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文/蒙山樵夫
? ? ? ? 從小就是吃著娘烙的煎餅長大的,對養活自己的煎餅我一直懷有深厚的感情。
? ? ? 從來沒想到,我的家鄉沂蒙山祖祖輩輩賴以糊口的煎餅,成為聞名全國的美食,還登上央視“舌尖上的中國”,聲名遠播海內外。故鄉的煎餅真的如同蒙山一般,已經成為家鄉的一張名片。
? ? ? 烙煎餅是我們家鄉婦女的看家本領,女孩五六歲就得跟著母親學烙煎餅。雖是小人小手,但仍可做母親的助手,一般是干燒鏊子的活計。等女孩長到十多歲的時候,當娘的就得教會閨女烙煎餅,長大要想嫁個好人家,就得學會這一活道,得給婆家老老少少一大家人烙煎餅。女孩長到十八九的時候,就有人上門提親了,嘴巧的媒婆就說這閨女干一手好活,能烙煎餅,能做針線。婆家人一看,這閨女身體好,干活利索。于是,一門親事就成了。家鄉一代代的女人都是白天在鏊子窩里烙煎餅,晚上在油燈下紡線,織布,納鞋底,做衣裳。
? ? ? ? 孩子們每每放學或玩耍回家,總是先找娘。因為娘在家,就有吃穿,就有溫暖,就有依靠。我的娘親啊,有了您,就有了家!娘就是家啊!
? ? ? ? 記得小的時候,每過幾天,娘就得烙煎餅,那時候家里沒有副食,沒有肉蛋,沒有現在這么多種類的青菜,一年到頭,就是老咸菜缸里的老咸菜,再加上娘烙的煎餅。烙一回煎餅,娘還沒歇過來,就又吃沒了,娘就得再烙。娘烙煎餅,先要把地瓜干磨成面,再和成糊糊,用白布包袱包起來,再用石板壓包袱上,然后再把水壓出來,烙的時候,母親就用手在燒好的鏊子上一圈圈滾地瓜面的糊子。鏊子底下,是娘秋冬之際備下的樹葉子,這柴軟,燃起的火柔和。柴火燒著,鏊子是熱的,娘就把面糊子一圈圈滾滿整張鏊子。這大大的圓鏊子,需要娘彎腰一圈又一圈滾糊子,娘的手就被燙得紅紅的,還不時被熏得眼睛流淚。一圈糊子滾完,稍待幾分鐘,娘就用長長的竹片,撬起煎餅的邊,輕輕地用手揭起,一張圓圓的煎餅在空中劃出一個弧線,一張煎餅就烙成了。
? ? ? ? 記得放學回家,就看家娘跟西鄰的嬸子坐在我們家黑黑的鍋屋(城里人叫廚房)里烙煎餅,娘的眼睛被柴草的煙熏得流淚,頭發都濕透了。見我們放學回家,娘就把已經拌好的韭菜,加了一點點豆腐(豆腐是稀罕物,娘舍不得多給我們,得給爹留著下酒),再加上幾滴花生油,在烙煎餅的鏊子上給我們鋪開一張張大大的圓圓的煎餅,加上韭菜豆腐餡給我們做攤煎餅,攤好卷起來,用刀切成幾截。我們姊妹幾個,還有西鄰的幾個姐妹,坐在大門口的石臺上,就一人抱一塊煎餅香噴噴地吃著。
? ? ? ? 老家的大門口,有幾塊碩大的漫石,斜躺在門口的斜坡上。這大門口的漫石,就是我們這些小伙伴的餐桌,也是我們的床。我記得只有年節的時候,我們才在家里的餐桌吃飯。平時,漫石就是我們這群小伙伴吃飯的餐桌,夏天的晚上我們還躺在上面睡覺呢。吃飯的時候,我們背靠著背坐在上面吃著。晚上我們跑累了,就躺著上面,數星星,數著數著就都睡著了。直到很晚,娘才跟西鄰家嬸子把我們叫回家。
? ? ? 物質條件匱乏的時候,像攤煎餅這樣好吃的東西是不允許吃飽的,我們沒有吃飽的感覺。上學的時候,趁娘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拿一塊,背起書包就跑。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有這樣的習慣,回到家拿個煎餅,家庭條件好的,煎餅里抹點大油(我們家鄉把肥豬肉熬制的油稱為“大油”),撒個鹽粒,大家都一邊走路,一邊抱著煎餅啃著,等到了學校,煎餅吃完了,大家就又是打鬧,又是戲耍。趁老師不注意,蹭蹭蹭幾下,就爬到樹上,上課鈴聲一響,急忙從樹上滑下來,褲子劃破了,屁股露出來了,在教室坐著一動也不敢動,唯恐怕自己走光,放學后就把書包背在身后,見人一溜煙跑了。
? ? ? ? 每逢爹出遠門回來,娘都是想點辦法,把平日里藏起來的白面拿出來,給爹煎個白面餅子。我們大家都吃煎餅,爹不忍心,趁娘不注意就一人一口喂到我們嘴里。娘就生氣地說:“小孩子,吃好東西的時候在后頭!”爹就感慨地說:“孩啊,好好念書吧,長大了混出個模樣,就別再吃你娘烙的煎餅了,天天吃白面饃!”我們姊妹幾個都樂了:“煎餅都不讓吃飽,還白面饃!”那個時候,白面饃是大大超乎我們想象的。等過了十多年后,我考上了大學,在大學里是頓頓白饃,心里那個高興,我終于吃上白饃了。每每回家,還特意多買幾個白膜給爹娘帶回去。爹感慨地說:“不孬,俺孩自己能掙上白面饃吃了!”
年輕時候,真有點看不起娘烙的煎餅。當我這一情緒稍微露出來,爹就警告我:“混好了,吃白饃了,也別忘了你娘烙的煎餅。這煎餅連陳司令、粟司令都吃,人家還打了大勝仗哩!”
? ? ? ? 聽爹說,打孟良崮的時候,幾十萬大軍來了,吃什么呢?就吃我們家鄉的女人們烙的煎餅。陳毅司令、粟裕司令來到我們沂蒙山,兩位將軍都是南方人,一般南方人是咬不動我們的煎餅的,陳司令還開玩笑地說,敵人的山頭都攻下來了,還攻不下山東的大煎餅。一時間山東煎餅出了名,立了功,支援了中國革命。
? ? ? ? 當時的情景真是壯觀。山腳下的空地上,幾百盤幾千盤鏊子支起來了,各村各戶的婦女們施展了自己從小練就的烙煎餅的絕活,炊煙裊裊,歌聲陣陣,婦女們一邊唱著歌一邊烙著煎餅。一摞摞煎餅,一根根大蔥,送到前線戰士的手中,帶著沂蒙母親的溫暖,填進了戰士們的肚子,他們跨戰壕,攻山頭,跑得快,勁頭增,碉堡被攻下了,連不可一世的王牌師也被打得落花流水。我家鄉的煎餅啊,您是中國革命的功臣!
? ? ? ? 打淮海的時候,我的爺爺推著木頭輪子的獨輪車,推著家鄉婦女烙的煎餅,加入支前的隊伍。在路上,他們舍不得咬一口煎餅,雖然那香味在時時誘惑著他們。但是他們認為:這煎餅送到隊伍上,送到戰士手中,那就是勝利。一路上,支前隊伍車輪滾滾、風餐露宿、日夜兼程,送軍鞋,送軍糧,抬擔架,救傷員。在戰火硝煙中,在滾爬的戰壕里,沂蒙山的支前隊員就像戰士一般,沒有畏懼,勇往直前。正在前行中,一個連的國民黨兵敗下來,十幾個擔架隊員急中生智,抽出做擔架的扁擔,高高舉起,同聲高喊:“繳槍不殺!”真的是中外戰史的奇跡,十幾個農民,十幾條扁擔,硬是靠勇敢和無畏,擒獲了百多人的美式裝備的國民黨兵。家鄉的支前隊為沂蒙山獲得了殊榮,“陳毅擔架隊”因此而誕生。今天,當年那些支前的祖輩都已作古,但是,我老是在夢里想起他們,到底是什么力量,讓他們敢于面對這么一幫美式裝備的敵人?有這樣民眾支持的革命,焉能不取得勝利?在老百姓心中,只有勝利,才有自己的田地,才有耕牛和糧食。
? ? ? ? 曾經為革命做過貢獻的地瓜干的煎餅已經成了歷史。現在,我們的家鄉煎餅的種類繁多,小麥的、小米的、大豆的、水果的,各式各樣的做法,各種各樣的味道,尤其是卷入煎餅的各種食材,真是飽了各地食客的口福。我非常喜歡肉絲炒咸菜條,再卷跟剛剛從地里拔出來的小蔥,如果再加上,剛剛從樹上摘下的香椿芽,一口咬下去,那種大嚼,那種豪放的吃法,也只有我的鄉人們才有那種豪嚼啊!那滋味滋潤你的肺腑,讓你齒留余香,一輩子也難忘啊。誰也沒想到,家鄉的煎餅身價倍增,已經是白面饃的幾倍的價格。娘常說,哪會想到,烙張煎餅也能賣錢。隨著對健康的關注,大家又都喜歡吃煎餅了。有一次去南方出發,在火車上吃著從家鄉帶來的小米煎餅,煎餅烙的薄薄的,金黃的色澤,同行的南方朋友好奇地問:“你是吃的紙嗎?”我樂了,“這是我們家鄉用小米、大豆做的能吃的‘紙’,又稱煎餅!”說的大家都笑了。
? ? ? 煎餅已經走上了工業化的生產,有不少壯小伙子也成了烙煎餅的好手,他們開著自家的車,到海南島去烙煎餅,這煎餅,讓他們腰包鼓起來了,小洋樓蓋起來了。從鄉間地頭,走進了大都市,我家鄉的煎餅啊,已經走出沂蒙山,走進五湖四海,走進四面八方。讓故鄉人看到了大山外面的世界,讓他們過上了城里人一樣紅紅火火的日子。了不起的家鄉美食啊,誰也沒想到您,歷經歷史的滄桑,會有今天新時代的豪邁!
? ? ? ? 現在,我們家鄉早已是頓頓白面饃,爹當年的愿望早已成為現實。家鄉的女孩已經很少有會烙煎餅的了,這也不影響她們找個如意郎君。爹勞累了一輩子,沒吃上幾頓白面饃就走了。回到老家,已經吃不上當年娘烙的煎餅了。娘老了,烙不動煎餅了。可是,娘給我的口味,愛吃煎餅的習慣,早已融入我的血脈。
? ? ? ? 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會伴隨人一輩子。幾十年過去了,走過不少地方,嘗過很多美食,我還是很懷念當年娘給攤的煎餅,依然懷念小時候坐在家門口吃煎餅的情景,仍然喜歡我家鄉的這一美食。有時邊吃邊默念著當年娘教的歌謠:隊伍到那山東,吃個煎餅卷大蔥……
? ? ? 家鄉的煎餅啊,卷進了多少漂泊的游子的思鄉情,卷著多少童年的懷念,又卷著多少美好生活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