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致命的中午,寶玉的心里有點燥,有點悶,有點壓,一如端午過后的天氣。
上午他惹惱了寶姐姐,寶姐姐借機"語帶雙敲”好好懟了他一回。寶姐姐多了心,寶玉心里很不自在。偏偏這時,林妹妹還笑著問他:“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越發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妹妹多心,只得忍著氣。
無精打采的寶玉在大觀園里胡亂轉悠,溜溜達達不知不覺到了王夫人那里。
王夫人房內,幾個丫頭子手里拿著針線,卻打著盹。寶玉屏著氣,輕輕提腳往里間走去。
王夫人在涼榻上躺著,她合著眼,心里躁悶:昨日外甥薛蟠過生日擺了戲,巴巴地望著寶玉來,可寶玉這個孽障就是沒去,薛蟠滿肚子不高興,也難怪他生氣,幾日前他就巴巴地請了寶玉吃了他的生日賀禮,特別對寶玉預告了他的生日:
"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里尋了來的這么粗這么長粉脆的鮮藕,【庚辰側批:如見如聞。】這么大的大西瓜,這么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么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么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
王夫人閉著眼睛深深呼了口氣:人人都說自己妹妹的兒子薛蟠是個呆霸王,自己的兒子寶玉才是真呆,好歹薛蟠重情義,有什么好吃的有趣的都一心惦記著表弟,可是寶玉呢,心里除了林妹妹再也沒別人了。寶玉原來是一個好好的孩子,自從來了個林妹妹,第一次見面就發了癡狂病,摘下他的命根子,就狠命摔。那個病病歪歪的林妹妹可真是寶玉命中的克星!前天她鬧得真是太不像話了,惹得寶玉瘋狂砸玉,真是孽障啊。
王夫人又深深呼了口氣,感覺胸有點悶悶地痛:寶玉好端端一個孩子,只怕是被林妹妹勾了魂。就算和你林妹妹鬧了別扭心里不舒服,第二天不想去看薛蟠的生日戲,你也好歹給個拖辭,讓小廝送件禮物,顧及一點點薛蟠的臉面和情份。那薛蟠怪可憐見的,不見寶玉來,還樂呵呵說:姨媽,寶玉沒來就沒了來,我問他討要了生日禮物,禮物你幫著帶來了嗎?這往后兩人的兄弟情分只怕……
王夫人感覺心里有股無名的氣,她閉著眼準備在心里默念佛經,此刻,她聽到寶玉輕輕地走了進來。王夫人繼續閉著眼睛,不想理寶玉。
寶玉看見王夫人在涼塌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
"還是從小和自己一起玩鬧慣了的金釧兒好",寶玉想:她從來不象林妹妹寶姐姐那樣小心眼兒的。
這樣想著,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金釧兒耳上帶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么著?”金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舍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里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里一送。金釧兒并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
王夫人聽見寶玉笑著逗弄金釧兒,金釧兒沒答理他,不由舒了一口氣:金釧兒也是和寶玉從小廝混大的,雖然孩子氣十足,倒也不象林妹妹那樣輕狂。
正這般想著,聽到寶玉對金釧兒說:“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兒同彩云去。””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去罷,我只守著你。”
王夫人聽著,按捺不下怒氣:原來這金釧兒
兒也是個輕狂下作的丫頭,輕狂孟浪和寶玉調笑也就罷了,竟然唆使寶玉去拿賈環和彩云。若寶玉去了拿了兩人,會惹多大的禍啊,對起質來,不只是定不了賈環奸淫母婢的罪,只怕趙姨娘還要反污她有意設陷阱,讓自己的丫環彩云去勾引賈環……
王夫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怒氣突然壓抑不住, 她也不清楚這怒氣多少是因為金釧兒的輕狂,多少是因為那輕狂的趙姨娘。
在怒氣中她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寶玉看到王夫人翻身起來,一溜煙跑了。
這個丫頭留不得了。留著,不知以后惹出什么大禍來。王夫人叫來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
金釧兒聽說,忙跪下來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看著跪在地上的金釧,王夫人恍惚看到了林黛玉和趙姨娘的臉,她沒有答應金釧兒的哭求。
于是在那個致命的中午,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了,領了金釧兒出去。
回到家中,金釧兒哭天哭地的,家里人都不理會她。第三天,金釧被發現死在井里。
金釧為何投井自殺?曹雪芹說:"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那個致命的中午,寶玉和金釧之間上演的戲碼不是公子調戲丫鬟,也不是丫鬟想當姨娘勾引公子。對于寶玉和金釧而言他們不過是在玩了一場過家家游戲而已。
寶玉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金釧也是。
金釧一出場,就有些孩子氣。
紅樓夢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走了劉姥姥,便來回王夫人話,得知王夫人去了薛姨媽那邊,便往梨香院來。
“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和一個才留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兒上玩呢。看見周瑞家的進來,便知有話來回,因往里努嘴兒。”
曹雪芹用兩個動作:“玩”和“往里努嘴兒”勾勒出金釧活潑靈動的剪影。
紅樓索隱派中將索隱索到極致的被稱為“紅外線派”,金釧兒和才留頭的小女孩兒香菱(甄英蓮)一起玩,我想若用“紅外線”照上一照,會發現這個歡快的場景里伏下了金釧兒“真應憐”(甄英蓮)的悲劇命運。
我們且把“紅外線”丟在一邊,也把“封建”“階級”的大框框丟在一邊,順著人情事理的脈絡我們來看看金釧的悲劇為何發生?
紅樓夢第七回是金釧活潑靈動的側影,第二十三回“活像活現”地描繪出了金釧兒活脫脫的孩子氣。
那天寶玉聽到丫鬟說“老爺叫你”, 好似打了個焦雷,臉上轉了顏色,拉著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殺死不敢去。賈母安慰了幾句,打發兩個嬤嬤與他同去。
“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兒、彩云、彩霞、繡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在廊檐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兒笑。 金釧兒一把拉著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開金釧兒,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只得挨進門去。”
庚辰本對這段描寫的批語是:“有是事,有是人”,“活像活現” 。
對著一步挪不了三寸蹭著往前的寶玉,金釧竟然開起了不合時宜的玩笑。寶玉見過老爺后“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同樣是活脫脫一派孩子的天真淘氣。
盡情盡興的玩鬧,無拘無束的爛漫、口無遮攔的率真,是兒童的專利,童年一過,專利期也就滿了。如果照舊口無遮攔,不知顧忌,縱使一派天真爛漫,不免有了些呆憨氣,有輕浮孟浪的嫌疑。這是中西共有之理。英文的childish里就有幼稚, 傻里傻氣的貶義。
金釧兒心里糊涂,她竟然不明白公子和丫鬟的童年專利期不一樣長。打小和她在一起玩鬧的寶玉可以繼續無拘無束地玩鬧,但她卻不可以。金釧兒不知道自己的童年專利期早就過了,兀自還在兒童的情態之中,沒有了專利期的保護,誰會相信她的"天真""里沒有"邪情",她的"玩鬧"不是"輕佻"和"勾引"
于是,在那個致命的中午,她被攆了。
金釧兒承受不了自己被王夫人罵成"下作小娼婦",她和寶玉是清白的,可是她卻解釋不清,她為自己無法辯白的清白放聲大哭,可是家人一派冷漠。
這樣的家如何呆下去?以后她如何見人?她走出家門,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哭著,來到一口井邊,她想:或許只有死,才能證明她的清白,她不是一個"下作小娼婦"。
金釧死后,王夫人哭了。后來為著幾乎同樣的理由王夫人攆了晴雯,晴雯死了,王夫人不會流淚。
王夫人哭了,因為她明白金釧兒沒有勾引寶玉的心,金釧兒只不過太孩子氣,口無遮攔而已。
王夫人哭了,她對寶釵說:她一直待金釧兒象女兒一樣。
這句話不全然虛偽。我們常看到寵物狗寵物貓的主人愛它們如同愛自己的孩子。
賈母跟前的鴛鴦 、王熙鳳跟前的平兒、寶玉跟前的襲人、王夫人跟前的金釧兒是賈府四大丫鬟,她們四個從小進賈府學習服侍主子已經十來年了。鴛鴦、平兒、襲人個個心思縝密、懂分寸知進退,只有金釧兒一派天真。
為什么?
因為賈母、王熙鳳和寶玉需要的是得力助手,而王夫人需要一個可愛的寵物。
王夫人是個可憐人,她那懂事的大兒子早早過世了,她的女兒被送入了后宮,她那銜玉而生的寶玉從小被賈母取了去,吃住都在賈母那邊,她插不上手。而她的丈夫迷戀上了人人都看不上的趙姨娘……
王夫人就像一棟外表華麗的屋子,推門一看,里面是無可奈何的哀怨和空蕩蕩的落寞,她吃齋 ,她念佛 ,然而人總是需要更活潑的寄托。
天性活潑的金釧兒是王夫人的寵物,無憂無慮愛玩愛鬧的金釧兒仿佛一絲陽光慰藉著王夫人靈魂的憂悶空曠。
那個致命的中午,兩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一個幽怨苦悶的婦人,一幕人間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