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要修仙。
當時在燒烤攤邊,撐開的小桌上擺著零碎雞骨頭、竹簽、毛豆皮、魚刺……這家店叫劉哥燒烤,店主姓段。段哥說,這家店前個老板姓劉,他盤來后,圖省錢,懶得換招牌了。不管劉哥段哥,本質上吃的都是燒烤。就像老婆餅,老婆只是定語,本質上就是塊餅。段哥凡事都喜歡講本質,仿若看透世間萬物。
我們打趣。段哥,哲學系畢業的吧,至少中文系的,說話有水平,職業嘛,也匹配。段哥說不是,畫畫的。
這家店我們哥幾個常來,后來段哥也成了我們哥幾個。有些哥幾個只能用來喝酒吹牛打牌,段哥不一樣,他能替我們的燒烤打折。
當時段哥在烤架前忙著,店里沒坐幾人,外邊桌子倒坐滿了不少,燒烤得路邊吹風才地道。段哥生意整體來說不咋地,就像段哥說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賞他烤出的味道,就像并不是所有的燒烤攤子生意都那么火熱。我糾正他,段哥,你這話狗屁不通,沒半點邏輯。段哥熟練將雞翅挨個翻個,撒上辣椒粉。“你啥專業的。”“中文。”
“現在干啥的。”“賣房。”
段哥伸出大拇指,大拇指裹著層油,金黃。“專業。”
實話說,生意不咋地的本質在于,段哥喜歡折騰新款式。比如說,綿里藏針,其實就是雞腿里塞韭菜,何必呢。不曉得喜歡講本質的段哥看沒看透他生意不好的本質。段哥說,燒烤嘛,吃的不是味道,主要是為了喝酒,但喝酒也不是真的為了喝酒。這我們哥幾個可不答應。得了吧,就是你手藝差,要不是哥幾個照應,早關門了。
我當時喝了五瓶啤的,外加一杯白的,按平常酒量,早歇菜了。那天卻異常清醒,渾身通透,感覺像突然開悟了。我一開始說這話比較小聲,更像喝醉的胡言亂語,好像也沒人聽到。于是我又說了一遍,像在念叨一句古老咒語。
終于,老刀似乎聽到我說話了,但沒聽清說什么,酒精麻痹了老刀的舌頭,實際上不用酒精,老刀本就大舌頭,老刀像一把割肉割鈍了的刀。
“啥?你在說啥?”老刀湊近想要聽清。
大舌頭說話聲音卻不小,酒也給嗓子開了光。本來我覺得這是個神圣時刻,但風頭反被老刀搶了去。老刀的話吸引了強子、普運來的注意,他們茫然轉頭,像兩只在茫茫草原上站起來眺望的鼴鼠。
我又重復一遍。我要修仙去了。
“啥,修仙?修仙是啥,像和尚那樣,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哥幾個中,強子最常叫嚷著喝酒,但喝醉了品性最差。
“我知道了,你想抽煙。”普運來在身上摸索,從褲口袋掏出煙盒,抽出根煙,就要塞我嘴里,給點上。“怎么說來著,酒后一根煙,快活賽神仙。”
盡管我覺得這是神圣時刻,但出于專業強迫,我還是糾正道。“沒有酒后一根煙的說法,那是飯后。”
“那看來你還是沒真想修仙啊,修仙管他飯后酒后,飯都可不吃了,還糾結毛線。”老刀吐出塊蠶豆皮。“修仙好啊,你看我們現在可不就是修仙。喝酒吃肉,抽煙熬夜,比神仙還自在快活。”
大家都聽清楚了,但都沒當回事。修仙什么玩意啊,什么年代了都。
我說,我說的是真的。
明白我脾氣的人,知道我把同件事情說三遍,那絕對當真了。哥幾個當然知道。短暫的沉默后,他們開始勸我。
他們這個說完那個說。假的,沒用的,什么年代了,還信這鬼玩意,這都是封建迷信,早該被扔進垃圾桶。他們一開始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來試圖說服我,沒用什么技巧,在他們開來,這是種常識,是個人就該全都知道,而且還帶著種開玩笑的奚落。就差點說,哥們,醒醒,腦筋壞了吧,要不要去醫院。
后來,他們發現,那種簡單的幾句話并沒有任何效果。他們開始各展所能。
強子抓抓頭發,本來锃亮的頭發抓成一縷一縷的,我熟悉他,這是他在想事了。“修什么仙啊,你看人秦始皇,多牛啊,也想成仙,求長生,最后還不是埋了。你看那些個求長生的皇帝,還有那啥,對吧,哪個得道了,哪個成仙了。沒用的。”
我說,還有唐太宗,明世宗。強子上學那么多年,可能認真看書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個巴掌,老掉牙的例子。
普運來給我倒了一杯白的:“哥幾個不怕說實話啊,我看你中邪了,得用實話刺激刺激你。就你這性格,人界都混不開,除咱哥幾個,你說你有別的朋友不。要朋友朋友沒得,要地位地位沒得,要鈔票鈔票沒得,心不狠,手不辣,背景不硬,還不會來事,酒量也不行,家里還一堆破事,財權不歸你管,兒子成績也不好,弟妹還老埋汰你,你說你這樣,就算成仙了,又能咋地,仙界你以為好混啊,新環境,你這慫人適應不了的,還是留在人間好,還有咱哥幾個陪你喝酒。
這委實打擊到了我的自信心,但卻沒有動搖我修仙的信心。
我說。仙界哪像人間那么庸俗。
誰說不是呢?萬一是呢?何必折騰?
普運來算我們哥幾個中混得不錯的。父母有點小錢,人像他自己說的,會來事。他自己常說,人的命三分自己拼的,剩九十七分天給的,風口上,豬也能飛起來。他一直尋找那個能讓他飛上云霄的大風口。
我說。還能比現在更差?普運來不說話了。
老刀比較直接,他從方法論角度問我。“知不知道修仙法子,有什么路子,可有參考?是不是只考慮道家法子,佛門的就不考慮了,佛道不分家,仙佛一個樣嘛。你打算走什么渠道,沒有好的方法論指引,修仙怎么可能成功嘛。”
這個問題的確比較直接,我也沒考慮過,但這并沒有讓我動搖。
“不管什么法子,關鍵四個字,心誠則靈。”
“服。”老刀灌了一口酒。
段哥聽到動靜,過來問了緣由。
他問。“修仙的目的是為了什么,就算修仙是件正常的事,但做一件事至少要有個目的。”嗯,不愧是搞燒烤中最會哲學的。
“修仙的目的就是為了成仙。”
“那成仙的目的呢。”
“成仙就是目的了。”
“成仙有什么好呢,要是成仙還和現在一樣,你還會想成仙?你總歸是想成仙會有什么和現在不一樣,那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我一陣無語,但很快想到。“法力無邊,隨心所欲,這就是我想要的。”
段哥開始了。“什么叫無邊呢?蜉蝣眼中,倘若蜉蝣有眼,一條山澗溪流便可算作無邊,凡人眼里,會點移山倒海便是法力無邊。但法力無邊與無邊也是不同的。倘若人人法力無邊,不分上下,那玉帝的位置人人都可做得。你追求法力無邊,隨心所欲,但只要法力有高有低,便不可能隨心所欲,高低上下便有了區分,有了區分就有了比較,有了比較就有了煩惱,你在地下看不破,到了天上同樣斬不斷。其實在螞蟻蜉蝣看來,你就已經是神仙了,哪還用得著修煉。這便是參照物的不同。你到仙界去,說不定也就是只隨便什么東西都能碾死的螞蟻,何必?其實,你并不是真正想修仙,你只是想逃離這個世界,對吧。這是本質。不過,雖然我看透了本質,但無法為你指點迷津,因為我也不知怎么做。”
普運來給段哥倒了杯酒。段哥,敬你。
段哥喝了酒。“想想咱哥幾個,想想你爸你媽,你的老婆孩子。”理性過后又來了感性。
想起他們,更累了。我的信心還是沒有動搖。
“為什么學中文系呢?”段哥又問。
我不知他想表達什么。“現實點說,我理科不好,化學只能得十幾分,不學文沒出路。感性點說,我比較喜歡文學,以前曾想過,寫不了曹雪芹那類的,寫個圍城那樣的不在話下。呵呵”
段哥說。“我以前也不明白,我覺得我畫的比老畢還抽象,為啥沒人欣賞我的畫呢?”
“老畢?”
“畢加索。”
多年后,我想起這場在劉哥燒烤的酒,想起過去的哥幾個,他們的面目已模糊了,但我想,幸虧我當年沒聽他們哥幾個的話。
否則,我今天也沒機會坐到這喝酒,
我對面坐的,他的故事,你肯定知曉。
你可能會說。婆婆媽媽、嘮嘮叨叨,不是他的性格,那是他師父,但所謂近朱者赤,天長日久,難免會沾點他師父的習性。
喝酒的地方在一處飛瀑下,白鶴盤旋,彩鳳飛舞,林間仙鹿跳躍,湖上鴛鴦戲水。小猴子頗通靈,將采摘的花果獻來。
我本以為,他逍遙自在,天上地下,沒什么他畏懼的。
他喝了不少酒,九千年仙釀,開始滔滔不絕。他是仙界唯一一個正眼看我,還愿請我喝酒的,多年前的普運來說的不錯,到了仙界,我成了仙夫俗子。仙佛法力無邊,凡人看來的確神通廣大,實則那是出于畏懼的眼光。凡人對自己一無所知的東西,本能感覺害怕,但實際法力也有高下,只是在凡人看來,超出想象的東西,一律看作無邊。段哥說得不錯,世界是比較出來的。
他告訴我,成仙成佛與法力增減無半毛關系。成仙成佛只是得到了仙界佛界的認同,法力則全靠自己修煉。他喝多了,盡管在我看來,他的法力算作無邊,但至少酒量不成。
他說,我成佛路上,實在遇到不少可笑事。雖然在那之前,我早已察覺,但還是沒想到,他們竟能將厚顏無恥之事做得如此堂而皇之。
你說,為何佛法教人向善,他們是口口聲聲這么說的,可一路西來,見的最多的便是背叛、殺戮、自以為是、高高在上、反復無常、無法無天。
你說,為何佛祖不親自渡眾生,非要尋個取經人,他不是掛普渡天下時時刻刻掛在嘴上。
你說,為何取經路上的這些磨難,不是這個菩薩的坐騎童子,就是那個仙尊的親戚故交,老君的牛,觀音蓮池的金魚,如來的舅舅,李靖的干女兒,我更好奇,師父的肉可長生不老的消息是誰傳出的。
你說,為何他們總說憐惜世人憂患苦多,但一旦凡人冒犯他們,只是少磕幾個頭,少燒幾炷香,便自惹得生靈涂炭,說什么因果報應。
你說,為何他們座下童子、胯下坐騎,熏陶多年,卻沒什么向善之心,反想吃我師父的肉。
最后還有兩個和尚向我要錢。可笑可笑。更可笑,九九八十一難還可湊數。其實還有,你說,倘若師父不是金蟬轉世,他還會被選作取經人嗎?
你知道為何有這么多為何嗎?因為天上跟人間一個鳥樣,甚至比人間更甚。凡人想來,成仙成佛,天上天下,隨心所欲,實則,腌臜。
我聽得有些茫然,一只蝴蝶悄然停在金樽上。恍惚中,對面毛臉雷公嘴中看到了段哥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