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斷：賽里木湖
? ? ? ? ? ? ■江子
1
到達位于新疆博州天山西段、準噶爾盆地西南端的賽里木湖的時候，正是上午。遠遠地看到那湖面仿佛龐大的藍色晶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是怎樣的藍呀。我見過各種各樣藍色的水，可沒有一種藍能與賽里木湖相比。我曾有幸在地中海邊奔跑過，地中海深沉而神秘的藍曾經讓我無比沉醉。可是比起賽里木湖的藍色，地中海的藍就顯得顏色過深，顯得老于世故的樣子。賽里木湖的藍是年輕的，玻璃般透明的，不諳世事的，讓人想起異族少女清澈、安靜而羞澀的眸子。臺灣太平洋的藍和海南海水的藍與賽里木湖的顏色有點像，都是仿若翡翠，特別有晶體感，可太平洋的藍與海南的海水的藍有著過于厚重的鹽分，這樣就沒有是淡水的賽里木湖藍得輕盈而自得。而且，海水總是有著動靜過大的潮汐，仿佛嘩變的軍團，充滿了動蕩與叛逆。賽里木湖也有自己的律動，可那是輕輕的呢喃，情人耳邊的低語，這使得她的藍色，就有了某種浪漫而美好的質地。我所在的江西的鄱陽湖也是藍色的，還有橫跨安徽和江蘇的太湖的藍，湖北的梁子湖的藍……可那都是嘈雜的、有著太多人間煙火氣的藍，與賽里木湖的不染纖塵的藍不可同日而語。目前為止，我宣布賽里木湖的藍色是我見過的獨一無二的最美的藍色。我愿意把這種我眼中獨一無二的藍，稱之為“賽里木藍”。
2
四周沉默的天山山巒是賽里木湖最為重要的組件。它們粗獷，堅硬，孤獨，滿臉皺褶，陽光照過，它們的身上到處都是犬牙交錯的陰影，讓人感覺它們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它們的頭頂，往往有積雪覆蓋，這使得它們看起來更要老邁，充滿了歷史的深邃與高古。它們的顏色是灰舊的，蒼茫的，只在西南面長出了少許的幾叢蔥郁的云杉。它們似乎是故意長成這般蒼老的顏色，為的是呈現出賽里木湖水獨一無二的藍。它們多像是賽里木湖水的年老的慈愛的一言不發的父親！多少年來，它們就這么無怨無悔地守護著這處女一樣的賽里木湖水，像表情嚴肅的掌燈者用指骨粗大的多繭的手掌護衛著搖曳生姿的燈光。
3
賽里木湖的天空當然是藍色的，白云當然是白色的。可是，它們還是與其他地方的天空與白云有些不同。賽里木湖的天空要比其他湖泊頭頂上的更高一些，也更謙遜一些。
我不知其他季節的賽里木湖的天空是怎樣的。我看到的天空的藍是禮讓的藍，古樸的藍，毫無精心裝扮的藍，洗舊了的淡藍色衣服一樣的藍。白云呢是樸素的，不像許多地方的云朵，要么虛張聲勢擠滿了天空，把天空當作音樂狂野的迪廳，燃燒，放縱，要么擺足了姿勢，敢于與這天地間任何事物爭寵。賽里木湖上空的云是散淡的，低調的，無為而治的，它們毫不忌諱體內的陰影，不著急把自己洗盡，而是穿著灰白色的袍子在天空慢悠悠地挪動，仿佛是天空中被隱身的神靈放牧的古老羊群。我有幸在賽里木湖旁邊睡了一夜，看到了這座湖上空的星光。我看到的是這里的星星似乎比其他的地方要更加高深，同時也更加神秘。它們恪守古老的戒律，仿佛知情者，卻保持著信徒一般的緘默。
這樣的天空、白云和星星，讓湖水越發地亮了。
4
賽里木湖有一條厚厚的草綠色圍巾。系著這樣的圍巾，賽里木湖就顯得柔情萬種，顧盼生情。即使周圍是堅硬的、棱角分明的山，因為這樣一條圍巾的存在，賽里木湖一點也不給人生硬和孤僻之感。
那圍巾就是圍繞賽里木湖四周的草原。在我抵達的八月，我看到的草原的顏色黃綠相間，正是傳說中的邊塞之色。類似蚱蜢的小蟲子到處蹦跶。然而當地的朋友告訴我，六七月份時候，這賽里木湖的草原并不是這個樣子的，而是開滿了金蓮花、郁金香、披肩紅、報春花等各種各樣的黃色紅色藍色的鮮艷花朵。為了證明他們所言不虛，他們紛紛把手機里的賽里木湖六七月份花團錦簇的圖片給我看。在圖片里，十萬朵鮮花擁向賽里木湖，賽里木湖仿佛美麗伴娘簇擁下的新娘，顯得格外嬌羞動人。
5
在賽里木湖的湖面上，要游弋著怎樣的靈物，才配得上賽里木湖的優雅與深情？坐在環湖開動的車上，我琢磨著這一問題。我想到了天鵝，純潔的、高貴的、從容的、難得一見的天鵝。正這么想著，果然車轉彎處，我看到一個白得發亮的鳥群在靠近湖岸的水面上嬉戲。它們或亮翅飛翔，或梳理羽毛，或曲項冥思，湖面上一片超凡脫俗的白色翻動。當地的朋友告訴我說，它們正是天鵝。它們仿佛是圣潔的經書，在天空下緩緩翻動，而賽里木湖，就成了莊嚴的、華麗的教堂。它們是與賽里木湖氣質相得益彰的精靈。或者說，它們都是一些滿腹經綸的斯文的讀書人，一些風度翩翩白衣秀才，它們在湖面騰躍，立即把賽里木湖變成了古老的書院。
在另一小塊湖面上，我也看到了少量的野鴨。有人告訴我，這里偶然可看到細腿長喙的灰鶴，可惜我沒能見到。美麗的賽里木湖，是寬容的，她歡迎所有的傾慕者。雖然，能夠抵達到這里的鳥類原本不多。
6
在另一個拐角處，我看到了牛羊，在湖邊的草原上緩緩涌動著背脊。我看不清它們的長相，和表情。有牧者騎在馬背上，手里舉著長長的鞭子。這一刻，他成了賽里木湖最高的部分——牛羊，牧者，與群山、草原和賽里木湖構成了無與倫比的畫面。
牧者沒有唱歌，可我分明聽見了整座賽里木湖上有長調響起。
我不知道他是蒙古人還是哈薩克人。更遠處的天山腳下，有幾個白色的敖包。遠天遠地的賽里木湖，有著馬背上涌動的野性之美。
朋友們告訴我，賽里木湖所屬的博州，蒙古人與哈薩克人占較多數。他們世世代代在賽里木湖邊放牧。蒙古人把她稱之為“賽里木綽爾”，意為山脊梁上的湖。而在更久遠前，塞種、月氏、烏孫、悅般、突厥等古老民族都在這里游牧，射箭，繁衍生息。突厥人把她稱之為“奶海”——好像他們都是這座湖的子孫。
7
我在紙上尋找賽里木湖。
我想知道如此美麗的賽里木湖是否與中國的若干重大歷史事件相關聯，或者與人類文明有過太多的糾葛。就像我所在的江西境內鄱陽湖，曾經是元末陳友諒與朱元璋生死角逐的大戰場。美國的瓦爾登湖，曾經有一個叫梭羅的年輕人住了兩年，思考工業時代人與自然的關系，從而成為了世界聞名的地方。杭州的西湖，因歷代文人留下大量詩文成為了名勝。長江黃河，成為中華民族的文明源頭。與歷史和人文的關聯程度，正是我們的思維里考量一個景區景點價值的重要指標。
可是賽里木湖并沒有滿足我。我幾乎一無所獲。賽里木湖的文明信息寥寥無幾。除了成吉思汗曾在賽里木湖湖畔筑點將臺，檢閱過20萬蒙古騎兵，金元時期道教全真派領袖丘處機在1221年春天應成吉思汗之召一路西行，途經賽里木湖，寫下了“天池海在山頭上，百里鏡空含萬象”的詩句，一個叫洪亮吉的清代詩人寫了“西來之異境，世外之靈壤”；清末文人宋伯魯寫下“四山吞浩淼，一碧試空明”，幾乎沒有更多人類文明可以大書特書的印跡。
李白沒有來。孟浩然也沒有。那些偉大的皇帝臣子都沒有在這里留下到此一游的證據。賽里木湖沒有進入核心的文明敘事系統。她不過是蒙古、哈薩克人等少數民族的生活場。但這有什么關系呢。這正好證明了，賽里木湖，是一座這個世界稀有的、純自然的湖泊。
8
許多著名的山水，都是人們崇拜的、可以護佑生靈的偶像。比如岡仁波齊是佛教的第一神山，同時被印度教、藏傳佛教、西藏原生宗教苯教以及古耆那教認定為世界的中心。云南的玉龍雪山被當做納西族的保護神“三朵”的真身。我所在的江西鄱陽湖，就供奉著一位叫顯黿將軍的神靈。貝爾加湖也有湖神的傳說。
美麗的賽里木湖，是否也有神靈的傳說，成為了當地人信仰的一部分？我問當地的朋友，他們說賽里木湖是書寫在喇嘛教的羊皮手卷上的。但當我問及關于這一事實的具體內容，他們閃爍其詞，最后語焉不詳。
當地朋友怕我失望，轉而告訴我，清代時期，賽里木湖被朝廷列入中國每年祭祀的名山大川之一。可是，這并沒有什么了不起。清代朝廷列為每年祭祀的名山大川有100多個。
當地朋友繼續告訴我一個關于賽里木湖愛情的傳說。傳說中，賽里木湖原本并不存在，這里只是一個盛開鮮花的美麗草原。草原上，有一位叫切丹的姑娘與叫雪得克的蒙古族青年男子彼此深深相愛，可是兇惡的魔鬼貪婪切丹姑娘的美色，將切丹抓入魔宮，而勇敢的雪得克為了營救心中的愛人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失去情郎的切丹悲傷地哭泣著，她多情的眼淚一直沒有停止，并與真誠的至愛一起最終化成了美麗的賽里木湖。
這一傳說讓人耳熟。無數山水的傳說講述，都喜歡以愛情和青春為題材，奉忠貞不渝為圭臬。這樣的傳說，并不足以闡釋賽里木湖獨特的氣質與精神。
如果我所了解的賽里木湖的人文信息是真，那就說明，賽里木湖并不需要這些來裝點自己。她是一座獨具世外的湖泊，一座自洽的、用自己的湖水洗盡鉛華的湖泊。
這樣的湖泊，最可能隱藏了真正的神靈——自然之神。
9
有種種跡象標明，賽里木湖正與中國傳統哲學“無”相對應——
她除了一湖堰塞的湖水，什么也沒有。她沒有內地湖泊舟楫往來、魚群穿梭的景象。據說早年，賽里木湖無任何魚類生存。現在湖里的高白鮭魚，是管理者經過多年研發，從1998年至2003年連續6年從俄羅斯引進的魚種。
湖邊沒有城池樓閣，也沒有人神雕像。賽里木湖刪繁就簡，她連倒影都沒有，沒有什么能在她的湖面上照見自己。甚至，她連時間也沒有。可能上萬年前，她就是現在看到的樣子。
賽里木湖，意味著無。一無所有的無，也是無用的無。
或者說，賽里木湖是空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空。
賽里木湖是無用的。據說，除了畜飲，她的湖水并不能直接供人類飲用。
她只是她自己的教堂，自己的信徒，念給自己聽的經書。
我竟然由此十分熱愛賽里木湖。她多像我們熱愛的許多事物，比如文學，繪畫，音樂。它們都是無用的。可是，它們是有著大用的。古往今來，文學藝術，都在潛移默化地冶煉著我們的精神。從這個角度來說，賽里木湖是我見過的山水中，最具文藝范兒的、美好的風景。
10
離開賽里木湖才幾天，我就開始想她，魅力非凡的邊疆風景賽里木湖。我知道她有2073米的海拔，458平方公里的面積。而我所在的南昌的海拔只有22米。一想到賽里木湖，我就忍不住抬起頭來，向著西北方向仰望。八月的天空，無比蔚藍，白云飄蕩。我知道，在那北天空之下，白云深處，有一座賽里木湖，美得驚心動魄的賽里木湖。這么一想，就覺得天空不再是空的，它還有群山如眾神矗立，還有湖泊懸浮，還有草原野蠻生長。那傾瀉下來的如瀑陽光，說不定有幾縷，就是天山腳下賽里木湖湖水的反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