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liberty,譯作“自由”。與之涵義相近的詞,是“逍遙”,出自《莊子》首篇《逍遙游》,一個富于詩意的寓言: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冥南冥,代表可知世界的兩極。當大海涌動之際,“不知其幾千里”的鯤化而為鵬,上升至九萬里高空,乘著六月的飆風,由北冥遷飛南冥,背負青天,下視蒼茫,莫之夭閼,這就是“逍遙”的象征化境界。(注1)
此一寓言,古往今來,引無數先賢競迷醉 - 有多少瑰麗,便有多少虛無。傾一己之力,羨御風而行,慕遠山近水,于方寸寫意。
從“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到“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再到“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蘇軾的“自由”悖論,道盡文臣士子的慷慨悲涼。
從“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到“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再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山河永寂,封印帝王詞宗的千古絕唱。
從“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到“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再到“路窮絕兮矢刀摧,士眾滅兮名已頹”,孤軍深入兵敗被俘竟至族滅的漢代降將李陵,其悲劇宿命,堪稱對“自由”的反證。
鐘嶸《詩品》記載如下:
漢都尉李陵詩
其源出于《楚辭》。文多凄【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
而《史記》中寥寥數筆,實則已刻畫這位漢將所經歷的悲壯:“嘗深入匈奴二千馀里”,以及“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馀人。且引且戰,連斗八日......”
想象一下,對手是匈奴騎兵,以五千步兵御八萬鐵騎,將士犧牲過半,尚能斬敵數倍,邊撤退邊抵擋,連斗八日!
無論置于哪一個維度考量,這都不是失格敗將,而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仿佛連鎖反應,司馬遷也因為李陵乃至李氏一脈陳情(“惜哉名將,天下無雙!”)而獲重罪,同樣是千古奇冤。
魯迅說 - 所以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注2)
1200年后的愛國詞人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境遇較李陵不可同日而語,尚且自嘆: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后世的我們,能不為“飛將軍”李廣并將門之后李陵一灑同情淚!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命運之手將文臣武將連同帝王自己一網打盡之時,終身不仕就能幸免嗎?甚或還能吟誦“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魏晉風度之標桿人物嵇康,《晉書·嵇康傳》中說他“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p>
辭采優雅玉樹臨風,簡約寬容性靈有度。越名教而任自然,審貴賤而通物情。
從《養生論》到《絕交書》到《幽憤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廣陵散》絕響。
高情雅致聲調絕倫,三千太學生跪求赦免也挽不回的生如夏花。
無獨有偶,作過《悲憤詩》的另一人,是范曄譽為“端操有蹤,幽閑有容。區明風烈,昭我管彤”的才女蔡琰(蔡文姬)。
被俘入胡,別子歸漢。戰亂使她流離失所身陷泥淖,曹操仰其父惜其才,以玉璧千金由外邦贖回,又不幸令她與幼子一世離分。
命運誠如不系之舟,家藏書籍四千余卷,也因戰火散佚。她思子心憂神思恍惚,應曹操之托,憑記憶默寫古籍400余篇,卻是一字不差。
走筆至此,一個名字躍然紙上。東晉名相謝安,氣度寬宏臨危不亂,集德望才望清望于一身,在野則風流隱士,在朝則風流宰相。東山再起的高蹈,淝水之戰的驚艷,名門神話無與倫比。
舊時王謝堂前燕,慓悍人生并不能復制。詩仙李白,作為謝家的頭號粉絲,追隨仰慕一覽無遺,對(謝家所在)金陵之地情有獨鐘。落拓一生,怕也只是應驗了李商隱的詩句: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同一首詩中,另兩句是: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與豪門貴族文人雅士聚散交游夜夜笙歌的女子,是否便錦衣玉食一世無憂?
并不盡然。
元朝詩人薩都剌登高懷古時說:歌舞樽前,繁華鏡里,暗換青青發。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一篇《錦瑟》解人難。幽情難訴的李商隱,將飛在云端的莊子,也涂抹上多情易感溫麗凄迷的色彩,他說: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
仍是李白,他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仍是蘇軾,他說: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渺小如我輩,在先人的故事里閱盡滄桑,解不開“人生而自由,人生而不自由”的謎題,卻只能開始懷疑人生。
果然如此,別無選擇嗎?且慢。
上述每一位,在自由與生存的對立撕裂中,化苦厄多艱于無形,遺生命華美于史冊,值或不值?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種答案。
嵇康和蔡琰受難的亂世,也是孕育《詩品 》和《文心雕龍》的沃土。
如此巧合,卻是歷史一而再再而三至無窮的套路。
生為國人,一定曾被兩漢、魏晉或唐宋的恢宏氣象壯美情懷所震憾。
還是作些簡單列舉吧……
唐詩宋詞漢賦,是千年以降不死的光芒。
浩如煙海的典籍文獻與篇章,滋養本族及異族無數渴慕的靈魂。
書畫金石歌舞戲曲,是世族與民間共享的生之樂趣。
從門閥到科舉,讓文韜武略的士子重回政治舞臺。
一以貫之生生不息,是嚴謹內斂與高雅精致并存的上流階層價值體系。
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交疊,萬里長城與萬邦來朝互映。
銅器漆器陶器瓷器不斷進階的工藝,華夏審美成為東亞文化的定格。
眼花繚亂嘆為觀止,是遙遙領先于世的科技、文化、天文、地理、建筑、醫學、農業、水利、冶金、紡織、印刷、貿易......
因此我們恍悟:歷史長河中,所有的撕裂、扭曲、高壓、折辱、淹沒乃至摧毀……在時間這個冷面判官的花名冊上,卻是默默備注為烈火熔金凝淚成珠。
也因而,凡此種種,無不指向大道至簡。是時候了,讓我們回歸圣人所言 -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天若有情天亦老,歲歲年年人不同。彩云易散琉璃脆,賦到滄桑句便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無緣參與宏大歷史使命的我們,在鴻溝天塹的此岸,流連忘返陶醉飄逸。不停地問自己:自由的夢想,究竟是虛幻的自我安慰,還是現實的自我實現?去哪里找尋屬于我們的一方心中境界,來實現如玉如鉆的自由理想。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出自李叔同(弘一法師)的譯作。如你所知,法師本身,也是舍三千繁華,悟天地一心。
孤傲清寂冷眼看世情的張愛玲,也在小說里悄悄植入:
只有年輕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現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仿佛燙手似的 - 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注3)
紅塵紫陌,煙火人間。平凡如我,唯愿歲月靜好,聽雨流觴;惠風和暢,與子偕臧。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注1: 詳見《世說新語精讀》(駱玉明 著)
注2: 詳見 《華蓋集》(魯迅 著)
注3: 詳見 《年青的時候》(張愛玲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