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也就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東區興盛一時。
東區是這個城市的工業區。這里原本都是種著莊稼的土地,有一天鋼鐵廠來了,田野蓋起了車間,農民變成了工人。除了高高低低的煙囪,和煙囪里不時冒出的黑的灰的乳白的煙,就是一排排外表極其相似的職工宿舍,最高就四層,那是正式工的住宅。
在宿舍與農田的邊際,衍生出一大片低矮的院落,臨時工都住這里。他們基本上來自周圍的鄉村,每天燒飯燒水用的是煤球爐,廚房是毛氈搭建的,自來水是公用的。他們的孩子穿梭在狹窄骯臟的過道中打鬧嬉戲,偶爾到高爐車間外面撿些碎的鋼片和鐵條,到內設的鐵路線邊看運輸處的火車開過來開過去,天天也一樣快活得很。
只有十六歲的李曉明是個例外。他的天堂在小南河,坐在這條唯一的中度污染的河邊,他就感到特別放松。
他可以在河邊的草叢里獨自待一個下午,盡管他從來都沒有下過水。
一
星期三下午的最后一節語文課,王麗梅老師覺得班里的氣氛有些詭異。
當時,她正在抑揚頓挫地領讀著《岳陽樓記》,眼角余光掃到教室靠后的幾排男生正交頭接耳,還偷偷笑。她立刻警覺起來,不動聲色地摸摸自己的臉,確定中午吃的炸醬面并沒有留下痕跡。然后嚴肅地清了清喉嚨,將聲音提高了一個分貝。
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搞什么名堂?你們還要不要上課!
笑聲更加肆無忌憚了。她終于忍無可忍把書一丟,厲聲喝道:
你們在笑什么?
笑聲嘎然而止,那些男生們立刻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費珊珊,你是班長,你告訴老師,他們在議論什么?王麗梅點了點坐在第四排的一個清秀的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女孩。費珊珊猶豫著站起來,想張口說什么,看看四周又忍住了,嘴里支支吾吾,臉慢慢漲得通紅。
王老師,他們說,說,說……哎呀,羞死了,我說不出口……
她急得趴到桌子上,把頭埋下,堅決不肯開口。教室里“嗡”地一下又鬧開了。
在一片低語中,有個聲音突然響亮地沖出來:報告老師,他們在說胸毛!
胸毛?32歲的老姑娘王麗梅顯然對這個詞比較陌生。她下意識地重復了一句:胸毛,什么胸毛?誰的……胸毛?
李——曉——明。所有后排的男生齊刷刷地回答。
如同巨大石塊丟進了池塘,教室里笑翻了天。每一個人都特別快樂持久地笑起來。
張北剛,我操你媽!李曉明怒吼著,抓起文具盒,起身朝張北剛砸過去。后者頭一偏,文具盒砸中了后墻的黑板,筆稀里嘩啦地散落了一地。
張北剛是班上個子最高的男生,膀大腰圓,孔武有力。爆滿青春痘的大圓臉上是一幅滿不在乎的表情。他看著李曉明,輕蔑地笑了笑:瞧你那慫樣,你操,你來操啊!吃你娘的豆腐去吧……
男生們都興奮地站起來,幸災樂禍地起哄。有的干脆爬到了桌子上,搖旗吶喊:李曉明,沖啊!
胸毛、豆腐……冰清玉潔的王麗梅老師覺得自己從耳朵到胃都受到了野蠻的摧殘,她氣得直跺腳,揪住幾乎紅了眼的李曉明。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住手!這是在課堂,你給我住手!張北剛,你也閉嘴!
下課鈴及時地響起。
你們兩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把這件事情跟我解釋清楚,其他同學下課。王麗梅氣得手都在發抖。
二
李曉明和張北剛一前一后地走出王老師的辦公室,天已經擦黑。
張北剛到車棚里取了自己的永久28式自行車,瀟灑地一片腿,飛身上去,回頭朝李曉明打了個呼哨,就一溜煙地騎走了。遠遠地還能聽到他在唱: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嘔嘔嘔嘔……
李曉明朝他的背影使勁地吐了一口吐沫,把書包往背后一甩,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手腕有點疼,就像是剛剛用過蠻力。可我并沒有和張北剛打架啊,他想著想著就有點恍惚起來。
沒錯,最近他正為自己的胸毛而煩惱。不知道怎么回事,從過完年以后,他突然發現胸口開始長起了毛毛,一開始是卷曲的淡黃色。他偷偷地用硬幣把它們拔掉,可無濟于事,毛毛繼續生長,后來就變成了黑色,硬扎扎的,更要命的是,這毛還蔓延到乳頭的附近。眼看夏天就要到了,拔毛的工程變成了巨大的負擔,每次都痛得他齜牙咧嘴。于是天氣再熱他也不敢打赤膊,不愿到跟同學到廠里的澡堂洗澡,每天都要將衣服扣子嚴密地從上扣到下。就是這樣保護,還是給那些混小子發現了。
上語文課時,李曉明的襯衫扣子被課桌角掛住扯掉,他自己倒沒感覺,被張北剛一眼瞄到。他大驚小怪地壞笑著說:你長胸毛了?后排的男生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交頭接耳傳遞這個信息——李曉明長胸毛了。
那一刻,他連殺了張北剛的心都有。
可在王老師辦公室里,張北剛卻什么也沒說,他面色平靜,只聲稱是在和李曉明開玩笑。王麗梅雖然懷疑,但也不好就胸毛的問題糾纏下去。她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李曉明,期待他說出真相。對這個成績不好不壞,性格沉悶古怪的學生,王麗梅一直覺得有點棘手。
李曉明垂著頭,擤起鼻涕來,并且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他有過敏性鼻炎。王麗梅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別過去,有點嫌惡地揮揮手。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先在這寫份檢查給我。下次,如果再在我的課堂上搗亂,叫你們家長來見我。
長胸毛的都不是好人,電影里只有土匪和鬼子才長的。李曉明一直這么固執地認為。
三
出了校門,李曉明的肚子咕咕叫,他想去買個燒餅。可是看見他們班的女生劉珍美在燒餅攤前,他忽然猶豫了,步子慢下來。劉珍美舉著燒餅,和旁邊的女孩嘀嘀咕咕地說話,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李曉明立刻轉身,快步地拐進小巷子里。他不喜歡這個劉珍美,除了會打扮,其他各方面都乏善可陳,尤其讓人厭惡的是,她是個愛嚼舌頭的家伙。不過用張北剛的話來說,她發育得很好。
哪兒發育得好?張北剛牛里牛氣地打了個榧子,語氣堅定地指出:你們沒注意到嗎,這丫頭的屁股蛋子好看!
初三(二)班的一幫半大小子顯然還沒培養出這樣的審美觀,傻乎乎地追問:那么肥那么大的屁股有啥好看的?
李曉明也偷偷地觀察了劉珍美的屁股,不看不知道,原來她走路的時候一直是刻意地扭著她的大屁股,屁股蛋子像個沙袋甩來甩去。他最終得出了結論:她有點騷。
李曉明——劉珍美大叫著他的名字,追了上來,一把拽住他的書包。李曉明用力掙脫。你干嘛,松手!
我告訴你啊,本來今天攤你值日的。你被老師喊去了,是我替你打掃衛生的。
好了,明天我還你,就這事?
還有,這是你的化學卷子。李曉明接過來,看也不看就塞進書包里,兩個人突然就沒什么話說了。劉珍美咬著唇,湊近他,有點鬼鬼祟祟地說:你知道吧,班里有人在……談戀愛。
李曉明笑笑,哦是嗎,誰?
劉珍美又扭捏了一陣,然后飛快地吐出三個字:費珊珊。
你別胡說,她是班長。不知怎么,一想起那個大辮子的班長,李曉明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推搡了一下。有那么一段時間,她的纖細背影一直在他眼前飄啊飄,象空氣無所不在,可又難以觸摸。你說她喜歡誰?
哼哼,劉珍美狡黠地笑了,就是你啊!她看著李曉明的嘴巴和眼睛一起張大,趕緊又補充一句,我們都看出來了,你還不知道吧。
李曉明被這個消息打懵了,呆立在原地。
劉珍美咬著唇,悄悄移近,有些難為情也有些好奇地問:李曉明,上課時……他們說你……是真的嗎?
李曉明扭過臉,難以置信地瞪了她一眼,她忙搖搖手,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我不是取笑你……一邊說著,眼里波光流動,一閃一閃。
男的長胸毛沒什么不好。劉珍美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重申了一句,我爸就有。
對了,你要吃燒餅嗎?
四
一進門,李曉明簡單地和母親張翠云點點頭,就準備扎進自己的小房間。父親李鐵海在堂屋里喝酒,夾著花生米往嘴里送,不滿地大聲說:怎么回來得這么晚,上哪兒野去了?因為多年從事高分貝的翻砂工作,他的聽力嚴重受損,聲音再大,自己還以為是耳語。
張翠云接過兒子的書包,憐愛地說:餓壞了吧,先吃飯。
老師拖堂了。李曉明嘟囔了一句。
什么?說大點聲!李鐵海用筷子將碗邊敲得當當響。
李曉明對準父親的耳朵喊:老師——沒按時——下課!
死小子,你別騙老子,你要是撒謊,看老子扇不死你。李鐵海夾起一塊鹵牛肉,命令道:張嘴!看到兒子似乎不太情愿,但還是乖乖張嘴嚼著牛肉,李鐵海發紅的臉膛泛起一絲得意的笑。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很奇怪,就是罵人,越是親近的人越少不了要罵。
來,陪老子喝一杯。李鐵海推給他半杯酒,回頭對老婆說:去去去,你別攔著,今天發錢了,老子高興!
張翠云無奈地搖搖頭,轉身去廚房。我再炒個西紅柿雞蛋,馬上就好。
李曉明咬牙將酒灌進喉嚨里,他拼命閉嘴吞咽,好讓這烈性的液體迅速通過食道進入胃里。從小開始,李鐵海就試圖訓練兒子的酒量,好讓自己這個特長得以傳承。但李曉明卻不太爭氣,視酒如藥。
李鐵海得意地說:靠,一個車間就我這個月的獎金最高。
得意什么,還沒我賣豆腐的錢多。張翠云端著盤子進來,對兒子笑笑。
臭婆娘,瞧不起老子,你給我滾!李鐵海瞪圓了眼睛,青筋暴漲,惡狠狠地說。女人見慣不怪地撇嘴笑,不但不滾,反而坐在桌子對面,自顧自地嘗了一口菜,咂咂嘴說,味道正好,來,兒子,幫你爹盛飯吧。
我瞅你賣豆腐就煩,搞得院子一天到晚都是漚肥的臭味,跟小南河水一樣臭!
做的時候臭,吃的時候可香呢,廠里的人誰不吃我做的豆腐。張翠云埋頭吃飯,很不以為然。
李鐵海一仰脖又干了一杯。他將花生米嚼得咯嘣響,口無遮攔地說:你還和人眉來眼去的你以為老子不曉得,小心點,別給別人吃了豆腐……
張翠云啪地丟下筷子,厲聲喝道:李鐵海,你是不是吃屎了,嘴巴這么臭!
她是祖傳的手藝,在市場里賣了很多年的豆腐,偏巧人也長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生意也就比其他攤子更好一些。自從上了課文《少年閏土》后,以張北剛為首的男生們就開始故意當著李曉明的面喊:豆腐西施,豆腐西施!
李曉明覺得從頭發根到腳底板,渾身刺癢難忍,似乎有無數條小蟲在爬。他用力地抓扯自己的頭發,喃喃地說:好熱,我先洗個澡。
五
他把廁所門的插銷小心地插好,試了試水,然后開始脫衣服。他將自己散發酸臭氣的衣服裹了裹,丟到地上。想想,又把衣服抖開,從褲子口袋里掏出兩枚硬幣。這是最近他洗澡的必修課。
坐在木盆里,李曉明開始小心翼翼地拔起自己的胸毛。
每拔一下,都有一種被咬了一口的細小疼痛,麻酥酥的,又有一種莫名的快感。血似乎要流出來,卻被皮膚阻斷了,在身子里狂奔。李曉明舉起一根胸毛,仔細地看那彎曲的軀干和帶點灰白的根部。他忽然覺得注視它的是費珊珊的眼睛。費珊珊烏黑到發藍的眸子,藏在濃密的睫毛后,顫巍巍的,隨時都有可能涌出大滴的淚水。這樣想著,他呼吸有點急促,陽具漸漸膨脹變直,幾乎快碰到他盤坐的大腿,因這若有若無的摩擦,更加執拗地充盈起來。
硬幣掉進了水里,李曉明的手不由自主的握住發燙的那個部分,發顫而堅定地握緊。他看見紅潮漫上費珊珊的臉,像紅墨水滴進了潔白的海綿里。他充滿罪惡地快樂地呻吟起來。
開門開門,我要撒尿。李鐵海大力拍打著廁所的門。
李曉明濕淋淋地跳出澡盆,趕緊拉開插銷。你搞什么鬼,死俠們!李鐵海拎著褲腰闖進來,盯著兒子滿臉狐疑。你洗澡怎么還插門,老子又不是沒見過你光屁股……
李鐵海搖著頭,扯開褲子正要撒尿,一回頭看見兒子還居然拿著毛巾擋在胸前,就一巴掌拽過來,沒好氣地說:你擋什么擋,毛還沒長全呢,做丑弄怪的。最近你他媽的越來越不對勁了,大熱天還捂得嚴嚴實實……
他突然閉上嘴,眼睛盯著兒子的胸口,好半天,又抬起頭盯著兒子的眼睛,倒吸了一口氣說:
靠,老子還沒胸毛,你倒長胸毛了?
六
李曉明拿出皺巴巴的化學試卷,準備訂正。可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越過隔墻,伸到父母的臥室里。門被“呯”的一聲帶上了,連帶著薄薄的石膏板隔墻也震動了一下。父親喝了酒,一般就會很早地關上臥室門,和母親待在一起。李曉明已經習慣了,他知道過不了多久那里會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
你過來。
我今天不舒服。
少廢話,你不還沒來嗎!
我今天就是不舒服,賣了一天豆腐累得我都快散架了。
說你嬌你還不承認,你當你是十八歲大姑娘。別啰里八嗦的,脫了……
兩個人開始撕扯推搡,夾雜著一些沉重的呼吸。李鐵海突然大聲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你貓尿喝多了!女人厲聲回斥。
對,老子罵的就是你。我問你,你他媽的有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天地良心,我從沒有對不起你。我給你掙錢,給你燒飯,還給你生兒子,哪件事我對不起你姓李的!
哼,兒子,你少來這套……這兒子從哪兒來的?
女人仿佛驚呆了,半晌才說出話:哪兒來的,不就是你的種嗎?
可老子沒胸毛,他咋長了胸毛!李鐵海低吼到,看到這胸毛,老子想起一個人來,焦化車間的那個劉大棒子,他不是還和你好過嗎……
一只玻璃杯砸到地上,發出清脆的破裂聲。張翠云咬牙啟齒地罵:李鐵海你放什么狗屁,你胡說八道!
李曉明渾身發冷,劉大棒子是劉珍美的爹,年輕時曾是短跑運動員,除了一身的腱子肉,還有此地人很罕見的——胸毛。
兩個人好像扭打在一起,房間里不時傳來沉悶的聲響。李曉明騰地站起來,跑到臥室門前,想砸門,手舉起又放下。突然門猛地一下被拉開,李鐵海紅著眼睛往外沖,口中喊著:老子要打死這小兔崽子,再殺了你這個騷貨,干脆大家死一塊算球!張翠云披散著頭發,死死拽著丈夫的胳膊,哭著說:我求求你了,別鬧了……曉明,你跑啊,快跑啊,他爸他發酒瘋了!
李曉明頭腦一片空白,楞了一會,轉身跑出了家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兒去,開始還慢吞吞的,漸漸地他越跑越快,幾條巡夜的野貓被他嚇得四處逃竄。
七
等到他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站在了費珊珊家的樓下。費珊珊的爸爸是副廠長,她家在三樓,朝北的小窗子亮著燈。李曉明閉著眼睛,在腦子里勾勒著她的閨房樣貌。墻上貼著干花標本,床單是干凈的藍格子,寫字臺上有一盞粉紅的臺燈。是的,粉紅色。她在自己的作文里曾經詳細描寫過:粉紅色的臺燈是我爸爸出差時送我的生日禮物,它總是靜靜地看著我,陪伴我度過每一個讀書寫作業的夜晚。爸爸說,……費珊珊細聲細氣地朗誦著自己的作文,李曉明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著她光潔的額頭出神。這是他平房世界所不熟悉的生活,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一想到劉珍美說的話,李曉明心就跳得厲害。他走到樓前的玉蘭樹下,抬頭看著四樓的燈光,在心里低低地喊:費——珊——珊!
他覺得四周靜極了,只有自己的聲音大得怕人。費——珊——珊!他覺得窗簾馬上就要拉開,窗戶就要打開,她伸出頭來就能看到自己,那么她會說什么呢?
你怎么來了,她的口氣一定是歡喜的。當然還會有點嬌羞:你找我有事嗎?
沒事,就是想來看看你。李曉明對著緊閉的四樓窗戶無聲地回答。這樣她就會更不好意思了,要不你上來吧。沉浸在想象中的李曉明撲哧笑出了聲。
“啪嗒”,四樓的窗戶果真打開了,李曉明嚇得一哆嗦,本能地躲到樹后。喂,你等一下!費珊珊壓低了聲音朝樓下喊。
然后他聽到她躡手躡腳地下樓,拉開防盜門。李曉明興奮地想要迎上前去,可眼前的景象讓他硬生生地停下來。費珊珊與一個高大孔武的背影抱在一起,她纖細的身子幾乎要被吞沒了。那個背影很熟。李曉明肌肉僵硬地擠出一個笑容,張北剛。
肯定是弄錯了,費珊珊不會這樣,她怎么會喜歡這個人渣呢,一準是張北剛這個混蛋!李曉明的腦子現在混亂不堪,渾身一陣冷一陣熱。他咬著自己的唇,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抱完了又手拉手地朝巷子口走去,費珊珊的烏黑長發披下來了,白色裙子在風中翩翩如蝴蝶一樣飛舞。血從咬破的唇邊流下,李曉明也毫無感覺。
他翻墻跳進旁邊的新的初軋車間施工工地,撿起一塊紅磚,掂了掂,覺得不夠分量,又找了一塊青石,掂了掂,太重了。當他出了工地,抬頭尋找目標的時候,才發現面前一片空蕩蕩的。他頹然地扔掉手里的武器。
八
王麗梅從廠俱樂部里出來,就決定和這個男人道別。剛才在看電影時,他居然趁黑摸起她的大腿,讓她著實嚇了天大的一跳。因為兩個人見面不過才二十分鐘,所以堅持原則的王麗梅老師連想也沒想,就狠狠地擰了一把他的胳膊。用的勁不小,男人立馬老實了。
兩人禮貌又冷淡地道別后,王麗梅忽然又有點后悔。也許自己不該使那么大勁,畢竟這人條件還不錯,重要的是雖然離了婚,但還沒有孩子,這種中年男人一向很搶手。
看著自己的裙子,王麗梅又暗地里嘆了一口氣,不應該啊不應該,第一次見面就穿這么短的裙子,難道自己不是在暗示什么嗎?要不就是灑的這個香水惹的禍,分量沒控制好,弄多了。所以還是自己首先不穩重,也怪不了別人。
王麗梅越作深刻的自我批評,就越是心煩意亂。這時一個男孩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差點撞到了她身上。她立刻叫住了他:李曉明!
李曉明一身臭汗淋漓,衣衫不整,顯得非常狼狽。王麗梅驚訝地問,你這么晚還在外面干什么?
李曉明茫然地看著她,似乎是看著一個外星人。他沉默不語。
作業做完了嗎?
他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王麗梅緊蹙眉頭,無名之火一下子就躥到嗓子眼。李曉明,她嚴厲地說,今天你的表現讓老師非常失望,非常!從白天到現在,你想想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沒干。
不可能吧,李曉明同學,下午你擾亂課堂秩序我還沒怎么說你呢。
是張北剛帶頭起哄的。
可他已經向老師承認錯誤了,他是和你開玩笑。你呢,為什么不想想自己有沒有責任?
我沒責任。
真的沒有嗎?
沒有!
你好好想想!
就是沒有。
哈——哈。王麗梅被氣得忍不住笑起來,這真是個千古少有的學生,雖然他不像有的孩子費得傷心,但這蔫巴勁讓人恨得牙癢癢。王麗梅老師當機立斷,對李曉明宣布:明天上午,叫你爸爸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想有些情況必須讓家長掌握,知道嗎?
她沒有注意到,有一絲驚恐的眼神從李曉明的臉上劃過。她只知道,這回自己是真的生氣了。
九
李曉明決定去找劉珍美。這丫頭在耍我,李曉明的心底一遍遍回響著這句話。路過雜貨店,他想了想,進去買了把水果刀揣在褲子口袋里。如果她還耍賴,就掏出來嚇唬嚇唬她,李曉明打定了主意。
在路燈下看見她穿著一身花睡裙,扭著屁股走過去,李曉明就趕緊繞到前面攔住了她。站住,你到哪去?
是你啊,我要找我爸爸,他還在外面下棋。
你騙我。李曉明直直地盯著劉珍美的粉白圓臉,指著她的鼻子。
我騙你什么了?劉珍美無邪地看著他。
你說費珊珊……
哦,你說這個事。她飛快地轉了轉眼珠,立刻爽快地承認:是的,我騙你的。
為什么騙我?
因為,因為,其實,是我喜歡你,嘻嘻。劉珍美舔了舔嘴巴,有些害羞但又無所畏懼地笑起來。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反應。你好像是真的喜歡費珊珊,對不對?
李曉明厭惡地看著她:真無聊!
劉珍美還是笑,笑得花枝亂顫,連整個胸都在顫動。李曉明可以毫不費勁地看到,在薄薄的睡裙下面隆起的兩捧柔軟山丘。他一下就想起張北剛的話:劉珍美發育得很好!
他嗓子有點發干。劉珍美,你真的喜歡我?
劉珍美使勁點點頭。
他的腦子里突然涌起一個邪惡的念頭。我不信,要不,我們親個嘴。
親嘴?劉珍美顯然被李曉明說出的這個直白的詞嚇住了,不過她很快就鎮定下來,甩甩頭發,滿不在乎地說:親嘴就親嘴,我不怕。說完就閉上眼睛主動嘟起嘴巴。
李曉明反而猶豫了,看著這張半開半合的嘴,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看看周圍,確定沒有人,才把自己的臉湊過去,在她的唇上輕輕地點了一下。
不算不算,你這叫什么親嘴,笨死了。劉珍美睜開眼睛,很不滿意地嚷嚷。我教你!
李曉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次他感覺到她柔軟的唇,有點涼,類似于某種貝類。她的身上還有花露水和痱子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這香味刺激著他不由自主地緊緊吸著她,雙手也慢慢抱住了她的腰,手往下滑,迎接他的是劉珍美豐滿的臀,抓一把滑溜溜的。他看見了費珊珊的眼睛,好像有些失望,這讓李曉明產生了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去你媽的失望,誰都敢作弄我,我什么都得不到,我能抓住的就是這個肥美的屁股。他亢奮地繃直了身子,將劉珍美緊緊抱住,或者說是死死勒住。
小流氓!李曉明的后腦勺被一雙蒲扇大的手結結實實地扇了一巴掌。劉珍美尖叫著逃到一邊,爸爸不是我,不是我,然后開始蹲下來哀哀地哭泣,像是受到了什么傷害。他卻傻傻地站在那里,聽憑劉大棒子一把揪住衣領,怒不可遏地說:好啊,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人家談戀愛搞女人,我要問問你家人,怎么教育你的……哎呀,你不是李酒桶的兒子嗎?!
李曉明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不敢回答。眼睛卻死死盯著劉大棒子敞開的褂子里,那一叢黑茸茸的胸毛。
好小子,走,帶我到你家找找李鐵海,我要讓他知道自己兒子在外面都干些什么,真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的。劉大棒子情緒激動地拉扯著他。他一反身抱住電線桿死活不松手。
胸毛,胸毛,李曉明在心里反復念叨。絕望像滾雪球,從山頂高崖處失足墜落,轟隆隆地沖下來,沿途鋪天蓋地地毀滅了所有植被。一馬平川的心境,卻在那一瞬間豁然開朗。
當劉大棒子再次罵道“有娘生沒爹教”,李曉明毫不猶豫地掏出水果刀,對準他的肚子一下就刺了進去。劉大棒子完全沒有防備,他難以置信地看看刀,又看看這個臟兮兮的男孩,松開了手,靠著電線桿身子慢慢向下滑去。劉珍美停止哭泣,呆了一會,突然象發瘋的母獅子朝他一樣撲過來。
李曉明轉身就跑。劉珍美拖長哭腔一聲聲地喊:來人啊,殺人啦,來人啊,殺人啦……這聲音連同劉珍美怨恨的眼神像濃鼻涕一樣粘在他的身后,甩都甩不掉。他想他要跑得遠一點,跑到這聲音追不上的地方去。
他輕盈地越過石板街上橫流的污水,跨過小巷口佇立的擋車石墩,還帶翻了人家晾出來的一竹竿濕答答的衣服。在經過自己家門口的時候,他停下腳步,湊到后窗上往里看。張翠云正用掃把慢慢收拾一地的殘局,李鐵海夾帶咳嗽的聲音從臥室傳出:你滾進來,給老子揉揉背!她慌忙丟了掃把就進去了。
李曉明倒退幾步,又開始奔跑。
十
如果說白天的小南河是個衣著襤褸的乞婆子,那么一到晚上她就變成了搖曳多姿的少婦。在月光下水波瀲滟,向岸上的人不停地拋出歡快的媚眼。嚴工程師自從廠技術科退休以后,每天晚上都要到小南河里游一會泳,雷打不動。有時候他就整個人飄在水上,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隨水漂流。無論有什么煩惱,在水里都化成了泡沫。所以,嚴工在游完泳后上岸時,心情總是非常美好的,對任何人和事物都充滿愛心。
他樂呵呵地哼著小曲換衣服,間或看看不遠處坐在草地上發呆的那個男孩,他好像已在河邊待了好久。嚴工忍不住開口說:喂,孩子,你是來游泳的嗎?
不。男孩身子一抖,似乎有點慌亂。他抬頭看看老人,又趕緊地埋下頭去。
嚴工擦著頭發走到他旁邊,繼續愉快地搭著話。那就快點回家,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上學吧?天晚了不安全。
我有點煩,坐坐就走。
嚴工從心里感到好笑:傻小子,你有什么好煩的,你才多大啊。
16。
我比你大50歲,也沒啥想不開的。老頭子似乎猜到了什么,瞇著眼睛神秘地問:你是不是早戀了?
我好熱。男孩喃喃自語,爬起來就脫衣服,一直脫到只剩個褲衩。嚴工忽然笑了,這才十六歲的男孩居然有比較茂密的胸毛,和他孩子氣的臉對比顯得有些滑稽,像是從大人那里偷來的。男孩轉臉對老人笑笑,朝小南河小心翼翼地走去。月光照在他瘦削的后背上,呈現出一種慘白的顏色。
嚴工程師跟上幾步,不太放心地叮囑他:孩子啊,現在水很涼,游一會就行了,別貪玩!
河水劈面而來,帶著新鮮的水草和魚腥氣息,以及一種重金屬的尖銳氣味。白天太陽的溫度還沒有完全揮散殆盡,暖暖柔柔的如同母親的懷抱。在水里流淚,應該是最安全的吧,沒有任何人會發現。李曉明于是放心地哭了。
當小南河水沒過頭頂的一剎那,他清晰地記起白天學到的那些句子,王麗梅老師在教室里一邊踱步,一邊深情并茂地朗讀著:“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
此樂何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