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死在七月初七這一日,耳邊伴隨著宮人凌亂的腳步聲。
她們嗚咽驚恐著一聲聲喚著皇上,而那位皇上此刻就躺在我三步遠的地方,七竅流血,早已沒有了氣息。
我是他后宮唯一的女人,也是那個將見血封喉的毒以嘴渡進他嘴里的人。
他可能至死也不相信,我是愛著他的,是這整個大燕唯一愛他的人。
這個故事,得從我十三歲那年說起。
那次我和長姐跟隨母親進宮去看望皇后,如今的皇后是母親的閨中蜜友,雖然后來成了皇后,也總是召母親進宮陪她說說話的。
進宮之前,我隱隱聽到些風聲。
說父親這次出征,收服了一個邊陲小國鮮卑。鮮卑族人皆有一副好容色,是燕國人所沒有的濃眉麗眼。
鮮卑的皇室皆被凱旋而歸的大軍押解回朝,那天滿城的百姓都涌出城外,意欲一睹絕色。父親治軍向來嚴謹,是燕國不敗的神話,所有人都在高呼父親的名號——常勝將軍。
囚車被安置在隊伍中間,足有二十多架,里面的人雖然經過長途跋涉,也并不見蓬頭垢面,可見父親并沒有虐待他們。
翌日整個長安城里開始盛傳鮮卑族人絕色的容貌,尤其是那位清河公主。
我院子里的小廝因為那天剛好出去采買,得以一見這位公主的風華。
“小姐,真好看啊,我這一輩子沒有見過那么好看的人,簡直像個妖怪……”
我對比不以為然,認為人們對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就引以為鬼怪,實則只是因為超出了他的認知。
在我的心里,當然不覺得那清河公主有多么美,因為我見過美人。
陛下的后宮里,鶯鶯燕燕,環肥燕瘦,哪一個不是百里挑一的姿色?
后來民間開始流傳陛下要強納那清河公主為妃時,我才開始動搖并一定要纏著母親帶我進宮去。
我喜歡宮里的皇后姨娘,因為她總是眉眼彎彎地給我好多好吃的,這次卻只看見她一臉愁容。
是了,那個傳說中的美人清河公主日前剛被封為容妃,整整一月陛下再也沒有踏足其它宮殿。
趁她們說話的間隙,偷偷帶著小丫頭知音溜了出來,為了在后宮不被人認出,特意與她互換了衣服。
囑咐她在一處亭子里候著,我繞過來回的宦官宮女,穿過兩進長廊,穿過大片散發著奇香的花木,繞過一池荷塘,踏入塘上的水閣。水閣四檐垂著遮擋日光的竹簾,水閣邊正倚欄斜坐著一位長發美人。
夏日荷塘淡淡風,這人一頭青絲如瀑,只穿著白色的中衣正瞧著荷塘出神。
我看得呆了,不由得連呼吸也放輕了許多,生怕吹出的氣驚著她。
原來這宮里的美人這樣多,難怪蘭娘娘那樣的絕色也不能固寵。
難道她就是陛下新得的美人清河公主?
心下這樣猜測著,我慢慢朝著她靠過去。
那人聽見動靜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我幾眼道:“你是哪個宮里的?”
她說話時微微蹙著眉頭,頭發溫順地垂在胸前,都很恰到好處的好看,就只是這聲音……清冷疏離,略微低沉。
這分明是個少年的聲音……
我結結巴巴:“你……你竟是個男人?”
他眼神一暗,沒有說話,我卻發現亭中的石桌上擺著一副畫,上書《碧海潮生圖》。
我三步并作兩步兩步跳過去待要看個詳細,卻被他反應過來一把搶了過去。
我好奇道:“這是什么?”
他將頭一偏看向遠處的宮墻:“這是大海,你們這些人只能看到眼前的池塘……”
我忽略掉他話語中的輕蔑追問:“海是什么?”
他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壯闊的東西,神色中充滿向往:“這世間所有的水最后都會歸于大海,海是最廣大的水?!?/p>
我恍然大悟,點點頭道:“爹爹說水往低處流,那這海就是在最低的地方了。”
他認真地想了想,像是忘了身邊還有人一樣喃喃:“最低的地方……”
看著他手中畫紙上藍色的水翻起白色的浪,由衷地感嘆道:“這海可真聰明啊,知道守在最低的地方,所以才攢得最大?!?/p>
他目光中閃過一絲驚訝,將手中畫卷抬起,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收了回去:“你不會是他們派來的說客吧?”
我不知所以:“什么說客?”
他盯著我良久,眼中的懷疑漸漸散開抿唇一笑:“算了,哪有你這么憨的說客。”
淡笑化融千處雪,明眸停駐萬星光。
我今日方知,什么是美男子。
于是我便瞬間忘了來這后宮的意圖,屁顛兒地跑過去捏住他的一片雪白衣角說了句:“哥哥你真好看?!?/p>
當初娘親第一次帶我和長姐進宮,我便是如此這般拉住蘭皇后的袖子,附加仰著一張人畜無害的的笑臉討了她歡心。
蘭皇后當即將我拉到懷里捏了捏我的臉后將一碟子玫瑰酥塞到我懷里。
但眼前的少年聽了我的話驀然沉了一張臉,顫抖著伸出一根手指讓我滾。
嘿!我這暴脾氣,就算你長得好看也不能這么不講道理吧?
我雙手一叉腰抬起下巴道:“你這人好沒道理,夸你好看做什么生氣,非要人叫你丑八怪么!”
沒想到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臉低聲道:“我倒是挺羨慕你的?!?/p>
我不解:“羨慕我什么?”
他:“羨慕你長相平平無奇?!?/p>
我:“……”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的薔薇花后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他臉色一變,倏地翻身躍下池塘,我心中一驚就要撲上前想要拉住他,誰知連片衣角也沒有碰到。
片刻后知音來到身前,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水閣好奇道:“小姐剛剛是和誰在說話?夫人讓我來尋你,說宮里不比家里,不可以胡鬧?!?/p>
我看著還在尤自搖動著的荷葉搖了搖頭道:“我是和自己逗悶子呢。”
旋即沿著來時的路走著出去,心下卻生出許多問號來,這人生得這樣好看卻不是清河公主,能在宮里來去自如,到底是誰呢?
剛剛那臨風幾步,足尖輕點荷葉,眨眼就上岸消失在花蔭里,看起來是個很厲害的人。
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回家的馬車上,母親問我怎地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只說是去花園里看荷花就搪塞過去了,心底始終記著那個廊檐下的影子。
后來與長姐又偷偷混跡茶肆聽書,那先生滔滔不絕地正在講書中一個少年郎:除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我正想著這句話要拿小本本記下來,下次見面就要這樣夸。
長姐端起青花茶盞,渾不在意地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沫道:“男子穿黑衣才是列松如翠呢,那些穿著白衣服拿著折扇招搖過市的都是徒有其表而已。”
望著她與有榮焉的樣子,突然想起來我們身邊一年到頭一身黑衣的只有一個人。
我往門口正肅立著的身影那邊看了看:“前日里那個來向姐姐提親的御史家張公子,就是一身黑衣,長姐你……”
“那個草包二世祖也配……”正喝茶的長姐猛地放下手中杯盞,杯里的水都濺了一桌子。
門口的身影耳力極好,聽見動作作勢就要過來,長姐忙伸手制止后探過身子與我咬耳朵:“那個張懷仁吃喝嫖賭屋里里養了一堆妾還敢來我家提親,看我哪天不逮住他暴打一頓!”
“長姐你別激動,年前你才剛剛扔了你的九節鞭說從此以后好好穿裙子再不舞刀弄槍你忘了?”
長姐是爹爹和母親共戍邊關時出生的,從咿呀學語蹣跚學步開始,所見所聞皆是軍中豪情。
在長安城里的女孩子拿布娃娃的時候,她拿的是爹爹親手做的一柄木槍。長到這些女孩子學琴棋書畫的年紀,長姐已經能把一桿貨真價實的紅纓槍舞得虎虎生風。
本以為日子就這樣過去,長姐到了適婚的年齡就為她選一個軍中好漢。
只是后來在母親剛剛懷上我時,陛下一道圣旨將我爹爹舉家召回了長安。
回長安那天,長姐紅著眼睛將一柄擦得雪亮的長槍親手埋在了荒野的一棵紅柳樹下。
母親本就是大家貴族女兒,進了長安,自然就再不能任由姐姐這樣喊打喊殺的性子。一安頓下來立即請了教習嬤嬤從頭開始惡補之前落下的禮儀,可她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本來姐姐學的一直不怎么樣,不知道遭了多少世家小姐的笑話??山憬銖膩聿粣?,反正,她也瞧不上那些鶯鶯燕燕矯揉造作的做派。
轉變發生在姐姐十四歲那年。
那年也沒什么特別的,爹爹出征三載班師回朝,大家早已習慣常勝將軍凱旋而歸,人們都聚在街頭夾道而迎。
我們一早候在門口,卻發現爹爹身邊跟著一個面色陰冷的黑衣少年。
他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看得久了,如臨深淵,我有些怕他。姐姐卻不怕上前去抓住他的袖子,向爹爹要了他做近身侍衛。
那人叫段隨,是父親撿到的戰場遺孤。據說父親發現他時,他正暈倒在尸堆里,氣若游絲手卻鐵鉗般狠狠掐著一個死人的脖子。
再后來段隨就成了白府小姐形影不離的侍衛,姐姐也漸漸收起了她房間里的十八般武器,整日里扮做柔弱的樣子,讓人一看就很有保護欲。
那天她扭扭捏捏來找我借裙子,嚇得我將嘴里的荷葉粥一口全噴在了她臉上。
她也不惱輕輕抹了一把臉,問我她穿著哪個顏色最好看?
爹娘相擁而泣,以為姐姐真的開竅了。而我望著那走在我身邊的姐姐似一朵花兒不勝涼風的嬌羞,又看了看不遠外抱著劍面沉似水的段隨。
不知道爹娘對門當戶對有沒有什么執念。
話說回來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故事落下帷幕,我卻連講的什么都未聽全,就和姐姐一起打道回府。
回府的路上,在姐姐第九十九次四處張望后,我終于忍不住了:“姐姐,你在瞧什么呢?”
姐姐神秘兮兮地低聲道:“刺客。”
“有刺客?!”我驚呼出聲
“小聲點。”姐姐連忙捂住我的嘴,“待會兒會有人從這里跳出來要來殺我們,不過你不要怕,那是我雇的,我們只要害怕地大叫一聲,然后我就會暈過去,然后段隨就只能抱我回去了?!?/p>
聽得我一臉目瞪口呆,她用手肘碰了我一下四處看了一眼,“來了,好好演,也別演砸了。”
這件事最終還是砸了。
我倆還沒來得及大叫一聲暈過去的時候,段隨已經手起刀落解決了沖在前頭的幾人,后面的人一看,這還打什么?趕緊屁滾尿流地撤退了,還邊跑邊喊:“白小姐,這得加錢??!”
段隨將劍上的血跡擦干凈插回劍鞘里向我們走過來,看著呆若木雞的我倆:“他說加錢是什么意思?”
我倆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姐姐福至心靈一步跨到段隨身邊問道:“是?。眶?,加錢什么意思?”
“……”
因為這件事我和姐姐被禁止一個月不許出門,段隨轉頭就將這件事告訴了我爹。
他發了好大的火,罰我和姐姐跪在祠堂不許吃飯。半夜里娘親將飯菜送到祠堂,姐姐卻硬氣地轉頭不吃。
娘親嘆了口氣:“你可知道爹爹為何發怒?”
姐姐梗著脖子:“他不許我喜歡一個侍衛!”
娘親皺了皺眉:“還有這種事?”
合著他們根本就以為姐姐這樣做是貪玩,事實證明我們家并沒有門當戶對這種偶像包袱。
娘親說,父親在朝為官多年,不善鉆研,在朝中樹敵太多。連皇帝都怕功高蓋主將我們召回長安,不過是想對爹爹有所牽制。這些年來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將軍府準備找我們的疏漏,怎么還要自己送上門去?
姐姐睜大了眼睛道:“可那些人不過是一些市井流氓……”
娘娘打斷她的話:“你怎知那些人中沒有混入不懷好意的歹人?”
姐姐張了張嘴沒有說話,我將嘴里的雞腿咽下去,問道:“那個段隨呢?爹爹知道他是什么人嗎?”
姐姐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段隨就是段隨?!?/p>
娘親卻搖了搖頭,看著案幾上跳動的燭火道:“不知道,你爹爹派人查了很久,都沒有查到他的來歷。也許真像他說他的親族都在戰爭中亡故了。”
我明白娘親眼中的擔憂,她也在害怕。
一個怎么努力都無法看清的人,他的背后藏著大片迷霧,永遠不知道那片霧伸出的是什么,這讓人很不安。
可姐姐就是義無反顧地一頭撲上去,她說歡喜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怎么會不需要理由呢?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誰,那你思念的那個人終究只是一個泡影而已。
姐姐說,我不懂。
她的眼睛里漾著三月春波,上面飄揚著朵朵桃花。于是空氣里戀愛的酸臭味越來越濃,而段隨,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
將軍府里之前乍乍乎乎的大小姐如今整日呆在房里學著繡花,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繡的是鴛鴦還是鴨子。
而二小姐對外是個知書達理溫順謙恭的閨秀,對內么……對內是個大夫。
據說我小時候就對滿院子的花草展現出了極大的興趣,爹娘一致以為我長大了會做個花匠。
直到5歲那年,我開始識字,在父親書房中翻到一本《神農百草經》,將上面的草藥與花園中的花草一一對應。對于找不到的,一定要爹爹帶我上山去找,爹爹只能讓人將山中草藥移植到我的小院里。
久而久之,我的院子里裝不下,便將整個將軍府的花園都種滿了藥草。好在許多草藥都非常美麗,經過娘親的搭配別有一番景致。府里大到傷寒小到一只麻雀傷了翅膀,下面的人都會來找我。我最大的遺憾是不能跟隨父親去做個軍醫,也好去見識一下姐姐口中的黃沙大漠。
再次進宮時已經是盛夏,皇后娘娘宮里有許多冰鎮著的荔枝,我與姐姐一人一盤抱著吃得不亦樂乎。
而我親眼看到姐姐將半碟子冰涼的荔枝倒進了袖子,也不知道那段隨喜不喜歡這樣甜甜的東西。
午膳之后,姨娘留我們在宮里小憩。現下外頭火辣辣的日頭烤著,姨娘的未央宮里卻放著好大幾塊冰,宮女拿著扇子將冰塊的涼風扇起來,真的很愜意。于是不一會兒連我的小丫鬟喜鵲都撐著腦袋打起了瞌睡。
我心里一直惦記著那個匆匆一面的白衣少年,趁他們睡著之后就偷偷輕手輕腳溜了出去。
果然又在那個亭子里發現了他,只是此時他身著天青色長衫,頭發也由一條白色發帶攏在腦后。
此刻他正背對著我,在調試一臺琴。
很久之后,我都記得那個一年中最熱的大暑天,荷塘上立著蓮蓬,盛夏的光白而耀眼,卻始終沒有遮擋住那個少年身上所散發出的熠熠輝光。
一曲《風入松》自琴弦中飄出,恍惚間,我竟如置身于萬頃林海,風自很遠的地方吹過來。帶著花的清香,帶著萬物的清新。
松風慢,遠山橫,寫著松針斷續聲。
一曲終了,琴聲遠去之余,只余一亭荷香。“這曲《風入松》又名《銷夏》送給姑娘,以謝姑娘當日未曾對人說起我的行蹤?!彼酒鹕韥頋M含笑意地看著我說。
“你知道我今日會來?”我訝然道,這人也太神通廣大了些。
“非也,我日日在這里,只不過今日才算遇到了姑娘?!彼久级嗽?,“姑娘這身打扮倒是與上次不同?!?/p>
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桃紅紗裙,今日來得匆忙,并沒有換成宮女服侍。正想著該怎樣解釋自己的身份,他看見我的局促,了然一笑道:“不方便說,就不必說了。”
我很感激他的善解人意,一時又不知道如何感激,措手之間摸到袖子里兩個硬硬的東西,于是將它拿出來獻寶似的捧到他跟前:“吃荔枝嗎?很甜的。”
他伸出兩根手指,從我手中拈出一顆來:“你喜歡吃這個?”
我猛地點頭:“是的,集市上沒有賣,只有宮里才有?!?/p>
我這才發現他手腕上有一道明顯的淤青,像是被繩子勒出來的傷。
他見我注意到他的傷口,黯然垂下了眼睛不動聲色地用袖子掩住了。
我知道不應該追問這個傷痕的由來,可又……后來想起來,我那應該算是醫者仁心。
就像是一個優秀的繡娘見到壞了的銹品,一個吃慣了甜豆腐腦的人見人吃豆腐腦要放辣椒油,雖然明顯與他無礙,總是想要管上一管的。
我也想要管上一管,那么好看一雙手腕,不能叫他憑白落了傷痕。
于是立即轉頭出了亭子,我記得剛剛來的路上看見路邊種了一大片金盞花。
這種花捻碎了放在傷口上,對療愈傷疤有奇效,我試過很多次,是非常好用的草藥。
當我把一小坨混合著不明液體的花汁子敷在他手腕上時,分神去看他的臉,發現他的表情果然有些一言難盡。
他剛想開口我就截住他的話說道:“你是不是想問這是什么?醫者不拘小節,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p>
開什么玩笑,我當然不能讓他知道抹在他身上這些東西里有口水。
誠然,一個女孩子不能做向人吐口水的事情,我三歲以后就知道不能這么干了??墒浅藢⒔鸨K花放在口中嚼以外,我想不到更快更好的辦法將它們弄碎了,只好委屈一下他。
好在他的好奇心有,但不是很多,只是安靜地看著我將花汁涂抹均勻,才開口道:“你懂醫術?”
“會用一點草藥,不瞞你說,我的畢生夢想是做一名神秘的神醫?!钡掖蟾怕手荒芗抟粋€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醫醫小兔子,想到這兒莫名有些傷感。
“是么?我曾經還想做一名畫師來著?!彼匦伦?,用那只沒有敷藥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琴弦。
“咦?是畫畫么?我還以為你想做琴師呢,你的琴彈得這樣好。”我由衷地夸贊道。
“那你應該聽聽我阿姐的琴音,那才是舉世無雙的一雙妙手。”他抬眼望著一塘青荷,眼睛里氤氳著霧雨嵐嵐。
說得我好想聽怎么辦?
“可她,再也不會彈琴了?!?/p>
琴音錚地一聲響,似泠然玉碎,我詫異地抬頭看他。
琴上落下一滴寶石似的血,他的手指依舊停留著撥弦的動作,眼中殊無笑意。
這樣的他與剛才全然不同,像是周身突然升起一層寒霧,叫人看了就會生出退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看我,眼中的寒意已然消失,冰雪初融如沐春風的笑又回到了那張好看的臉上。
我一時有些恍惚,以為剛才那一瞬如置寒冬是幻境,竟分不出哪個才是我平日所見的人。
“今日你出來得夠久了,快回去吧?!钡任一剡^神來,他已經狀若無事將琴上的血液拭去。
“你說不愿意讓人知曉你的行蹤,又怎地今日在這里彈琴?”臨走前我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當日不愿意是怕麻煩,如今又覺得無所謂了。人是善變的,以后不要問那么多為什么,不是每一次都有答案的?!彼珠_始彈琴,這一次是一支我沒聽過的曲子,話也是我聽不懂的句子。
就這樣我又一次懷著疑問回到了未央宮,見到已經在梳頭的長姐時,才想起來沒有問他的名字。
罷了,下次再問吧。
只可惜我再沒等到下次,后來很多次我再去到那個亭子,等到荷塘里的葉子都開始枯敗了也再沒看到他的影子。
那時候百姓都在講什么“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的故事,可惜爹爹再不許我和長姐去街市。
我只是執著地一次次去找他,又一次次失望。難道他覺得我朝他吐口水不是個好姑娘,所以就不愿意再見我了?
可這?沒人告訴我應該隨身帶一副石碾子啊。
就在第十次去御花園水閣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個之前想要見的人,只是后來被美色牽絆住竟然把這件事給忘了個干凈。
她盛裝立在花叢中,迤邐的裙擺自身后展開。就是這樣靜靜地立在那里,就已將滿園的盛放牡丹襯得黯然失色。
是了,這才是那個名動天下的清河公主。
她沖我粲然一笑,我便有些失魂落魄的挪了過去,連一句拿手的娘娘你真好看都沒說得出口。
這樣的美人,這樣的清河公主,作為一個男人,陛下他能把持得住才怪。
自恃見過世面的我再一次被震驚到無以復加。
她臉上的笑意更盛,像千萬朵春花同時綻放:“你就是白將軍家的小女兒吧。”
我乖得像一只兔子:“是,民女白玉簪?!?/p>
她點點頭:“果然是人如其名?!?/p>
雖然我很想追問一句怎么個人如其名,被美人夸一夸是非常受用的事,一抬頭看到她身邊那個一臉兇相的老嬤嬤又立即低下了頭。
這老嬤嬤手里沒有個十來條人命我都不信,還是不要造次好了。
容妃笑著將我拉起來,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地閃著微光。
于是我又呆住了,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那句:“娘娘你真好看?!?/p>
她聽后果然開心,點點我的額頭道:“我娘家有個小妹妹,也是姑娘這樣的年紀,撒起嬌來也是這樣討人喜歡的。”
容妃的妹妹,豈不也是慕容一族的公主?
身后響起男子爽朗的笑聲:“愛妃原來在這里,叫朕好找啊!”
清河公主也就是現在的容妃娘娘頃刻間收了笑臉,換上半分真心半分矜貴的神態朝我身后福了福。
來的人是當今陛下苻堅,這宮里也就只有他一個人敢如此大笑。我膝蓋一軟,像個鵪鶉一樣和容妃身邊的宮女宦官一起跪了一地。
一抹明黃的衣角自我旁邊走過,帶起一股清淡的龍涎香,之后就聽到腳步聲越來越遠,跪在前方的宮女們也起身跟著走了。
我站起來揉揉膝蓋,一言不合就要下跪,果然是伴君如伴虎,看來長得漂亮被皇上看上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天的亭子里依舊沒有人,我懨懨地往回走,并不知道為什么這樣想要見到他,以及見到他要說什么做什么,就只是想要再見一見而已。
可他為什么就不見了呢?
他說這世間的許多事本來不必問為什么,有時候問了也沒有答案。
譬如他叫什么名字,家中可有父母?是宮里的什么人,又怎么會突然消失了蹤跡?
之前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問,我真是蠢,為什么就次次都忘記呢?
好多次我都想抓住一個宮女問問宮里有沒有一個彈琴好聽長得也好看功夫還不錯的少年,卻總是開不了口。
非是我矜持于男女大防,而是我怕給他帶來麻煩。
萬一他并不想讓人知道我兩相識呢?兩次去他身邊都沒什么人,應該是并不喜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見什么人吧。
這樣想著,那天晚上很晚了我都沒有睡著。
直到月亮已經掛到窗口那株合歡樹上,被在月里搖晃的枝葉漸漸晃出了一點睡意,才迷迷糊糊地要合上眼睛。
可那樹影子怎么搖啊搖搖出的人影呢?難不成是我每日施肥澆灌過于用心養出了什么精怪來?
之前聽說書先生講過一個姑娘精心侍養了一株牡丹花,久而久之那花有了靈性幻化出一個男子來,一到夜里就入夢與姑娘幽會……
我一時有些緊張,睡意全無,只盯著那個人影攥著被角不敢動,暗暗猜測這個花精是男是女,要是他要向我以身相許我該怎么辦?
半晌那人影竟一躍而下,雙手抓住窗欞靈巧地翻進了屋子。
借著月光,我看清了這張朦朧的臉,第一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竟帶了些遍尋不得的委屈:“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
來人正是那個我日日想著的少年,可憐我竟連他的名字也不曉得。
所以一消失,竟茫茫然不知所措,其實他根本沒有義務要告訴我他的去處,我只是有些,情難自制。
他在我床沿坐下,眼中帶著淺淺笑意:“聽說你在找我?”
我將頭埋進被子不肯說話,心底卻酸澀成一片。
他的聲音隔著被子傳來,有什么東西被輕輕放在一側:“那天你說喜歡吃荔枝,我便多帶了些來,不過這個不能貪多,此刻剛剛入秋,容易上火?!?/p>
我從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你不會以為我想見你是想吃這個吧?”
他收起笑容低頭看我:“將軍府的二小姐,是想要找我做什么呢?”
我拉下被子道:“你怪我隱藏身份?”
沒想到他卻搖了搖頭:“我對你也非全無保留,怎么會要求你對我如此?!?/p>
他不知道,其實我愿意的,愿意什么都告訴他。不過這句話卻沒有說出口,只是悶悶地問:“那你來找我不會就只是為了送一包果子吧。”
他轉頭看向窗外,漆黑的眸子隱藏在夜色里看不真切:“我就要走了,今日,是來向你告別的?!?/p>
胸膛里猛地一跳,我坐起來拽住他的袖子:“去哪里?去多久?還會回來嗎?”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拉著他的手,我被他的目光灼得渾身一顫,立即將手收了回來吶吶道:“還會回來的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轉身從包里掏出一顆荔枝剝好皮遞到我唇邊。
我木木地張口任由他將涼涼的果肉放進嘴里,才聽見他的聲音:“我已經最低處待得夠久了,要去積攢更多的水。你會在長安等我嗎?”
我想起初見時水閣上的《碧海潮生圖》,想他或許要去邊關參軍又或是別的什么法子,總之就是想要做大做強么。
不過就是現在,我也是喜歡他的。
所以認真想了想,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大概是被我認真的樣子逗到,他笑了一聲伸手勾了一下我的鼻子:“那我就一定會回來?!?/p>
我想我一定是紅了臉,不然他為什么眼里的笑意漾得如此分明。
我被他嘲笑的眼光激怒正待發作,卻倏忽夜風起,吹送來窗外合歡的清香。
一時屋子里寂靜無聲,片刻后他起身立在窗前問道:“你喜歡合歡?”
我也跟著站在他身邊,離得這樣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一種特殊的香味。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了那日的琴音,覺得這樣冷淡雋永的松香非他所不能有。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總是別時情,哪待分別語?!币皇自娮源街杏朴迫伙h出來,待回過神時才想起來這首詩中意境恰合今日別離,未免太過露骨。
果然他目光掃過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白小姐生就這般……”他頓了頓,“善于言辭么?”
我有些惱怒:“對!我就是慣會說這些的!和吃飯一樣自然,輕浮得很!”
其實我知道,這些話非但不能說,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深夜里,在閨房里對一個男人說,被人知曉簡直可以到了人人唾棄的地步。
但不知為什么,被他這樣一激,卻有著失了理智。
他神色一怔,聲音帶了柔柔笑意,斟酌道:非是不能說,你這樣說,我很高興。只是這樣的話,再不許對旁人說了?!?/p>
我被他神色中的認真打動,卻腦袋一偏:“你管我。”
他眼里噙著笑:“好簪兒,你若是乖乖聽話,待我回來送你一副丹青如何?”
他突然親昵地叫我簪兒,讓我有些如在云端,一顆心上上下下不知道怎樣才好,偷偷看他,卻正對上他一雙糅合了月色和花影的眸子。
這樣的月色,這樣的花香,這樣溫柔的人,讓我怎么能夠不意亂情迷。
我有些委屈,這是話本子里經常有的事,可見不是空穴來風:“要是你被別的女孩子纏住不回來了怎么辦?”
他輕笑一聲,用手將我快要低到地上去的下巴抬起來:“好簪兒,對自己有信心些,斷不會發生這樣的事?!?/p>
我撅起嘴:“可你說我平平無奇?!?/p>
他的額頭輕輕抵住我的:“是我不好,是我胡說,簪兒分明是這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p>
我嘆了口氣:“那你可要早些回來。”要在我沒有嫁人的時候回來啊!
那天他等我睡著才離開,迷迷糊糊間我問他:“你的名字呢?總不能讓我連名字也不知道吧?”
他的聲音好久之后才響起來:“鳳皇,這是我的小字?!?/p>
于是我便安然睡去,再睜眼已經是天光大亮,望著窗外掛著朝露的合歡花,我甚至有些懷疑昨天晚上的一切是否真是花精入夢,幻化成我想要的樣子。
一轉眼看到桌子上擺好的果盤,才知道并非黃粱一夢。
鳳皇鳳皇,果真只有他才配得上這樣的字。
那年我十三歲,一夜之間有了心心念念的郎君,日日看著窗前花開花落,那以后再也不跟母親一起進宮。
那些燕囀鶯啼 ,宮墻高聳似乎一瞬間都失去了本來的趣味,我開始特意制造長姐與段隨獨處的機會。
畢竟身份不明的人并不代表都是壞人,他們有些未盡之事不用如此坦白,也依舊不耽誤談戀愛啊。
在這樣的攻勢下,饒是廚房的李大娘都開始用慈愛的眼光看段隨了,這個木頭依舊不動分毫。
長姐頗為神傷,夜里偷偷帶了我繞過護衛,特別是避開段隨去酒樓買醉。
我不懂傷心的時候不能唱唱歌跳跳舞嗎?為什么非得喝酒?
長姐磨了磨后槽牙:“你故意的是吧?”
我這才想起來前日里學琴的時候,長姐將一曲漁舟唱晚彈得堪比鬼哭狼嚎,鬼聽了都得避讓三分。
而這時候與爹爹外出的段隨突然回來出現在琴房門口,姐姐信誓旦旦地說她在段隨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發現了大寫的嘲笑。
而我看來,那張臉是沒有不同的。
吃飯練武統統都是一個表情,我甚至懷疑他如廁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一張臉,便秘的時候……也不知道高手會不會便秘。
將這個想法告知長姐的時候她瞪大了眼睛,我趕緊打哈哈原來我現在已經如此放縱了么。
沒想到后者一臉茅塞頓開大有興味地湊過來與我分析:“段隨至今都沒有對我情根深種,就是因為我對他了解關心太少了,我竟然從來沒有想到過他的腸道健康問題?!?/p>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不會吧!”
她煞有介事地堅定地點點頭:“我馬上就去找張大娘教我做菜?!?/p>
我松了口氣:“幸好……”
長姐看我一臉放松驚奇道:“你剛剛以為我要做什么?”
我慌忙擺擺手道:“我什么都沒以為,長姐你的想法非常好,快去快去?!?/p>
看著長姐一步三跳地跳了一半,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放緩了步子消失在路口,我撫了撫胸口。
我剛才竟然以為她想去偷窺段隨如廁,要可萬萬不能讓她知道她有這么個離經叛道的妹妹。
后來當姐姐將一盤子看起來還不錯的紅燒獅子頭放在段隨面前時,段隨只是冷眼瞧著那盤菜沒有動。
姐姐一時氣盛,將手中炸丸子燙出來的水泡藏著大聲道:“你不至于懷疑我投毒害你吧!”
段隨手中的筷子噠一聲放在桌子上,聲音沒什么起伏:“不敢,小姐還是做回自己吧。是段隨無福消受?!?/p>
姐姐情急:“可你知道我從來不愿你當我做什么小姐,我只愿……”
段隨卻倏地站起來帶得椅子一聲脆響,姐姐一時被怔住,呆呆地看著他。
“小姐如何想,我就要如何做么?”他一雙深潭結了寒冰,“還請小姐自重。”
說罷便繞過門口一堆準備看歡喜大結局的我們徑自走了。
姐姐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站在原地沒有動。
張大娘本來對自己教的徒弟很滿意,認為這道菜作為誘餌沒有什么獵物是拿不下的,誰知這個獵物竟然連嘗也沒有嘗一口。
一時間大家面面相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將大家都支走了,關上門坐在段隨坐過的位子上看著還冒著熱氣的獅子頭。
張大娘的自信也不是毫無根據,這道菜光從色香上來說就很誘人,可惜遇到的是段隨。
我斟酌道:“長姐,要不咱們別喜歡她了吧。”
長姐的目光終于有了焦距望著我:“我也對自己說過這種話,可是……”
她欲言又止,我嘆了口氣:“你喜歡他沒有錯,他不喜歡你也沒有錯,這種事本來就是如此?!?/p>
這句話后,直到天黑,她才拉著我說要偷偷溜出去以酒澆愁。
在喝了一壇子桂花釀后,姐姐紅著眼睛表示要再接再厲,我無話可說,只有祝她幸福。
沒想到在姐姐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的第二天,段隨就自府上消失了。
不告而別,連爹爹都不知情。
我們的侍衛換了新的人,那以后整個將軍府里再也沒有人談起過這個名字,姐姐也像是忘了那段日子一樣依舊在院子里練著她的劍,偶爾跟著娘親去宮里一趟。
只有兩年后圣旨為常勝將軍嫡長女和太子苻昭賜婚的圣旨下來那天晚上,姐姐一個人在段隨曾經住的屋子里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竟也開始神色自若地備嫁了,果然這世間的改變都沒有為什么,因為這背后的緣由,實在讓人不忍心去問。
眼看姐姐與太子的婚事將近,平陽卻突然起了戰事。
那平陽太守暗自積蓄力量,最后打著鮮卑皇族的旗號起來要光復鮮卑朝廷。
鮮卑一族皆復姓慕容,平陽太守便是鮮卑五皇子慕容沖,爹爹領命前去平反。
大軍自長安出征那日是個陰天,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里不肯出來。誓師時漫漫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我和姐姐一左一右扶著娘親目送著大軍消失在遠遠的浮云里。
長安城里并沒有因為戰事有絲毫的慌張,街市依舊開著,人人臉上都是稀松平常的笑意。
因為爹爹出征,娘親整日在佛堂為爹爹祈福,自然就沒有人來管我和姐姐,于是我們就又能出門去茶肆里聽聽書。
意外的是這里卻有一些關于戰爭的事,我們進去的時候臺上的老先生正講到“一雌一雄入紫宮”。
我聽到這幾個字,凝神看向臺上說書人。
“那慕容沖本就生得天姿國色,比起清河公主來毫不遜色,真是好一副龍陽之姿。國君大手一揮將姐弟倆雙雙收入后宮,起初那慕容沖寧死不從,以絕食相抗,本來已經快要氣絕卻又不知怎地想通了。這就是一雌一雄入紫宮了。”
趁著說書人喝水的間隙,長姐輕聲蹙眉道:“再想不到陛下竟是個斷袖?!?/p>
我想了想:“清河公主我見過,若是她的弟弟,定然是美得不辨雌雄的。只是可嘆這慕容沖,一國皇子最后居然淪為禁臠,不反才是奇了?!?/p>
長姐點點頭道:“不錯,忍常人不能忍,方能成常人不能成之事。簪兒,爹爹出征多久了?”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眼前這些天子腳下的平民百姓,不懼戰事,只是因為燕國有常勝將軍護著。
在他們眼里,爹爹已然是神的存在,神怎么會敗。
但我們卻清楚,爹爹雖然有百戰百勝的名聲,也有馳騁沙場一生的滿身傷痛,他也是血肉之軀,有人的情感,會流血,甚至……
我不敢想,作為燕國的子民,作為常勝將軍的女兒,只有日夜祈禱爹爹早日歸來,繼續延續常勝將軍的名號。
臺上說書人還在繼續,正講到陛下不知何故在慕容沖的寢殿邊遍植鳳尾竹,是宮中一盛景。后來朝中人力諫慕容沖此人留在宮中于陛下威名有損,后來皇上抵不過重重壓力將他放至平陽做太守,這才三年不到,就積蓄力量反了,可見此人乃是深不可測且用兵奇詭……
我和長姐卻再也聽不下去了,匆匆逃出了茶肆回府。
前方戰報頻頻傳來,一開始還勝負參半,直到兩個月后,八百里加急戰報在黃昏中自城門沖進來,馬上的人風塵仆仆,馬身也蒙了一層泥沙。
馬匹暫時沖散了街上熙攘的人群,人們指著絕塵而去的軍士談論了幾句之后又散開了,像是平靜的湖面劃過一只飛雁,激起一些漣漪片刻后又重歸安靜。
而皇宮大內里皇上正捧著手中的戰報臉色陰沉,片刻后急召所有文武大臣上朝議事。
大軍已經被逼至鄭西,鄭西乃燕國要塞,其后便是一馬平川的中原大地,若是鄭西失守,整個燕國再無關塞,都會成為鮮卑人的囊中之物。
那天起長安城開始宵禁,雖然戰敗的消息已經被嚴厲封鎖,還是有人將前幾天入城的戰報與如今城中風聲鶴唳的境況聯系起來。
有人嗅出了危機的味道,這個消息在城中越穿越廣,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場戰爭打得太久了,前線糧草告急,戰報跑死了幾匹戰馬傳回長安城已是七天之后,這七天的任何一天鄭西要塞都有可能會被攻破。
緊急籌備的十萬石糧草還沒來得及出城就被付之一炬,此刻正是青黃交接,朝廷一邊向民眾征糧一邊查找兇手。
焦頭爛額的三天后,守糧的官員死了好幾個,糧也沒有征齊。
這三天娘親一刻也未曾合眼,將家中家產盡數變賣對于幾萬大軍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而這時候,前線也與朝廷斷了聯絡。
最后一次軍報是催糧草的,有人說鄭西被鮮卑人攻克了,還有人盼望將軍出奇兵最后取回慕容沖首級。
最后被運回來的卻是常勝將軍蓋著白布的靈柩……
常勝將軍白常守著鄭西拒不投降,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戰至一兵一卒,最后死于萬箭穿心。
死后其軀體拄著一把浴血的銀槍屹立不倒,令鮮卑士兵久久不敢上前。
最終還是慕容沖感念將軍英武,親自上前,拔出將軍身體殘箭,為將軍收殮送至城外。
那日滿城百姓傾城而出,長長的隊伍一直延伸到幾里地外,將軍的靈柩出現在天際最后慢慢擴大成幾把靈幡和冰冷的棺材時,他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亡國的恐懼。
一時間哭聲震天,哀鴻遍野,人們不光是哭將軍,也哭他們自己,哭這個即將亡敗的國。
那天我和姐姐扶著娘親,她強撐著一口氣,直到看了一眼靈柩中緊閉雙眼的爹爹才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我心中大慟潸然淚下,強忍著不肯哭出聲,娘親曾囑咐過我們在外就是將軍府的威嚴,爹爹是為國盡忠,我們雖則身為女兒身,也當有風骨,不可隨意向人示弱。
可那個此刻躺在木頭箱子里一動不動的是我爹爹啊,那個出征前還摸著姐姐的嫁衣,說等他回來要看她的女兒穿上嫁衣嫁給這個王朝最尊貴的人,此戰于家于國,他都必勝。
可爹爹忘了,他并不是算無遺策永不會敗的戰神,也許他沒有忘,只是不能向他背后需要他頑強的羽翼來保護的人示弱。
他只有表現出必勝的決心!
而如今他千瘡百孔了無生息地躺在這里,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才幡然醒悟,原來燕國的保護神不過是一個以凡人之軀守護了他們二十余載。
七天后是爹爹出殯的日子,雪白的冥紙遮天蔽日,像一場洋洋灑灑的大雪。
葬禮之后,娘親就病倒了。
鮮卑留了半月給爹爹舉報葬禮,一同被送回來的還有鮮卑人的勸降書,他們要皇帝縛手就擒,免讓蒼生生靈涂炭。
燕國皇帝自開國以來不過二代,自然不肯就此亡國,于是點了太子苻暉迎戰鮮卑,奪回鄭西。
此為孤注一擲,天下的人都在等著看這場力量懸殊的戰爭。
出征那日兩鬢斑白的皇帝站在城墻上,城下是整個燕國最后的國力,太子苻暉一身白色鎧甲襯得英武無比。
而太子身旁紅色盔甲騎著黑馬略微瘦小的,是未成婚的太子妃,我的姐姐。
昨天夜里她將塵封已久的紅纓槍擦得雪亮,趁著月色來到我的床前。
我沒睡,也許整個大燕國的子民都沒有睡。
她的身子被鎧甲很好地包裹,那是爹爹送給她的十八歲生辰禮,如今,倒真是派上用場了。
她站得和她的紅纓槍一樣直:“簪兒,好好替我護著母親?!?/p>
我將拳頭咬在嘴里,強忍著沒有出聲。我知道不必勸,也根本不用勸,姐姐自小在沙場養出的性子,決定的就一定會去做,干脆利落,如同她的槍一樣。
“如果你見到他,替我跟他說一聲。白玉棠此生只心悅過他一個人,從此相思附骨不能忘,若非戰事,他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p>
語罷推門就要走,我心中一痛失聲喊道:“姐姐!”
長姐回頭看著我,下個月就是她十八歲的生辰了,如海棠花一般明艷的臉在月色下泛著清冷的微光。
我由心底生出一股悲涼恐懼:“我等你回來過生辰?。 ?/p>
長姐臉上漾出快樂的笑來:“好。”
她提槍坐在馬上,神色肅穆,絲毫不見昨夜的小女兒情態,儼然像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女將軍。
可不論是太子還是太子妃,他們都未曾上過戰場,這一點大家心里都明白,皇帝心中更明白。
只是此刻大家都望著他們的儲君,幻想著他能為他們換來又一世的盛世太平。
當厄運來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期待著一個奇跡。
于是太子和太子妃成了新的救世主。
這世間,為什么要有紛紛擾擾無休無止的戰爭呢?
太子的軍隊剛剛啟程,那邊慕容沖的軍隊就自鄭西城中向內地挺進。
長安出動的軍隊是由御林軍和府中親兵組成,缺少實戰經驗,一陣短兵相接就讓許多士兵心生退意。
太子妃一路殺進重圍,意欲直接取慕容沖首級,卻被慕容沖一劍斬于馬下。
頃刻間就被奔騰的馬蹄踏進了滿地黃沙,鮮卑一鼓作氣追上已經全線崩潰的燕君,將太子的首級遞到燕國皇帝手中時不過才半月之久。
這一場戰爭像是個笑話,卻斷送了燕國的儲君與我的姐姐。
兵臨城下那日我偷偷扮做士兵爬上城墻,手中擒著冰冷的槍桿,城下十萬兵眾黑壓壓看不到頭。
我想看看那個慕容沖,就算殺不了他,我也想要看看這個人。
皇上也站在城頭上,他的身邊站著清河公主,我只能看到她的衣裙被風吹得揚起又落下,那樣鮮艷的顏色,卻不是大燕的服飾。
皇上被風刮得破碎的聲音傳來“慕容沖,我待你不薄,待你姐弟不薄,你怎敢反我!”
城墻之上,苻堅手里的長劍直指容妃,而昔日風華萬千的一張臉被亂發遮掩,那種殘破壯烈的美依舊讓人移不開眼睛。
耳中只聞旗幟被風拉扯時的「噼啪」聲,卻有一道聲音清晰地響起:“做羊久了,也想要試試做狼的滋味,陛下不若打開城門,既說待我們姐弟不薄,往后更當百倍奉還?!?/p>
我握著槍戟的手一抖,牢牢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疾風突然改了風向,鮮卑巨大的軍旗被吹往另一個方向,露出那大軍最前方的黑色馬匹,隔著十丈城墻,我甚至看清那馬匹上的人。
鳳皇。
那個伏在夏日荷風里小憩的白衣少年,那個為我撫琴的鳳皇,那個站在合歡樹下讓我等他的人,此刻正昂首冷眼看著城墻上幾進崩潰的苻堅。
我突然覺得一陣眩暈,往事如同一盞旋轉不休的走馬燈一幕幕展開,恍惚間,一個可怕的事實將那些記憶撕得支離破碎。
是了,他就是慕容沖,鮮卑族的五皇子,清河公主的弟弟,也是被陛下囚禁在后宮的鳳皇。
鳳凰鳳凰止阿房,傳說中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子實不食,就是因為想要留下他當初苻堅才會在宮中遍植梧桐和鳳尾竹。
混亂的視線里,我看到立在苻堅身邊的人影突然往前一步跨進了虛空里,頓時像一只中箭的大鳥般筆直墜了下去。
幾乎在清河公主踏出那一步的同一時間,一匹黑色的馬也霎時沖了出去。
我覺得自己像一片風里的葉子,被風裹挾著不知身在何處,仿佛眼前的都是一場幻境。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
幾天來壓抑著的悲傷痛苦潮水般襲來,失去意識之前,我感覺自己倒在了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里,之后,便是無窮無盡的夢魘。
夢里我一會兒看到爹爹帶著大軍出征,我在后面聲嘶力竭地喊著要他不要走,可是喊著喊著我就發不出聲音了,好在爹爹終于停了下來。我滿心歡喜地追上去,近了,更近了,我一把抱住穿著盔甲的爹爹,卻在手心感受到黏膩的鮮血,然后我就看到了爹爹萬箭穿心的身體……
一會兒是姐姐向我告別的那個深夜,她像那天一樣和我說著話,我想要爬起來告訴她不要去,沒有用的,沒有用的,可是我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姐姐越走越遠,被一個騎著黑馬的身影當胸一刀砍倒,隨后被馬蹄踏成飛灰。
最后我看到荷風亭里的白衣少年,我跑過去想要抓住他,卻發現他的手腳都被好粗的鐐銬鎖住,鮮血淋漓臉色蒼白地看著我,他抓住我的手只是看著我。我想要逃,卻怎么也掙脫不掉……
將這些夢境反反復復做了好多遍,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后了。
兩天時間可以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苻堅投降,鮮卑人入城,將軍府夫人與次女自焚與將軍府中;清河公主大喪后,慕容沖將前朝國君苻堅行車裂之邢,放縱手下兵士屠城。
燕囀鶯啼,院邸高聳的長安城一時間哀鴻遍野滿是焦土。
娘親說,社稷死,君王死。爹爹為大燕戎馬一生以致馬革裹尸,就是為了保住一個國家的氣節。若陛下投降,她是萬萬不能奉慕容氏為新主的。
從亡國初現端倪開始,就注定了這樣的結局。
至于我,將軍府二小姐白玉簪,現在也不過是個被證實死了的人。
娘親如此大費周章,是要我活著做什么呢?
其實,我本該與他們一起死的。
可是段隨告訴我,娘親要他保住我,要我改名換姓地活著。
是的,段隨。
那個不喜歡說話武藝高強的侍衛段隨,那個三年前消失了的段隨,那個如今已經是鮮卑新朝勛貴的段隨。
他作為鮮卑人的細作潛伏將軍府多年,到最后我們都只是以為他的消失是因為不堪情感的重負。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他,這世上的人都有那么多面具,實在是很難叫人看透。
何況是我這樣蠢的人,還有一個人,她也不夠聰明,她是我的姐姐,白玉棠。
她死在戰場上時還沒有十八歲,她心中的家國天下,兒女情長,都一起被踏在泥土里,尸骨無存。
而我,而我……
慕容沖實在不適合做皇帝,政令朝發夕改,不喜歡的大臣就直接罷免或者殺掉,最近開始讓人在長安培育荔枝樹,失敗一次就要有許多人掉人頭。
沒有人敢提醒他之所以每年千里迢迢自嶺南運送荔枝,就是因為長安城氣候并不適宜荔枝果樹生長。
因為上一個這么說的人,如今墳頭青草都已經三尺高了。
那天許多年未見的段隨踏著月光進我的院子的時候,我正在對月飲酒,他看著光禿禿的花圃道:“現在正是合歡盛放的季節,我記得你很喜歡合歡的?!?/p>
我將手杯中最后一滴酒飲盡,容色淡淡:“曾經有人告訴我,什么都是會變的,實在不必問緣由。”
他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半晌一撩衣擺與我對坐:“這些年我不來找你,你也不來找我,待在這小院里一步也不出去,倒耐得住寂寞?!彼D了頓,“你沒什么要問我的么?”
我垂頭又往杯中酙了酒,執起酒杯輕笑兩聲道:“從前有個女孩子,一心一意愛著一個人,可惜那個人后來不見了蹤跡,她怎么也找不到他。她臨死之前也是想要再見見他的,她有許多話想要同他說。”我將手中酒一飲而盡,“可惜,再也不能了?!?/p>
段隨身子驀然一僵,我沒有放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沉痛,卻也分不清是愧疚還是愛意。
可這些,著實已經無用。
今夜的話,已經說得太多了。
指間的杯子噠地一聲放在桌上,冷眼看著他:“你說要我活著,會幫我報仇。如今你來找我,是時機到了吧?!?br>
段隨說的時機來自于慕容沖登基后第一次選秀,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篤信我一定會被選中。
七月初七,神話中牛郎織女相會,各地官員皆選送了女子入宮面圣。
入宮那天他為我準備的衣服是一襲桃紅宮裝,頭發半披半束簡單挽在腦后,只在發間插了兩朵嫣紅的合歡花做點綴。
看著鏡中的自己,恍惚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我也是這樣只身一人闖入了一塘清夢。
如今想來,真是恍如隔世。
隔著朝代的興替,隔著幾百個日夜的夢魘,如今白玉簪已死,活著的是宰甫大人段隨自民間搜羅來的才女晚意。
飄蕩楊花春意晚,黃鸝飛過水東西。
可惜,春來遲,鳥兒不再,一切都已經不復曾經了。
我進入大殿,跟著一同入宮的才女們一起跪在地上,想著別后多年相見,此時他又會是如何模樣。
忍不住微微抬頭,他坐在大殿的陰影里,穿著玄色冕服,臉被垂下的冕簾遮擋,縱然是這樣,也是很好看的。難怪身旁的才女一眼就紅了臉頰,那時候的我,也是如此,就一眼……
我不知道,到底應該讓毀我家國的慕容沖去死,還是應該好好的讓這個被苻堅被我父親的長槍奪取了尊嚴的鳳皇好好活著。
可是如今隔著十步的距離,隔著六年的生死,淡雅的鳳皇和如今這個睥睨天下的慕容沖重疊在一起,我才恍然醒悟,這兩個人,本來就該是一個人。
突然想起臨行前段隨說起的一樁往事,當年新帝慕容沖站在昔日的將軍府前,看著殘垣斷壁中被證明的兩具焦尸,身子一軟雙膝跪地,嚇得周圍的兵士也齊刷刷跪了一地。
許久之后,他抱起其中一具焦尸,走到一株同樣燒焦的樹下,將那具尸體輕輕靠著樹干放好,泣不成聲。
不知道今時今日,他對將軍府的二小姐,對白玉簪,還存著怎樣的情意呢?
身邊的女子頭垂得更低,身子卻在微微顫抖,旋即一片陰影籠罩在我的頭頂:“抬起頭來?!?/p>
我尚陷在往事中不及反應,懵然抬起頭正對上慕容沖一雙沉靜的眼睛,他看清我的臉后堪堪后退了一步,又似乎是不敢相信:“你是誰?”
我還未及回答,立在他身旁的宦官三兩步跑上前扶住帝王搖搖欲墜的身子:“回皇上……”
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因為慕容沖的劍已經劃過了他的脖子,尸體怦然倒地,劍尖已經抵在我的額頭:“朕在問你。”
感受到久居高位者的威儀,感受到不足一寸之距劍的森森寒光,我抬眸:“奴婢晚意,是新晉的才女。”
長長的沉默里,他將手中佩劍重重擲下,深深釘在我身側的木板里,隨后我身子一輕,被他橫抱了起來。
走出兩步后沉聲道:“宰甫大人的禮,朕很喜歡,告訴他,他會得到他想要的。”
慕容沖一路抱著我走過長長宮道,一直走到曾經的未央宮。遠遠就能聞見花的香味,是合歡花,整個宮殿周圍都種滿了合歡,此刻正是花期,擁擁簇簇如云似霞,整個未央宮像是浮在一層晚霞之中。
我攬著他的脖子,埋在他懷里,聞著他身上的松香合著花的清香,聽著他頭頂的冕簾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就貪戀這一時片刻吧,我對自己說。
到了宮門前,他突然停了下來,我抬頭一看,曾經掛著未央宮牌匾的地方,如今只有三個大字,合歡殿。
我被輕輕放在地上,他籠著我的手,聲音在頭頂響起:“你看,這是我為你建的。簪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沒有回答,他知道什么呢?知道我并非晚意,還是知道我此行并不是來與他訴別情?
進了大殿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段隨為什么要送我進宮。
因為我看到這個曾經奢華的大殿里,竟然擺滿了我的畫像。或喜或怒,身后都開著繁盛的合歡花。
這么多,多到每一處墻壁都被畫像占據,而大殿正中央的那一副,正是穿著桃色宮裝,手心里捧著荔枝的我。
段隨一定是根據這些畫像猜到了什么,從而認為只有我,才能幫他殺了劍不離身的慕容沖。
他將頭輕輕擱在我的肩膀上:“進城后的每一天,看到長安城里的每一個人,我都在想,為什么死的不是他們,卻是你。簪兒,你答應我好好兒在長安等我的,你果真沒有食言?!?/p>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轉過身笑著看著他:“那你該獎勵簪兒什么呢?鳳皇?陛下?”
他漆黑的眸子被長長的眼睫覆蓋,撒下一片魅影,片刻后他將我抱起讓我俯視著他:“那就把我的命給你如何?”
我心中一痛,一滴淚落了下來卻依舊輕笑道:“好啊,那簪兒就要陛下的命?!?/p>
旋即一低頭吻上他的唇,呼吸在彼此間交融,我們誰也沒有閉上眼睛,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我推開他,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等緩過來回頭看,他已經坐在椅子上以手撐著下巴歪著腦袋看著我,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
我也笑,走過去拉著他的手走到畫前:“你果然為我畫了丹青?!?/p>
柔柔的聲音自身旁傳來:“對你,我從不食言?!?/p>
有什么東西滴落在我的手上,我強忍著沒有低頭去查看,隨即又是一滴,明明是溫熱的液體,此刻卻猶如煎油一般滾燙,我的手止不住顫抖起來,眼前的畫像開始變得模糊。
手被略顯冰涼的指腹微微擦拭:“是我不好,弄臟簪兒的手了。簪兒,我不知道那是你姐姐的,如果我知道,萬萬不會…還有你父親的,他不肯投降,死也不肯,我只能殺了他,簪兒,你來找我,我很高興,能死在你前頭,我很高興?!?/p>
背后傳來隱忍的吞咽聲,我知道毒發了。
這種毒是從夾竹桃中淬煉而出,混在口脂中,沾一點也是要命的。
而我們,都攝入了十足十的量。
按計劃,我應該死在七月初七這一日。
倒地時,耳邊伴隨著宮人凌亂的腳步聲。
她們嗚咽驚恐著一聲聲喚著皇上,而那位皇上此刻就躺在我三步遠的地方,七竅流血,早已沒有了氣息。
我是唯一進入合歡殿的女人,也是那個將見血封喉的毒以嘴渡進他嘴里的人。
他可能至死也不相信,我是愛著他的,是這整個大燕唯一愛他的人。
可后來我還是醒了,醒在一個深山的小屋里,醒來看到的還是段隨,是新帝段隨。
他說慕容沖必須死,我卻不必。
想死的人沒死成,身邊的人卻都沒了。
段隨說這是他和慕容沖的交易,他說他不能做個畫師,卻想我好好做個妙手回春的好大夫。
他說背負家仇國恨的白玉簪已經死過兩次了,實在已經不必再死了。
活下來的,是晚意。
大夫晚意。
段隨走的時候留下來一個孩子,他叫安生,說是很聰明,可以照顧我,我也可以教他醫術。
于是一座不知名的山里,漸漸人們知道了有一位不錯的女大夫。
這樣過了很多年,山下有個孩子來求醫,焦急著一定要請先生下山出診。
我已經老到難以負荷下山上山的勞動量,安生他很好,已經可以獨立為病人開方抓藥,站在在山下的鎮子里比我還要得人信任幾分。
他沒有立刻答應下山,而是為難地看著我。
這幾年他總是擔心我,不愿意丟下我獨自離開,我笑著揮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興許是看我神情輕快,他才收拾了藥箱跟了那孩子離開了。
天氣真好啊,我在院子里合歡樹下的搖椅上躺下來,晨光自疏離的枝葉間滑落下來,絲絲縷縷的花影就在手背上輕輕撫動。
我甚至能感覺到輕柔的酥麻一點點升起,像是很多年前那個早上,白衣少年倚欄而坐,發尾在臉頰間因風曳動。那個不經意闖入畫卷的小姑娘,不曾心動嗎?
不曾心動嗎?只是那時年少,尚不知情動,待知道時,我和他之間已經隔著國仇家恨半截生死了。
他做過亡國的皇子,被皇帝軟禁過,做過太守,又自己做了陛下。
看著座下的萬頃江山,他的心底不過只有一副滿目瘡痍的水墨丹青而已。
都是可憐人,我和他,都是可憐人。
風起,一朵合歡自枝頭飄落下來,靜靜地伏在樹下老人的嘴唇上,片刻后,又一陣風將它拂落,飄進滿地落花里。
合歡,安五臟,和心志,可令人安樂無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