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若干年后,每逢同學聚會,除了和當年一起讀過書的人一起回憶往事,吃吃喝喝之外,我總會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特意留意我當年的親密室友。
我的室友C哥每逢這個時候,通常會坐在我座位的不遠處,和其他人一起暢談當下,大家你來我往,聊得十分開心。
而我就坐在一邊,看著他們聊天,并不加入他們的話題。
我們私底下基本不怎么見面了,加上他那個地位的人,整天工作繁忙,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和我一起坐下來好好聊聊。
所以我們每次見面,都是在同學會上。
他見到我的時候,臉上會帶著微笑,但是聊得并不投機,最后兩個人只有最基本的寒暄,點到為止,此外不再多聊。
他叫我的時候稱呼我為王老師。
這個名字是從我畢業入編的時候開始這么叫的,那時候我們已經很難見著對方了,但他還是在電話里恭喜了我,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私底下聯系。
而我,叫他的時候稱呼他為C哥。
我跟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是我還是這么叫他,自從那件事以后。
《一》
大學剛入學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對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加上又住在同一個寢室,所以關系一下子就親近了起來。
大學的寢室,本應該住的是四個人。但因為一個人沒來報道注冊,最后我們寢室只剩下三個人同住。
那個跟我們兩人同寢室的,是一個學霸,一入學的時候每天就是早出晚歸,所以最后在寢室的人,就只有我和C哥。
這下我們兩個人的關系更親近了。
我們兩個人都不是那種看重學業的人,所以無論圖書館還是教室都不怎么去,要是有課也是看心情去上,最后每一天都過得無所事事,不知道想干什么。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無聊為了排遣,把整所學校的高樓都爬了一遍,就為了去欣賞最高處的風景。就連圖書館主樓16層的頂樓都上去了,站在16層高樓上可以看到整個東水鎮的風景,隨著樓頂呼呼的大風刮來,看著底下微縮的風景,我們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不過后來學校為了安全起見,把所有高樓的頂樓全封鎖了。
但是那時候我們已經把所有樓都爬過一遍了,所以對我們而言也不是特別在意。
爬完學校所有樓之后,我們漸漸就不滿足了。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跟C哥提了去東水化工廠爬煙囪的主意。
在水木東水鎮上,有一大片區域建的都是化工廠,各種管道高塔設施林立,有時候在路邊,還能看到沒埋入地底的管道噗嗤噗嗤冒出的一陣陣熱氣,到處給人一種軍工設施的感覺。
在這片區域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建在工廠中心區域的兩個巨大煙囪。
那兩個煙囪就是兩座巨大的圓臺,底座巨大,拔地而起,氣勢宏偉地佇立在工廠最核心的地方。
在煙囪中間的地方,水泥澆筑收了一下腰,但就是連這收腰的煙囪最窄處,腰圍面積也幾乎有一個操場那么大。
那煙囪實在太過龐大,有時候我坐958路公交車回校,大中午那一會,煙囪在呼呼冒出一大片氣體的時候,陽光穿透過去,投射在另一座煙囪的水泥外墻上,一時間外墻就會光影流動。
所以我很想爬上那座煙囪看看。
C哥一聽到我想攀爬那兩座煙囪,眼神中雖然也充滿了一絲興奮,但是他還是問我,畢竟那是化工廠,誰知道那煙囪噴出來的是什么有害的化工氣體,萬一到時候一上去,有毒氣體一排出來,那我們豈不是完蛋了?
我對他說,放心,化工廠排出來的肯定不是有毒氣體,要不然環境監測的那幫家伙會輕易讓它排廢氣嗎?
而且,我對C哥說,你看它排廢氣的時候,煙囪口那里是沒有顏色的,只有到了半空的時候,才會顯示出白色。這是啥,這分明就是液化的水汽啊。
我也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但是那時候我一心想拉C哥下水,所以故意扯一些理由忽悠他。
為了打動他,雖然其實他也很想去,我跟他說,要不我們晚上去?晚上化工廠是不排廢氣的,這邊的管控管得非常嚴格。
他終于同意了。
當時我們對即將遇上的東西根本沒什么準備,只是被好奇心沖昏了頭,想去感受感受煙囪那么高的海拔從上往下俯視的感覺。
后來我回過頭來看這件事的時候,我想,如果當時我沒有跟C哥提這件事的話,我和C哥之間的關系,是不是不會變得像現在這樣冷漠。
《二》
我們本以為進到煙囪那里會很麻煩,結果趁著夜色,我們的潛行竟然變得異常順利。
除了一開始我和C哥翻墻進到廠區里面去,其他的過程竟然毫不費功夫,通常進入一個陌生的地方容易迷路,可是這也因為煙囪實在太過醒目而變得一點不成問題。
一切都很順利,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天廠區里也沒什么人,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到煙囪底下,竟然一個人都沒看見。
煙囪就在我們的眼前,走近了才發現,煙囪的高度比我們遠遠看到所預估的要高多了。我們站在底座上,要想從底下看到煙囪頂,必須得使勁抬起頭來,脖子都酸了。
我們繞著煙囪走了一圈,發現了直通煙囪頂的鐵踏板,說是踏板,其實只是一根又一根的U型鋼筋,被澆筑到主體的水泥墻里面。
在U型鋼筋的周圍,沒有任何的圍欄等阻攔措施。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又觀察了一下四周,最后彼此點點頭,他在前我在后,二話不說就開始往上爬起來。
結果一爬,馬上就發現事實跟我們所想的不一樣。
按照計劃,我們本應該20分鐘左右就能爬到煙囪頂。但是當我們爬了20分鐘左右,卻連煙囪一半左右的高度都沒達到。
我們兩個人并不恐高,上去的速度也不慢,可爬了還沒多久,兩個人就開始喘起氣來。
在室外攀爬和以前在學校爬樓梯的經驗完全不一樣,一來踏腳鋼筋直上直下,需要直接克服重力,二來我們越往上爬,我們周圍的風就越大,那區域的風呼啦啦地刮著,導致我們的手一直死死拉著鋼筋,生怕被吹了下去。
我們在爬的時候,明顯能感受到煙囪主體的余溫還在,周圍的熱氣一直熱哄哄地貼著我們的前胸。
我使勁跟上C哥的腳步,忍耐著一直往上爬,最后爬到一半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了,叫住C哥休息一下。
他的情況比我好一點,但是顯然也不好受,在那大口地喘氣,一聽到我說要休息,也立刻同意了。
沒有任何歇腳的地方,我們就這么掛在半空中。
底下東水鎮的夜市就好像模型一樣,看上去就好像相機拍出來的微距照片,顯得十分微小,鎮上亮著金色燈光的街道,就好像一條又一條的金線。
大風在我們身邊呼呼地刮著,我們講話的時候只能大聲叫,可是又怕底下廠子里的人聽見,最后只能沉默著。
我們休整了一會,打算繼續網上爬。C哥先往上挪了過去,然而我剛想跟上,頭一頂上去,就撞到了C哥的屁股。
“怎么了?”我趕緊問他。
“不對,你聽是不是有什么聲音?”我聽到他對我喊,隨即就是一陣沉默。
他這么一說,我馬上就豎起耳朵去聽。
這么一聽,就發現在大風的呼呼聲中,還夾雜了一絲奇怪的聲音。
那是類似“嘶嘶嘶”的聲音,從我們的頭頂傳過來。
“你說,是不是排氣的聲音?”這一次,C哥的聲音低了很多,但我還是聽到了。
我知道C哥的擔心了,要真是在排廢氣,到時我們一上去,如果那里面有腐蝕性氣體,那我們的臉豈不是馬上就花了?
可是我們已經爬了一半左右了,要是就這么下去,我實在不甘心。
但我又感覺有些不對,如果上面真的在排廢氣,那這煙囪的溫度至少應該很高啊,但到目前為止,我們根本沒有察覺到任何的升溫,我們可是就貼著煙囪在往上爬啊。
我對他這么一說,他的疑慮打消了一點,我安慰他那聲音可能是其他地方傳過來的,而且我們爬都爬到這地步了,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于是我們又開始往上爬,最后連爬帶喘的,終于看到了煙囪頂。
C哥聽了一會,率先緩緩爬了上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范圍內,緊接著我就聽到“啊”的一聲。
怎么了,我脫口而出,也趕緊也爬了上去。
結果一上去,我也“啊”的叫了一聲。
我第一個直覺,就是這煙囪在冒煙。
撲面而來的煙霧,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吹到了我的臉上。
不過這煙霧沒有危害,我伸手擋了半天,皮膚上什么都沒有發生。
甚至,有一些涼颼颼的?
好像真的就是水汽,而且還是涼颼颼的霧氣。
這煙囪頂怎么會有這種霧氣?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感覺那霧氣就好像是我們平時加濕器噴出的霧氣一樣,在我們周圍四處彌漫。
我沒看到C哥,只看到上面是一個比操場還要大一點的一圈走道,寬度接近兩個人并排,內外兩圈都圍了圍欄,內圈圍欄上,用水泥澆筑了到人肩膀那么高的全封閉圍墻。
圍墻之內,水汽十分濃密,在U型鋼筋上來的入口處,我借著夜色往對面望過去,根本看不到對面的情況。
我繞著煙囪頂這巨大的一圈轉過去,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了C哥,之前由于濃重的霧氣,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身影。
我看到他靠在內圈的水泥墻上,探出頭伸長了鼻子,正沖著煙囪那深不見底的幽深通道聞來聞去。
《三》
我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結果他身體一驚,轉過身來是往后一跌,就好像受到極度驚嚇一樣。
喂,我伸手在他面前招招手,奇怪地看著他。
他一看是我,這才穩住身子,安下心來。
“你在干嘛?”我問他。
“你不覺得,這霧氣很奇怪嗎?”他對我說,“哪有煙囪噴霧氣的?就算是水也應該是熱蒸汽啊,而且你不覺得,這味道怪怪的嗎?”
被他這么一提,我的嗅覺這才回過神來,緊接著馬上就聞到了一股腥臭的氣味。
腥臭的氣味不是很明顯,但總會時不時刺激一下你的鼻子。而且這味道—
似乎是從煙囪里面傳過來的!
我往煙囪口里湊過身去,看到那巨大的排氣口水霧繚繞,除了散發著涼颼颼濕漉漉的霧氣之外,底下什么都看不到。
而且越往里,那股臭味就越加濃烈。
該不會是那些硫化物吧?我控制不住地聞了聞,想確認一下是不是臭雞蛋的味道。
我皺著眉頭,C哥也一樣,我們互相看了看,眼神十分詫異。
我聞著這味道,越來越感覺不對,壓低了聲音問他:“你說,這味道,是不是很像某些動物身上……“
一陣“嘶嘶嘶”的聲音忽然響起,那聲音響得太過突然,倏忽一下一閃而逝。
但在那種環境下,我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有什么東西!
C哥顯然也聽到了,但是聲音雖然聽得清楚,不過一瞬間的感覺太快,我們根本摸不清方位。
他立刻就往外圈看去,確認沒有什么東西在那,隨即回過頭來,把目光鎖定在那一片霧氣中。
這么一回頭,我還沒轉身,就看到他看著我,瞬間瞪大了雙眼,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我下意識就是把頭一轉。
一個巨大的蛇頭赫然出現在我眼前,對我瞪直了巨燭一般的雙眼。那身軀實在太過龐大,掀起的氣勢鋪天蓋地,幾乎要把我給吞沒了。
我的頭皮一炸,身體馬上僵硬起來,嚇得渾身動彈不得。
什么時候?怎么會?
我被眼前這遠遠超過我認知的怪物嚇懵了。
難道剛才在這霧氣里,一直藏著這么一個東西嗎?
那巨蛇盯我盯了一會,身子忽然猛地往后一縮,隨即張開血盆大口,“嘶嘶嘶”地吐出那令人心驚膽顫的蛇信,朝我俯沖過來。
“不要!”C哥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叫出聲來。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撕心裂肺的劇痛瞬間吞噬了我,蛇毒順著血液,馬上就蔓延了我的全身,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竟然會這么死掉,死前的一瞬間,我忽然想起C哥,這一次是我拉他過來的,真是太對不起他了。
想著想著卻發現不對,等了好久一會,預想中的切膚之痛并沒有傳來,我掙扎著,顫抖著撐開一只眼皮。
那巨蛇并沒有咬上來。
它在我眼前停住那龐大的身軀,不過那紅得令人心驚膽戰的蛇信依舊“嘶嘶嘶”地吐著,幾乎就貼著我的鼻尖。
嘴里的一口氣全噴到我臉上了。
靠,這是多少年沒刷牙了,強烈的惡臭撲鼻而來,我反胃得幾乎要吐出來了。
怎么回事?我越來越搞不懂眼前這怪物了。
同一時刻,我發現那蛇似乎也是搞不懂我們,它不主動攻擊,卻開始歪著頭,“嘶嘶嘶”地吐著蛇信,來來回回地打量著我和我身后的C哥。
不知道為什么,我漸漸放下心來,要是真要咬我,剛才早就咬了吧。
心里一看,發現那巨蛇竟然有點萌?
它歪著頭,看看我,看看C哥。
看看我,看看C哥。
就在它歪著頭準備再一次看看我,看看C哥的時候,我身后的C哥不干了。
只聽見嗖的一聲,C哥沿著過道,拔起腿來就朝過道的一邊跑去。
當時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C哥放下我不管,打算自己一個人跑路了。
想不到他竟然是這樣的人!
但是我一看他跑的方向,馬上就覺得不對。
因為我這邊離下去的出口更近啊。
往他那一邊的方向跑去,只會繞遠的一圈浪費時間。
也就是在同時,我聽到C哥一邊跑,一邊對我大喊:“王八蛋,你先下去,我來吸引它的注意力?!?/p>
我和C哥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因為我和他恰好是室友,所以我們對彼此無所不談。
因為我姓王,早上一定要吃一個雞蛋,所以他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我王八蛋。
雖然這個外號實在是太過難聽,但我對此一點都不生氣。
因為我叫他臭傻逼。
C哥姓名的首字母是CSB三個字母,為了報復他給我起了這么難聽的外號,所以我以牙還牙,叫他臭傻逼。
王八蛋。
臭傻逼。
兩個外號彼此彼此。
除了人多叫不出口,平常我們就這么互相作賤對方。
可是我們爬煙囪的那個晚上,當那巨蛇擋在我們面前的時候,臭傻逼叫著我王八蛋的外號,卻甘愿冒著風險讓我先跑,我忽然很感動。
也就是在那一刻,臭傻逼的外號,一下子變成了C哥。
但當C哥對我喊完那句話的時候,我并沒有照他說的去做,雖然我不這么做的話,兩個人一個也跑不了。
我想著如果不跑,現在該怎么辦。
但是那巨蛇并沒有給我思考的時間。
C哥跑了沒幾步,在我眼前的巨蛇身影蹭地就疾速消失了。
等到再次看到他水缸般粗細的身軀時,巨蛇已經閃到了C哥眼前。
“嘶”的一聲,巨蛇身上密密麻麻的鱗片全都豎立起來。那鱗片片片都有巴掌那么大,豎起來的時候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C哥被逼得退回了我的身邊。
這下我們兩個都沒法子了。
我們就這么僵持著,但是那巨蛇把頭貼著靠近我們,我甚至能看到它詭異的眼睛里透明晶瑩的角膜,那眼神就好像我們是玩具一樣。
巨蛇吐出蛇信,在C哥面前停了停,最后對著C哥的臉舔了下去。
那濕漉漉的樣子混合著腥臭的口氣,看得我再一次惡心上來。
我看到那巨蛇吐出蛇信的時候,露出了滿嘴尖利的獠牙,看得我大氣都不敢出,似乎隨時被它一口吞下去。
C哥剛才的勇氣被擊潰,整個人就好像被抽了魂魄一樣,被巨蛇舔得毫無脾氣,任憑它隨便擺布。
那蛇舔完了C哥,就在我以為它要開始舔我的時候,身子卻開始往后退了。
我不再去想為什么,雙手撐著水泥墻,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霧氣越來越濃重了,我看到巨蛇的身影漸漸開始隱沒,最后就這么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我身子一軟,癱坐在過道里,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然后聽到底下的化工廠里,開始響起了警報聲。
《四》
警報聲清晰地從底下傳上來,我轉過頭去,看到C哥癱倒在地上。
我過去一看,發現C哥目光渙散,無力地癱倒著,似乎完全沒反應了。
我連拍帶敲,忍著他一身的惡臭,使勁去叫醒C哥,叫了一會之后,他終于雙目回過神來。
“王八蛋?”他慢慢清醒過來,隨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大聲問我,“那蛇呢?”
我搖搖頭,問他,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說他只記得那蛇立起渾身的鱗片,把他逼回來,再之后就不記得了。
我看看他,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長話短說,把蛇退去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
我聽到底下的警報聲一直沒停過,說完就催促他和我一起下去。
他站起身來,雙腿還在顫抖個不停,我連忙扶住他,最后他終于緩了過來。
C哥擔心我們要是這會下去,萬一被底下的工人截住了怎么辦?
我從平臺上往下望,希望看清楚下面的情況,可是底下工廠底下黑漆漆的,只有遠處鎮子的燈光可以看得清楚。
但在這上面等著也不是辦法。
最后我們一合計,還是決定先下去再說。
我們馬上動身,沿著鋼筋踏腳下去。
下去的過程乏味的很,我們精疲力竭,有時候感覺都要被風吹下去了。
但我最擔心的,還是底下工廠的人。
我不知道到時候如果被他們抓個現成,我們該怎么辦,既然這煙囪里有這么恐怖的東西,就算我到時候跟他們實話實說,說只是想過來爬爬煙囪,恐怕他們也不會放過我們。
這么一想著,馬上就到地面上了。
我發現我完全多想了。
下面除了廠區的燈光亮著,一個人都沒有。
警報聲已經沒有了,只不過,我們似乎能聽到煙囪底下的基座里,似乎時不時傳來低沉的說話聲,模糊得根本聽不清楚。
我們沒了力氣翻墻,最后打算從工廠大門出去。
結果工廠大門那也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時間已經到了深夜,我們一路拖著身子,最后終于回到了寢室。
那一晚,我腦海一片空白,沉沉地睡了過去。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一睡,我和C哥之間,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醒過來只感覺渾身酸痛,肚子里饑腸轆轆。
我看向C哥的床鋪,想叫他一起去吃飯。
C哥卻沒有躺在床上。
我沒有在意,以為C哥先去吃飯了,自顧自收拾了去吃飯,期間還給他打了電話,可是他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直到晚上的時候我才知道C哥干嘛去了。
C哥是和我們那位學霸室友一起回來的。
我看到C哥進門的時候,胳膊底下竟然還夾著一本《力學》。
那門課我和他都掛科了,補考也沒過,一直沒拿到相應的學分。
我很驚訝他竟然是跑去學習去了,看他一本正經夾著《力學》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行了,別裝正經了,我看到學霸室友還在,不好明說,就問他,你這么快就恢復啦?
恢復?他奇怪地看著我,把書放在他那什么都沒有的書桌上,問我,什么恢復?
你還裝,你昨晚不是……?這時我看到學霸室友奇怪地看著我,于是閉了嘴。
昨晚?他皺起眉頭,似乎完全不明白我在說什么。
我正打算私底下問他,可是我一看他的力學書,馬上就覺得不對。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畫滿了筆記。
這家伙是認真的,昨晚經歷那么詭異的事情之后,他今天竟然真地跑去自習去了。
怎么回事?是被那遠超認知的事情嚇傻了,所以打算好好學習嗎?
根本說不通??!兩者有什么關系嗎?
我搞不懂C哥了,但是C哥完全不給我問他的機會。
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醒來都看不到C哥,這家伙和之前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而且他跟我也越來越疏遠了。
那晚之后,他整天忙于自習,去把之前掛科的課程全修滿了。
而我,開始一個人混著日子。
我跟C哥的話都說不上幾句了,唯一讓他感興趣的,是我叫他的外號。
他問我明明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為什么要叫他C哥。
我想起他那晚讓我先跑的樣子,那副樣子和眼前一臉無知問我的C哥重疊在一起,我分辨不出他那表情的真假來。
我們去爬煙囪這件事,你真的不記得了么?
C哥搖搖頭。
我不再說話,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
而且他也不再叫我王八蛋了,他開始稱呼我的全名,每次見到我就客客氣氣地笑,我們之間一切都生分起來。
我不知道這到底這么了。
有時候我回想起來,那天晚上我和C哥到底出現了什么差錯,除了看到了那令人恐慌的巨蛇外,我也不太清楚C哥的變化原因。
難道是因為C哥被那條蛇舔了一口嗎?C哥被蛇舔了一口,完全嚇傻了,所以開始選擇性失憶了嗎?
但這解釋不了為什么C哥從此忽然開始認真讀起書來。
這些疑問我一直沒有搞清楚。
就這樣,我和C哥客客氣氣地,就這么一直持續到了畢業。
C哥大三的時候,就提前修完了學分。在那些我沒見到他的時候,他把一大堆的課程全都補習通過了。
然后他就開始實習去了。
作為物理系的師范生,他跑去期貨公司實習去了,在我們畢業那年,他又進入到證券投資的行業去了。
而我,早已經對此失去了好奇心。
他身上的疑問太多了,可是疑問一天天得不到解答,我漸漸就不再去糾結了。
我最終也成功畢業了,過程很難,費了很大的功夫,但總歸是成功畢業了。
上海沒資本呆下去,我回了家鄉,按照這個專業本來的計劃,成為了一名老師。
在我當老師成功入編的那天夜晚,C哥給我打了電話。
他祝賀了我,不再稱呼我的全名,開始稱呼我為王老師,之后他和我隨便寒暄了幾句,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私底下聯系。
我曾經想過要不要認認真真向C哥問清楚,那天晚上之后,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但是我沒有問,當我畢業之后,我開始釋懷了。
當年那晚的巨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爬的煙囪有這么一條巨蛇,是不是另外一個煙囪也養著這么一條巨蛇?還有,工廠那晚的人到底在煙囪基座的室內干什么……
所有這些早些時候折磨我的問題,我都想再去糾結了。
畢業后時間過得很快,先是畢業5周年,隨后是10周年。
我和C哥坐在同一張飯桌上,看他西裝革履,意氣風發,和其他人聊得融融洽洽。我感覺這一切很不可思議,誰能想到當年被我叫作臭傻逼,許多課業都掛科的人,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畢業以后,有時候我坐在辦公室,幫學生一遍又一遍地改作業,整個人被禁錮在那個位置上的時候,我就會回想起當年大學里吃喝玩樂的模樣,那自由自在的爽快日子,還有和C哥一起整天游蕩的時光。
我很希望有一天,當我再次和C哥在同學會見面的時候,C哥會一下子攬住我的肩膀,臉上不再是那些客套的笑容,而是哈哈一笑,叫我一句:
“喂,王八蛋,你最近過得咋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