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臺新詠》及宮體詩
1、《玉臺新詠》的形成問題
? ? 《玉臺新詠》是我國古代繼《詩經》、《楚辭》之后出現的又一部詩歌總集。《玉臺新詠》所出現的梁代,文人地位從邊緣移動到主要位置、以家族為單位的文學集團逐漸形成,特別是以徐摛、徐陵父子和庾肩吾、庾信父子構成的蕭綱文學集團更是對《玉臺新詠》的形成起到推動作用。關于《玉臺新詠》的成書來由,學界一直都是引用唐代劉肅《大唐新語》中:“先是,梁簡文帝為太子,好作艷詩,境內化之,浸以成俗,謂之‘宮體’。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臺集》,以大其體。”由此推斷徐陵是根據蕭綱的旨意來編寫《玉臺新詠》的,雖然有些人對此有一些爭議,但因沒有有力的論據,所以也沒有提出更為有價值的線索。而徐陵在《玉臺新詠序》中并未寫出編寫此書的目的和動機,只是寫了一位“傾國傾城,無對無雙”且富有才情的麗人,這更使《玉臺新詠》的創造動機及所針對的讀者群體變得模糊不清,從而使后人對于本書的收文標準產生了許多不同的猜想。本人認為,可以從徐陵的《玉臺新詠序》出發,來找尋《玉臺新詠》的編纂動機。這篇序文的前半部分用了很大的篇幅來描寫這位麗人的美貌和出身的高貴,而且能歌善舞、“妙解文章、尤工詩賦”,從而引出后半段的《玉臺新詠》乃是此位麗人“燃指瞑寫,弄筆晨書,撰錄艷歌,凡為十卷”。后人在解讀《玉臺新詠》的時候往往忽視了徐陵的序言,這篇序言大大的反映了徐陵對女性的關注,本人認為,徐陵此處假托麗人之手編寫此書是對廣大女性讀者的認可和對女性詩人的贊美。雖然中國古代長期以來認為女性詩人及女性讀者都是居于文學的邊緣地帶,但是我們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要回到當時所處的時代。在徐陵所生活的梁朝時期,上層社會的女性普遍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女性詩人也并不少見。《南齊書》中曾記載了一位女性詩人韓蘭英:“吳郡韓蘭英,婦人。宋孝武世,獻《中興賦》,被賞入宮。宋明帝世,用為宮中職僚。世祖以為博士,教六宮書學,以其年老多識,呼為韓公。”韓蘭英著有《后宮司儀韓蘭英集》四卷,雖然已佚,但鐘嶸在《詩品》中稱贊她“蘭英綺密,甚有名篇”足以看出韓蘭英的文學造詣。蕭統和蕭綱的母親丁令光也是一位文學素養高的女性,《南史·卷十二·列傳第二》記載:“貴嬪性仁恕,及居宮接馭,自下皆得其歡心。不好華飾,器服無珍麗。未嘗為親戚私謁。及武帝弘佛教,貴嬪長進蔬膳。受戒日,甘露降于殿前,方一丈五尺。帝所立經義,皆得其指歸,尤精《凈名經》。”除此之外,《玉臺新詠》中也收錄了許多女性作家的作品,也說明了編者對女性的尊重,所以《玉臺新詠》極有可能是以女性為主要讀者群體所編纂的一部書。在《玉臺新詠》以正常形態回歸到人們的視野中之后,一些學者也開始從這個角度來研究它。沈玉成的《宮體詩與玉臺新詠》很全面的論述了《玉臺新詠》的出現是由蕭綱策劃,徐陵來完成的,以后宮女性為讀者群體的一部包含多首宮體詩的著作。田曉菲在《烽火與流星》中也就《玉臺新詠》是為女性而作的這種觀點提出了見解。
2、宮體詩定義之爭
? ? 提到《玉臺新詠》,有一個概念是不能不被提到的,那就是宮體詩。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只提出概念卻并不解釋概念給后來人帶來許多的麻煩,也直接導致了對同一概念的不同解釋使這個概念所涵蓋的范圍有很大區別,宮體詩正是這其中的一個。宮體詩這個概念最初出現便是在上文已經提過的唐代劉肅的《大唐新語》里,但在這個宮體詩第一次出現的記載中,便戴上了“艷詩”的帽子,且引領它的作者梁簡文帝蕭綱也“晚年改作,追之不及”。雖然劉肅的這些記載很有可能夾雜了他的個人觀點,但是這也是能從側面反映出無論是梁朝時期的人還是劉肅這樣的后來者,對宮體詩的語言及描寫對象都是有些不太認可的。宋朝蔡啟在《蔡寬夫詩話》中云:“唐自景云以前,詩人猶習齊梁之氣,不除故態,率以纖巧為工。”批評的是宮體詩所體現的細膩的情感。明代大儒宋濂在《答章秀才論詩書》中說:“唐初承陳隋之弊,多尊徐、庾。遂致頹靡不振。”認為宮體詩給齊梁之后的唐初詩壇都造成了不好的影響。現代對宮體詩最著名的批評當屬聞一多《宮體詩自贖》中的“宮體詩在初唐,依然是簡文帝時那沒筋骨、沒心肝的宮體詩。”但是時值今日,許多人已經跳出一味的對宮體詩的批評,以一種客觀的態度來看待它。余以為,詩本是由感所發,就像《毛詩序》中所寫的:“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大概宮體詩人最初的創作想法只是心有所感,所以發言為詩。蕭綱在《答張纘謝示集書》中認為寫詩應“寓目寫心,因事而作”。而流行最廣的一句當屬蕭綱寫給次子蕭大心的信中所說的“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說的都是做文章要由心而發,沒有束縛。雖然宮體詩的產生與其他文體一樣,都是與時代密切相關的,但是先后順序是需要明確的。魏征在《隋書·文學傳敘》中說:宮體詩“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采。詞尚輕險,多哀思,格外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乎!”的確是有些夸張了。作為包含有多首宮體詩的《玉臺新詠》,它所收錄的詩作很大一部分所描寫的都是一種飄忽不定的意象,是情感及視覺中亦實亦虛的即時想法,所以如果讀者在讀詩的時候恰好有這樣的感受,便會與詩人產生共鳴。田曉菲在《烽火與流星》中用西方的思維來解釋宮體詩,認為宮體詩是一種“念”(thought-instant),是一種瞬間的心念,是時間上轉瞬即逝的片刻中所發生的心念。可能這才是宮體詩人們所追求的,進而想表達的情感吧。
二、《玉臺新詠》詩歌類型分析
? ? ? 對于《玉臺新詠》中的詩歌的分類,前人已經有許多基本相同的分法。例如《玉臺新詠所收詩歌研究》中,將《玉》中的詩歌分為社會生活篇、家庭生活篇、愛情篇及私人生活篇。這樣的分類方法有些過于籠統而可能忽略掉其中的特殊類型的詩歌。海南出版社在1996年出版的《宮體詩選》中按內容做了一些分類,分別是:美女、梳妝、歌舞、游戲、愛情及閨怨。本人認為對于《玉臺新詠》中的詩歌分類主要還是要尊重編者的看法,也就是徐陵在最初編纂這部選集時的想法。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合理也是最根本的途徑就是通過徐陵的《玉臺新詠序》及《玉》書中詩歌的排序方法來看。《玉臺新詠序》中假托此書是一位佳人“寂寞多閑”“惟屬意于新詩”“于是燃指瞑寫”“撰錄艷歌”,這位佳人選錄詩歌的標準是“曾無忝于雅頌,亦靡濫于風人”,所以《玉臺新詠》在選詩標準上是力求新體,不同于當時的其他選集。(一些學者認為《玉臺新詠》是徐陵奉蕭綱的旨意編寫的,目的是與蕭統所編的《文選》相比,進而用當時屬于新體的宮體詩來對抗所謂的正統文學。)而《玉臺新詠》的“新”的另一方面是在一個以男權為主的社會領域和詩歌領域,顛覆傳統的收錄多位女性作者,而且它所定位的讀者群體也以女性為主,這是一個很大的創新之處。關于《玉臺新詠》的排序,編者除了按照當時已故及健在的詩人排序外,還按照主題和題材劃分,所以出現了同一位作者會出現在不同的卷冊中。《玉臺新詠》不只在梁朝,在中國古代整個文學史中都是獨樹一幟的,因為它所收的詩歌和所針對的讀者都是以女性為主。因此如果以主要針對女性群體的角度來看待《玉臺新詠》的話,那么此前的一些學者對《玉》中詩歌的分類便有些籠統了。本人是依據《玉臺新詠》以女性為主要讀者群體來對已有的《玉》中的詩歌分類進行擴充,本文力圖從這個角度出發,以探索的態度對《玉臺新詠》中收錄的詩歌進行添加分類及分析。
1、文人的視角轉換
? ? ? 歷代文人都會寫一些由女性角度出發的相思、閨怨、棄婦等等的詩作,學界也一直認為這樣的詩作出現是因為詩人仕途不順,希望得到官員及皇帝的賞識,從而以女性思念丈夫的角度來做詩。這的確是一種解釋詩人使用女性視角的方法,而且在許多的詩作中也得到了印證。但是有沒有一種可能,也許在文人最初使用這樣的女性視角寫作時,可能只是詩人對于作品的一種個人的創新,他開辟了另一種寫作的領域。在多數人認可這個寫作手法之后,一些不得志的詩人才把對君主的忠誠以這樣的形式表達出來。《玉臺新詠》中收錄了一些這樣的詩作:魏文帝的《于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一首》便是以女性的角度寫與新婚丈夫分離的不舍,身為一位帝王,他所作的思婦詩便不能用“渴望君主賞識”來解釋,所以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曹丕在創新的道路上,變換寫作視角,以女性的視角來寫這次的離別。魏明帝在《樂府詩二首》中也以女性的角度寫夜不能寐的相思之情,作為帝王的他幾乎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但這樣的悵然之情又是為了什么?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以自身的經驗來解釋。我們經常會有在所有欲望都滿足的時候,突然會有一種莫名的失落襲來,因為并不知道它所產生的原因,所有沒有辦法解決它,只能空留那種負面的情緒,可能這就是宮體詩經常描寫虛幻、縹緲且捉摸不定的意象的原因吧。枚乘《雜詩九首》中“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帷。憂愁不能寐,覽衣起徘徊。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所描寫的是一位思念丈夫,盼望丈夫早日歸來的婦人。本人認為這是一首完整的詩,在沒有其他的烘托鋪墊的情況下,沒有可以認定此詩是希望帝王賞識的證據。所以,本人認為這首詩也應該歸于作者只是換了一種敘事抒情的角度的作品。
2、 關于女性作者群體
? ? 《玉臺新詠》中收錄了許多女性作家的作品,這在歷代的詩集中都是很罕見的。《玉》中所收的女性作家的作品大致可以分為四類。第一類是傳統的思婦、怨婦詩歌。班婕妤的《怨詩》把自己比作合歡扇,曾經“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但是秋天到來“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自己就似這把合歡扇,失寵于君王。甄皇后《樂府塘上行》中也表達了這樣的情感,“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希望丈夫能分辨小人的讒言,回到自己的身邊,而且縱然丈夫的心已經不在自己身上,還是希望丈夫“延年壽千秋”。第二類是贈答詩。《秦嘉妻徐淑答詩》和《王叔英婦贈答》所寫的都是對丈夫的思念,而《吳興妖神贈謝府君覽》則是年老色衰的倡人回想起曾經的客人而“獨泣謝春風,孤夜傷明月”。第三類是女性作家寫的詠物詩。其中沈約的孫女沈滿愿的《詠燈》、《詠步搖花》、《詠五彩竹火籠》尤為突出,這幾首詩沈滿愿所選擇的都是女子所喜愛的物什,并把這些物件以女性的形態描寫出來“含芳出珠被,曜彩接緗裙”“翠匣開寒鏡,珠釵掛步搖”都是以擬人的方法來詠物。最后一類是女性寫給女性朋友的詩歌。沈滿愿在《戲蕭娘》中以善意的玩笑方式來寫蕭娘與情郎的情感。劉令嫻在《答唐娘七夕所穿針詩》中也描寫了與女性朋友的感情,雖然與這位唐氏從未見過面,但還是對唐氏的素養進行了認可。
3、 以詩作喻君臣、朋友
? ? ? 這一詩歌主題本來是比較常見的,但是在《玉臺新詠》這樣一個以女性為主要讀者群體的選集中出現,就會使得這些詩成為一個特殊的群體,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單列一種類型。枚乘在《雜詩九首》中寫下了著名的“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枚乘做此詩的時間以不可考,但是這首詩,特別是這一句,包含著強烈的雙關性,可能喻夫妻,可能喻朋友,可能喻君臣。沈約的《為鄰人有懷不至》也不屬于描寫男女之情的題材,其中的“言是定知非,欲笑翻成泣”所寫的是對友人的不至感到傷心。《玉臺新詠》并沒有一味的徘徊在男女之情中,在以男女的情感為主的情況下,也加入了多種的其他題材,是這部選集更加的豐滿立體。
三、總論
? ? ? 在南北朝那樣一個尊卑有序,長幼分明的儒學正統的年代,《玉臺新詠》如橫空出世一般出現在世人的面前。《玉臺新詠》以“新”為其收錄詩歌的標準,在當時有著超前變通的意義,《文心雕龍·明詩》中提到“情必極貌而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可見,求新是大多數文人所追求的,而《玉臺新詠》從它所收錄的詩歌中正體現出了這一點。不同于建安時期詩歌風格的素雅自然,之后的宮體詩人用華麗的辭藻來寫自己即時的情感流露,在詩歌的創新之路上留下屬于自己的一種風格。詩人們從魏晉時期以吟詠山水、田園為主的詠物逐漸轉變到吟詠器具、女性及男女之間的感情,這是幾代詩人最求新變的結果。《玉臺新詠》的產生也促成了之后“玉臺體”的“纖巧綺艷”的詩歌風格。《玉臺新詠》沿襲了《詩經》中對男女真摯情感的描寫,也為后來的詩派和詩風的形成做了準備。從花間詞派到元曲中對男女情感細致的描寫,都能看到《玉臺新詠》對他們的影響。《玉臺新詠》中無論是其所選錄的詩歌還是所針對的讀者群體都是側重女性,這是它所處的時代,也是中國文學史上都少見的。即使這個觀點在很多個方面都得到了印證,但是,就像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絕對的一樣,我們也要以辯證的態度來對待《玉臺新詠》,雖然它是為女性而編寫,但是仍然有一些問題是目前還得不到合理的解釋:書中收錄了一些關于男女私情的詩歌,還有孌童的詩歌等等,收錄這些詩歌的用意是什么,目前還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雖然《玉臺新詠》對于我們來說已經相當久遠了,而且有許多的大家都曾仔細研究過它,但這部書還是有讓我們不斷研讀及研究下去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