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呼蘭河傳》

1937年8月,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9月下旬蕭紅和蕭軍離開上海抵達漢口,在蔣錫金位于武昌水陸前街小金龍巷21號的住處落下腳來。《呼蘭河傳》就是從這時開始創(chuàng)作的。到1940年9月《星島日報?星座》(香港)開始連載(至當年12月底連載完畢),其間已經(jīng)過了三年。這三年中,蕭紅經(jīng)歷了懷著蕭軍的孩子與蕭軍徹底分手,與端木蕻良結婚,被端木遺棄在武漢,大著肚子獨自艱難抵達重慶,產(chǎn)子,子亡,與端木飛抵香港,……個中有多焦思、傷心、勞身,自不必說。《呼蘭河傳》外,這三年中,她還創(chuàng)作了不少短篇小說、散文以及戲劇作品。《呼蘭河傳》無疑是寫寫停停的。

茅盾先生為《呼蘭河傳》作序。五千來字的文, 28個“寂寞”。他嘆息復嘆息蕭紅的種種寂寞:寂寞的幼年,寂寞的童年,寂寞的精神、寂寞的心境,寂寞的生活,寂寞的環(huán)境,寂寞的呼蘭,寂寞的死亡,寂寞的墳墓……他認為“寂寞”是蕭紅的人生寫照。我卻不能確認蕭紅是否是“寂寞”的。在我看來,像蕭紅那樣豐滿、靈動的靈魂;那樣堅韌、匆促的生命;那樣困頓、顛沛的生活;那樣急切地渴求寫作……都像是與“寂寞”不沾邊的。寂寞,從某種意義上講,是物質優(yōu)渥與精神空虛的產(chǎn)物,它們都不屬于蕭紅。雖然她又確曾給稱她為“生平唯一的知友”的白朗說過,”未來的遠景已經(jīng)擺在我的面前了,我將孤寂憂悒以終生!“(白朗《遙祭——紀念知友蕭紅》)現(xiàn)實的看,蕭紅在那樣一個轟轟烈烈投奔革命圣地和熱情四溢書寫抗戰(zhàn)文學的時代,不僅舍延安往香港,還不以抗戰(zhàn)為題,卻寫起了《呼蘭河傳》和《馬伯樂》這種個人化的,人性的,調子灰色沉郁的,諷刺國民性的作品,于這個事實來說,她又確實是寂寞的。

《呼蘭河傳》很難歸類,自傳,小說,散文,抒情詩,都像,又都不全是。反正蕭紅像是一頭扎進夢魂縈繞的呼蘭河城,為故鄉(xiāng)刻骨銘心的景、物、人、事描形畫像,并發(fā)掘其中深藏的東西。我最愿意讀那些像是自傳的部分,特別是“我”和祖父的故事。因為那是《呼蘭河傳》中最柔軟、最溫暖、最動人的部分。看得出來,后園里的一草一木,四季氣象,她和祖父在園子里的點點滴滴,既是她兒時最幸福快樂的美妙時光,也是后來顛沛流離、不斷的情感與身體疼痛中,最深情溫暖的戀念。蕭紅以生動的兒童化語言,描摹出觸手可及、有聲有色的畫面。讀之,像是能聽到四五歲的她脆生生的笑語,以及祖父寬厚溫暖的對答和不時響起的開懷大笑;也像是嗅得到滿園的花香,看得到掛滿各種瓜果的植株……“祖父一天都在后園里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后園里邊。”依樣學樣,裁花、拔草、種菜、鏟地、澆菜……搗亂比幫忙多。給祖父插了一草帽的玫瑰花,一家人見了笑瘋了;澆水往天上潑,大叫下雨了、下雨了;踢飛了祖父剛播下的種子;除掉了韭菜留下了雜草……后園在小蕭紅眼里,天高地廣,“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遠,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長的又是那么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覺得眼前鮮綠的一片。”一天又一天,祖父、后園、小蕭紅,三樣是不可或缺的。可是一到冬天,后園就封門了。

在大地都能凍得裂了口的漫長冬季里,小蕭紅只能轉而進行室內探察。她琢磨祖母和母親屋子里的各種物件,倒飭儲藏室的陳年舊物,直至傾箱倒篋。祖母喪事期間家里來了好多人,包括四五個比她大一些的孩子。小蕭紅跟著他們出了院子,上了街。“不料除了后園之外,還有更大的地方,”她目瞪口呆!“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后來跟祖父學古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聽了祖父的講解,想到自己以后離家,等到胡子白了回到家,祖父不認識她了,心生恐懼。

還有一個十分值得玩味的細節(jié)是祖父與祖母的關系。從《生死場》中看,男人在家庭中是主導一切的,可是《呼蘭河傳》中說祖母從來不派任何工作給祖父,像是祖母說了算。又說祖父總是主動去擦祖母地櫬上的一套錫器,不擦也罷,一擦祖母便罵他懶,罵他擦得不干凈。而且“祖母一罵祖父的時候,就常常不知為什么連我也罵上。”祖父被罵“死腦瓜骨”,小蕭紅被罵“小死腦瓜骨”。看起來祖父倒是怕祖母的。有意思的是,正是這個挨祖母罵的祖父不僅對孫女,也對別的孩子,甚至家里的長工、租戶都溫厚有加。

呼蘭河讓蕭紅心心念念,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那里曾經(jīng)住著個子高高、身子骨硬朗、笑眼盈盈的祖父。在寫“我”和祖父的第二章里,起首她便寫道:“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住著我的祖父。”極短的“尾聲”與之呼應,“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xiàn)在埋著我的祖父。”物事人非的痛惻已盡在其中,但她猶無法擱下,掰著指頭算和祖父的年歲差,“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孩子似的嘀嘀自語中,深藏著無法自拔的痛切。在《祖父死了的時候》的散文中,無比悲涼道,“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的。”祖父下葬那天,她用祖父的酒杯飲了酒,臥倒在后園的玫瑰樹下。“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

《呼蘭河傳》一共七章,加上一個簡單的“尾聲”。除了“我”和祖父的故事明亮,甚至是明媚的外,其余的部分大多是灰黯、甚至殘酷的。無論是呼蘭河的風土人情、習俗文化,還是“我”家院落周圍人們的日常生活。

呼蘭河城只有兩條大街,本來就晴天煙塵滾滾,雨天一地泥濘的街上赫然一個五六尺深的大泥坑,三天兩頭的馬陷了、車翻了、人掉里了、豬淹死了、狗悶死了,雞鴨貓甚至鳥兒喪生其中的更多。一下雨,行人那個難呀,得抓著街旁人家房子的板墻才能通過。有說拆掉街道兩旁的房子擴路的,有說路旁種樹,以便行人攀樹而過的,唯獨沒有人說把坑填起來的,一個都沒有。除了大泥坑導致的一系列壯觀盛舉,呼蘭河城里的人們,默默地生老病死。各種各樣的營生,蕭紅為之一一畫出像來。不同營生下的人們,卻有著高度的一致:麻木。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么關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擁著。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谷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后,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的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寫罷呼蘭河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她轉入對呼蘭河精神上的盛舉的記述。對,原話就這樣說的:“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它們是: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她一樣一樣地寫,且敘且議。那敘,如畫筆,又如鏡頭,栩栩如生;那議,卻外柔內剛的很,看起來樸言素語的,但是非常的諷刺。

老爺廟和娘娘廟里的塑像,前者塑得很兇神惡煞,后者塑得很溫順,拜廟的善男信女一眼看去,會認為男人不好,女人值得尊敬。可她說,把男人塑得兇狠,“那就是讓你一見生畏,不但磕頭,而且要心服。”把女人塑得溫順,等于告訴人們:“溫順的就是老實的,老實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訴人們快來欺侮她們。”

指腹為婚的女子,有的還沒嫁過去,男人家窮了,姑娘的名譽就跟著壞了,因為說是被她“妨”窮的。如果不嫁過去就會被叫作“望門妨”。可是嫁過去后,各種侮辱、虐待和艱困,“于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她緊接著諷刺道:

“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zhàn)場。’

其實不對的,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不敢跳,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zhàn)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節(jié)婦坊上為什么沒寫著贊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贊詞?那是修節(jié)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jié)婦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個女人。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么辦?于是一律不寫。只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一家子嫁出去的親姐妹,要借著唱野臺子的機會,被娘家接回家來看戲時,才能相見。“相見之下,真是不知從何說起,羞羞慚慚,欲言又止,剛一開口又覺得不好意思,過了一刻工夫,耳臉都發(fā)起燒來,于是相對無語,心中又喜又悲。”要慢慢地,才能恢復到從前未嫁時的親熱,可是分別的日子又到了。

她將呼蘭河的精神盛舉一一寫來,卻一語道破天機,“這些盛舉,都是為鬼而做的,并非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戲、逛廟,也不過是揩油借光的意思。”那意象就像七月十五的盂蘭會,呼蘭河上放河燈。成千上萬的觀眾等著,河燈一下來時,金呼呼、亮通通的,孩子們高興得拍手跳腳,大人則都看得出了神,“燈光照得河水幽幽地發(fā)亮。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可是河燈越往下流,越稀疏,越顯荒涼孤寂,“看河燈的人們,內心里無由地來了空虛。”好形象的“揩油借光”!呼蘭河人,其實是沒有精神生活的,更何談“盛舉”。

在寫院子里的租客們的那一章里,一共五小節(jié),第一小節(jié)寫“我”家的院子,晴天荒涼,刮風下雨更荒涼。后面四小節(jié),三、四小節(jié)首句都是:“我家是荒涼的。”,而二、五小節(jié)首句都是:“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這種對家及家院荒涼的重復吟嘆,不僅反映出了家庭氛圍的蕭索,也透露出了蕭紅內心深處的飄零感:荒涼之家不可依。這種重復吟嘆的形式,在別的章節(jié)里也時有出現(xiàn),成為《呼蘭河傳》語言上的一個明顯特點,它令整部作品讀起來有著一吟三嘆的韻律感。

家和院子的荒涼,與住在里面悲涼的人們互為映襯。租戶都是些非常卑微的人家,養(yǎng)豬的、做粉條的、趕車的。可是做粉條的一家天天一邊唱著歌,一邊漏著粉。“那粉房里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墻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養(yǎng)豬的一家,也常常聚在一起,拉著胡琴、唱著秦腔。“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們實實在在的感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逆來了,順受了。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趕車的老胡家喜歡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來,喝喝咧咧唱起來了。”酷愛跳大神的這家,在這一章里只是亮相,因為他們將成為下一章,不,是整部《呼蘭河傳》里份量最重的一家。而被他們活活殺死的小團圓媳婦,將成為壓在讀者心頭最沉重的鉛錠。

老胡家跳大神是有傳統(tǒng)的,老太太終年有病,兩個孝順的兒媳婦就輪流張羅著給請。三代同堂的老胡家,家風干凈利落,兄友弟恭,父慈子愛,外人都稱好。大孫媳婦回娘家,說起婆家來,也是無一不好。“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這些蕭紅都在前一章里都鋪墊好了,這一章一開頭,夏天里,老胡家坐火車從老遠的遼陽接來了長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12歲的二孫媳婦小團圓媳婦。小姑娘因為生得高大,老胡家對人說14歲。她是8歲時,被老胡家用8兩銀子訂下的,后來年年給著各種小錢,這次去接,又花了一筆不小的盤纏。

左鄰右舍爭相去看。看罷沒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可是非議一大堆:太大方了,不像團圓媳婦;見人一點也不知道害羞;頭一天來就吃三碗飯;兩個眼睛骨碌碌的轉……婆婆也要給她來個下馬威,沒幾天就開始打。打得厲害時,吊在大梁上用皮鞭抽,昏過去了用冷水澆醒。小團圓媳婦一挨打就哭鬧著要回家,婆婆聽了打得更狠,還用燒紅的烙鐵烙腳心……老胡家開始夜夜跳大神,跳了一冬,原來是有說有笑,活蹦亂跳的小團圓媳婦病了。她剛挨打那會兒,左鄰右舍都說該打;現(xiàn)在聽說她病了,緊趕著跑去出點子,貢獻各種偏方、奇方、妙方。老胡家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一吊一吊地花出去,可是小團圓媳婦一日不如一日。于是更加緊地請仙、跳神、趕鬼、看香、扶乩……錢流水一樣地花出去,婆婆是又心痛又冤屈,可是這會兒想打已經(jīng)無處下手了,“那小團圓媳婦再打也就受不住了。”小團圓媳婦發(fā)高燒,湯食不進,說糊話,常常驚醒過來掙扎著要回家。左鄰右舍于是更積極地出主意,同時一場不拉地圍觀著老胡家的請仙、跳神、趕鬼、看香、扶乩……

最終,老胡家要用大缸給小團圓媳婦當眾洗澡了。“這種奇聞盛舉一經(jīng)傳了出來,大家都想去開開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癱病的人,人們覺得他們癱了倒沒有什么,只是不能夠前來看老胡家團圓媳婦大規(guī)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小團圓媳婦被當眾脫了衣服,放進裝滿滾水的大缸里,她先是吱哇亂叫、亂跳,后來就沒聲音了,倒在了大缸里。看熱鬧的人狂喊著把她抬出來,澆冷水。大神為了留住已經(jīng)開了眼界,打算回去睡覺的看客,對著小團圓媳婦又是噴酒又是扎針,終于弄醒了,又放進裝滿滾水的大缸里。就這樣,一夜里,小團圓媳婦被燙了三次,抬出來三次。燙一次、昏一次。

不久以后,“那黑忽忽、笑呵呵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

蕭紅在這一章里書寫殘酷的力度使人動魄驚心!除了“我”和祖父,所有的人都站在施害者的隊列里,像群魔。如果說《生死場》中的女性立場,針對的是男權制度下的男人與強權,表現(xiàn)的是男人對女人的歧視、壓迫、侵害、暴力和摧殘,可是領頭施害小團圓媳婦的,卻是同為女人的婆婆。而且婆婆身后爭先恐后的幫兇和看客們,是地位卑微的小人物,是窮苦大眾。由此可以看出,蕭紅強勁筆力所鞭撻的,絕不止強權,絕不止不平等,而是一切愚昧與丑惡!婆婆有大量的心理活動,她一心為了小團圓媳婦好。在錢財上,她對自己苛刻至極,可是花在為小團圓媳婦請神治病上,慷慨無比,直至最后傾家蕩產(chǎn)。“鄉(xiāng)愚”,蕭紅在給蕭軍的信中,寫過這個詞。那大致是因為蕭軍信中說要到魯迅墓前去燒刊物,蕭紅回復說,這真是“洋迷信”、“洋鄉(xiāng)愚”。并不無諷刺道,“寫好的原稿也燒去讓他改改,回頭再發(fā)表罷!”(1936年11月24日蕭紅自日本致蕭軍函)可見蕭紅反對并批判的“愚”,范圍有多廣!因此茅盾先生在《序》中說,“呼蘭河的人民當然多是良善的。……他們有時也許顯得愚昧而蠻橫,但實在他們并沒有害人或害自己的意思,”我是萬萬不敢認同的。是,婆婆因襲的是傳統(tǒng),“哪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可是,傳統(tǒng)就等于良善嗎?就等于不害人嗎?要我說,愚昧本身,才是最大、最本質的惡!

祖父像是蕭紅筆下那個年代鄉(xiāng)土中國的一個異類,因為他的立足點總是人性的,他的觀點與行為也因此有了現(xiàn)代文明的意味。比如當人們眾說紛紜小團圓媳婦這不是那不是時,他說怪好的;老胡家剛開始打小團圓媳婦,他就幾次上門去說不要打,孩子嘛,有什么不明白教教她就行了;當他們說小團圓媳婦被胡仙旁身,成天忙乎著請神驅鬼時,祖父極厭惡,一再說要讓他們明年二月搬家;最后小團圓媳婦不行了,祖父說:“好好的孩子快讓他們捉弄死了。“可是,蕭紅相當徹底的清醒意識與批判性,令她對摯愛的祖父也不會另當別論。散文《蹲在洋車上》,記述祖母有次外出歸來講笑話,說鄉(xiāng)巴佬坐人力車,為了讓車夫省力,不敢坐,而是蹲在腳踏上。小蕭紅那一陣急切想要一只新皮球,有一天自己跑上街去買,迷了路。一個好心的洋車夫拉她回家。車上她想起祖母講的笑話來,摸仿著蹲下想要逗祖母發(fā)笑,結果車到院心時忽然放停,她從腳踏上滾了下來。祖父抓住車夫就猛打,怪他欺侮小孩,沒給車錢,把車夫轟走了。小蕭紅當時就跟祖父爭辯:“你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著。”并說后來無論祖父對她怎樣疼愛,心里總是因為這件事生著隔膜。

第六章和第七章分別寫家里的老仆人有二伯和磨房磨倌馮歪嘴子。前者身上的奴性和畏強欺弱,酷肖阿Q。其實只需稍加觀察,逢強示弱,逢弱逞強的性格特征,在今日中國人身上不是依然蓬勃得很嗎?

“有一回父親打了有二伯,父親三十多歲,有二伯快六十歲了。他站起來就被父親打倒下去,他再站起來,又被父親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來了,”有二伯呢,訓一訓他踢到的磚頭;罵一罵在他身上落下糞的雀鳥;如果街上的孩子不叫他“有二伯”,“有掌柜”,而是叫他“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他是要追上去打的;他對小團圓媳婦也是說三道四的……

《呼蘭河傳》中還有一次父親踢人的記錄,那次被踢的是“我”。那天下著雨,小蕭紅把后園醬缸的缸帽戴在頭上,一路摸索著,想要頂給祖父看看。她艱難地邁過高高的門坎,因為缸帽子太大、太重,她什么也看不見,她大聲喊著祖父,正喊著,“父親一腳把我踢翻了,差點沒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滾著。”頂醬缸帽子那段,原本看得我樂不可支,因為一個孩子窮極無聊之下的極盡頑皮,被她寫得活靈活現(xiàn)。可等到見她耍寶似的想去討祖父一樂,心里已多少有些發(fā)酸,結果還挨了父親如此兇狠的一踹。但她并未就父親這一腳發(fā)任何議論,只說等家人把她抱起來,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祖母死了,一家人都穿上了白衣,似乎還有替父親解釋之意。我想,成長中這些點點滴滴的傷痛,都是最終促使她一再出走,遠遠逃離的原因吧?

馮歪嘴子的故事則幾乎是《呼蘭河傳》中除“我”和祖父的故事外,唯一的亮色了,這抹小小的明亮其實相當刻意——給作品留一個光明的小尾巴。不過至少茅盾先生對此是不滿意的。“如果讓我們在《呼蘭河傳》找作者思想的弱點,那么,問題恐怕不在于作者所寫的人物都缺乏積極性,”馮歪嘴子是磨房的磨倌,成天打著梆子,看管著小驢拉磨。“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還稍微好一點,夏天就更打得厲害。”后來同院老王家人見人稱好的姑娘王大姐,成了馮歪嘴子的女人,一下子還有了孩子。可是王大姐生第二個孩子時死了。“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可是他“喂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總之,就是說他堅韌地活著。

如果沒讀過蕭紅的短篇小說《后花園》,雖然也會為馮歪嘴子今后的生活擔心,特別是會為那個總也不見長大的嬰孩擔心,但多少還是能從這個明亮的結局中感到一些慰籍,甚或希望。可是在早于《呼蘭河傳》發(fā)表的《后花園》中,馮歪嘴子是馮二成子,他單戀著鄰家的女兒趙姑娘,卻沒有馮歪嘴子的好命,因為趙姑娘后來嫁人了。趙姑娘嫁人后,馮二成子移情趙老太太,將趙老太太當近親看待,串串門,聊聊天什么的。可是不久趙老太太也搬走了。“是誰讓人如此,把人生下來,并不領給他一條路子,就不管他了。”馮二成子著實感到失魂落魄,心里沒著沒落的。后來他娶了王寡婦,兩人有了孩子。再后來,王寡婦死了。再后來,孩子也死了。“以后兩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舊在那磨房里平平靜靜地活著。”我想,這才是那個磨倌真正的故事吧。

茅盾先生在《序》中發(fā)問:封建的剝削和壓迫,日本帝國主義血腥的侵略,“這兩重的鐵枷,在呼蘭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該也不會輕于他們自身的愚昧保守罷?” 今天再來看這個問題,當那“兩重的鐵枷”已不復存在時,人自身愚昧保守這重鐵枷,不是依然健在嗎?能夠越過重重障翳,看到并書寫出人類本質的作家,才是偉大作家。而且,那也才是作家真正的責任。

“人這動物,真不是好動物。”是蕭紅給蕭軍信中的一句話。她那其實是在說自己,但我覺得這話用在多大范圍,用在書里書外的人身上,都挺合適的,因此借作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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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生死場》——超越階級的政治的人性之書

http://book.douban.com/review/7049097/

我讀《馬伯樂》——為戰(zhàn)時中國灰色人物畫像

http://book.douban.com/review/7166154/

蕭紅的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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