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要講的書,名字叫《一句頂一萬句》,會不會覺得很好奇,有什么樣的一句話,可以這么厲害,一句頂一萬句呢?
這部小說的作者是劉震云,我一看到他的名字,就更好奇了。先來簡單地介紹一下劉震云,你可能就能了解我的好奇心。首先他是作家,《一句頂一萬句》被稱為“中國的《百年孤獨》”,獲了茅盾文學獎。
同時他還是編劇,非常善于改編自己的作品,比如大家熟悉的電影《1942》《我不是潘金蓮》《手機》都出自劉震云。很多九零后會非常喜歡他,因為劉震云參加了綜藝節(jié)目《向往的生活》和《脫口秀大會》,大家就看他說話,說:“這個人太好玩了,一本正經(jīng)編段子。”
他怎么講段子呢,我看過他一個演講,大家來感受一下。
他這么說,他說:“我是農(nóng)村人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我碰到過一個偉大的哲學家,那我們的一生,都會被一些哲學家影響。”
劉震云說:“這個哲學家,不亞于康德,不亞于黑格爾,他就是我舅舅。”
他說:“我十四歲的時候,我舅舅就給我提出來,三個哲學問題,他先問說你覺得你聰明不聰明?”
劉震云說:“舅舅,我不太聰明。”
舅舅說:“你有自知之明。”
然后第二個問題說:“你覺得你笨不笨?”
劉震云說:“舅舅,你看,你問一句,我答一句,我也不能算笨。”
舅舅說:“對,世界上就怕這種,既不聰明又不笨的人,世界上聰明的人跟傻子都活得非常幸福,既不聰明又不笨,人生的前途就難以料定。”
然后舅舅又問第三個問題:“你想過娶媳婦的事情沒有?”
劉震云說:“舅舅,我十四歲了,如果我還不想媳婦,那就證明我真笨,確實,我想。”
那舅舅說:“照你的人生軌跡,靠你自己的實力,將來想找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媳婦,那是不可能的。”
劉震云說:“舅舅,我靠自己不行,那就只有靠您老人家了。”
舅舅說:“你要靠我,要正經(jīng)地給你找個大姑娘,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給你找一個小寡婦。”
劉震云說:“舅舅,我十四歲命運就跟一個小寡婦連接在一起,那我心不甘。”
那看到這兒,我已經(jīng)笑翻了,那重點來了。
舅舅接下來講:“如果你想改變你的命運,那就離開這個村子,當你想要改變自己的時候,你要告別自己的過去,告別自己熟悉的地方,告別自己的故土。”
這是哲學,所以劉震云就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離開他所有熟悉的一切去當兵了,那舅舅給他指的圣地就是甘肅。
那這段話,其實就是劉震云的風格,這風格用一個字可以總結叫作“繞”,繞來繞去,但特別好玩,寫在《一句頂一萬句》里,這也是一句話,說:“原來一件事中間,拐著好幾道彎那這好幾道彎。”拐來拐去,就講了一個復雜的故事。
說一下我的閱讀感受,當時我拿到這本書,是一口氣讀完的,劉震云的語言是,又好玩又邪氣,但是讀到最后一段,最后一句,真是潸然淚下,感覺到自己好像,活了一千六百多年了,非常孤獨。
我們就來說說這本書,《一句頂一萬句》分為兩部,上部叫出延津記,下部叫回延津記。延津是個地名,這是劉震云的出生地,在河南省的新鄉(xiāng)市,就是在河南省的北部。
所以今天這個作品,其實我們應該用河南方言來講,就河南。它有廣闊的沙土資源。那劉震云因為,從小在延津長大,所以對這個地域,有著獨特的感情,就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他也說,我觀察世界的角度和對人生的態(tài)度,都是在延津老家形成的,這就像是生命中的一個羅盤,至今還在起作用,在外面迷失方向的時候,甚至是大富大貴的時候,就會想用老家的那個羅盤來糾正,這讓他更貼近生活的本質。
那應該說這是一本貼近自己的故土不忘本的書,上部出延津記講述了什么呢?
在二十世紀前期的河南農(nóng)村有一個農(nóng)民,他是個非常普通和孤單的人,他的名字叫吳摩西,出門尋找自己的老婆,老婆跟人私奔了,結果老婆沒找著,還弄丟了唯一能夠說得上話的養(yǎng)女,結果吳摩西又為了尋找養(yǎng)女,就不得不一步一步地走出延津,再也沒有回頭。
下部回延津記,是講了吳摩西弄丟的那個養(yǎng)女巧玲的故事,這個女孩子被人販子賣了好幾回,嫁人,生孩子。她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牛建國,這個兒子同樣為了尋找跟人私奔的老婆,又一步一步百折千回地走回了延津。
那你說這故事怎么就是中國版的《百年孤獨》呢?
我們翻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里面有一句話說:“唯有孤獨永恒。”這部書我會在今年給大家講,那這句話告訴我們什么呢?
就是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即便是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也瞬息即逝,只有孤獨永遠存在。
那這個孤獨到底是什么?它是一種情緒,一種狀態(tài),也是一種不可改變的人生命運,這不僅僅是馬爾克斯,劉震云能夠感知得到,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有體會。這當然很震撼,但如果劉震云跟馬爾克斯想的一樣,寫的一樣,它有什么價值呢?
這就是劉震云的特別之處,哪一個作家生活在他特定的民族里面,那這個民族一定有和其他地方不同的那些風格。那一個偉大的作家就在于他對自己的生活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同樣的一天,同樣的一件事兒,同樣的一個情感,可是在他的視線中如此獨特。這就是文學。
特別是他還在一系列的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以我們讀《一句頂一萬句》,看到的不是《百年孤獨》,而是中國式孤獨。你說中國式孤獨是什么意思呢?
我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比如西方式的孤獨往往是跟神對話的,就是不斷地反思,深刻地朝里走,他甚至要懺悔。
但是中國的孤獨是人跟人之間有著無比龐大的關系網(wǎng),可是在越熱鬧的時候,你越發(fā)現(xiàn)自己很孤獨,為什么呢?
就是人跟人之間分為兩種,一種叫說得上話,一種叫說不上話,這個分法是劉震云界定的,簡單粗暴,但是很有效。你拿這個坐標一畫,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也這樣,無論家人、朋友,還是夫妻,一旦說得上話了,人就親了。那反過來,說不上,人就遠了。
所以原來看那個歷史,就是說康熙有著后宮粉黛三千,但他最惦記的人是容妃,那康熙到容妃那里,最愛說的話就是:“朕想跟你說說話。”
到后來,他不得已廢了容妃,再想找人說話,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一個千古大帝,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這種感受一點也不稀奇。
到了現(xiàn)代,我們手機里面你看一下,通訊錄聯(lián)系人成百上千吧,名字一個一個地翻過去但問題是,一旦遇到事兒扛不住了,你能跟誰說說話呢?
劉震云發(fā)現(xiàn)了這種感受,然后他就敏銳地把它表達出來,說“一個人的孤獨不是孤獨,一個人找另外一個人,一句話找另一句話,這才是真正的孤獨。”
這句話講得好,那這本小說中,就有很多非常現(xiàn)實的問題。我們先挑一些細節(jié)大概講講,你覺得有意思,比如說書里寫了一個賣豆腐的老楊和另外一個人叫老馬,明明心里面互相看不上,但是老楊一遇到事兒就要找老馬去商量,為什么呢?
他說:“同樣一件事兒,別人只能看一里,他能看十里,別人只能看一個月,他一下子能看十年,所以老楊巴結了老馬一輩子,但他發(fā)現(xiàn)老馬對自己并不經(jīng)心,活了一輩子都沒活出個朋友。”
書里還說,說原來世上的東西都繞,中國人的一個習慣,就說一件事兒的時候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另一件事兒,再說第三件事兒,一件事兒扯著八件事兒。到頭來就忘記了一開始的初心是什么。
大家都有尋找說得上話的人這種需求,人人都需要溝通,可是不愛說話的人有時候他不是不說話,不是不愛說話,是沒有遇到能說得著的人,所以他那個說話的密碼就打不開。
那么說得上話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呢?
書里的牛愛國出門去找他出軌的妻子龐麗娜,就在這個路上,他遇到了老李美食城的老板李昆的小媳婦章楚紅,他就跟這個小媳婦好上了,然后頓悟了世上能夠相好者的精神密碼,就是兩個人在一起說得著。
書里面寫牛愛國跟誰都不能說的話和章楚紅都能說,跟別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話跟章楚紅在一起都能想起來,說出話的路數(shù)跟誰都不一樣。
他們倆自成一體,倆人說高興的事兒,也說不高興的事兒,跟別人說話高興的事兒說得高興,不高興的事兒說得敗興,但牛愛國跟章楚紅在一起,不高興的事兒也能說得高興。說完一段兒要睡了,一個人說:“咱再說點兒別的”,那另一個人就說:“說點兒別的就說點兒別的。”你看這就是說得著。
那書中還有一個人,是私塾的老師,他叫老汪,老汪對《論語》的理解非常深。但他常常跟別人說不到一塊兒去,《論語》里面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我們解讀就是遠方來了朋友,孔子心里很高興,說:“不亦樂乎。”但老汪說什么呢?高興個啥?這恰恰是圣人傷了心,為什么呢?
如果身邊有朋友,心里的話都說完了,遠方來個人來干啥呢?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道而來的當朋友,想要跟你說說話,可這個遠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著呢!
這個人很有意思,每到初一十五,老汪就自己到外面悶著頭走上一通,去找誰?他不知道,走到哪兒,他說:“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就也沒個啥目標。
老汪有一個女兒,叫燈盞,老汪跟女兒也沒啥話說,結果有一天燈盞掉到水缸里淹死了,老汪也沒說什么。
直到有一天,看到家里有一塊月餅,上面有燈盞咬的這個牙印,老王突然就哭了。燈盞嘴饞,早些日子見家里買了月餅,就偷著咬了一口,現(xiàn)在老汪看著月餅,突然想跟燈盞說說話,可是已經(jīng)說不了了,就只能把話藏在心里。
老汪的后半生也不說話,他捏了半輩子流淚的面人,這就是老汪的孤獨,這就是中國式的孤獨。
你再細想想,中國式的孤獨和《百年孤獨》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出版人安波舜就給這本書寫了一個序,里面有一段話說:“中國文化是跟人對話,因為極端重視現(xiàn)實,包括儒家的傳統(tǒng),那么人在社會中地位和利益都不相同,所以人心難測,誠信缺失,那能夠說說貼心話,溫暖靈魂的朋友就并不多,所以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獨當中。”那劉震云就在講,說:“這世界上的事,原來件件藏著委屈。”
那句一句能頂一萬句的話,到底是什么呢?
這故事要從書里的主人公楊百順的爹老楊講起,在《一句頂一萬句》的開頭,劉震云就給我們娓娓道來了主人公楊百順他爹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的故事,來為這個大長篇做鋪墊。
我們前面提到了一下,老楊是個賣豆腐的,老馬是個趕大車的,在別人眼里他們倆是好朋友,但實際上,老馬從心底里,是看不起老楊的。
外人有看明白了,就點撥老楊,說:“你心里只有老馬,凡人都不理,豈不知你拿人家當朋友,人家背后老糟改你。”
這個方言很來勁,在河南話里,“糟改”就是說壞話的意思,那就是敗壞你,把你敗成一個渣渣了。那還說不拿你當朋友的,你趕著巴結了一輩子,拿你當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了。但是老楊并不這么想。
外人問他:“你為什么要巴結老馬做朋友。”
老楊就說:“頭一回遇到他,是在牲口集上,老馬去買馬,我去賣驢,大家在一起閑扯淡,那論起事來,同樣一件事,我看一里,他看十里,我只能看一個月,他一下子能看十年,最后驢沒賣成,話上被老馬拿住了。”說
到這老楊又搖搖頭說:“事不拿人,話拿人,又說以后遇到事,我就想找他商量。”
聽到這兒你就會說,就芝麻大點的事,能在書里寫這么好幾頁呢?就這點事,看得我愣了好半天。
第一,這語言真好,但是有沒有發(fā)現(xiàn),人跟人之間的不可知,就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管外人眼里怎么評價,但實際上他們倆的關系,就是老楊自己的一廂情愿,兩個人的距離是比較遠的,老馬跟他不過心。
第二就是說話本來是人跟人交流的工具,表面上都在說,兩個人說得挺好,沒毛病,但真正能夠獲得對方的認可,把話說到別人心里去,這倆人才能夠成為朋友,成為戀人,不被甩掉,不漸行漸遠。
可是細琢磨,這說得上和說得著,還真是挺不容易的。
那接下來,劉震云就開始講,《一句頂一萬句》的主人公,就這個賣豆腐的老楊,有個兒子,他叫楊百順。楊百順的故事是什么樣的呢?
他十三歲的時候,在鎮(zhèn)上的私塾讀書,他非常喜歡羅家莊有一個做醋的人,叫羅長禮。但是楊百順喜歡羅長禮,不是喜歡他做醋,而是喜歡他喊喪。
什么叫“喊喪”呢?這是一個傳統(tǒng)的習俗,在鄉(xiāng)村里 ,如果家中有人去世,就會有一整套的喪葬儀式,這個喊喪的,其實就是定調子的。比如說“有客到啦”,“孝子到位啦”或者是“某某的客請往前啦”。都是帶著長調來喊的,那大家就會在這個喊喪之后,根據(jù)他的調動來舉行儀式。
羅長禮喊喪喊得好,他不喜歡做醋,那醋就做得一塌糊涂,但是喊喪,就十里八鄉(xiāng)都認得他,所以人得干自己愛干的事兒,誰家有喪事必喊羅長禮,那只要羅長禮喊喪,楊百順就必然要追過去看,這是粉絲。
但喪事不可能天天有,楊百順有的時候就會抱怨說:“這十里八鄉(xiāng)咋還不死人呢?”你看這個人,真是喪氣。
有一天,村莊里又有人去世了,但這家人沒請羅長禮喊喪,請的是別人,這楊百順就為了去看這個人喊喪跟羅長禮喊喪有什么區(qū)別,來回跑了三十里地。那他不在家,家里就出事了,羊丟了。
楊百順的爹老楊就特別生氣,說:“你找著羊,把它拴回來,找不著你也別回來了。”這就是氣話,是恐嚇。可是楊百順就半夜摸著黑出門去找羊,這個時候他特別害怕,因為野地里有狼發(fā)出嚎叫,也已經(jīng)起風了,所以楊百順就想著,在打谷場的草垛里,湊合一夜,睡一覺。迷迷糊糊之中,發(fā)現(xiàn)有人在拍他,誰呢?
這個人叫老裴,楊百順十六歲之前,覺得老裴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不因為別的,就因為老裴在他找羊的那天晚上,聽他講完了整件事的緣故,然后還帶他去暖和的地方,吃了一碗燴面,這讓他記了幾十年。
你說這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那老裴真的是一個善良的人嗎?他為什么要對一個萍水相逢的楊百順伸出援手來幫助他?
事實也不是這樣,老裴是要去殺人,他在殺人的路上遇到了楊百順,遇見這個半大孩子,阻止了老裴殺人的念頭,那劉震云就給我們講了老裴的事。
老裴是一個剃頭匠,就在那一天,他剃完頭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外甥,因為是下雨天,他就把外甥,帶回自己家吃飯,那這天老裴的女兒過生日,所以老婆就做了平常吃不到的烙餅煎雞蛋。那外甥是個實在人,以為到了舅舅家,就到了自己家,平常是吃不上烙餅的,也吃不上雞蛋,所以他就放開肚皮,猛猛地吃了一通,整整吃了十一張烙餅。
吃完飯,雨停了,外甥嘴一抹走了,老裴的老婆就不高興了,她來算賬,那不能跟孩子直接發(fā)作,就等外甥走了以后,跟老裴吵了起來,心疼 ,心疼東西不夠吃。
中國人吵架有個特點,就是愛翻舊賬,有時候吵著一件事兒,就會把陳年爛谷子的事情,全部翻出來吵,原本吵的是這件事,最后又變成了另一件,老裴的老婆,就從埋怨外甥吃餅,到埋怨老裴的姐姐,翻出了十年前的舊賬,那十年前出了什么事呢?
老裴出過軌,被小三找上門來,事情解決之后,老裴說:“從今往后一切都聽你的”,那這是給老婆許的愿,那老婆就接了一句,說:“從今往后別理你姐。”
因為老裴的老婆跟他的姐姐有過節(jié),那就借著小三這個事情把話說明白了,那到現(xiàn)在過去了十年,老裴的老婆翻出舊賬,又帶上了老裴的姐姐,然后說你們一家人都是下流胚子。老裴十分生氣,就扇了老婆一巴掌,老婆一氣之下就回娘家了。
你看啰啰嗦嗦地寫到這兒,這就是劉震云的風格,你說:“這些事生活中好熟悉。”對,這也能寫進小說里嗎?很有意思。
第二天一早,娘家的哥哥就來找老裴說理了,給自己的妹子撐腰。但這個娘家哥哥,比老裴的老婆還能繞,還能翻舊賬。他就把這時間線,又往前推了幾十年,從他們家原本就不愿意把女兒嫁給老裴開始說,又扯到出軌,件件樁樁,越扯越長、越扯越遠。最后老裴頭都大了,就裝作心服口服,賠了不是,這終于把娘家哥哥打發(fā)走了。
可是事后老裴躺在床上越想越覺得窩心,從一張餅到被姐弟罵,本來不相關的事,越扯越遠,不停地揭瘡疤,娘家哥哥避重就輕,把一件事,繞成了另外一件事。
越想越窩火,老裴怒從心起,拿了一把刀,就想要去殺了娘家哥,劉震云在書中寫說:“老裴也不是要殺他這個人,是要殺他講的這些理,那也不是要殺這些理,是要殺他的繞,繞來繞去,把老裴繞成了,另外一個人。”
于是老裴就上路了,在殺人的路上,他遇見了楊百順,他聽楊百順講這一天的遭遇,從看羅長禮喊喪,到丟了羊,再到被趕出家門,也繞了這么幾道彎,老裴聽著聽著,殺人的念頭突然就沒那么強了。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為看一個人,丟了一個羊,最后無家可歸,真不容易,那看看自己,三十多歲的人了,就能因為幾張餅,真的繞來繞去,去殺人嗎?
然后老裴,就得出了一個結論原來世上的事情都繞。
楊百順的命運,就在他十五歲的那年發(fā)生了轉變,他離開了河南延津縣,原因是這一年縣里的學堂要收學生,要求是讀過私塾,老楊就決定從兩個兒子中選一個去,怎么選呢?就抓鬮。
楊百順的弟弟叫楊百利,在抓鬮的時候謙讓了一下,說:“哥哥先抓。”
楊百順就先抓,一抓打開看叫“不上”,那他只能死心了,留在家里,跟老楊學做豆腐、賣豆腐。
弟弟楊百利,就到了縣城去上學,改變了命運,這事本來已經(jīng)完了,結果有一天,楊百順自己出門,賣豆腐的時候,聽別人說,才知道內有隱情,這是一個皮匠,叫老呂告訴他的,原來老楊和他的好朋友老馬,以及弟弟楊百利,共同做了個手腳。
在抓鬮的時候,兩個鬮上寫的都是“不上”,那楊百利讓楊百順先抓,楊百順不管抓到哪一個,都是“不上”,所以楊百順就是被親爹跟弟弟算計了。
那你說老呂為啥要來戳穿這件事呢?因為公平跟正義嗎?叫路見不平一聲吼嗎?不是,這里面也有私心。因為老呂跟老楊的好朋友老馬有過節(jié),你們覺得好繞,可是就這么個理兒,就是這么個活著的方法,這既然有過節(jié),心里就總擱著事兒,就想看你不痛快。
現(xiàn)在老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就去跟楊百順說了,楊百順本來就不喜歡賣豆腐,他喜歡喊喪,是老楊一直讓他繼承家業(yè),知道真相之后,楊百順就更生氣了。第二天的五更,該起床磨豆腐了,借著上茅房,楊百順從后墻翻出去,一個人走了。
楊百順開始了他漫漫的謀生路流浪,就這么離開延津之后,他想去學一門手藝,有了手藝就能養(yǎng)活自己,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三舅老尹,老尹開了一個鹽土場,收了幾個徒弟,每天刮鹽土、熬鹽、熬堿,再推著鹽堿車,十里八鄉(xiāng)去賣。
可能有人不懂,說:“什么叫作熬鹽堿?”
平原地區(qū),由于常年耕種和氣候的條件,土壤時間久了就會鹽堿化,就是在土地表層泛起一層白白的晶體,像鹽一樣,這是常常出現(xiàn)的狀況,那一旦出現(xiàn)這種狀況,這個土就不太好好長莊稼了,所以就出現(xiàn)了一個謀生手段,就有人專門來提煉鹽堿。
鹽堿也能拿出去賣,那買鹽堿的老尹在做生意的時候,就要很響亮地喊出來,說:“好鹽好堿,尹家莊的老尹來啦!”
楊百順原本就喜歡喊喪,他就覺得,不管干什么,只要能讓我過一過喊的癮,我就愿意,所以他就決定到尹家莊去找自己的舅舅。
當他走累了在路邊歇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樹下村里人正在剃頭,看到那個剃頭的人,眼睛一亮,認識,就是他的好朋友老裴,那個在深夜,請他吃了一碗燴面的老裴。
他沒有殺人,他好好地剃頭了,那楊百順就拍了一下腦袋,覺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比起刮鹽土,在這個樹蔭下面,給人剃頭多舒服,他就去跟老裴說,說我想給你做徒弟。
老裴是個妻管嚴,他雖然跟這個孩子有交情,可是不敢自己決定收徒弟,但是老裴跟曹家莊有一個殺豬的老曾是好朋友,老曾最近想要收個徒弟,所以老裴就介紹楊百順去跟著殺豬匠老曾學殺豬。
轉眼過去了半年,楊百順在老曾這里學殺豬的日子,過得并不是很舒服,老曾的兩個兒子,不同意外人住在他們家,那楊百順就沒有睡覺的地方,他只能一直硬著頭皮住在楊家莊。路挺遠,每天要走十五里地到師傅這兒一起干活,晚上再走十五里地,返回家去睡覺,那后來師傅又續(xù)弦,娶了一個師娘,楊百順的日子沒有變好,他更加不好過了。
冬日臘月,師傅的老寒腿犯了,也不能走路,所以楊百順就挑起了殺豬的重擔,到了冬天,殺豬的人很多,可是殺完豬之后,怎么分配呢卻出了問題。過去師徒二人殺豬,工錢全歸師傅,十件下水,楊百順能分三件,下水就是這個豬的內臟。
那現(xiàn)在師傅不能動了,殺豬成了楊百順一個人的事兒,那楊百順每次殺完豬,師娘接下了工錢,下水仍然只分給楊百順三件,楊百順就覺得師娘有些不明事理,這一碗水沒端平,他憋了一肚子的火,可是說不出來,他說不上,那就憋在肚子里。
有一次,楊百順去老賀家殺豬,就跟老賀吐槽,結果這個老賀和賣豆腐的老楊有過節(jié),這個老楊就是楊百順的爹,所以過了幾天,老賀去趕集的時候,就把這事告訴了老孔,老孔又把這事告訴了師娘的妹妹,這話最后,就傳到了師傅的耳朵里。
這就是八卦,你看它的流傳路徑,心里想的是一個意思,說出口可能又是另外一個意思,現(xiàn)在中間又過了幾個人添油加醋,拐了幾道彎,這話就完全變了味了,就這樣傳來傳去的話,就把楊百順跟師傅的關系弄壞了,師傅不要楊百順了,他只能選擇離開。
你看到這里就發(fā)現(xiàn),這楊百順的命運好被動,而且他就是個悶葫蘆,不管是上學抓鬮,被家人幕后安排了,還是現(xiàn)在面對師傅的火氣,他就沒辦法辯解,那永遠就是埋著頭“挨錘”。讓我想起我講過蕭紅的《呼蘭河傳》,里面有一句話,說:“逆來的順受了,順來的事卻沒有過。”他就總是這么逆來順受,被生活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下壓,那之后楊百順想到附近沒有可投奔的人了,他就準備渡過黃河去開封打零工,他就來到了延津渡口,那在一個飯鋪子里避雪的時候遇到了以前私塾的同學。
這個同學,一直在染坊里面染布,聽了楊百順的狀況之后,就說我們這個染坊還缺一個燒火的,你愿意去嗎?楊百順就在第二天,跟著這些人,一起渡河去了染坊。
楊百順來到染坊之后,就被管家調去了挑水,盡管挑水的活很辛苦,但楊百順也一直堅持著,這次他長了個心眼,不說閑話,也不摻和別人說閑話,這叫不招惹是非,獨善其身,跟誰也不遠不近,所以漸漸他就變得很孤獨。到了這年秋天,楊百順的飯碗還是沒保住,為什么呢?因為一只猴子。這話怎么講呢?
染坊的掌柜養(yǎng)了一只猴子,還沒有馴養(yǎng)好,一直在樹上拴著,這楊百順跟人說不著,那就跟這只猴子特別玩得來,感情很好。可是誰能想到,連猴子都欺騙他的感情。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這個猴子就暗示楊百順給它摘個棗吃,那楊百順就自作主張,把栓猴子的鏈子解開了,沒想到鏈子一解開,猴子兇相畢露,給了他一巴掌,拖著鏈子就跑了,猴子幾個飛檐走壁,不見蹤影了。
楊百順找了半天沒找著,又由于這只猴子是染坊掌柜的心頭愛,他也就不敢再回染坊了,楊百順再一次,沒有了立足之地,他就一個人順著大路,漫無目的地走,感到非常地失落,正因為把猴子當成了知己,才落得這么一個下場,自己已經(jīng)在提防,跟人的相處了,沒想到現(xiàn)在,連動物也無法信任了。
就這么走著想著,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楊百順碰到了天主教神父老詹和他的徒弟小趙,老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盡管在中國的村落里,沒什么人信教,但是他仍然堅持著宣傳。
這一天,師徒兩個人出去傳教,徒弟小趙騎著一輛“菲利浦”的腳踏車,老詹坐在后面,結果路上車壞了,小趙就給了楊百順五十塊錢,讓他背老詹到目的地,那老詹在楊百順的背上,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傳教的機會,就問他說:“你想信主嗎?”
神父老詹這句話,問人問過千千萬萬遍,千千萬萬遍得到的回答,都是“不想”,但是老詹萬萬沒想到楊百順脫口而出:“想。”
楊百順接著說:“我原來殺豬的時候聽你說過,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前兩件事我不糊涂,我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后一個往哪兒去,這幾年愁死我了。”
老詹就拍了一下大腿說:“主想引導眾生的,主要就是這個,前兩個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兒,倒還在其次。”
楊百順說:“那我信了主,你能給我找個事干嗎?”
緊接著,他就指了一指那個小趙說:“我想像他一樣,信了主,每天騎自行車賣蔥。”
話說到這兒,我們就明白了楊百順并不太介意信不信主,他主要是看上了老詹的自行車,想要干個輕省的活。而老詹這么多年都沒見過信主這么干脆的,就很想發(fā)展一下楊百順。
那老詹就提出了個要求,說:“你得改個名。”
楊百順想了想,干脆利落地講:“改名字我倒不怕,這個楊百順,我已經(jīng)當夠了。”
這是楊百順第一次改名,他是為了找個活計,也是為了迎接一個全新的自己,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老詹就非常欣慰說:“阿門,就沖這句話,要割斷自己,你已經(jīng)接近主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叫楊摩西吧。”這是個洋名,所以兩個人就成為了師徒。
楊摩西信了主之后,并沒有像之前老詹的徒弟小趙那樣騎著腳踏車去賣蔥,他干什么呢?神父老詹給他找了個活,到延津縣城老魯?shù)闹駱I(yè)社去破竹子,但是時間久了,楊百順就感覺非常疲倦,他不愛干這活,白天砍竹子,晚上還要聽老詹講經(jīng),而他的老板,非常喜歡聽戲,有一次老板在那里默默地背戲詞兒,結果被楊百順頻頻地犯瞌睡,把竹子破殘的聲音,打擾到了。一怒之下就說:“你滾。”
把他解雇了。
楊百順離開了這個破竹子的活,他也就不想繼續(xù)在神父老詹那里聽傳教了,他就跟老詹分手了。所以他還是不信,那楊百順干什么呢?他就留在了延津縣城給各個店鋪挑水,就這樣饑一頓飽一頓,轉眼到了年底。
每年到年底,延津縣城要鬧一次社火,這就是民間的年味兒,在過大年的時候,大家扮演成各種各樣的人,然后到街上去熱鬧一場,一百多人踩著高蹺,穿著彩衣,用油彩涂著臉,敲鑼打鼓從城里穿過,非常熱鬧。
結果這個社火,演到第三天,有一個社火隊的主角,就扮演閻羅的那個人突然生病了,那這怎么辦呀,找誰替呢?
管社火的老馮就從人海里,一眼看見了楊摩西,這個人從頭身腳腿,這個樣子都很合適,一把就把楊摩西從人群里揪出來,問他愿不愿意扮閻羅,那楊摩西本來就喜歡熱鬧,當年他崇拜的是那個喊喪的羅長禮,羅長禮上的就是大場面,呼風喚雨,他覺得這社火也就那樣了,所以楊摩西就加入了社火隊。
他扮閻羅,扮得跟別人都不一樣,非常精彩,而且有微表情,所以舞了四天社火,這個舞閻羅的人,一舉就成名了,可是年也結束了,人不能沒完沒了地站在臺上,站在燈光下,站在主角的位子上,楊摩西又成了那個挑水的,沿街去給人家干活。
可是機會來了,有一天上午,剛挑完水,就被縣政府當差的人喊住了,為什么要找他呢?原來是縣政府的后院里有一畝三分地,那個縣長老史非常愛聽戲,他去看社火的時候,一眼就發(fā)現(xiàn)這隊伍里的閻羅扮得格外的與眾不同。
那縣長就打聽這個人是誰,說街上一個挑水的,無家可歸,縣長就想讓這個閻羅來給自己種菜,你看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
楊摩西就這樣進了縣城,在縣政府開始種菜,又在縣城成了親,那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話要從頭說起,在延津縣城南街上,有個姜記饃坊,是賣饅頭的。那饃坊的老板叫姜虎,他的老婆叫吳香香,生了個女兒叫巧玲,那姜虎在做饅頭之余,有空就到山西去販蔥,那有一次,走到山西一家飯館的時候,就跟別人發(fā)生了沖突,失手被別人捅死了。
那姜虎就這么死掉了,吳香香成了寡婦,那老姜家就想把這個賣饃的店鋪收回來,一直去恐嚇吳香香,但吳香香也不是好惹的,阿慶嫂一樣的人物,她心一橫就把姜記饃坊改成了吳記饃坊,這就成我的產(chǎn)業(yè)了,那同時就想,招一個女婿來支撐門面。
楊摩西從自己家里跑出來,一直是孤身一人,加上在縣政府里當差,顯得很體面,背后有靠山,那這些條件就讓吳香香十分地心動,想招他入贅,找人去一說,楊摩西這邊覺得吳香香頗有姿色,他也很愿意,但是提親人說了吳香香的一個要求,說:“既然是入贅,你就得改姓,你不能再姓楊了,你得姓吳。”
楊摩西就吃了一驚,人家結親都名正言順,自己結個親還得改姓,但是又想,自己的名字以前也不是沒改過,幾年下來,換一個活路,改一回秉性,早就不是自己了,沒必要在這里糾結姓名。
所以楊摩西腿一拍,想通了,他就跟吳香香結了婚。
這是楊百順第二次改名,第一次從楊百順改成楊摩西,第二次從楊摩西改成了吳摩西,那到現(xiàn)在,他的這個名字,和原來的名字,一點都沒關系了。
楊百順也好像變了很多,經(jīng)歷了殺豬、挑水、破竹、種地,他的話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沉默寡言,但是細想想,好像也沒變對吧,沒變的是什么呢?就是一個人,一直以來無人傾訴,一直以來無人可依,一直以來如此孤獨。
日子又過去半年,因為縣長老史職位發(fā)生了調動,吳摩西就離開了縣政府,他沒工作了,這個時候,吳摩西暗自慶幸,說:“多虧已經(jīng)入贅到了吳記饃坊,現(xiàn)在有個退路,不然還得流浪街頭。”
可是就在兩個人這個日子中,吳摩西也發(fā)現(xiàn),自己不喜歡賣饅頭,為什么呢?
賣饃是一個特別需要聊天的事兒,家長里短什么都聊,可吳摩西什么話都憋在心里,他不愛講出來,吳香香都覺得,他像一個悶葫蘆,和自己說不到一塊去,所有的人中,唯一能跟吳摩西聊得來的,就是那個養(yǎng)女巧玲,但是后來,巧玲卻被吳摩西給弄丟了,這是什么緣故呢?
有一次吳摩西外出販蔥,他就比預計的時間提前回來了四天,那半夜,他靜悄悄地回了家,進了院子,害怕驚醒母女倆睡覺,卻發(fā)現(xiàn)巧玲沒有跟她娘睡,而吳香香的屋子里面,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在說話,他先聽到吳香香在說:“明天你不能來了。”
那個男的就:“三四年了,不也沒出事兒。”
吳摩西的腦袋,嗡的一聲就炸了,他才跟吳香香結婚了一年多,也就是說,吳香香在外面有男人,她在跟自己的前夫姜虎在一起的時候,這倆人就已經(jīng)好了,出軌在一起了。那吳摩西二話沒說,火上了頭,去廚房里拿了把刀出來,就要砍他們。
這一下出軌的兩人,大驚失色瘋狂逃命,結果吳摩西追了半天,這兩天販蔥,體力不支沒追上,等他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盤纏已經(jīng)被帶走了,出軌的兩個人私奔了,吳香香給他留了一張紙,紙上只有一句話,說:“啥也別說了,說啥也沒用了,等你回來我也走了,家里的錢是我拿的,饅頭鋪給你留下,巧玲也給你留下,一是出門在外,帶著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說得著,跟我說不著。”
這個女人,倒是個干脆利落的,那自己的老婆跟別人跑了,吳摩西當時非常生氣,但想到以后,他有個饅頭鋪,守著這個鋪子,帶著巧玲過日子,也還行吧,沒有了吳香香,自己跟巧玲也說得著,這日子也能過。
但是不像他想得這么簡單。老姜家的人找上門了,老姜家覺得,必須讓吳摩西出去找人,如果不找,這完全說不過去,以后會被街坊鄰居笑話的。那吳摩西沒辦法,就是輿論壓力太大,他就準備出門去假找,他帶著巧玲出去幾天,想著不走遠,就在新鄉(xiāng),回來以后就說:“我滿世界跑了一遍,沒找著。”
可是就在新鄉(xiāng)汽車站旁邊的雞毛店里,巧玲丟了,他們住在這個雞毛店里,遇見一個人,是火車站賣老鼠藥的老尤,吳摩西待了幾天,磨磨唧唧的,準備要回家了,這一天回到店里發(fā)現(xiàn),巧玲和老尤同時不見了,行李也帶走了,就知道壞事了。
巧玲丟了,他立馬把新鄉(xiāng)找了個遍,但是沒找著,然后吳摩西又去了老尤的家,還是沒找著,三個月的時間,吳摩西把周邊轉了個遍,開封鄭州洛陽安陽,這些地方都找了,還是沒找著,吳摩西十分沮喪,覺得自己奔波了半輩子,唯一說得上的人就是巧玲,現(xiàn)在家庭破裂了,他覺得沒啥,可是唯一能說說心里話的人也弄丟了。
吳摩西沒辦法給老姜家交代,他也沒辦法再回去一個人守著那個饅頭鋪過日子,他不能再回延津了,有一天,他在火車站附近,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洗臉吧,熱水。”
車站廣場上,有人是專門賣洗臉水的,那個年頭沒有動車,也沒有高鐵,那很慢很慢的車,要走好多天,旅客從站臺里出來,為了解乏就會買洗臉水,蹲下來用熱水洗個臉,洗個臉五分錢,那吳摩西聽著這聲音熟悉,回身一看,突然發(fā)現(xiàn),果然認識,就是吳香香。
他要找的老婆,現(xiàn)在的吳香香,已經(jīng)不是半年前的吳香香了,她人也瘦了,皮膚也沒那么白了,被風吹的黑紅,面目憔悴不說,手腳有點笨,走近看她懷孕了,那就在廣場的轉角處,蹲著一個男人,正埋頭給人擦皮鞋,那就是吳香香出軌的男人。
世間的事情陰差陽錯,讓吳摩西有點哭笑不得,出來找了半天,又丟了一個人,可這個人竟然遇到了,他心里的怒火,“呼”的一下又點燃了,“如果不是這對狗男女,自己就不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當初正因為他們偷情,為了出門找他們,才丟了巧玲,接著自己無家可歸,那當初丟巧玲的時候,只是覺得賣老鼠藥的,那個人販子可恨,現(xiàn)在想想,更可恨的,是這一對奸夫淫婦。”
吳摩西越想,越是惡從膽邊生,就想著要殺了他們,等到車站的人少了,就把他們殺了,同歸于盡,就這么等到了半夜,兩個人準備收工的時候,吳摩西看到吳香香扛著肚子,去紅薯攤討價還價,買了個熱紅薯拿過來跟她的男人,你一口我一口,吃著一個紅薯,相互依偎在一起,男的說了一句什么,吳香香就笑著打了一下他的臉,接著又笑彎了腰,把吃到嘴里的紅薯噴了出去。
看到這副樣子,吳摩西的腦袋,又“嗡”的一聲炸了,為什么炸了?不是生氣,不是因為這兩個人的親密讓他心里難受,而是吳摩西跟吳香香過了一年多的日子,他們倆從來沒有這么親密過,眼前這個吳香香扔下了好日子不過,跟人私奔吃苦,她像是換了一個人,可是她那么高興,因為她過上了自己想過的日子,她身邊有說得上話的人。
所以我們讀到這里也會發(fā)現(xiàn),有的時候,人家對你冷漠,人家跟你沒話說,并不是這個人生來如此,或者性格不好,可能他只是跟你不對付,我們沒有見到他另外的那一面,人都是有百面千面的,可是那一面的密碼,你沒打開。
看到這一幕,吳摩西忽然就不想殺人了,第二天一早,他收拾行李離開了這里,對他來說,他所待過的,走過的地方,都是傷心之地,他再也不想見到任何一個人,他希望跟過去有個了斷,他就隨機上了一輛火車,這個火車是去北方的,在車上有人就問:“他說你叫什么名字?”
吳摩西就愣在那兒,那哪個身份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呢?它有一連串的名字,每一串名字,好像都給新生活起了個頭,可是新生活也不新,每一段經(jīng)歷都差不多,不管自己叫什么,都沒有人重視過他是誰,哪個符號對他來說,好像都一樣,他還是那么的孤獨,那么的沒有存在感。
吳摩西張口要說話,這時候火車鉆進了山洞,“嗚”的一聲,他一下子想起在羅家莊喊喪的羅長禮,羅長禮當年喊喪就像這火車鳴笛一樣氣派,那當年的羅長禮,是吳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那當年的楊百順是最想成為羅長禮,想像羅長禮那樣,大聲地喊喪,這時間一下子過了這么多年,想想那個時候仿佛就像昨天,可是自己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波折,再也回不去了。
這一感慨,他沖口而出:“你就叫我羅長禮。”
我讀到這一句感覺很悲傷,他再也不能成為羅長禮了,年少時的夢想,在現(xiàn)在以這種形式,忽然之間成為現(xiàn)實,到這里,楊百順完成了他的第三次更名換姓,每一次改換姓名,就寄予著他對自己新的理解,對未來的期望,但是命運好像一次一次在跟他開玩笑,他的期望都沒有如愿以償,他只是變得越來越孤獨,而這種孤獨也沒有辦法排遣,唯一說得著的巧玲也被拐賣了,那最后他到底叫什么,也全然不重要了,反正也沒人在乎,他索性就掛個名,叫羅長禮。
所以他整個出走延津,離開河南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更深的孤獨的過程。
我們講過另一本書,就是余華的《活著》,里面的主人公福貴,也是經(jīng)歷了種種的磨難,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去世,最后只剩下他自己孤獨地活著,如果說《活著》那部書講述的是現(xiàn)實帶給我們生存的壓力,肉體上的折磨,那么《一句頂一萬句》,你看這些平凡的人生活中,除了身體上的顛沛流離,難以扛過的,是精神上的苦痛,那才會伴隨人一生,就是心靈上的無處傾訴。
那接下來,大家可能會問,說那個被拐走的巧玲,后來怎么樣了呢?
對,這部小說的下半部分,就是以巧玲的命運作為線索展開的。巧玲被賣老鼠藥的老尤帶到了河南跟山西的交界處,老尤不愿意再往前走了,十塊大洋把巧玲賣給了另外一個人販子老薩,老薩賣人賣慣了,他身上帶了個錐子,只要哭鬧,就用錐子扎巧玲。出了河南,到了山西后,二十塊大洋又把巧玲賣給了另外一個人販子,叫老卞。
可是后來,老卞發(fā)現(xiàn)自己買貴了,巧玲頭上長了幾窩禿瘡,更加不好出手了,這個時候,老卞在車馬店里遇見了老曹,這個老曹是巧玲后來的爹,老曹沒有孩子,看到巧玲生病,非常可憐,而這個人販子對她很兇惡,所以心生惻隱。
老曹就借了錢把巧玲買下來了,所以這也是個身世很悲慘的女孩,自己的親生父親姜虎去世了,母親跟別人跑了,五歲的時候被人販子拐走,轉手賣了三次,現(xiàn)在終于遇見一個好人,有個家了。
那巧玲就這樣來到了老曹的家里,改了個名叫改心,意思是你把心改改,你從此要跟我們一心,大名叫曹青娥。曹青娥后來,就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十三年,嫁給了村里的一個人,這個人叫牛書道,嫁的這個女婿。跟老曹家特別近,以后就能多走動走動。
曹青娥一點也不喜歡牛書道,她嫁給牛書道第二年,自己跑回了老曹家所在的縣,回來干什么呢?她要去找一個人,這個人是她同學的哥哥,叫侯寶山,曹青娥跟侯寶山一直情投意合,在牛書道提親以前,曹青娥曾經(jīng)問過侯寶山:“你愿意不愿意跟我私奔?”
但那時候年輕,膽子也小,侯寶山就沒有答應她。
這次曹青娥跑回來,就是想再續(xù)前緣,她回來的第二天,就去找侯寶山,她在山崗上,就見到侯寶山開著一個拖拉機,那個拖拉機她曾經(jīng)坐過,可是現(xiàn)在,這拖拉機上有一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半歲大的孩子,定睛一看,曹青娥發(fā)現(xiàn),她心心念念惦記的這個男人黑了也胖了,她突然明白,她要找的侯寶山,不是眼前的這個侯寶山,而她喜歡的那個侯寶山已經(jīng)不存在了,很多事被時間帶走了。
就這樣,曹青娥又默默地返回了自己跟牛書道的家,家里人也沒有問,以為曹青娥是回了趟延津,但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后了。
十八年后,老曹死了,他是世界上對曹青娥最好的人,就在這一年,曹青娥下定決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就這個細節(jié)能讓我們看到淳樸的良心,就這里有一個爹,所以這個爹過世了,曹青娥就想著我在那還有另外一個爹呢,吳摩西。
她跟這兩個爹都沒有血緣關系,可是她惦記著這個,也放不下那個,那個爹,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呢?曹青娥去了延津,她在延津待了三天,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跟記憶中的地方完全不一樣了。當年吳摩西和吳香香蒸饅頭的院子早沒了,最重要的是,曹青娥沒有找到吳摩西。
三十多年前,她跟吳摩西失散之后,吳摩西就像她一樣,再也沒有回過延津,所以曹青娥這一趟,算是白跑了,她也沒什么人可以惦記,也沒什么地方可以去,她就又回家了,那直到去世之前,曹青娥再也沒有回過延津。
曹青娥這一生也讓人唏噓,那么曲折,那么孤獨,永遠會發(fā)現(xiàn)時光不再,物是人非。
那在她去世之后,曹青娥的兒子叫牛愛國翻出來一封信,這個信來自河南延津,信皮已經(jīng)發(fā)黃,看看信上的日期,是曹青娥在世的時候收到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個年頭了。那信皮上寫的收信人就是曹青娥,信里說了什么呢,說吳摩西有個孫子,最近也來了趟延津,也就是八年前,這個孫子想要見曹青娥,讓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話要說。
信里還說,吳摩西當年一路逃到了陜西的咸陽,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十多年了,他生前不讓人回延津,他死后十多年,他的孫子頭一回回來。牛愛國不明白了,說曹青娥當年收到這封信,怎么就沒去延津呢?后來,曹青娥跟牛愛國說起延津的時候,也一次都沒提起這封信,這是為什么呢?他沒想明白,可是牛愛國突然弄明白了一件事,那是曹青娥病重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可是在縣城醫(yī)院里面鬧著非要回家,牛愛國就知道,他娘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找出這封信。
那封信的末尾有一個電話號碼,是延津姜素榮家的電話,這個姜素榮,也就是曹青娥的親爹,姜虎的后人。曹青娥回去的時候,是見過這家人的,所以等到吳摩西的孫子去了,也找到了這個人,希望能夠聯(lián)系到曹青娥。
牛愛國把這一堆曲里拐彎的事都想了一遍,他就在琢磨說:“媽媽曹青娥找這封信,是不是想要給姜素榮打個電話呢?她是有話要說呢,還是她有話要問呢?”
但這個時候,曹青娥已經(jīng)去世了,可是吳摩西的孫子,想找曹青娥說一句話,那句話到底是什么呢?這個疑問越想越解不開,只能去找那個說得清楚的人,所以牛愛國就上路,他要回延津。
他這次上路,也不單單是為了知道曹青娥最后沒能聽到的那句話,他還有一個重要的緣故,就是要出門假找自己的老婆,你看“假找”這個詞又出現(xiàn)了,和當初的吳摩西一樣,為什么呢?
牛愛國是吳摩西的孫子輩了,可是他跟自己的爺爺輩有相似的命運,我們來說一下曹青娥的兒子牛愛國的故事。
牛愛國娶了個老婆叫龐麗娜,這兩個人是三十多歲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都算是大齡的男女了,牛愛國不愛說話,比較老實,龐麗娜也不愛說話,他們相處了兩個月,覺得挺對脾氣的,就是反正不用說什么,就結了婚。
結婚前兩年,過得還和順,還生下一個女孩,兩年之后,兩個人產(chǎn)生了隔閡,說是隔閡,但不具體,只是兩個人見面沒有話說,一開始覺得沒話說是因為兩個人性格問題,都不愛說話,后來發(fā)現(xiàn),不愛說話和沒話說,是兩件事兒。不愛說話,是心里有話沒說出來,那沒話說,是干脆心里什么都沒有,一片空白。
那兩個人的心,就越來越遠了。龐麗娜在縣城紡紗廠上班,頭兩年,一個禮拜回來兩次,后來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再后來一個月也不回來一次。他們的女兒都對媽媽感到生疏了,終有一天,牛愛國聽到風言風語,說龐麗娜和縣城西街照相館的經(jīng)理小蔣好上了。
有一次,牛愛國外出拉貨回來,到縣城去找龐麗娜,龐麗娜下班了,但廠房宿舍都沒有她,牛愛國就去了西街照相館,隔著玻璃一眼看見龐麗娜坐在里面,正跟小蔣說話,龐麗娜不愛說話,可她現(xiàn)在跟小蔣有說有笑,不知道小蔣說了一句什么,龐麗娜笑得前仰后合,僅僅在一起說笑也不能斷定兩個人好,但可以斷定的是龐麗娜跟牛愛國,在一起沒話說,跟小蔣在一起就有話說,龐麗娜跟牛愛國說不著,但跟小蔣就說得著,這愛不愛說話,就看跟誰在一起。
那牛愛國就十分地郁悶,但是他也沒有直接進到照相館里,就一個人到城外廢城墻上,坐到太陽落山,就消化這件事。到了晚上,他跟龐麗娜去她的姐姐家里吃飯,無意之中,他聽到這姐妹兩人在說話。
姐姐叫龐麗琴,她就說:“你不要再跟小蔣胡鬧了,人家也有家有口的,再說滿縣城都知道了,小心傳到牛愛國耳朵里。”牛愛國就以為,龐麗娜會否認跟小蔣的事,結果龐麗娜說:“傳到就傳到唄,不用別的,只是夜里不理他,就治住他了。”
牛愛國聽了就斷定,龐麗娜跟小蔣的事兒,是真的有,牛愛國心里面煩悶,就去找跟自己說得著的朋友一起商量,朋友的建議是:“你要離了婚,自身的條件又找不到第二個人,離婚離不起就不如不離婚。”
牛愛國聽進去了,既然這個婚不打算離,他就想要主動填補兩個人之間的隔閡,沒話說,他主動找話說,那要說話就要常見面。
為了能說話,牛愛國在龐麗娜單位旁邊租了房子,跑完活就回來,想著多見龐麗娜,結果幾年下來,牛愛國發(fā)現(xiàn),沒話找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專門找好話就更難了。兩個人本來就說不上,這專門找話說非常勉強。
兩個人說不來,就無所謂好話或者壞話,壞話說不來,這好話也不一定就說得來,他這么一刻意,倒把龐麗娜弄得不耐煩起來,更加不想見他。
這叫尬聊,所以我們也覺得,牛愛國真是很努力,可是什么也改變不了,那后來龐麗娜跟小蔣的事兒還是東窗事發(fā)了。捅出這件事的是小蔣的老婆,原因是小蔣撒謊,說他要去北京,但是被老婆發(fā)現(xiàn),包里的票是去長治的,那老婆就一路尾隨,在旅館門口等了一夜,捉住了兩個人。
回來之后,小蔣的老婆就大鬧,喝了農(nóng)藥,搶救了三天才回來,小蔣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啥都別說了都怪我。”
第二句:“幸虧又活了回來,不然我也該喝農(nóng)藥了。”
第三句:“你放心,以后再也不敢了,跟你好好過日子。”
人家回歸家庭了,后來小蔣的老婆偷偷溜出了醫(yī)院去找牛愛國,干什么呢?把她在長治捉奸的過程,從頭到尾一五一十跟牛愛國講了一遍,那她為啥要講呢?她說:“不講就憋死我了。”
她也不知道該跟誰講,這小蔣的老婆就說:“我在春暉旅社的房間外,等了半夜,什么都聽見了,一個后半夜,他們干了三回事兒,干完三回事,還不睡還說話,
一個說:“睡了睡了。”
另一個說:“再說些別的。”
另一個就接:“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
小蔣老婆說:“他們一夜講的話,比跟我一年說的都多。”
這真是很心酸,龐麗娜跟小蔣在一起的狀態(tài),是牛愛國沒體會到的,也是小蔣的老婆從來沒有體會到的。就有些事兒,它不是努力就能改變的。
到后來,龐麗娜主動來找牛愛國,說要跟他離婚,牛愛國堅定地說不離,他就想用這種方式來折磨她,還說:“小蔣既然辦出這事兒,那他就得對你有個說法,你去跟他說,讓他先離,答應娶你,我就跟你離婚。”
但是小蔣自從跟他老婆回了家之后,一家人就特別恩愛了,龐麗娜是被扔在這兒了,龐麗娜就看穿了牛愛國的心思,說:“牛愛國,原來你是想讓我們魚死網(wǎng)破。”
這樣耗著也不是辦法,龐麗娜后來還是跟人跑了,這次不是跟小蔣,跟誰呢?龐麗娜的姐夫。
誰也不知道這倆人是什么時候好上的,龐麗娜的姐姐龐麗琴就來找牛愛國哭著說:“都怪你看不住自己的老婆。”又哭說:“搞還不算,兩個人還跑了。”
牛愛國哭笑不得,龐麗琴就手拍著桌子,說:“牛愛國,你賠我丈夫,你賠我妹妹。”
牛愛國說:“那咋個賠法呢?”
龐麗琴說:“找他們去。”同時牛愛國的姐姐也跟他說:“你得找,這如果離婚了,也就不說了,這沒離老婆跟人跑了,得有個響動。”
牛愛國也嘆了一口氣,是這么個理兒,就是假找也得出去找,他就決定出門假找,去哪兒呢?
牛愛國決定去河南滑縣投奔往日的舊友,他在吃飯的時候,無意之中了解到延津離這個地方很近,就一百多里,那牛愛國就想到了曹青娥的那封信,所以他決定去延津。
第二天一早,牛愛國就搭上了長途汽車,他聽母親曹青娥講過吳摩西,他就覺得自己跟七十年前的吳摩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聯(lián)系,都出門找人都假找,吳摩西假找把曹青娥,也就是小時候的巧玲弄丟了,那他之后怎么就一輩子再沒回過延津呢?
牛愛國覺得,這事得弄清楚,弄清楚這些事,對吳摩西和曹青娥沒什么關系了,他們兩個人都已經(jīng)死了,但弄清楚這件事,說不定能打開牛愛國當下的心結。
所以人都是在別人的故事里過自己的日子。牛愛國就這樣來到了延津,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找到了姜素榮,那封信當時留的就是他的電話號碼,那牛愛國就問八年前,吳摩西的孫子到延津來給山西沁源的曹青娥寫信,他到底要跟曹青娥說個啥呢?
姜素榮卻一問三不知,他告訴牛愛國,說:“吳摩西七十年前逃到陜西咸陽之后,就不叫吳摩西了,他改了個名叫羅長禮,他的孫子叫羅安江。”
羅安江到底要說一句,什么要緊的話呢,他不知道,所以牛愛國就又坐車,來到了陜西咸陽,找羅安江,到了羅安江家才知道,羅安江八年前已經(jīng)去世了,留下了一個老婆和兩個孩子,牛愛國就問他的老婆,說:“你知不知道羅安江到延津去,想說一句什么話?”
他老婆說:“你大哥這人,跟我也說不來,他有話不跟我說。”
你看人的命運如此相似,終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夠遇到一個說得來的人,一旦遇到了,一定要珍惜。
那牛愛國就說:“他跟誰說得來呢?”
老婆就講:“跟兒子女兒都說不來,只跟一個本家兄弟,叫羅曉鵬的,兩人常在一起說話。”
牛愛國又問:“那羅曉鵬在家嗎?”
他老婆又說:“他帶著我兒子,叔侄倆做個伴,到廣東打工去了。”
那這接下來要不要再去廣東找呢?牛愛國就有些猶豫,不知道羅曉鵬是不是個知情人,他還記得那句話嗎?牛愛國就這么愣了一會兒,看著大嫂很溫和,就忍不住跟她講了講自己一路以來的經(jīng)歷,從曹青娥說到龐麗娜,一五一十來龍去脈,這叫吐槽,說了個痛快。
說完牛愛國就嘆口氣,說:“我也明白,說是為我媽找過去的事兒,還是想借此解自個當下的煩悶。”
這個大嫂聽完,就嘆了一口氣,說:“大兄弟,你要這么說,我勸你就別找了。”
牛愛國問:“為啥?”
嫂子說:“就是找到這句話,也解不了你心里的煩悶。”
牛愛國說:“此話怎講?”
嫂子說:“能看出來,你心里的煩悶,比你找的事兒還大。”
牛愛國心里咯噔一下,覺得嫂子的話,說中了他的心事。這天晚上,牛愛國睡不著,他披著衣服起了床,來到院子里,坐在大槐樹下,發(fā)現(xiàn)空中的月亮又大又亮,他想起幾個月以前,在河北老李美食城,月亮也是這么大。
老李美食城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槐樹,就在那天夜里,他和一個叫章楚紅的女人好了,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后來兩個人越來越好,越來越說得著,夜里說話,能說整整一夜,不困不累也不餓。這世上,總得有個說得著的人,等你遇上他,你就知道說得著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龐麗娜跟小蔣在外面過夜,小蔣的老婆說,他們一夜說的話,比跟我一年說的話都多,那牛愛國跟章楚紅在一起過夜,也不單是為了睡覺,也為兩個人說得著。到后來有一天,章楚紅在床上抱著牛愛國,說:“你帶我走吧,離開這里。”
當時牛愛國張口就答應了,章楚紅見牛愛國答應了,就緊緊地抱著他,說:“你要這么說,我就有一句話要給你說。”牛愛國問啥話,章楚紅說:“我回頭再告訴你。”
但是后來,牛愛國反悔了,他覺得兩個人在一起不現(xiàn)實,自己沒離婚,也沒工作,沒辦法養(yǎng)活章楚紅,加上當時曹青娥病重,牛愛國就不告而別了,再也沒有回去。過了這些年,就在這個夜晚,牛愛國突然想起了章楚紅,他就好奇,這個女人,究竟要跟他說一句什么話,他也覺得,這句話和吳摩西臨終前想找巧玲說的話是一樣重要的。
吳摩西對巧玲要說的那句話,他就是到廣東找到了,那也未必能解了牛愛國心中的煩悶,可是章楚紅要說的話,卻能打開牛愛國心頭那把鎖。
就這樣,牛愛國在別人的經(jīng)歷里,看見了自己的心事,第二天他準備出發(fā)到河北去找章楚紅,走的時候,嫂子跟他說了一句話。
這話特別重要,說:“日子是過以后,不是過從前。”
分享給書友們,這是一句至理名言。守著過往和遺憾,有什么用呢,生活總是要向前的,時間是不會等人的,很多人一旦錯過,他就不會在原地停留,我們就是得往前看。
那牛愛國就又出發(fā)了,因為日子過的是以后,不是過從前,可等他到了老李美食城,發(fā)現(xiàn)這地方變成汽修廠了,章楚紅不見蹤跡,打聽了一圈,有人說,她好像去了北京,牛愛國還想起,章楚紅說過,她有一個朋友,在張家口火車站賣車票。找到這個朋友,興許就能找到章楚紅,所以牛愛國決定第二天一早去張家口。
主意打定以后,他就想起來,他這趟出門假找,已經(jīng)走了二十多天,他還是先給家里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一聲,自己暫時還回不去。電話接通,家人就問他說:“你在哪呢?”
牛愛國說:“遠得很在廣州。”
他的家人說:“還沒找到龐麗娜和老尚嗎?那要不就回來。”
牛愛國說:“不,得找。”
就到這兒,故事戛然而止。
這是一個開放的結局,這是小說的最后一句,劉震云把故事停留在了牛愛國的找尋上。不管是曹青娥想找的那句話,還是牛愛國想找的那句話,到底是什么呢?劉震云沒說,那我們的人生,會不會因為某一句話,而徹底地改變,或者就沒有了遺憾呢?小說也沒給答案。劉震云寫了這么多普通人,不管是牛愛國,曹青娥,楊百順,或者是老楊,他們真正尋覓的,都不是一句話,而是那一句話背后,有一個能說得著的人,不管他們是什么樣的身份,什么樣的經(jīng)歷,但是生存狀態(tài),是如此的相似,一生孤獨,一生尋找,可能都沒有一個出口,這也許是千萬普通人的,生活縮影。
我們忙忙碌碌,奔波一生,就是希望能夠找到一個說得著的人,和我們靈魂香氣,氣味相投的人,盡管是如此的艱難,但是那些普通人,也沒有放棄過,所以有人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千千萬萬個牛愛國,千千萬萬個楊百順,中國人為什么活得這么累呢?那這種累就像漫漫長夜,祖祖輩輩在磨礪著我們的神經(jīng)。
人為了擺脫孤獨,擺脫累,就努力制造各種聲響,各種熱鬧,一直在折騰。所以在書里,喊喪的羅長禮就成了楊百順最崇拜的人,他離開延津,他屢次改換名字,這是中國人的活法,找到一個說得著的人來消解孤獨,對抗命運的安排,跋山涉水,只會得到一句話,但尋找依然很難,好多人奔走一生,都難以找到那個真正說得著的人。
所以我看到結尾,潸然淚下,覺得好多往事,都非常蒼茫,父輩們可能沒有辦法理解,說:“現(xiàn)在日子這么好了,這一代人還有什么苦的呢?”
在父輩們的認知中,可能認為苦就是吃不好,穿不好,體力透支,但現(xiàn)代人不是這樣的,大部分人的苦,不再是這種肉體上的,吃不飽肚子的苦,而是守著無數(shù)的人,但一句心里話也說不出,這種精神上的折磨,讓人難以安頓。
所以劉震云就講過,說世界上有四種話,非常有力量,我們也來記住,樸實的話,真實的話,知心的話,不同的話。劉震云在寫作,《一句頂一萬句》的時候,他就是在找那些有力量的話,他跳開了精英的圈子,寫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形象,他們就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非常平凡,很普通。賣豆腐的老楊,趕馬車的老馬,鐵匠老李,剃頭的老裴,殺豬的老曾等等,各有各的活法,但各有各的孤獨,有些人是無話可說,有些話是無人可說,慢慢地,想法就被壓在心底,成了心事,這個心事如果解不開,可能這一輩子就這樣過完了。
中國人的親情、友情、愛情、生老病死,都帶著孤獨的底色,那有辦法擺脫嗎?劉震云沒說答案,他讓牛愛國說:“得找。”
是的,就這兩個字,得找,最后分享書里的幾段話:
我現(xiàn)在才知道,世上的事什么都能挑,挑衣服,挑家具,挑風景,可這日子不能挑,你不知道,什么時候遇到那個人,更不知道,什么時候弄丟那個人,這日子挑不得。我現(xiàn)在又知道,這日子是反著過的,看不到那個人時,一天像一百年一樣久,時間久了,好像剛分開不到一分鐘,那些很久以前說過的話,反而越來越記得清。
有沒有感觸,我現(xiàn)在又知道,這日子是過以后,不是過從前,等再見到那個人,一定要說一句話,這一句話,就頂?shù)蒙弦蝗f句。
就到這里,希望大家,能夠去讀讀這本書,《一句頂一萬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