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樹之鶯


文/嫊苵

Chapter 1

臘月剛至,北國已是千里冰封,一片銀裝素裹,屋頂白雪皚皚,外頭朔風凜冽。每日清晨推開門,一陣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讓人不由得哆嗦了幾下,房前光禿禿的大樹被厚重的積雪壓彎了腰,乍一看,倒像一位身形佝僂的老者。不同于雪下亂如巾的北國,長江流域以南的冬天,除了山區,一般的城鎮終年無雪。

屬亞熱帶海洋性氣候的鵬城便是一座從未下過雪的城市,季冬時節,全國降溫,鵬城的白日也依舊是陽光普照,熙熙攘攘的車輛在道路上行駛,形形色色的路人穿梭于街頭巷尾,暖洋洋的日光溫柔地凝視著窗臺邊上的一盆盆多肉植物,細細瞧去,卻見那淡粉色的桃美人在日光的視線下羞答答地低下了頭,臉上泛起幾抹紅暈,恰是驚艷。自入冬以來,鵬城的天氣喜怒不定,偶爾猝不及防地下起一兩場淅淅瀝瀝的細雨,柔軟的雨絲滴落在枝丫上的樹葉,仿若情人的撫摸。夜幕降臨后,熱氣散去,不時有冷颼颼的風穿過街頭,夾帶著幾縷濕氣刮過臉龐。

不過亥時,阿樹便洗漱完畢,背靠床頭,呈九十度坐姿,灰黑色的絲絨被慵懶地掩至腰間,左手握著一本攝影雜志,右手時而抬起來翻動書頁,時而食指弓曲,微微摩擦下頜,看至精彩之處,唇邊會彎起細微的弧度,這時,左臉頰的小酒窩若隱若現。天花板上的麻繩吊燈散發出柔和昏黃的燈光,右手邊的床頭柜上擺放著一臺小而美觀的藍牙低音炮音響,正悠悠傳出曲調舒緩的音樂。

入了夜,鵬城稍有寒氣侵襲,陰冷的西北風從半開的窗戶中灌進來,兩旁的窗簾被吹得鼓了起來,仿佛不停扯動裙擺的少女,發出“呼呼呼”的響聲,與回蕩在半空中的音樂聲攪拌在一起,頓時,室內低緩的氣氛被劃破,如錄音機卡殼般的雜音由遠及近傳入耳中,吵得阿樹皺了皺眉,轉過頭去看了風口處幾眼,爾后隨手把雜志放在一邊,右手掀開被子,正欲起身,置于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屏幕瞬間亮了起來,音響里的歌聲卻是在一剎那緩了下去,房間的嘈雜聲霎時如疾風中的野草焉了許多。聽見響動的聲音,阿樹站在床沿邊,直起身子,側首去看還沒有暗下去的手機屏幕,只見上面閃爍著一條微博私信。冷風像饑渴的兇獸魚貫而入,整間房即刻被兇獸所占領,只著一身單薄睡衣的阿樹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肩膀,然后拿起手機,抬起腳就往窗口邊走去。

步至窗口邊,更猛烈的冷風劈面而來,阿樹迅速關上了窗戶。隨著“啪”的一聲響起,兇獸全都魂飛魄散,房內登時暖和起來,阿樹把手機舉到眼前,按下Homo鍵,屏幕剎時又亮了起來。熟練地輸入六位數密碼,阿樹點開微博,便看見通知欄上顯示著一條未讀私信,發信人是一個陌生賬號。朝著手機屏幕上的那句“請問最近方便約拍嗎”看了一眼,阿樹便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方便”。消息剛發出去,不過幾秒后,就收到了對方的再一次詢問:“明天中午,穗城東山口,可以嗎?”阿樹在腦中回想了一下近日行程,確定明日無拍攝任務后,隨即快速地回復了“可以”兩字。這次對方也依然回復得很快:“根據你掛在微博上的報價單,我用支付寶把定金打給你,至于風格,就是生活照吧。”身為旅拍攝影師的阿樹其實很喜歡這般爽快的客戶,明碼標價,各取所需,當即回了一個“好”字,順便把支付寶賬號一同發了過去,隨后單手握著手機,再用另一只手拉緊了窗簾,便折身走向房中間的大床。

阿樹打開網易云音樂,點了“Right Here Waiting”的單曲循環,Kurt Schneider低沉沙啞的聲音頃刻間從音響中緩緩流出,旋律剛奏,思緒已涌上心頭。阿樹躺回床上,側身擁了一床被子,修長的手臂觸到埋于被下的攝影雜志,一把抽了出來,然后抬臂扔到床頭柜上。“叮”的一聲,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阿樹劃開屏幕,原來是剛才那個客戶的定金到賬了。對方的干脆利落讓阿樹的心中難得升起了幾分好奇,這般想著,他便點開了那個陌生的微博賬號,基本資料空白,發博數量為零,還有寥寥幾個僵尸粉,而關注欄中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任何可以觀看的內容,倒是“此情可待”這個微博名引得阿樹猜想,這估計是一個剛注冊不久的小號,興許是不想讓旁人知曉,只是小號微博的名字也取得這般極富故事性,想必博主該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吧。隨后阿樹笑著晃了晃頭,不作他想,便退出了“此情可待”的主頁。

看了一眼手機,已過亥時。阿樹打了一個哈欠,轉身將手機放在床頭柜上,隨即按了麻繩吊燈的開關鍵,房間須臾間陷入黑暗。世界陡然安靜了下來,只有Kurt Schneider的中低音悠悠飄蕩在房里,當失去光明后,阿樹反倒無了睡意,腦袋像一座電影院,循環往復地播放著一幀幀畫面,擾得他輾轉反側,換了一個又一個姿勢,依舊無法入睡。無論如何也尋不到正確的睡眠姿勢,阿樹索性睜著一雙眼,定定地望著漆黑的天花板,臉上凝聚著一股迷惑,還有無力。不知過了多久,阿樹妥協般地嘆了嘆氣,順手從床頭柜上撈來了手機。剛按下Homo鍵,屏幕便倏然亮了起來,刺得阿樹下意識地瞇了瞇眼,幾秒后,適應了眼前光線的他才慢慢地劃開屏幕,打開微博,點開悄悄關注,只見里面赫然躺了一個微博賬號。

即使沒有任何更新,阿樹仍是忍不住點開了這個微博賬號的主頁。略略看去,與阿樹好十幾萬粉絲的認證微博相比起來,這個微博像是一間因開于荒野間而無人問津的小酒館,基本資料里只填了所在地為穗城,沒有簡介,沒有關注人,更沒有粉絲,一張少女半邊臉照的頭像貼于酒館門前,顯得有些寂寥,半邊臉上的一只杏眼正笑成了一彎銀河,仿佛里面藏了細細碎碎的星光,看得阿樹心神馳往。把僅存的十四條微博一條一條往后翻看,然后又一條一條往回翻看,即使翻看了無數次,阿樹對所有內容已能熟記于心,但仿佛像是被上了烙印一般,每日總得上來看幾眼,才能睡得著。像是掙扎的溺水者,阿樹不停地刷新了好幾次,微博數量依然沒有變化,頁面顯示十五條微博,但無論怎么刷新,也是只有十四條的內容,最后更新的一條微博還是兩年前,滑了好幾下,最后阿樹的右手食指停在微博封面上,凝眉注視指尖旁的微博名,簡單的三個字像棲息于夏日枝頭上的黃鸝,展喉歌唱,咿咿呀呀地唱進了他的心。

林鶯眠,鶯啼山客猶眠。

Chapter 2

鵬城與穗城相隔不遠,兩城之間只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阿樹早早地便起了床,收拾妥當后,便背著行囊乘上了開往穗城的高鐵。穗城的白日雖也是艷陽高照,但氣溫明顯比鵬城低了幾度,長袖襯衫外只披了一件薄外套的阿樹踏出車門后,連續打了幾個噴嚏,他低眸瞧瞧了手表,剛好九點,距離與客戶約定好的時間仍有四個小時,足夠他去一趟珠江東路4號。薄霧未完全消散,穗城的高鐵站已是人聲鼎沸,阿樹邊往出口處走去,邊低頭刷微博。絡繹不絕的乘客從他的身邊路過,有的推著行李箱擦肩而過,有的走路晃晃悠悠,兩人不小心相撞在一起。阿樹連忙從手機屏幕中抬起頭,與對方異口同聲地說了句“對不起”,后來許是意識到走路看手機甚是不安全,便把手機放在外套口袋里,快步走出高鐵站。

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報了地址以后,阿樹坐進后座,便想從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機,前座的司機師傅便開了口:“小伙子是第一次來穗城嗎?”右手伸入外套口袋,握住手機,阿樹回道:“不是,來過很多次了。”聞言,司機師傅像打開了話匣子,邊開車邊樂呵呵地說道:“怪不得一上來就報了這么準確的地址,一大早的就去圖書館,像你這樣愛讀書的年輕人不多了。”沒有開窗的車內有點悶,阿樹伸手過去搖下了車窗,望著窗外稍瞬即逝的建筑,笑了笑:“我就是過去看看穗城的圖書館是不是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樣而已。”話音剛落,正碰上了綠燈亮,司機師傅回過頭,一朵燦爛的笑容掛在飽經風霜的臉上:“小伙子,你這就找對地方了,我們穗城圖書館可是出了名的好啊,很多小年輕都喜歡跑去那里拍照呢!”說完,不待阿樹回答,便轉過頭。紅燈亮了,出租車又繼續向前駛去。阿樹掏出手機,打開微博,點開林鶯眠的微博,往上滑了幾下,順數第五條微博是一組圖書館的照片,記錄了圖書館里的眾生百態,配字為:珠江東路4號。點開照片,左右滑動,看了好一會兒,阿樹像是才反應過來司機師傅說了什么,喃喃自語了一句:“這個倒是不假。”

穗城圖書館占地面積較大,樓層較多,雖然還是清晨,但館內已有不少的人各居一處,不問世事,盡情遨游書海。仔細看了看林鶯眠的微博,阿樹發現她的那組“珠江東路4號”的照片都是攝于四樓。圖書館的樓梯并不陡,阿樹三步并作兩步,直往四樓走去。到了四樓后,阿樹才發現這是外國小說的藏書層,林鶯眠以前就很喜歡看小說,幾年來,這個愛好都沒有變過。阿樹比對著微博上的照片,一排一排書架尋過去,每當尋到一處與照片一模一樣的地方時,他就舉起手機,試圖從林鶯眠的角度來拍攝出一張相同角度的照片,仿佛這樣就可以離林鶯眠更近一些。

年輕的時候,為了靠近喜歡的人,我們總會偷偷地去看心上人無意中說起的電影,去聽心上人在社交平臺上分享過的音樂,去走心上人曾經走過的地方,仿佛只要這樣做了,我們就可以離心上人更近一點,再更近一點。微博使用齡長達七年之久的阿樹雖然已步入滾滾紅塵,開始為生活打拼,但不論何時,只要面對林鶯眠,他便覺得自己似乎永遠都是當年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不曾老去。

Chapter 3

走出圖書館,將近正午,寒氣退去,天開始熱了起來。阿樹脫了外套,掛在臂彎處,隨手招了出租車,便趕往東山口。兩處相隔六公里,而且正值交通堵塞的午時,大概半小時后,阿樹方來到約定地點。剛從出租車上走下來,阿樹便看見不遠處的樹下站了一位個頭嬌小的姑娘,留著披肩發,上身套一件紅藍相間的毛衣,下身穿一條黑色的哈倫褲,頭上戴了一頂棗紅色的毛線帽。此時,她正一臉陽光明媚地朝阿樹招手,見狀,阿樹踱步向她走去。剛站定步伐,她便仰起一張笑臉:“你就是阿樹攝影師吧?長得跟微博上的照片一樣帥呢。”被第一次見面的人這般夸獎,阿樹顯得有點不知所措,靦腆地回了一句:“謝謝。”姑娘笑得更開懷了:“你好啊,我就是今天跟你約拍的那個女生,我叫程為裳。”阿樹“恩”了一聲,便隨程為裳往東山口深處走去。

東山口的道路四通八達,大有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中西結合低層院落式的別墅一幢挨著一幢,整齊有序地座落于道路兩旁,每走幾步,便可以看見一塊兩米高的指路牌。程為裳一邊往前走,一邊對著身旁的阿樹絮絮叨叨地說:“我也不知道要拍什么風格,其實這是我朋友找你給我拍照的,她說我的生日快到了,出錢給我拍組照片,所以你隨便拍吧。”阿樹又“恩”了一聲,調好單反的光圈,便舉起相機,對著正在說話的程為裳咔嚓了一聲,隨后打開照片查看,這時程為裳的小腦袋湊了過來,看到照片,不無驚喜地說:“把我拍得這么好看,你拍照一定很棒吧,怪不得我朋友都不考慮其他人,一眼就選了你!”阿樹把相機按回拍照模式,淡淡地回道:“還好,既然你沒有想要的風格,那我抓拍吧。”已折服于阿樹攝影技術的程為裳猛然地點了好幾下頭。正午時分的日光恰是迷人,鏡頭前的程為裳自然活潑,三四個小時后,阿樹已拍下她在東山口大大小小角落中的姿態,有的嘟嘴賣萌,有的雙手撐臉,有的目光迷離,但大多都是肆意的笑容揚在臉上。程為裳就著相機看照片,直看得心里美滋滋,為了報答阿樹把自己拍得這么好看,她決定請他喝咖啡。剛想開口邀請,褲袋里的手機便響了起來。

阿樹握著相機,站在一旁看程為裳打電話,只見她說完一兩句“嗯”“對啊”“你到了?”后,隨即報了所在地址便掛了電話。抬頭見阿樹正盯著她,程為裳兩眼亮晶晶地說道:“我朋友來了,就是找你給我約拍的那個。”除了回“恩”,一向沉默寡言的阿樹好像也不知要作何回答了,正想著告辭,便見程為裳歪身朝著阿樹的身后興奮地揮手。

阿樹剛回頭,便看見一個女生正施施然而來。她的個子不高,大概只及阿樹肩頭,即使裹了一件長度及膝的駝色大衣,也能看出她極其消瘦,大衣下擺露出一截纖細的小腿,腳上踩了一雙款式簡約的小白鞋。她緩步走到了眼前,果然身高只及阿樹肩膀,在寬厚大衣的襯托下顯得愈加嬌小。阿樹微微低下頭,望向她,但盡管如此,也依舊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戴了一頂黑色的漁夫帽,帽檐壓得很低,臉上還掛了一塊醫用口罩。由于是俯視的角度,阿樹甚至看不到她的眼睛,滿眼只有一頂黑色的帽子不停地在晃動。

程為裳從一旁竄了過來,挽住那位女生的手臂,小臉炸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阿樹攝影師,這個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聯系你給我約拍的朋友!”聽到這話,阿樹朝那位女生微微頷首,以示友好,而那位女生卻在同一時刻側首看向身旁的程為裳,仿佛沒有注意阿樹的目光。見到身側之人看著自己,程為裳睜大了一雙眼睛:“怎么了?”這時,阿樹看見那位女生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穗城的冬天晝短夜長,未至黃昏,暗沉的夜色已壓了下來,阿樹抬手看了看手表,欲正準備開口辭行,卻聽見程為裳清脆的嗓音響了起來:“阿樹攝影師,可以為我們兩個拍一張合照嗎?”并非過分的要求,阿樹便舉起手中的相機,退后幾步,找了一個角度,為眼前的兩位女生拍下了一張合照。見阿樹去意漸顯,程為裳便也不好再挽留。抄了程為裳的郵箱以后,阿樹便往高鐵站趕去。

抵達穗城的高鐵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阿樹穿過摩肩接踵的人群,坐在返回鵬城的高鐵上。快軌車向前疾馳,車窗外的風景快速從阿樹的眼中一閃而逝,就像生命旅途中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還沒來得及好好問候一聲“你好”,卻已是離別在即,而一別便是一生。阿樹望著窗外不斷后退的景物,不禁心想,雖然他一直站在原地,但是于或者正坐在車上的林鶯眠而言,自己就是不斷往后退去的穗城樓房建筑,而當快軌車駛出穗城后,展現在林鶯眠面前的將是更為廣闊無垠的天地,而自己則是逐漸淡出她的視線,最后變成一個小黑點從她的生活中消失。

思及此處,阿樹自嘲地笑了笑,自從那次不歡而散以后,他便與林鶯眠徹底斷了聯系,雙方互賭著一口氣,誰也不愿先開口妥協,一慪氣便是至今為止的三年。分開以后,阿樹雖顧著自尊,不愿意先主動聯系,但他每天都會去看林鶯眠的微博,看看她過得開不開心,有沒有按時吃飯,有沒有照顧好自己。而林鶯眠則是一氣之下刪掉了之前所有的微博,三年以來,也只是更新了十四微博,而兩年前卻是已完全停更。

“叮”的一聲,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一下,阿樹掏出來一看,是程為裳的尾款到賬了。盯著支付寶上的一串數字,阿樹又想起了那個全副武裝的女生,他總覺得她似曾相識,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到底是哪里熟悉。這般想著,阿樹打開了相機,低眉看最后一張合照,上面是手挽手的兩個女生,右邊的及肩發女生笑意盎然,與旁邊瞧不清表情的女生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飽受色彩沖擊的一幅油畫。放大了照片,阿樹這才瞧見了她的一雙眼睛,形似杏核,里面鑲嵌了兩只黝黑的瞳孔。阿樹看著這雙杏眼,心想:如果笑起來,該是和林鶯眠的眼睛一樣吧,好像滿天的星星都掉落了下來。

旁座一位打扮嘻哈風的男生不小心扯掉耳機,頓時,林俊杰像是被天使吻過一樣的聲音在車廂上空響起:“離開你我才發現自己,那愛笑的眼睛流過淚,像躲不過的暴風雨,淋濕的昨天刪去......”

Chapter 4

半個月后,阿樹接到一單來自榆城的約拍。前幾日,阿樹便已把程為裳的照片修好,通過郵箱發給了她,并在征求了她的同意后,將照片整理成宣傳封面發上微博。當時,坐在電腦前的阿樹正打算從眾多張照片中挑選出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幾張,而滑至那張畫面沖擊感很強的合照時,阿樹卻鬼使神差地把這張合照也選為了代表照片。于是,這組宣傳照片的最后一張便是兩個女生的合照,其中一個帽檐壓得很低,面容模糊。

次日,阿樹便乘坐飛機,前往春城。鵬城沒有直達榆城的飛機,需要在春城轉機。三個小時后,飛機降落在春城機場,距離從春城飛往榆城的下一班飛機起飛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阿樹只得提了行李,坐在大廳里候機。阿樹對春城機場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熟悉。春城四季如春,故被稱為春城,而臨近之市榆城是一座文明美麗的古城,素有“人間仙境”之稱,城內的蒼山洱海更是引無數文人騷客競相折腰,怡人風光也深得阿樹青睞,時日一久,每當阿樹得了空,便從鵬城飛往榆城,這時就必須需要在春城轉機,次次如此,無一例外。

每回來到榆城,阿樹都喜歡住在城南盡頭的一家客棧,那家客棧裝修古樸典雅,甚得阿樹歡喜,因著這份歡喜,阿樹也曾在微博上分享過這家客棧。客棧的掌柜是一位風情萬種的女人,長了阿樹幾歲,大約三十出頭。一回生二回熟,阿樹儼然雖是客棧的熟客,與掌柜也已十分熟稔,但仍不知掌柜的全名,也只是隨著眾人一起喊她艾子。艾子常日著一身貼身旗袍,纖長的脖頸高高挺起,像一只優雅的白天鵝。阿樹記得,艾子的發型很多變,每一回阿樹見著她的時候,她都是不同的發型,有時候是一頭大波浪卷,有時候是把頭發挽在后腦勺,有時候則是梳了一條馬尾辮。艾子的發型似乎是隨心情而變化,風格變化莫測,但與身上的旗袍搭配起來,反倒不覺怪異,反而顯得有些像個時而煙視媚行時而清純可人的森林妖精。

距離上一次到榆城已有三月,從榆城機場出來后,阿樹憑著記憶來到客棧,大門正敞開,穿過門后的一道小拱橋,阿樹便看見艾子正躺在庭前的搖椅上閉目養神,一頭長直發懶懶散散地垂掛在椅背后面。聽見聲響后,她睜開眼,見是阿樹提著行李正站在橋尾,便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笑著說了一句:“你來了啊。”阿樹“恩”了一聲,便再無下文。似是已習慣他的寡淡,艾子邊領阿樹往庭內的客房走去,邊側頭跟阿樹說話:“房間已經給你留好了,還是你以前住的那間。對了,你這次打算住多久?”聽到問話,阿樹的步伐不停,繼續朝前走:“還不確定。”

“榆城可比鵬城暖和多了,前些日子,無量山的冬櫻花也開了,不急的話多住些時日吧。”腳踩在木地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把阿樹的一聲“恩”掩了下去。艾子似是沒有聽到阿樹的回答,側過頭來瞧了他一眼,對上艾子的視線,阿樹放輕了腳步,卻也沒有再發一言。似是阿樹的反應在預料之中,艾子倒是也不再開口,霎時,只剩下腳踩在木板上的“咯吱”聲。

不多會,兩人便來到轉彎處的第一間房,開了門,艾子把鑰匙交給阿樹后,便離開了。關了門,阿樹將行李放好,便推開離床邊不遠的一扇鏤空雕花窗,頓時被清新的空氣擁了個滿懷。窗外立著一棵大樹,正值冬季,雖非落葉繽紛,但也仍是偶有幾片樹葉從枝頭脫落,在半空中打了一個旋,隨后撲向大地。

Chapter 5

這次的客戶是一對新婚夫婦,阿樹連續為他們拍攝了兩日,到了第三日,阿樹睡到自然醒,已是日上三竿,洗漱完畢,便捧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庭院中的一張方形白桌前,埋頭修圖。艾子打著哈欠,不知從哪個角落走了出來,看見阿樹,便瞇著眼打了一聲招呼,隨后把自己丟進方形白桌旁的一把搖椅里,拿起手機,開始玩了起來。

榆城是沒有冬天的,此時雖已是十二月,但比鵬城與穗城還要再暖上好幾度,這不,成片成片的日光滑過屋檐,如一簾一簾的瀑布蓋了下來。阿樹正按動鼠標把電腦屏幕前的這張照片調亮,耳邊登時想起了艾子略帶驚訝的聲音:“原來你也認識這個女生!”阿樹順著聲源,疑惑地望向艾子。見阿樹望了過來,艾子稍微直了直身子,把手機屏幕舉向阿樹,緊接著說道:“你最近發的這組宣傳照中的最后一張合照,穿駝色大衣的那個女生,三個月前也來過我的客棧,好像就是上一次你剛走沒幾天吧。她戴了口罩和帽子,差點沒認出來。”阿樹往前探了探身,看了幾眼手機屏幕上的合照,發現艾子說的是程為裳與那位口罩女生的合照。隨即可能是訝異于艾子驚人的眼力,便淡淡地開口回了一句:“這樣你都能認得出來?”一聽這話,艾子完全坐直身子,及膝的旗袍也隨著她的動作縮至大腿處,裸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阿樹不動聲色地撇過眼,繼續面對電腦屏幕。

艾子把手撐在椅背,朝著阿樹說道:“當然,我對她的印象很深刻。她真的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孩,而且故事絕對出乎意料。有一次跟她聊天,她告訴我,微博剛開通的時候,她和一個男生因為都喜歡攝影,便通過微博認識了,隨后每天一起討論攝影一起聊天到深夜,經過日積月累的相處,第二年便相愛了,可是一直沒有見過面,那時通信不發達,加之兩人都是學生,也就沒有互發過照片,據說正打算見面,卻因為雙方矛盾越來越多,三年前的一次吵架后,兩人就斷了聯系......”

艾子話還沒說完,阿樹猛然轉過頭來看她,頓時把她嚇了一跳。只見阿樹兩簇濃黑的劍眉飛入兩側干凈的鬢角,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還記得她的名字嗎?”雖然阿樹此刻驚訝中帶著緊張的表情讓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艾子還是順著他的話回道:“記得,她的名字很好聽,叫林鶯眠。”這個名字重重地砸爛了阿樹的心田,一時之間,千萬種滋味涌上心頭。須臾,他抬眼看著艾子,似是斟酌了幾下,方壓低了聲音:“她,還有說什么嗎?”

“那次她之所以會來我的客棧,是因為那個男生曾經住過我的客棧,我問她是誰,她倒沒有說。”艾子攏了攏頭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接著說道:“對了,當天跟我聊完以后,她錄制了一首歌,然后發上了微博。我記得她還告訴我,那條微博僅限粉絲觀看,只要那個男生關注了她,就可以看到了。”阿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呆了幾秒,待反應過來時,便抓起桌上的手機,打開微博,取消悄悄關注,右手食指顫了顫,點了幾次關注林鶯眠的微博都沒有成功,最后還是一旁的艾子看不過去了,伸手過來幫他點了關注。阿樹抬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艾子聳聳肩。然后阿樹又低了頭,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頁面顯示已關注,阿樹用微微顫抖的食指往上滑,立即出現了一條新微博,更新時間正是三個月前,阿樹盯著新微博上的內容,久久未語,就連艾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是毫無反應。

見阿樹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艾子湊下身去掃了一眼手機屏幕,只見那條新微博上寫了一段話:你知道我現在在干什么嗎?我正坐在你來過的一家客棧里,錄制《Right Here Waiting》。阿樹,你一定不知道,很早之前,我就偷偷練習了《Right Here Waiting》這首歌,想等我們見面的時候,唱給你聽,可是后來我們爭吵冷戰,誰都不愿服輸,直至斷了聯系,我也沒能為你唱這首歌。如果有一天,你能夠看到這條微博,那么請點開文下的鏈接,里面是一首我為你唱的歌。Wherever you gao,whatever you do,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whatever it takes.這是真的。

相識的這幾年,阿樹在艾子心目中一直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清淡模樣,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過情緒起伏很大的表情變化。然而,此時,她卻看見他顫抖地點開了微博文下的鏈接,純凈如水的聲音悠悠地傳了出來:“Oceans apart,day after day......”艾子認得這把聲音,正是三月前與她言笑晏晏的那位女生。而旋律剛奏,艾子便瞧見阿樹已紅了眼眶。

一曲未完,阿樹就急忙收拾了桌上的東西,往房間沖去。不多會,提著行李,路過庭院,與艾子告別。此時,阿樹已恢復了素日的寡淡,只是一雙眼眶邊微微殘留的幾抹紅出賣了他。艾子站在他的面前,手不自覺地撫平旗袍下擺皺起的褶子:“這么快就走了?”阿樹“恩”了一聲,便抬腳往外走,走了幾步,止住腳步,沒有回頭:“這個時候,無量山的冬櫻花已經都凋零了。”說完,便疾步走出了客棧。

Chapter 6

將近年底,穗城也開始冷了起來,天剛露出魚肚白,寒氣最是濃郁。林鶯眠一推開小區樓道的鐵門,便聽見相機咔嚓的一聲,抬頭就看見阿樹單手舉著相機,沖她笑。似是有些始料不及,不曾想過阿樹會這樣突然出現在這里,林鶯眠緊緊地扣住門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阿樹。天色漸朗,阿樹站在七八步外,腳邊放了一些行李,棱角分明的臉上雖難掩疲憊,但卻目光炯炯地看著林鶯眠。

這時,林鶯眠握在掌心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程為裳的信息:阿鶯,昨晚阿樹攝影師給我發郵件,索要你的地址。原來他就是你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個人啊,所以我把你家地址給了他,你要看在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份上,赦免我的死罪啊。

幾眼剛掃完信息,手機又響了起來,是一個顯示歸屬地為鵬城的陌生號碼,林鶯眠抬頭看著阿樹,不發一言。只見阿樹朝她笑,抬了抬下頜,示意她接電話。林鶯眠遲疑了幾秒,仍是按了接聽,頓時,阿樹清朗的聲音便入了耳:“阿鶯,無論你去哪兒,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在這兒等你,不管代價如何,這也是真的。”

手機貼在耳邊,阿樹的聲音像一條絲線柔軟地穿過林鶯眠的身體。她站在門邊,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三年的隔閡時光仿佛被他一腳一腳地踩碎。絲線剛打了結,他已站在她面前,俯身緊緊地抱住她,仿佛要把她融進身體。太陽還沒有出來,人們仍未從睡夢中醒來,四周靜悄悄,林鶯眠聽見頭上響起了阿樹的聲音,似是千帆過盡。

他說:“真好,我們都沒有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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