讓人生了困意的秸稈秧火灰味兒。
除了苞米秸稈,苞米骨子也是燒火的好東西。脫過粒的苞米骨子,有的偏紅,從深粉色到高粱紅之間的顏色都有,再有就是米白色,玉米骨子上殘留的瓣膜閃著珍珠的光澤。用力攥住粗糙的硌手,但是如果用手指輕撫玉米骨的表面,又有種滑潤絲綢般的觸感。苞米骨子通常不用來做飯時燒,用它一般是為了燒炕。它燒的遲緩,一簸箕的苞米骨子填進灶坑,炕能熱上一晚。但是燒苞米骨子要有技巧,稍不注意,一堆苞米骨子就把火苗子給悶滅了,只冒出白色的煙,這時候,就得用燒火棍捅一捅,用嘴使勁吹一吹,這滅了的火救得過來就萬幸,救不過來要重點。鍋臺上放著的那一盒火柴,不是用得次數多磷磨損得厲害,就是被飯菜的蒸汽弄潮了,反正不太好點。
能放進灶坑里燒的還有藤條,山上刨的干透了的木疙瘩,像倒長的樹一樣的豆茬兒和苞米茬兒,不一樣的柴禾,不一樣的燒法。
最好的柴禾是冬天時林子里褪下的樹枝。枝枝叉叉的比苞米秸稈細,但耐燒得多,干凈,燒著一點都不起灰。火在灶坑里燒出熱鬧的噼里啪啦響聲。余火也夠勁,燒到尾聲的時候,往灶坑里填上土豆,地瓜,苞米,不用翻轉,就那么放著,到火候了就用燒火棍扒拉出來。
烤糊了的土豆,皮皺巴巴的,在兩只手里倒來倒去,嘴里絲絲拉拉的呼著氣,明明燙得發傻,還是舍不得松手。那個香,是任何烹飪技術都發掘不出來的香,可敬天地,可泯恩仇,一面是微糊焦香,一面是高溫燜熟,油汪汪,沙沙響。烤熟的地瓜,焦黑的部分流出了糖漿,自然的可以分成一縷一縷,金燦燦的顏色,從鼻子尖一直蜜膩到嗓子眼兒里,皮都不會扔。烤土豆令孩子泯了恩仇,烤地瓜又引來了新的爭斗,要是大孩子搶著吃了最后一口,小崽子鼓著鼻涕泡,能一口氣兒把屋頂嚎塌了。所以,烤地瓜不能全都拿出來,要偷留一個小小的以解爭端,也可以用來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閑著沒事看孩子們干仗互掐,也是平生一大樂事呀。
苞米是連皮帶須隨手扔進灶坑里的。烤好后,須子早燒光了,皮么,綠色的部分參差的留著,還有一骨節燒成烏鴉翅膀的樣子,漆黑而閃著光澤,三兩下胡亂扒掉了,木材的香,綠苞米衣的香,草灰香,煙火香,苞米本身的香,被那噼里啪啦的火,閃著紅光的木炭,糅熔在一體之內,咬下去,濃香且燙,焦香嚼勁和嫩瓤兒蜜汁滿口。吃到滿嘴滿牙都是黑,連現在這樣講出來都舍不得的絕版味覺回憶。
火盡了還有余溫的時候,可以把毛豆和螞蚱扔進去埋在閃著通紅火星的灰里。毛豆應有盡有,秋后和苞米葉子一個灰黃顏色的螞蚱也是滿地亂蹦,應有盡有。去滿山滿野的追吧,快速把它捂在手里逮回來。從灰里扒拉出來,連灰帶豆又有肉的扔進嘴里,比的是抗燙的手,和悶聲咀嚼的速度。奇香是什么?不用解釋,自己領會。
灶坑就是這么神奇,最黑乎乎也最亮光堂堂。能拿出母親般溫和慷慨的饋贈,也像沉默的父親有時卻暴跳如雷。心情不好的時候,灶坑里的火,會偶爾噴出來,舔了眉毛也燒禿頭發。最可恨的是灶坑還把我童年第一雙珍貴的白皮靴燒壞了。這么多年的現在,我還記得那對靴子的輪廓,媽媽從城市里買來給我,抱在手里珍惜著還沒有穿過一次。和小表哥吵架,他要報仇把我的小皮靴扔進灶坑里燒掉。我猜他無論如何不敢闖這禍。誰知道灶坑沒火,他真把我的靴子扔進去了。后來姐姐做飯,燒起火來發現不對勁,我的皮靴搶救出來已經焦黃而瘡痍滿目。那是能想象出來的一個孩子所有的傷心,我哭的嗓子都啞了,惡狠狠的威脅小表哥,我要告訴姑姑和姑父打他。
小表哥那天一晚上都沒回家,后來全村人出動一起找他,山也找了,河也找了,失望到家,發現小表哥躲在家里門外的柴垛上睡著啦,淚痕也干啦。他一定是又怕又餓,還好柴垛幫他擋了北風,沒有在那么冷的天凍壞了。而我那一整個冬天,穿著最丑的棉拖鞋,后來也再沒擁有過一雙神氣的白色小皮靴。
回頭看看灶坑帶給我甜蜜和憂傷的回憶,都只剩下笑笑罷了。已經十余年沒在老家住下了。偶爾回去一趟,喉嚨先是受不了那干冷,整條氣管都疼。小時候冬天灶坑燒火的活很多,燒鍋熱水,做頓飯,燒炕,都得蹲在灶坑前慢慢伺弄著,煙火熏嗆著,柴火也割著手,滿身灰土。奶奶嬌慣著我,總不讓我燒火,嘴里的借口總是那么一句話,我孫女兒學習好就行了,以后長大有大出息著呢。直到現在,我也燒不明白火,也沒機會了,家里的老灶坑早沒了。連總在鄉村里守候在灶坑前的奶奶也早就歸到城市兒女的家里。我這茬兒長大的孩子,都為了大出息離開了家鄉,家鄉沒有年輕人更加衰落了。
昨晚夢里,瘦弱的爺爺拿著簸箕,用鏟子從灶坑小心翼翼的扒出灰白柔軟的草木灰,輕飄飄的端出去。有風吹過,爺爺就咳嗽起來,簸箕上的灰也隨風輕輕的飛落到遙遠的雪地上。比夢還輕的飄灰,竟然驚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