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不止一次看見過那個砌墻工,他戴著一頂干凈的黃色工帽,衣著樸素但不簡陋,唯獨一雙布鞋破破爛爛,仿佛是經歷過許多年的坎坷路途。然而砌墻工人就在這里,每時每夜都在這里,從不曾離開過這面他所負責的墻,他是個兢兢業業的好工人。不過這個評價也只限于對待工作的忠誠度的角度,因為這面墻其實根本不需要工人再為它做些什么了。它已經砌好了,它的每一塊磚都嚴絲合縫地壘在一起,堅不可摧。而且它在高度方面也已屬于一種建筑奇跡,它實在太高了,高得望不到盡頭,上方的邊界仿佛與天空融為一體,仿佛墻的盡頭就是天空本身。
一天,李梅走過去,懷著好奇的心情對工人說:“師傅,你每天都站在這里,究竟是做些什么呢?”
工人扭過頭,李梅第一次看到他的臉。這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梅上一秒還覺得自己看清楚了他的臉長什么樣子,下一秒卻又覺得這個印象無比模糊。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這張臉的主人說,他是被請來為墻補洞的。
“可是它很堅固,一個洞也沒有。起碼,我看不見。”
工人笑了笑,他俯下身子,模樣像極了說悄悄話。他說,這面墻的洞是在墻的里面。
噢!白蟻!李梅想到白蟻,恐怖的物種,潛伏在我們的建筑里,具有一定的數量,且不斷繁殖,前仆后繼。它們各司其職,分工合作,有條不紊地蠶食、拆毀我們的建筑。工人原來是一直在和這樣的東西在斗爭嗎?然而他站在這里,全副武裝似的站在墻的前方,是怎樣殺死墻內的白蟻的呢?
也許不一定是白蟻吧,李梅想。有些墻壁即使不受外界的侵蝕本身也足以塌毀了,不是常有這樣的事嗎?劣質的材質導致的一樁樁悲劇,墻倒塌下來,將路過的人紛紛砸死。
然而,即使上述兩種情況都存在,也不能打破它在人們眼中偉大的印象。畢竟,它是多么高聳??!建造這面墻的人們在它身上投入的心血從這一點上來看就是難以想象的,甚至只要一想,就會叫人頭痛,就好像把整個宇宙硬塞進一個小盒子里一樣叫人知難而退。相反,如果向遠方的大山望去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雖然它們一樣雄偉高聳,但在成本方面的意義對于看到它們的人們而言,絕不相同。
第二天,李梅再次來到墻的前方,工人依然站在這里,唯一不同的是,比起昨天,他的位置稍稍向右邊移了移。他身形敦實、高大,有三個李梅那么寬、那么高,宛若高墻前面的一堵移動的小墻。工人對李梅的到來并不發表意見,表現得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在客套的交談中,趁工人不注意,李梅悄悄在他昨天站的地方標了一個記號。之后的每一天,她都會來到墻的面前,選好時機,不動聲色地在工人前一天站的地方標下只有她能辨認出是記號的記號。
終于有一天,工人也不耐煩了,他說:“小姑娘,你每天都來這里是為了什么呢?如果要找門的話,你也看到了,這堵墻上可沒有?!?/p>
李梅沒有回答,她掂了掂肩上裝有錘子的包,尋找自己曾經做下的記號。手指摩挲到記號處的墻面時,她掏出錘子,哐哐哐地砸了下去。
“嘿!你在干什么!”工人著了急,人群也圍了過來,然而他卻死守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只是發出威厲的叫喊,威脅李梅趕快停下。
“你們也知道她這樣做是錯誤的,”工人朝人群解釋,“根據律法第三十四條?!?/p>
這時候,李梅已經成功把墻的最下端砸出了一個洞,但看看她纖弱的手臂就知道,“砸”這個字是不太準確的。她的力氣并不足以毀壞這堵墻,這個洞本身就存在,她只是花時間找到了它。她把右腳蹬到洞上,接著,她又用錘子一個個去試探,又在高一點地方找到了一個新的洞。一個,兩個,她靠著這些洞落腳、攀巖。人們可以看到,這些緊挨著的洞壘疊起來,隨著李梅越爬越高,已經歪歪地串聯成一條小姑娘都足以攀巖的路。
人群嘈雜,他們互相議論,手一會兒指向李梅一會兒指向工人。突然,處在人群前方的幾排人沸騰了,振臂喊道:“把她打下來,去把她打下來!”
墻體在顫抖,它像一場夢一樣搖晃,所有人都聽到了它的嗚咽和痛苦的悲鳴。瓦礫從高處掉落下來,工人沉默了,剛剛振臂高喊的人們則瘋了似的向后退,瘋狂而慌亂的腳步把身后的一些人踩死。
終于,李梅爬到了工人頭頂的高度,她向旁邊瞧,看到一張沮喪的臉,一張黃色工帽下沮喪的臉。耀眼的陽光蓋在這張臉上,這張臉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只有沮喪,然而和下面那些大喊大叫的人們相比,這種沮喪又過于平靜。
不管怎么說,她已經沒有路可以繼續向上爬了。她花光了她的積累,本來這次行動就是一項由小孩子好奇心和探索欲所驅使的試驗,其背后還沒有明確的目的,所以,她已經感到滿足,準備原路返回了。在返回之前,她仰起頭呼吸了一口以往無法呼吸到的高處的空氣。然而,突然,她被眼前新發現的景象嚇得脫了手,她失去了憑依,她就像一塊瓦礫一樣掉了下去。
在她的面前,是另一堵高墻。視覺騙局!她所攀爬的這堵墻其實只有三個她這么高,她已經爬到了這堵墻的最高點,真正聳入云霄的是這堵墻后面的另一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