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和晴雯
熟悉《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晴為黛影,襲為釵副。也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而襲人是寶釵的影子。因此,晴雯和黛玉在很多方面都是很相似的,拙文《小姐、丫鬟和戲子——晴雯和齡官,哪個更像黛玉?》前番已對此做出了相對詳盡深入的剖析,比如二人容貌、性格、行事以及天分上等等方面的類似都可以證明??墒?,唯獨在一件事情上,黛玉和晴雯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那就是在知道了襲人和寶玉的事情之后。
賈寶玉
作為《紅樓夢》中自帶主角光環的男一號寶玉,他的一言一行向來受人關注。自從賈寶玉被秦可卿帶入了自己的臥室(這臥室的陳設也是別有意味)午睡之后,賈寶玉便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游頑之時,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棘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無橋梁可通?!炯仔鐐扰喝粲袠蛄嚎赏ǎ瑒t世路人情猶不算艱難?!空讵q豫之間,忽見警幻后面追來,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甲戌側批:機鋒。點醒世人?!繉氂衩χ共絾柕溃骸按讼岛翁??”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設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里!”
寶玉的夢便至此結束,結局到底有沒有掉入迷津,書中表面上并沒有寫出。要之,警幻仙子的愿意不過是受了寧榮二國公之靈所托,欲為寶玉指點迷津,使之歸于正道。然而,未曾領受,如何能夠開悟?也許,警幻仙子以妹相贈,欲使其明白情之所鐘,注定無路可通(所以他和黛玉注定只能是悲劇,也許是因為作者一直想不通寶黛之結局,所以以此隱喻,一把辛酸淚,有誰能知?),回頭是岸方是正道。
小寶玉
可是那個時候的寶玉還很小呢!因為秦可卿根本就把他當小孩看待,可見他最多不過十一二歲罷了。雖然寶玉天分極高,而警幻仙子的“指點迷津”方式也實在太隱晦,想讓他知道,又怕泄露天機不讓他看,所以最終寶玉還是難逃迷津,深負其從前諄諄警戒之語了,此是后話(必須的,不然也不會有《紅樓夢》了)。不過,寶玉便順理成章地與襲人有了第一次。
寶玉與襲人
從此以后,賈寶玉便愈發充分具備了貴族公子哥的特性,在意淫方面走得越來越遠。與秦鐘好、與蔣玉函好,偷窺薛寶釵、調戲金釧兒,當然也隨之引發了一系列的問題。這些暫且不提,但是,他和襲人那點事,該知道的人幾乎都知道了。而寶玉和晴雯最嚴重的一次正面沖突,也是因為這個事情。因此,明里暗里,諷刺個不停。
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么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么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闭f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發,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靖絺扰航痖|細事如此寫?!恐惑髁巳逑?,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庚辰側批:雖謔語,亦少露怡紅細事。】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么大福?!闭f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庚辰側批:此系石兄得意處?!繉氂癖阆蜱R內笑道:“滿屋里就只是他磨牙?!摈暝侣犝f,忙向鏡中擺手,【庚辰側批:好看,趣?!繉氂駮?。忽聽唿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庚辰側批:麝月搖手為此,可兒可兒!】“我怎么磨牙了?【庚辰側批:好看煞!】咱們倒得說說?!薄靖矫寂簨珊M紙令人叫絕。壬午九月。】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庚辰側批:找上文。】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
此刻,晴雯已對寶玉襲人之事頗為不滿了。積攢了很久的情緒到了后面“摔扇子”那一回終于得到了爆發。
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么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因為寶玉和晴雯鬧矛盾,所以襲人來勸架,但她不知道,晴雯心中的不忿正因她的推動才達到了頂點。正如晴雯所說:“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因為寶玉待襲人比別個不同,很多事大家自然看在眼里。而晴雯作為賈母派過來服飾寶玉的,理應與襲人獲得同等的待遇。但是一則晴雯脾氣火爆,二則襲人與寶玉有那一層關系,故而讓晴雯與襲人在這方面有了差距,連帶與襲人關系好的碧痕等人也與寶玉關系更親近了一些,這讓掐尖要強的她覺得自己受到了孤立和侮辱。換句話說,她瞧不上襲人——同樣是下人,靠這個得到主子的歡心,算什么本事呢?她晴雯不是這樣的人,何況晴雯也知道自己長得比襲人美。從后面晴雯病中為寶玉堅持補雀金裘來看,晴雯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實力和主子對自己的心。嫉妒歸嫉妒,主要還是因為她的性格直爽,是什么就是什么,眼里容不得沙子。
晴雯與寶玉
林黛玉對此的反應卻截然不同,好巧不巧的,他們正鬧著,黛玉便來了。
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林黛玉進來,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節下怎么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币幻嬲f,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币u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么?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摈煊裥Φ溃骸澳阏f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睂氂竦溃骸澳愫慰鄟硖嫠辛R名兒。饒這么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绷主煊裥Φ溃骸澳闼懒耍瑒e人不知怎么樣,我先就哭死了?!睂氂裥Φ溃骸澳闼懒?,我作和尚去?!币u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后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睂氂衤牭?,知道是他點前兒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黛玉這種打趣,仔細想來頗有意味。她之所以如此反應,也源于她對自己的自信,她知道自己才是寶玉最知心也最愛的那個人,襲人和她不是一個等級的人。襲人再盡心,也終究不能明白寶玉的心,所以才以仕途經濟相勸。而她林黛玉,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讓賈寶玉把自己的命根子摔了;她寫的詩,也只有寶玉最欣賞也最能體會;她想要的,寶玉都會留給她。所以于她而言,不存在與丫頭爭風吃醋的必要性。
林黛玉
倒是應該提防那個和襲人性格類似的寶釵,因為她在各方面都可以與自己相媲美甚至還有輿論為“金玉良緣”造勢。故而,她所有的針對,幾乎只是針對薛寶釵這個強大的對手。她所有的醋意以及和寶玉所有的爭吵,幾乎都是圍繞這個而來。
賈寶玉與薛寶釵
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闭呛逈]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甲戌側批:太白所謂“清水出芙蓉”?!勘攘主煊窳砭咭环N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甲戌側批:忘情,非呆也。】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嘴里咬著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么又站在那風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绷主煊竦溃骸拔也懦鰜?,他就‘忒兒’一聲飛了?!笨诶镎f著,將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
看到這里,不禁會心一笑,感覺寶玉真是活該。到了這里,我們就可以斷定其實并不是黛玉完全不計較這回事,只是她壓根沒把襲人放在眼里罷了。而且,以她那樣的身份,自然不會做出和晴雯一樣過于明顯的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