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的諸多名人中,蘇東坡絕對算得上是一個有酒有故事又有趣味的人。他一生坎坷而悲壯,多次被貶,屢受打擊。然而,在有關他的故事中,他留給人們的印象卻或是灑脫飄逸、剛健豪邁,或是從容淡定、曠達圓融,或是幽默風趣、狡黠智慧,或是純真率性、快活樂觀。當我們穿越歷史的煙塵,走近他發現他時,你會發覺,這真是一個有厚度、有寬度、有高度又有溫度、可親、可愛、可贊又可敬的人。
一、別樣的仕宦地圖
蘇東坡的仕宦軌跡就是一條高開低走的曲線,中間雖然略有反彈,但其后還是一路向下。開局狀態猛如虎,結果卻是嘆今吾。
①年少成名。早年的蘇東坡,才華出眾。公元1057年,蘇軾時年20歲。父親蘇洵帶著蘇軾、蘇轍兩兄弟一起出川進京趕考。當時的考官歐陽修、梅堯臣讀到蘇軾的文章后,手舞足蹈,青睞有加。歐陽修這樣評價蘇東坡:“此人的學識涵養,以后一定會獨步天下。我已經老了,當放這個年輕人出人頭地。” 經過歐陽修的大力推薦,蘇軾聲名大噪,他每有新作,立刻就會傳遍京師,一時風光無兩。后來,兩兄弟參加“三年京察”,也就是制科考試。蘇軾考中第三等,北宋建國一百多年來,也就只有一個人考中第三等,蘇軾是第二個,可謂百年一遇。蘇轍得了第四等,皇帝宋仁宗高興壞了,喃喃自語道:“今天我又為后世子孫添得了兩個太平宰相”。此時的蘇軾,可謂是春上花開,明光曉映,生活仿佛要在他面前展現出一幅風清月朗、錦簇斑斕的秀美畫卷。
②遭貶外放。然而,好景不長,蘇軾初涉仕途,就碰上了震動朝野的“王安石變法”。1071年,蘇軾上書談論新法的弊病,發表一些不合時宜的言論。結果被得勢的新黨排擠,外放為杭州通判,由此開啟了一生顛沛流離的生活。1074年,蘇軾從杭州調往密州任知州、1077年調任徐州知州。在這些任上,蘇軾革新除弊,因法便民,頗有政績。
③烏臺詩案。蘇軾的劫難并沒結束,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1079年,蘇軾調任湖州知州,上任后,他即給皇上寫了一封《湖州謝表》,結果被新黨抓了辮子,新黨還斷章取義地從他的舊詩詞中截取一些字眼,告他包藏禍心,對皇帝不忠,可謂死有余辜。一時間,風聲鶴唳,朝廷內一片倒蘇之聲。七月二十八日,蘇軾上任才三個月,就被御史臺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師,受牽連者達數十人。這就是北宋著名的“烏臺詩案”。蘇軾坐牢103天,幾次瀕臨被砍頭的境地。后經多方努力,蘇軾得到從輕發落,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受當地官員監視。這才算逃過一劫。
④被貶黃州。他的這一次的流放,在《蘇東坡突圍》一文中,余秋雨是這樣描述的:“他從監獄里走來,他帶著一個極小的官職,實際上以一個流放罪犯的身份走來,他帶著官場和文壇潑給他的渾身臟水走來,他滿心僥幸又滿心絕望地走來。他被人押著,遠離自己的家眷,沒有資格選擇黃州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朝著這個當時還很荒涼的小鎮走來。”
“他很疲倦,他很狼狽,出汴梁、過河南、渡淮河、進湖北、抵黃州,蕭條的黃州沒有給他預備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廟中住下。他擦一把臉,喘一口氣,四周一片靜寂,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黃州團練副使這個職位相當低微,并無實權,黃州的生活條件也很艱難。在著名的《寒食帖》中,他這樣寫道:“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痛感穿透紙背,穿越時空,千年之后,讀來依然讓人戰栗揪心。
此時的蘇軾,經此一役已變得心灰意冷,郁郁寡歡。他一開始的生活狀態,如他所述: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幸好當時的太守接濟他一家人,他自己也脫掉了長袍,挽起了袖子,在城外的一片山坡上開荒種地,種田幫補生計。儼然一名農夫,自給自足。他在這里建了“東坡雪堂”,并自號“東坡居士”,蘇東坡由此得名。其間,蘇軾曾多次到黃州城外的赤壁山游覽,寫下了《赤壁賦》、《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千古名作,以此來寄托他謫居時的思想感情。
⑤東山再起。1084年,蘇軾離開黃州,奉詔赴汝州就任。由于長途跋涉,旅途勞頓,蘇軾的幼兒不幸夭折。汝州路途遙遠,且路費已盡,再加上喪子之痛,蘇軾便上書朝廷,請求暫時不去汝州,先到常州居住,后被批準。1085年,新皇即位,司馬光重新被啟用為相,舊黨執政,新黨被打壓。蘇軾復為朝奉郎知登州。四個月后,以禮部郎中被召還朝。在朝半月,升起居舍人,三個月后,升中書舍人,不久又升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當看到舊黨悉數廢除新法時,蘇東坡又忍不住上書直言,你們不能為了反對而反對啊?他對舊黨執政后暴露出的腐敗現象進行了抨擊,于是又遭舊黨的極力反對和誣告陷害。至此,蘇軾既不能容于新黨,又不能見諒于舊黨,因而再度自求外調。
⑥筑建蘇堤。1089年,蘇軾任龍圖閣學士知杭州。由于西湖長期沒有疏浚,淤塞過半,嚴重影響了農業生產。“崶臺平湖久蕪漫,人經豐歲尚凋疏”。來杭州的第二年,蘇軾率眾疏浚西湖,動用民工20余萬,開除葑田,恢復舊觀,并在湖水最深處建立三塔(今三潭映月)作為標志。他還把挖出的淤泥集中起來,筑成一條縱貫西湖的長堤,堤有6橋相接,以便行人,后人名之曰“蘇公堤”,簡稱“蘇堤”。“東坡處處筑蘇堤”,蘇軾一生筑過三條長堤。1091年,蘇軾被貶潁州時,對潁州西湖也進行了疏浚并筑堤。1094年,蘇軾被貶為遠寧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年近6旬的蘇軾,把皇帝賞賜的黃金拿出來,捐助疏浚西湖,并修了一條長堤。惠州西湖蘇堤像一條綠帶,橫穿湖心,把湖一分為二,右邊是平湖,左邊是豐湖。
⑦多地輾轉。蘇軾在杭州過得比較愜意,但1091年,他又被召回朝,不久又因為政見不合,八月調往潁州任知州,1092年二月任揚州知州,1093年九月任定州知州,1094年四月貶任英州知州,1094年六月,別為寧遠軍節度副使,再次被貶至惠陽。從離定州任南下赴貶所,千里迢迢,一路長途跋涉,艱難困苦,辛酸凄楚。“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但他已經安之若素、隨緣委命了,到達惠州后,他很快便隨遇而安。
⑧流落儋州。1097年,年已61歲的蘇軾被一葉孤舟送到荒涼之地海南島儋州。在宋朝,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他把儋州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他在這里辦學堂,介學風,以致許多人不遠千里,追至儋州,從蘇軾學。在宋代100多年里,海南從沒有人進士及第。但蘇軾北歸不久,有學子就舉鄉貢。為此蘇軾題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人們一直把蘇軾看作是儋州文化的開拓者、播種人,對他懷有深深的崇敬。
⑨卒于北歸。后來,蘇軾被調廉州安置、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1100年遇大赦,復任朝奉郎,北歸途中,于1101年8月24日卒于常州,葬于汝州郟城縣,享年六十五歲。
縱觀蘇軾的一生,其遭遇的坎坷、磨難的深重,十分罕見。“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他從35歲開始了惡夢般的貶謫流放生活,到60多歲離開海南,顛沛流離30多年,一生漂泊不定,一個地方最長呆不過三年,有些地方短則半年左右,前腳剛剛落地,后腳就要起程。驚魂還未安定,被子還沒捂熱,腸胃還沒適應水土,又要輾轉奔波,走向下一個不知道是否為終點的地方。他的足跡,遍布十數州。他的行程,東西南北中。“身行萬里半天下”,他的一生,都在用匆匆忙忙、跌跌撞撞的腳步深一步淺一步丈量著那蜿蜒曲折、苦雨凄風的仕宦長路。經歷了數不盡的天災人禍,感受著道不完的人間冷暖。其個人遭遇,可謂“正入萬山圈子中,一山剛過一山攔”;其個人前程,真是“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其個人命運,恰如“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令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艱。
二、文化史上難得一見的全才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際遇悲慘,仕途坎坷之人。卻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千百年來都難以磨滅,甚至歷久而彌新。他留在后人記憶中并為之津津樂道的,并非是這些人生的跌宕起伏、艱難困苦,而是他的詩情畫意,情趣盎然;他的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他的詼諧幽默,曠達超逸;是他的趣聞軼事和他的可親可愛可敬。
他是中國文化史上難得一覓的全才,在詩、詞、文、書法、繪畫方面均出類拔萃。其詩清新豪健,獨具風格,與黃庭堅、與陸游并稱為“蘇黃”、“蘇陸”;其詞豪放不羈,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并稱為“蘇辛”;其文恣肆汪洋,明白暢達,與歐陽修并稱為“歐蘇”,“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書能自創新意,用筆豐腴跌宕,有天真爛漫之趣,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其畫學文同,論畫主張神似,他是中國文人畫開創者之一。此外,他還完成了《論語說》、《書傳》和《易傳》三本學術著作。在世界文學史上像他這樣全能的人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也是屈指可數。
同時,他不僅僅是雅文化的宗師,他還是俗文化的大家。
他是一個美食家,走到哪里,吃到哪里,用現在的話形容就是一個標準十足的吃貨,天生自帶吃相。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傍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這是當年任杭州通判時,和高僧一起研究美食而作。
謫居黃州時,北宋時的上流階層只吃牛羊肉,不屑于吃豬肉,黃州的豬肉價賤如泥,蘇東坡窮的叮當響,想解饞,便回來豬肉,經過反復實驗,自制的“東坡肉”美味無比。他說:“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除“東坡肉”外,他還原創了:東坡豆腐、東坡羹、東坡餅。而經他手燒出來的東坡魚可謂一絕,連黃庭堅也垂涎三尺,其創造的菜譜流傳至今的據說都還有二十多道!
從黃州遷往汝州的途中,他寫了一首《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表達對淺煙疏柳、香茶春蔬的喜愛,同時也表達出對人生的感悟。
在常州居住時,有位烹制河豚有獨到之處的朋友請他吃河豚,當河豚烹好后,朋友的妻兒們躲在屏風后偷窺,想聽聽蘇學士如何品題,即使擠得水泄不通,依舊鴉雀無聲。但見蘇軾埋頭大啖,不聞贊美之聲,當這家人相顧失望之際,這時已打飽嗝、停止下筷的蘇軾,忽又下箸,口中說道:“也值得一死!”屏風后面的人,聽到無不大悅。他對河豚的美味念念不忘,在為惠崇賦詩題畫時,還提到了河豚:“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在貶至惠州時,初食牡蠣而覺味美,他還致函其弟蘇轍說:“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其味。”初食荔枝時,即云:“似聞江瑤聽玉柱,更喜河豚烹腹腴。”并注:“予嘗謂,荔枝厚味高格兩絕,果中無比,惟江瑤柱(即新鮮干貝)、河豚魚近之耳。”看吧!吃一看二眼觀三,吃著荔枝,還念念不忘江瑤柱與河豚魚。惠州糧食短缺,食不果腹,他只有去買沒人要的羊脊骨。煮熟后用酒淋一下,撒上鹽,放在火上燒烤來吃,這估計就是最早的羊蝎子吧。
待到被貶海南島,當地的生活條件很差,“至難得肉(指羊、豬、雞)食”,他只好在土人“薦以熏鼠(果子貍)燒蝙蝠”后,終嘗其味。
他制作和享受美食的基本原則是:隨遇而安,隨地取材,用料不奢,加工不繁,粗中有細,化俗為雅。
他酒量不大,但卻喜歡釀酒,雖然釀出的蜜酒帶有苦味,飲之腹瀉。
他喜歡養生,并選擇了一些醫家、道家、釋家的養生方法去踐行。他對茶葉養生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在牙膏、牙刷尚未問世的古代,他就提出了食后用茶漱口,并指出:“每食巳,以濃茶漱口,煩膩可除,令齒更堅密。他習慣以梳發健身,并把“擦腳”作為一項重要的健身法寶。他每天早晚都要盤腿坐在床上,雙目緊閉,用力按摩腳心,左右腳各200次左右。他極力倡導并踐行“和安美適”、“愛身節慎”、“達觀好動”的養生觀,在人生低谷時,或泛舟、或登山、或出獵、或勞作,努力從苦悶中解脫,給自己開拓出一片遼闊天地。
他曾自己尋找草藥,也注重研習醫方,并將選方編成方書,后被選錄與沈括所選之方合編為《蘇沈良方》,內容達十五卷,在中國醫學上是公認的權威。在杭州,為了防止瘟疫,他曾建立了一家“病坊”,派遣寺院的僧人進行管理,并且聘請醫生坐診,是中國第一家公立醫院,被百姓贊為“安樂坊”,很快在全國得到效仿。他還按照病人的病情輕重,分隔治療,防止交叉傳染。
他還是個 水利專家,在徐州,大修水利,搶救了因為黃河決口險些被淹的城池;在杭州,疏浚西湖,名傳古今的西湖十景之首“蘇堤春曉”由此誕生;在惠州,引蒲澗滴水巖之水進廣州城,解決百姓飲水;在海南,指導挖井,改變海南飲用溪水的習慣……。
而這些成就和創造,基本上都是他在屢遭貶謫、顛沛流離的仕宦生涯中所取得的。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
可以說,蘇東坡是幾千年以來最懂得生活的人,遭受了這么大的磨難,摔了那么多次的大跟頭,依舊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生活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在他身上,我們看到的是“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戀”、“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與遠方”。他是那種把苦日子過得開出了花同時也把自己變成了一朵花的人,幸福和快樂了自己,也感動和驚艷了他人。
他的偉大,不但在于他那些最出色的文化成就,而更在于他的高尚的人格,以及在面對生活真相時所展現出來的英雄主義和自強不息的力量。亞里士多德說:當一個人鎮定地承受著一個又一個重大不幸時,他靈魂的美就閃耀出來。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王國維說: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這種力量和人格,使得遍布他后半生征程上的那些巍然屹立的文化豐碑,在飽受風雨摧殘歲月消磨的同時,益發顯得雄偉瑰麗、璀璨奪目!這種力量和人格,使得他生命征途上的那數不清的憂患橫逆和不屈抗爭,共同構成了扣人心弦壯懷激烈的旋律,奏出了雄渾悲壯的生命交響曲。人類畢竟不以最高的榮譽授予那些知難而退、患得患失、自暴自棄、毫無建樹傳于后世的庸碌之輩,而是把它授予在苦難中能鑄就輝煌、在遭受大禍之際還主宰著千萬人之心的人。
三、情緒管理的大師
面對不告而來、不期而至、揮之不去的種種困厄遭遇,蘇東坡也曾有過消沉低落,也曾有過悲涼孤寂,也曾有過失意無奈、徘徊與心痛。
外放杭州是蘇軾一生磨難的開始。在赴任途中,他情緒低落卻又強自振奮,其矛盾心態在《蝶戀花·春景》中溢于言表:“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一身才氣的他,深感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無處施展自己的抱負。
在由杭州赴密州途中,想到自己的人生遭遇和壯志難酬,胸中塊壘難平,他忍不住一股腦兒向弟弟蘇轍傾吐:“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樽前。”
烏臺詩案后,在被貶黃州途中路過河南光山縣春風嶺,看見一株株明艷高潔的梅花,其時雨雪霏霏,梅英將落,他觸景生情、百感交集,留下了《梅花二首(光山度嶺作)》:“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山。”“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內心激憤、哀怨躍然而出。
剛到黃州時,中秋時節,一曲《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更是把低沉哀婉、悲涼凄然凝在筆尖。
初到黃州,劫后余生,他驚魂未定,好多以前的朋友也對他棄之不理,不僅不來信,而且也不回信了。他暫時還感覺不到這個世界的溫暖,只能在零丁孤獨寂寞中感受惶恐,感知自己的生命猶如旋風中的羽毛,午夜夢醒之時,在凄涼壓抑與思無所歸的情緒中,他寫下了內心深處的幽獨:“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伴隨悲傷和憤怒的,還有后悔與懊惱。蘇東坡有些后悔:人太過聰明,未必是件好事。他的兒子生下三天,洗禮時他作了一首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他有些憤世嫉俗了,同時又似乎有些看透了。名呀利呀,什么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為何又要爭來爭去?“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但蘇東坡畢竟是性情中人,觸景生情,情隨境遷,筆隨心動,又隨手掃滅各種情愫而歸于天性。在人生低谷時,他沒有在憂怨中沉淪,沒有在悲觀中遁世,而是將各種際遇和心情,寄于山水,書于筆端,同時在孤獨寂寞中開始了自我反省、思考感悟、調適順應,終歸豁達超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面對困厄淡然處之。
①天性使然,初心不變。他天性是個快活的人,啥時候都能找到樂子,尤其擅長苦中作樂。他生命中最兇險的一次,就是陷入“烏臺詩案”,差點丟命。在被欽差捉拿進京時,家里哭成一片,蘇東坡在慌亂難過之時突然想起了一個關于宋真宗朝詩人楊樸的故事,便把這故事講給家人聽,故事中還帶有一首詩,蘇夫人聽了,破涕為笑,這首詩最后兩句是:“今日捉將宮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跟刻意為之的“難得糊涂”不同,蘇東坡有著一顆赤子之心,在最陰暗下都能發現光明,在最粗鄙中也能看到精美。往往在煩惱升起的時候,突然就發現了一個樂子,轉眼就快活起來。比如他剛到黃州時,政治上蒙受著不公和冤屈,生活上經受著寂寞與清貧,但他還是能自我寬慰,自我解嘲,幽自己一默:“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委屈無奈中帶著自足自樂。每個人身上都擁有快樂的源泉,就看你是否去開掘和充實它,蘇東坡便是一個善于發現快樂的人。
據傳,蘇軾一日飯后散步,拍著肚皮,問左右侍婢:“你們說說看,此中所裝何物?”一侍婢應道:“都是錦繡文章。”蘇軾不以為然。另一侍婢答道:“當是滿腹智慧。”蘇軾以為不夠恰當。愛妾朝云回答說:“學士一肚子不合時宜。”蘇軾聽罷,捧腹大笑,面露得意之色。
還有一次,佛印和尚和蘇東坡在閑聊,蘇東坡突發童心,問道:“和尚看我像什么?”佛印微微一笑,答:“你像一尊佛。”蘇東坡聽罷很開心。佛印問:“居士看我像什么?”東坡說:“和尚像一團牛糞。”說罷蘇東坡哈哈大笑起來,那開心的勁頭就像孩子惡作劇得逞了一樣。
在謫居海南期間,有一天,他頭上頂著一個大西瓜在田地里邊走邊唱,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對他說:“你過去是朝廷的大官,享盡榮華富貴。現在想來,是不是像一場春夢?”真有點毒舌的味道,蘇東坡卻呵呵一樂,覺得這老太太的說法挺有意思,此后就稱這位老太婆“春夢婆”。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里有這么一段描寫:“建筑可以說是蘇東坡的本性,他是決心要為自己建筑一個舒適的家。他的精力全用在筑水壩,建魚池……在孩子跑來告訴他好消息,說他們打的井出了水,或者他種的地上冒出針尖搬小的綠苗時,他會歡喜得像孩子般跳起來。他看著稻莖立得挺直,在微風中搖曳,或是望著沾滿露滴的莖在月光之下閃動,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滿足……等他小麥豐收,他對那個農夫的指教,無限感激。”這便是蘇東坡的赤子之心。他會以善意去看待這個世界,看待周圍的人事物;他時不時就會發現生活中的真善美,并對生活中的小驚喜而感到心滿意足;他也會對別人的幫助心懷感恩,無論對方身份與地位;他似乎也不會對別人產生惡意和恨意,即便這個人曾經傷害過他,他的心是純真而又大度的。蘇東坡曾這樣說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他還說:“天真爛漫是吾師。” 他以寬廣的審美眼光去接納大千世界,所以凡物皆有可觀,一步步擺脫內心的困惑。
王爾德說:“我們都生活在溝渠里,但仍然有人會仰望星空。與這個世界交手多年,你是否光彩依舊,興致盎然?” 蘇東坡就是這樣一個人,懷有赤子之心,生活在溝渠里仍然仰望星空,與世界交手多年卻興致盎然、光彩依舊。
②自省與頓悟
初到黃州的蘇東坡,物質上和精神上是極其凄苦孤寂的,其呈現出來優美的詩文,實則是對凄苦的掙扎和超越。
這也使得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去尋找無言的山水,去尋找遠逝的古人,去尋找內心深處真正的自己。
他在寂寞中反省過去,覺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華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他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
他在激憤哀怨中走進了安國寺,下棋談禪,會聽晨鐘暮鼓,念佛經讀禪義,“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
他在惶恐郁結中重新領悟道家的意義,自小熟稔的《道德經》《南華經》再次在他腦海中浮現,在耳邊回響。
莎士比亞說:黑夜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
隨著禪宗隨緣自適人生態度的深入、老莊淡泊無為思想的復歸,身處逆境的蘇軾,內心日趨安寧沉靜,他漸漸回歸于清純和空靈。
道家講道法自然、返璞歸真。被貶黃州之后不久,蘇軾便開始了自己的農耕生涯,他脫下文人的長袍,穿上農夫的短褂,買來了牛、鐮刀、鋤頭等。在這塊布滿荊棘瓦礫的荒地上,燒掉枯草,開荒播種。日暮時分,勞作歸來,過城門時守城的士卒都知道這位老農是一位大文人,但不知為何淪落至此。有時大家會調侃他幾句,他總是神情自若,笑而不語。
他還常常混跡在街頭巷尾,和農民、商販一起聊天、喝酒,有一天,有人在街上撞到了他,然后那個人罵罵咧咧的就走了。“自喜漸不為人識”,蘇軾褪去大文豪的外殼,褪去了外界所有的贊譽和褒揚,蘇軾終于不再為名所困,回到他自己,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最樸素、最普通的自己。
佛家講“身心皆空”、“萬法皆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蘇軾則說:“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人生如夢,我們所追求的功名利祿,只不過是人生中的幻光。人生既然不過虛幻,政治失意與挫折,算得什么呢?
他還曾說:“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人生就像飛鴻,輾轉各處,到處奔波,我們在哪里留下痕跡,停留何處,都是偶然。偶然,是人生固有的真意。無常,是人生本來的稱謂。人生遭遇既為偶然,我們也便不必在意生活的奔波,當以順適自然的態度去對待人生。人生旅途既是無常,我們也便不必執著途中的得失,當以寧靜通達的心態去走好旅程。
佛家講 “即心即佛”、“心生則種種生,心滅則種種滅”,后來蘇軾說”此心安處是吾鄉“,他心中已經明白,只要心靈安頓,哪里都是家鄉。只要心靈圣潔,到處都是凈土。
正是道家的“道法自然”、佛家的“即心即佛”,讓蘇軾雖然半生飄零,卻隨遇而安,無往不前。把這糟糕的人生,竟也活得有滋有味。他追求的不是超然物外,而是用窮達融通的從容風度對待生活的困窘,努力營造一種氛圍,給自己一點幽默感、一個微笑,用人間的溫暖,排解心中的苦悶,享受大自然豐厚的賜予和每一個日子帶來的快樂。
1082年七月十六的仲夏之夜,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光如銀,蘇軾與幾位好友駕一葉扁舟,至赤壁之下飲酒賞月。
壯志難酬、塊壘難澆的他追思千古英雄,感嘆時光易逝、人生苦短。歲月淘洗,英雄宵小均化為塵埃,“古今凡圣,如幻如夢”。他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時間永恒而人生如此短暫,空間無限而個人如此渺小,夢想超越時空、逍遙于宇宙之中,置世俗于度外,達到物我、天人、主客為一,卻又求而不可得。
如何?如何?人生苦短、壯志難酬、夢幻破滅,在希冀與現實、理想與挫折的沖撞中,何去何從?
蘇軾深受莊子思想的影響,莊子的萬物齊一論認為“通天下一氣耳”、“萬物皆化”。 “氣”是構成天地中一切有形之物的原始材料。事物的形體、生死不過是氣之聚散變化的方式。莊子還認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人的生命變化也只是萬物變化的一環而已,人的精神可以變易住宅(更換形體)而不滅亡。
因此,他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既然天地與我并存,萬物與我合為一體,形體會變化而精神不滅,能代代相傳,那么,又談什么壽命長短呢?如果說人生無常,那么天地也只不過一瞬;如果說天地永恒,那么自我與外物都是無窮無盡的。因此,不必羨慕時空的永恒、也不必悲嘆人生的短暫。人生短暫而又永恒。
但短暫的人生如何才得以永恒?怎樣對待人生中的挫折及壯志難酬的苦悶?生命的意義何在?生活的方式又應是怎樣的?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蘇軾在《莊子·德充符》中云:“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人的生死存亡、事業的窮達、德行的高下及種種遭遇都是天命運行的結果,人力不足以左右它的發生。因此不能讓這些事擾亂心靈的平和,侵入人的心靈。要使內心世界和諧、寧靜、通達而不失愉悅,日夜保持這種狀態,不論有何遭遇都保持春和之氣,即以平和心待一切。
同時,佛家因果輪回的思想也讓蘇軾看破“營營”:“窩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這里所說的“事”便代表便指名利得失之事,此事自有因緣。
面對榮辱得失,莊子認為,要“安時處順,哀樂不能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而禪宗也認為:“大丈夫磊磊落落,當用處把定,立處皆真,順風使帆,上下水皆可。”這樣雖然困境并未解脫,但可以消解精神上的苦悶。蘇軾正得益于此。在外界環境不可改變的情況下,蘇軾確是襟懷坦蕩、“不以好惡內傷其身”。他曾以秋陽為喻,強調了人要樂天知命、順其自然。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蘇軾忘懷得失,轉而寄情山水,他認為在世間萬事萬物中,只有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主慷慨的饋贈,你我都可以盡情享用!生命短暫,時空無盡,用有限感受無限,便可知江山無窮,風月長存,天地無私,世間有如此浩渺的事物又何必為名利榮辱蠅營狗茍。
他的空靈曠達,在深度和廣度上都已抵達生命的極限。他的聲音越過蒼茫萬頃的江面,縈繞千載,余音不絕。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此一瞬已是永恒。
至此,蘇軾已豁然解脫。他將人生的意義提高到宇宙本體的高度,與天地萬物游而不傲睨現實,樹立起通達的人生觀。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歷經黃州的淬煉,蘇軾把儒釋道融為一爐,它們化作人生的養料,成就了蘇軾。儒家的入世和有為,引導他熱愛生活和人生;道家的無為特別是莊子的齊物論,又使他淡泊名利,在逆境中也顯得從容自如;佛家的靜達圓通,則啟迪他走向圓融和通達。所以再多貶謫,蘇軾也總是天趣洋溢、生機浩蕩。無論是什么樣的困境,他也總可以超然曠達、圓滿自足。無論流落何方,他也總能逆流破浪,為民奔走,做到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③轉移注意力,游于山水間,樂在自然中,抒懷筆墨下。
人本源于自然,佛道兩家都向往著自然的真淳。禪宗提倡觀照自然、隨順自然、復歸自然,在青山綠水中體悟禪悅。“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樹松花食有余”、“大家顛倒舞春風,驚落杏花飛亂紅”。道家也提倡身心融入于自然、享受自然,追求返樸歸真、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壯志難酬、苦悶難遣的心境下, 蘇軾把注意力轉移到山水自然間,轉移到親情友情中。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生好時節。世間的風雨滄桑、自然的萬千變化,人生的沉浮、情感的憂樂,都被收納進蘇東坡的生命里。
與友人暢游西湖,飲酒賦詩,道盡西湖好處: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在湖光山色中聽箏,做長短句: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寶山新開徑,登山游覽,興致勃勃:藤梢橘刺元無路,竹杖棕鞋不用扶。風自遠來聞笑語,水分流處見江湖。回觀佛骨青螺髻,踏遍仙人碧玉壺。野客歸時山月上,棠梨葉戰暝禽呼。
密州出獵,策馬揚鞭,縱情馳騁: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想念亡妻,肝腸寸斷,欲語淚先流,《江城子》感人至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中秋暢飲,歡度佳節,想起同在外地為官的弟弟蘇轍,便揮毫潑墨,一氣呵成: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泛舟游赤壁,觀清風明月,嘗鱸魚美酒,與英雄對話,感嘆人生如夢,千古絕唱《念奴嬌·赤壁懷古》一瀉千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深秋之夜,東坡雪堂開懷暢飲,醉后獨到江邊,聽江濤洶涌,不禁思潮起伏,渴望逍遙游: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到蘄水和朋友喝酒,大醉,夜里東倒西歪地走到一座橋邊,想休息一下卻竟然睡著了。次日醒來,便在橋柱子上寫了幾句話: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與好友張夢得登黃州快哉亭,放目攬勝,逸興飛揚: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他在寄情山水清音,思縈親朋好友之中,忘懷了榮辱得失。他在政治上屢受貶謫、無能為力,便將精力傾注于文學和學術研究上。謫黃五年,他創作詩、詞、文近500篇,書信200余封,尤其是編撰成了《易傳》與《論語說》兩部藝術著作。自云“不覺有益于今,必有覺于后,決不碌碌無為與草木同腐”。
游覽、賦詞、寫作,不是簡單的賞景游玩和舞文弄墨,它能排遣情思,改易心志,怡悅心情,是一種調適身心、怡情養性的有益活動。這些活動對蘇軾撫平情緒的創傷大有裨益。同時,擁抱自然,寄情大化的佛道思想,讓他的心靈擺脫了現實的枷鎖,擴大了人生的境界,呈現出一個曠達自適的蘇東坡。
④換框思考。
在政敵的打擊之下,蘇軾一次次被貶謫,被放逐,從北到南,一次比一次遠,一次比一次苦,宦海沉浮,命運無奈,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大赦歸來時居然寫下: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個貶謫之地,流放之所,本是不堪回首的過去,卻被他驕傲地說成人生的功業,為何?
1084年,蘇軾結束他的黃州生活,奉調汝州。在路過九江游覽廬山時,寫下《題西林壁》一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身處廬山之中,看到的一切峰巒和流水都只是廬山的一部分,而非整體。有時候,我們所得非所見,所見非所感,所感非事實。
我們看到的是非對錯其實并非真正的是非對錯,因為我們的眼界會被事物本身所遮擋,同時,又會受自己的好惡所左右。很多時候我們身在局中,會被眾多繁雜的事務蒙蔽雙眼,走不出來,但自己作為旁觀者時,就能看出利弊來了。
“烏臺詩案”是蘇軾一生的命運轉折點,經此一役,他已經知道,自己一生的政治抱負終將化為泡影。流放地黃州,也是蘇軾新生命的起點。他在這里完成了蛻變,破繭成蝶,涅槃重生。對于世界,對于人生,對于苦難,他已經有了跟以往不一樣的框視角度和思想感受。經過黃州的自省參禪悟道,他已經看淡是非悲喜 ,在當下的困局中脫身而出,生命放諸于遠山長天,把所有跨不去的坎,都化作了人生的風景。
一年初春,蘇東坡和黃州當地新結識的好友在沙湖游玩,玩得盡興時,忽然大雨驟下,眾人十分狼狽。蘇東坡卻氣定神閑地寫下了一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里,我們已經看到不一樣的蘇東坡了。世事難料,生命中的大雨總是不期而至,倘若已身在雨中,不妨且歌且行。生活,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正的智者,在生活的夾縫中都能活出搖曳風姿。
而他在游蘄水清泉寺時的《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則唱出了催人奮進、永不服輸的昂揚斗志。
離別黃州之際,在鄰人和朋友為他送行的宴席上,蘇東坡寫下了《滿庭芳》:“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從初到黃州時的悲憤,到即將離去時的灑脫隨緣,這時的蘇東坡,已經遠離憂傷憤懣,變得更加寬容和溫暖,那是一種能夠笑納一切的達觀。
美國作家海明威在《老人與海》里說:一個人并不是生來就要給打敗的,你盡可以消滅他,卻不能打敗他。身體可以受摧殘,但精神永不滅。
然而,生活跟他開的大玩笑并未到此結束,更大的弄人造化還在后頭。
此后最令人困窘的莫過于被貶惠州和儋州。新生的蘇東坡,不管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他的第二故鄉。最好的生活,就是隨遇而安。
那時的惠州,在中原看來是瘴癘之地,隨時都可能染疾身亡。風塵仆仆的蘇軾一到惠州,就感受到了當地官員百姓的熱情和歡迎。蘇軾感激之余,欣然作詩: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北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他甚至看到了生活對他的賞賜: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而惠州的豐湖則讓他想起了杭州的西湖,“人間勝絕略已遍,匡廬南嶺并西湖。西湖北望三千里,大堤冉冉橫秋水。”從此豐湖便以惠州西湖的名號傳于天下。數十年后,詩人楊萬里賦詩惠州西湖,不忘提及蘇軾。“三處西湖一色秋,錢塘潁水更羅浮。東坡元是西湖長,不到羅浮便得休。”
惠州的人民接納了他,他也為惠州人民貢獻良多。當地水稻種植方式落后,不但令農人身體痛苦不堪,而且小腿因長期浸泡水下多生“瘡爛之疾”,便在百姓中推行新式農具“秧馬”;見當地軍政混亂,官、軍時有擾民、害民之舉,便建議建營房三百余間,以肅“軍政”,使民安居。見惠州西湖兩岸的交通往來不便,便在西村與西山之間筑堤建橋,帶頭“助施犀帶”,還動員弟婦史氏捐出“黃金錢數千助施”,與民為伍,巡視施工進度,監督施工開支。
蘇軾在惠州一住就住了三年,寫下了一百九十多首詩詞和數十篇散文序跋。他知足常樂,還苦中作樂寫了一首《縱筆》詩:“白發蕭散滿霜風,小閣籘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得知蘇軾在惠州活得這么逍遙快活,當權者惱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又把他貶到天涯海角的蠻荒之地去。
1097年,蘇軾以61歲高齡被放逐到海南儋州。在宋代,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輕一等的處罰。當時的海南,孤懸海外,相去京城幾千里,“鳥飛猶用半年程”,實乃“天之崖、海之角”。更有瘴癘遍地,毒蟲蚊蛇橫行,中原被貶之人幾乎無一生還。對于一個已經六十多歲的老人來說,世上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事了。這次他抱著必死無疑的心態去的,索性給自己準備了棺材,或許能用得著,這也算是一種豁達的心境。
此外,由于閉塞導致落后,文教不興,詩書不通,在歷史上從未有人科舉及第。很多人都在為蘇軾擔憂,可蘇軾卻又看到了新的希望,海南未曾開化,千百年來,無人傳道,自己此去,把中原的詩書禮儀帶去,那就是一件大好事。
格局不同,眼界有別。陽光與陰影相伴而生,凡人只能看到陰影,格局廣闊的人,卻總能看到背后的陽光。
貶謫之旅,竟然變成傳道之路。那一刻,蘇軾就像萬里傳經的玄奘,多了一分神圣莊嚴之感。
蘇軾到了海南,完全沒有被貶的覺悟,他把海南當成自己的家鄉。辦教育、開學堂。很多人聽說蘇東坡在海南授課,不遠千里追到海南,跟隨蘇軾學習。蘇軾還把自己的文集在海南進行整理,饒有興致和兒子一起抄書背書。在他離開海南不久,海南的姜唐佐就舉鄉貢,蘇軾興奮地題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 海南開始走上了“遙從海外數中原”的新時代!,據載,蘇軾獲赦北歸后,他的弟子連續不斷的考上了功名,有宋一代,海南歷史共出十二位進士,使“蠻荒之地”放射出文化人才的曙光。
“東坡不幸海南幸”,他在這里辦學校,挖水井,勸農耕,改工具,種五谷,開藥方,治惡疾。“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他憑一人之力,把海南從蒙昧狀態拉到了農耕文明社會。
毋庸置疑,在海南,蘇軾的生活是清貧艱苦,但他還是找到了快樂。
他住的那所小舊房子,“秋雨一來,房頂就漏,所以夜里蘇軾得把床東移西移……一次蘇軾看見好多白蟻死在他的床上。”他說:“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惟有一幸,無甚瘴也。”你看,他盤點了一堆想要卻沒有的東西之后,還是慶幸了一把——沒有瘴氣,其中快樂,躍然紙上。
? ? 還有一次,他穿著斗笠木屐回家,一路上乘著酒意吟起詩來:“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走到半路,幾個黎族少年看著他戴笠穿屐蹣跚雨中,便跟在后面做怪模樣,逗得他放聲呤道:“野徑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語說坡翁” ,其自娛自樂的心境,讓人莞爾。
海南儋州的三年,是蘇東坡在生活上遭受苦難最多的時期,卻也是他文學創作的高峰時期,更是他人生精神升華到極致,對人生意義哲思體會最為深刻的時期。
1100年,蘇東坡北歸。在從海南澄邁老城渡海時,他感慨萬千:“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溶海色本澄清。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他把海南之行看做一場奇絕無比的游歷。
而在《別海南黎民表》中,他則深情地說:“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他把海南當成了他的故鄉。
楊絳說: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蘇東坡就是這樣的人,無論朝廷把他流放到黃州、惠州,還是儋州,擊垮的只有他的身體,卻永遠擊不垮他那顆率真之心,擊不垮他對生活的熱愛,擊不垮他對世界的善意。
⑤與朋友交游,收獲及汲取正能量。
蘇軾交游廣泛,待人猶如赤子,誠摯天真,相投便為朋友,亦不分貴賤,乃至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他的朋友中有官員,有文人墨客,有僧人道士,也有鄉紳、士子、農夫、村婦等社會底層之人。
蘇軾一生中最重要、最依賴的朋友當是弟弟蘇轍。二蘇共同成長,聯袂文壇,一生相知。仕后,兄弟倆聚少離多,互相惦念,用來表達思念的詩文就有百首之多,“對床夜雨”之約亦成千古佳話。蘇軾詩說:“我少知子由,天資和且清。豈獨為吾弟,更是賢友生。”蘇轍在哥哥的墓志銘則寫道:“撫我則兄,誨我則師。”《宋史》記載兄弟二人感情甚篤,“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他們患難與共、相依為命,尤在二度遭謫、流放嶺南時,蘇軾的家屬子孫全仗弟弟接濟、照拂。他倆是不離不棄的好兄弟、好朋友。
王鞏、錢穆父是蘇東坡官場上的志同道合、披肝瀝膽的生死之交。因受“烏臺詩案”牽連,王鞏被流放到廣西賓州。但王鞏對蘇東坡從無怨言。被貶期間,王鞏的歌妓柔奴,毅然與王鞏同行,照顧王鞏。5年后,王鞏北歸,東坡為其接風洗塵,見其面色紅潤,氣足神完,大為驚訝。席間請柔奴斟酒,東坡問她嶺南生活苦不苦,柔奴輕聲應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聽后,大受感動,深受啟發,遂做《定風波》一首相贈:“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詞中抒發了自己隨遇而安、無往不快的曠達襟懷,寄寓著自己的人生態度和處世哲學。
錢勰錢穆父原是蘇東坡朝中摯友,為言官攻擊被貶。但他依然以道自守,淡然以應,保持耿介氣節,讓蘇軾極為欣賞及敬重。他與蘇軾氣類相善,友誼甚篤,惺惺相惜。雙方相交,各自獲益良多。在杭州重逢再別,蘇東坡賦詞《臨江仙·送錢穆父》相送:“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人都是世間的過客,又何必計較眼前的聚散和江南江北呢?
王鞏、錢穆父面對困厄人生時的淡定從容,讓蘇東坡也心有戚戚。
讓人感動的還有蘇軾那頗具傳奇色彩的同鄉老友巢谷。聽到蘇東坡被貶到黃州后,巢谷特地趕過來,幫東坡開墾荒地,幫忙種田,蓋他的“東坡雪堂”,一起吟詩作對,暢游赤壁,還當起了東坡兒子的家教老師。后來東坡又調回汴京當起了翰林大學士,有錢了,也有名了,一時風光無限。許多貶謫時期不見了的“朋友”又出現了,巢谷卻銷聲匿跡了。當得知蘇軾被遠謫到海南時,巢谷又一次出現了,他不顧73歲的高齡和病體,只帶些許盤纏,荒野露宿,拄杖泥行,帶著思懷和一些藥物去見老友。他先是到達廣東梅州看望了蘇轍,然后不顧蘇轍的勸阻又南下海南,欲見蘇軾,結果當他到廣東新會時,盤纏被偷走,在追蹤小偷途中,竭盡了他最后的氣力,病死路上,終究未能見蘇東坡一面。巢谷陪蘇軾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時刻。
儒佛道兼修的蘇軾,結交了不少高僧、道友。詩僧參寥與蘇軾同歲,以才思敏捷著稱,一生追隨蘇軾,并在黃州陪同他度過了一段艱難的貶謫生涯,二人多有詩文唱和。蘇軾詞說:“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閑云野鶴的參寥卻因與蘇軾相近而遭受迫害,一度被開除“僧籍”。老道友吳復古伴他從南雄一路走到惠州,充當蘇氏兄弟的信使,并陪伴蘇軾到海南居住數月。杭州的維琳方丈在蘇軾病重不起時趕赴常州,探視、陪伴,兩人猶論今世來生,直至蘇軾撒手人寰。但蘇軾仍持“西天也許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 佛印和尚,經常和蘇軾一起參禪,打坐,還愛相互開玩笑。有一次,蘇軾自感修佛大有長進,便寫了一首詩派人渡江送給佛印:“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誰想佛印不僅沒有點贊,還回信寫了兩字:“放屁。”蘇軾氣得半死,立馬過江找佛印理論。見到佛印時,佛印笑瞇瞇地說:“八風吹不動,一屁打江來。” 蘇軾頓悟。僧道朋友,調濟、充實了蘇軾的精神生活。
蘇軾還有不少布衣朋友。一介白丁的陳慥,四年中七次探望受貶的蘇軾,又以詩相交,留下“河東獅吼”的文學典故。宜興的邵民瞻,曾陪蘇軾游覽陽羨勝景,又替蘇軾代為買田、置屋。謫居黃州、“身耕妻蠶”的蘇軾夫婦,與四鄰的郭藥師、龐大夫、農夫古某、大嗓門村婦,都成了互相幫助的朋友。蘇軾為他們尋找水源,助他們改變溺女嬰的陋習,他們則幫蘇家蓋茅屋、種麥子,“四鄰相率助舉杵,人人知我囊無錢”。離開黃州,士紳、鄉親、懷抱女嬰的村婦等19人把蘇軾送到船上,依依惜別。后在惠州,鄰居翟秀才、林老太等對蘇軾照顧有加,釀酒的林老太常賒酒給蘇軾,蘇軾調走后還給林老太家饋送禮品。
正是這些朋友,在蘇東坡人生落魄陷入低谷之時,關心他、陪伴他、支持他、幫助他、照拂他,給了蘇東坡很大的慰藉和溫暖,讓蘇東坡情緒得以平復,精神得以棲息。從某種意義上說,情誼的充盈也成全了蘇軾充滿魅力的一生。
四、儒釋道融合造就卓越人生
蘇東坡的一生,充滿坎坷,卻又成就斐然。他在絕境中苦中作樂,絕不長時間讓自己呆在情緒的低谷;在逆境中磨礪自己,永不放棄追求卓越,“越磨礪,越光芒”;在困境中堅守初心,從不違背自己的追求和信仰。在他身上,儒釋道交織在一起,他用自己的智慧巧妙地把“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佛家的否定人生”融會貫通,在不同的階段運用不同的“兵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從而使得他能夠從容地面對人生。
①儒家的積極用世思想是 “主心骨”
蘇軾自幼就研讀儒家經典,儒家修齊治平、用世事功的精神意識深植心中。雖因屢受政治打擊而時有隱藏,卻從未消失。一旦得時,便表現出積極進取、奮發有為的一面。
他“奮厲有當世志”,認為“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同時,他不盲從,“砥礪名節,正色立朝,不務雷同以固祿位”,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立見解,始終保持黑白分明、表里如一的精神。在風云變幻的政治斗爭中,既不“唯荊(王安石)是師”,也不“唯溫(司馬光)是隨”,因此被新舊兩黨排擠而屢遭打擊,但他始終“不改其度”。
在歷任地方官時,他努力興利除弊,救災、治水、修堤、請免賦稅、整頓軍紀等,卓有政績。他始終關心民間疾苦,即便不在其位,即便身處逆境,也依然盡自己所能,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積極為民奔走,黃州阻遏溺嬰惡俗,救助無辜嬰兒;惠州推行新式農具“秧馬”,引水入城;儋州興文教。
可以說,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是他的主流意識,是他的主心骨。愛物仁人、濟世救民是他的初心。哪怕顛沛流離,始終初衷不改。再多讒毀,也不能改變他那顆柔軟仁愛、剛健有為之心。
②佛道的超然出世思想是 “開心藥”
宦海備受挫辱、人生屢遭厄運,使得蘇軾從佛道之中追求超越的解脫。他把老莊哲學從無限時空間看待有限人生苦樂的觀照方法,與禪宗以“平常心”對待變故、順乎自然的生活態度結合起來,求得個人心靈平靜。當種種不幸襲來之時,他都以一種曠達的宏觀心理來對待,把這一切視為世間萬物流轉變化中的短暫現象;他不愿以此自苦,而更多地在“如寄”的人生中尋求美好的、可以令人自慰的東西。
同時,他學道參禪卻不癡迷,他并沒有“歸誠佛門”、飄然出世。他對待佛道的態度非常理智,對佛道采取慎重的態度,取其精華,除其糟粕,從而構建自己的人生準則。他清醒地認識到:“學佛老者,本期于靜而達。靜似懶,達似放,學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所似,不為無害。”以此自誡誡人。他的參禪悟道,并非為自度度人,亦非為尊佛佞佛,而是追求實用,借佛家與道家的思維方式,對現實人生進行多層次、多方位的思考。他借助佛道的思辨方式,對人生進行形而上的超越,從而進一步導向了他對現實的超越。
可以說,佛道超然出世思想是他在面臨人生愁苦哀怨時的開心藥,他用佛道思想來渡過難關、消解痛苦,以求更高人生境界。
③以儒為體,以佛老為用
一方面,儒家思想根植于蘇軾內心, “兼濟天下”, “有益于世”,是其一生的終極追求。另一方面,當生活、事業不如意時,佛道思想便成為蘇軾調適心理、修身養性的支點。蘇軾一生遵循儒家積極用世的精神,拋棄了孔子等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迂腐方式;同時,他吸取了莊子追求自由的超越精神和獨立的個性,否定了其厭惡社會的悲觀情調。學習佛家的達觀的處事精神,卻沒有深陷難懂的教義之中。
蘇軾能夠將政治和生活區別對待,因而當他從政時,總會用儒家思想來作為己的行動準則。當被貶時,他又在佛道思想中得到解脫,并借此作形而上的思考,以開闊自己的心境。因此,他能博采儒道佛三家之長,奉儒而不迂執,好道而不厭世,參禪而不佞佛,通三教之變,成一家之言。他不做專嗜佛道的“散人”,也不做囿于傳統世俗觀念“趑趄于利害之道”的“拘人”,而是 “君子如水,隨物賦形”,構建起超越而又執著的自由人格。
實際上,他所持守的是以儒為體,以佛道為用的準則。他從佛道思想中尋得精神上的自由與超脫,同時又保留著儒家強烈的事功思想。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豁達的心境面對窮與達,從而在挫折中獲得解脫,又以樂觀的態度務實于功業,這是他“超然”的特點。同時,他的樂不是憑空取樂,而是有所為而樂,這是他“超然”的實質。
蘇軾的朋友、詩僧參寥在《東坡先生挽詞》中寫道:“峨冠正笏立談叢,凜凜群驚國士風。卻戴葛巾從杖履,直將和氣接兒童。”正是從兩方面歸納了蘇軾的人格精神。他既嚴正又平和,既堅持了士大夫積極入世、剛正不阿、恪守信念的人格理想,又保持了士大夫追求超越世俗、追求藝術化的人生境界與心靈境界的人格理想,把兩者融為一體,巧妙地解決了進取與退隱、入世與出世、社會與個人那一類在士大夫心靈上歷來相互糾結纏繞的矛盾,并在其文學作品中加以充分的表現。人生中充斥著無數的矛盾和選擇,蘇軾對于儒釋道思想的靈活轉變,使他上至人生大事,下到望月愁思都使自己得到了解脫。
萬法歸宗,在他身上,始終洋溢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進取向上的精神和包容超脫的情懷。這正是他成就卓越人生的關鍵。
十個世紀以后,一位名叫顧城的年輕詩人寫了一句詩,他說:“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
蘇軾的仕宦生涯和人生經歷,真可說是“生如蟻”。他的政治生涯,是從失敗走向失敗,從一次陷害奔向另一次陷害。他的人生悲劇,深不見底,一次次陷入絕境。對他來說,他所置身的時代,是一個最壞的時代,看不到一點希望。他所置身的世界,也真可以說是一個悲慘世界。雖然他所處的時代和世界也許是很多文人墨客眼中最好最令人向往的時代和世界。
而他的精神與人格,卻可說是“美如神”。歷盡磨難之后,他發現,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無缺的彼岸,只有良莠交織的現實。他知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夜與晝、枯與榮、滅與生,是萬物的規律,誰也無法抗拒。因此,他笑納了生命中的所有陰晴悲歡、枯榮滅生。
他的心是開闊的,愛儒,愛道,也愛佛,并最終把它們融匯成一種全新的世界觀人生觀,以出世的精神入世,溫情地注視著人世間,把自視甚高的理想主義,置換為溫暖的人間情懷。
在悲劇性的命運里,他仍不忘采集和凝望美好之物,將自己的思念與感傷,快樂與凄涼,將生命中所有不能承受但又必須承受的輕和重,都化成一池萍碎、二分塵土、雨睛云夢,月明風裊,留在他的藝術里。
他的高貴,不是體現為驚世駭俗,而是體現為寵辱不驚、安然自立。那是一種能夠笑納一切的達觀,像海明威所說,對于一切厄運,都要“勇敢而有風度地忍受”。這是一種從紅塵萬丈中超拔出來的美。
王開嶺曾這樣問道:“即使在一個糟糕透頂的年代、一個心境被嚴重干擾的年代,我們能否在抵抗陰暗之余,在深深的疲憊和消極之后,仍能為自己攢下一些明凈的生命時日,以不至于太辜負一生?”
這一點,蘇軾做到了。
假如一個人無法改變他置身的時代,那就不如改變自己--不是讓自己屈從于時代,而是從這個時代里超越。他在經歷大起大落之后,于徹底的困窘之中,創作出載入史冊的作品,將他畢生的坎坷與智慧傳授給了后人,成為無數后來者前進的向導。他給予時代和世界的,比他從時代和世界中得到的更多。
公元1084年,蘇軾與王安石再次相會同游。相別時,王安石發出這樣的長嘆:
“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這真是千年一嘆,至今余音未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