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長庚,家住長安城通善坊,通善坊地偏人少,稀疏地住著人家,不比靠著東市西市的街坊里熙熙攘攘。不過通善坊緊靠著晉昌坊,每次只要我一抬頭,就能看到晉昌坊里那高高的大雁塔。阿爺說,大雁塔頂是長安城最高的地方。
我出生于天寶三載,如今是天寶十三載,今天是我十歲生日。可盡管是我的生日,我的阿爺和哥哥還是不能陪我,他們一大早就去了漕渠上,漕渠是用來漕貯運往長安城的材木的,我的父兄在那里作纖夫。所以今天早上,只有阿娘在家里陪我。
早飯的時候,阿娘給我做了一碗湯餅,那是一種又薄又長的面條,澆上臊子湯,喻意長壽,我們唐人過生日都要吃的。(按:《猗覺寮雜記》載,“唐人生日多俱湯餅,世所謂‘長命面’者也”)
吃完湯餅后,阿娘給了我一點錢,她說午時她要去漕渠上給阿爺和哥哥送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自己去西市轉轉,買點好吃的。西市是長安城里的一個大市場,相對的還有一個東市,這兩個市場是長安人專門來買賣東西的地方,里面有很多鋪面,更有賣各種各樣吃食的店,非常熱鬧。不過西市和東市都要到中午才開門,所以我準備先陪阿娘去菜園。(按:《新唐書》載,“凡市,日中擊鼓三百以會眾;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而散”)
通善坊的西邊是一個大菜園,是坊內住戶自己耕墾的,我家也在這里開了一塊菜地,阿娘會按時令種一些長安人愛吃的蔬菜,比如韭、芹、蔥、姜、紫蘇、菘菜、蕪菁、芋艿、蘿卜、苜蓿、菖蒲、胡瓜等等,這些菜可以供自家吃,收得多了還可以拿去賣。而在沒有人耕墾的荒地里會長一些野菜,比如蕨菜、藜、馬齒莧之類,我覺得這些野菜比菜地里種的菜還要好吃!
阿娘今天去菜地是為了摘些菜給阿爺和哥哥做午飯,我就跟在她后面,她摘了什么,我就用衣服兜著。不一會兒,衣服兜里就兜了一堆芋艿和胡瓜,還有一些菠菜和蕓苔。回家后,阿娘就在鍋中隔水蒸上芋艿,冷切了一盤胡瓜,又用鹽水加了點照水油和姜片,煮了菠菜和蕓苔。我忽然想起昨日阿爺帶回來的一條魚還養在水缸里,就問阿娘為何不做魚。阿娘笑著說,那是等阿爺和哥哥晚上回來一起給我慶生時,烤給我們吃的。(按:蒸、煮、烤是唐朝最常見的烹飪方法,而如今做菜常用到的“炒”是宋朝才發明的,唐朝是沒有“炒菜”的)
這時,我聽到了從東市和西市那邊遠遠傳來的擊鼓聲,知道要開市了。阿娘也已將飯菜放進了籃子里準備去送飯,她摸摸我的頭,讓我自己去西市買點好吃的。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轉而又給了我幾枚錢幣和一個小酒壺,讓我給阿爺打半壺酒。
對于長安的酒,我是比阿娘知道的多的。因為鄰家長我四歲的曹家五郎已經去西市的一家酒樓做跑堂了,他每日都要給客人送上各種各樣的菜肴和酒水,回來后總喜歡講給我聽。于是我知道長安城中有來自各地的美酒,如郢州的富水酒、烏程的若下酒、劍南的燒春酒、河東的乾和葡萄酒、蝦蟆陵的郎宮清酒,等等。最讓我好奇的是從波斯傳來的“三勒漿酒”,是用庵摩勒、毗梨勒、訶梨勒三種果實釀成的;另外還有出自高昌的馬乳葡萄酒,據說也很神奇,酒色是綠的,芳濃的酒香中還帶著一點乳香味。
不過這些都是我聽說的,我沒有錢賣酒喝,阿爺也不買這種西域酒。阿爺愛喝的是黃桂稠酒,這是咱長安的酒,我也稍稍喝過一點,汁稠醇香,綿甜可口,可惜阿爺不許我多喝。黃桂稠酒是長安產的酒,所以比起那些西域酒來,便宜又常見,可便宜并不是不好,我聽說大詩人李白就愛喝這種酒,可見是不錯的!
我在西市的一家酒肆里打了半壺黃桂稠酒后,把酒壺綁在腰間,而后信步在西市里閑逛著。西市里有八條長街,每條街上都是鱗次櫛比的店鋪和參差不齊的小貨攤,賣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有賣帛絹的,也有賣成衣的,有賣鐵器的,還有賣轡頭賣彩的,當然也有賣米賣油賣肉的店,還有給人存錢柜坊。逛了一會兒,我覺得有點餓,抬頭看到一家胡餅攤子,他家的胡餅上會鋪上羊肉,再用火爐烤熟,遠遠的就能聞到肉汁浸入面餅的香味。可是我沒有去買,我咽了咽口水,轉身跑開了。
因為我有別的打算。
我跑到了曹家五郎做活兒的酒店。五郎正忙不迭地給客人上菜,看見我來了,有些驚訝。我告訴他我想買一盤五生盤。那是五郎跟我說的所有菜肴里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用羊、豬、牛、熊、鹿五種肉細切的膾拼制的花色冷盤。我總想,這么多種肉放在一起,該多好吃啊!
可是五郎告訴我,我的錢不夠買五生盤,倒可以買一碟逡巡醬,那是用魚和羊肉制成的肉醬。聽著也不錯,可只吃醬有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哪兒來的膽子,跑到了掌柜面前,很誠懇地跟掌柜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很想買一盤五生盤,可是錢不夠,能不能在酒樓里做半天的工,換一盤五生盤?
掌柜有些驚訝,但還是同意了,他讓我去后廚幫忙。
后廚的活兒很累,我要洗刷鍋碗和擇洗蔬菜,可是那里也讓我大開眼界,我看到了好多連春俊哥都沒有跟我說過的菜肴!很多菜肴我都不認識,還好庖師們非常和藹,他們抽空就會給我做解答,于是我見識到了各式佳肴:用火烤熟的蝦,稱作“光明蝦炙”;蛤蜊羹冷卻成的涼食,稱作“冷蟾兒羹”;腌制的魚膾淋上丁香油,稱作“丁子香淋膾”;還有用雞肉和鹿肉剁成碎粒,拌上碎米烹制的“小天酥”;有將面團搟開鋪上蟹黃蟹肉后,再卷成圓卷,切成小段蒸成的“金銀夾花平截”。還有很多我還沒來得及認識菜名就被端走的菜,比如兔肉做的羹、用乳汁煨的雞塊、用羊脂和鴨卵做輔料烹制的甲魚、蒸得極爛的槽驢肉等等。
轉眼到了傍晚,隨著太陽落下,擊鉦的聲音響了起來,要閉市了。掌柜非常講信譽地給了我一盤五生盤,用荷葉包好,我又用身上的錢買了一碟逡巡醬,然后捧著肉和醬,興奮地跑回了家。
到家的時候,阿爺和哥哥已經回來了。飯桌上放著一盤剛烤好的魚,魚肉的鮮香帶著一點焦酥,拌了微微的胡椒味兒飄在屋子里。我喜滋滋地將五生盤和逡巡醬拿了出來,阿爺和哥哥都很驚喜,直夸我懂事能干!我又將裝了半壺酒的酒壺從腰間解開,給阿爺和哥哥各斟上半盞酒,微黃的酒漿映著搖曳的燈火。
這時,阿娘過來了,手上端著一個盤子,盤里竟是我最喜歡的金線油塔!那是面粉涂油蒸成的一種面食,說起來簡單,可是要做到提起來如金線,放下去如松塔,這并不容易。
我歡喜地看著阿爺、阿娘和哥哥,大口咬下一塊金線油塔,吃出了踏實的面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