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老是教育我,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對待感情問題太過輕佻,平日里看見明星鬧鬧離婚,就開始吵著說自己不相信愛情了,在她看來簡直欠揍。雖然她比我年長也不過二十來歲,看起來依舊年輕漂亮,可是硬是要表明思想上跟我們徹底不屬于同一個地球。比如她問我最浪漫的事是什么,我就會告訴她,世界上哪有什么真實存在的浪漫呀?能相互尊重著一起生活下去,不彼此厭煩就好了。聽了我這話,我媽媽一個勁兒地撇嘴,她說我一個年輕姑娘,愛情觀怎么就像是受過傷的女人了?在她看來,世間終有長相廝守。
為了說服我,她就把她知道的一個愛情故事告訴給了我。這個故事發生在我爸爸我媽媽跟我現在同齡的那個年代。所以那時候還沒有我。不過我媽媽保證它是真的。生活里的真事都瑣碎平凡,可生活里的故事都比小說還好看。我今天就打算把這個故事說出來。希望能夠說服更多跟我一樣,對長相廝守不抱奢望的人。
那個年代要算改革開放初期,東北的城市沒能先富裕,可這也不妨礙人們都趕起時髦來。那時候大膽的姑娘們穿緊身喇叭褲,涂紅了嘴唇,劉海吹得老高,成群結隊地在路上走。大膽的小伙子們騎著摩托車“刷”一下掠過去,卷起來的風吹起她們烏黑發亮的頭發,她們的笑聲鮮妍明媚,宛如四月的春光。
那時候自主經營的產業開始增多,形形色色的職業催生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很不老實,成天跑東跑西,有了自己的團體。他們成隊出行,聲勢浩大。有時候逛錄像廳,逛夜總會,搓麻將,騎著摩托車在路上狂飆,有時在路邊逗逗姑娘,有時也打架。平凡人不敢惹他們,就像那會兒的電影《古惑仔》那樣。不知道東北這里的古惑仔要叫什么,可能叫混混,也可能叫流氓。
大哥就在這時候登場了。他叫什么名字我并不記得,有可能是大哥王,也有可能是大哥陳,不過名號并不重要。大哥都要從小弟做起,做小弟的第一天,他跟上的那位大哥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豹子。因為他長得壯,跑得快,跑起來虎虎生風。
有不懂事的人提議叫他虎子,大哥的大哥一聽這話,臉色立馬一沉——虎是山中霸王,你一個小弟怎么敢剛來就把“王”字頂到腦門兒上?大哥雖然年輕,可人很聰明,他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連忙表示自己要了“豹子”這個名字。起先周圍人不大把他放在眼里,端茶倒水都讓他去做,張口閉口喊的是“小豹子”。后來他在幾次關鍵性的群架中大顯神通,以一當十,迅速地確立了威信。方圓百里之內,無論混黑道白道的人都知道有這么一個年輕利索的家伙,發起狠來不好惹的,漸漸都敬稱他一句“豹子哥”。
豹子哥能打能跑,又聰明,很快就發展出自己的門路來,有些小弟向他靠攏。他不好抽煙,也不亂喝酒,讓想討他好的人幾乎無從下手。不過他們還是想出了辦法來——二十好幾的豹子哥還沒有個正經女朋友。其他小弟成天招貓逗狗,帶來給豹子哥看的的姑娘不在少數,可豹子哥卻沉得住氣,總是客氣而禮貌地招呼一聲就離開了。他在靜靜等待自己的愛情。
冬天里下了第一場雪,天冷得嘎巴嘎巴直響。豹子哥出門去,到一所學校門口見一個朋友。彼時豹子哥一米八幾的身高,頭發是烏黑的天然卷,生動的臉廓上,一雙眼睛大而亮烈。他身上穿著嶄新的皮夾克,雙手插在口袋里,在茫茫的雪地上大步流星地走。到了目的地,他才瞧見這竟是所女子高中,如今趕上中午下課的光景,一群群年輕姑娘的身影爭相從校園里涌出來。豹子哥站在那里等了等,不見朋友來。他心里就有些明白了,這八成是一個騙局,吸引他到這里來,慫恿他趕快找個女朋友,真是想想都覺得好笑。就在這時,豹子哥才發覺,他佇立在學校門口,已經吸引了些姑娘們好奇的眼光。她們遠遠地聚在一邊,正偷眼看他,他一抬起眼,她們就慌忙別過頭,嘻嘻地笑起來。她們笑了,可見是不惱,于是豹子哥就大膽地注視著她們。中間有個女孩,在頃刻間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她比其他女孩子要高些,瓜子臉,劉海燙得彎彎的,藏藍色的外套里穿著件雪白雪白的短毛衣,下身是手工織出來的明黃色的魚尾裙。這條魚尾裙映得她整個人都鮮活起來了,像所有灰蒙蒙的人群里,唯一會發光的小燈籠。她也在笑呢,臉凍得紅撲撲。豹子哥忍不住老是盯著她看,總覺得每看她一眼,都能看出不一樣來,怎么看都看不厭煩。他就這么看著,看著,一轉眼,那個姑娘竟然脫離了人群,徑直朝他走過來了。她穿著紫紅色的女士靴,靴面擦得好亮。雪地上她也走得很快,幾步就到了他眼前,理直氣壯地問,你看什么?
豹子哥猛地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被個姑娘指著鼻尖質問呢。他還沒來得及道歉,先被她煞有介事的神情逗得發起笑來。他這一笑,周圍看熱鬧的人也都笑了。眼前的姑娘有些惱,她把蔥白一樣的手猛地收回來,帶著氣說,我當是個什么有意思的人物,原來不過是個只會笑的傻小子。
豹子哥好奇地問,你憑什么以為我是個有意思的人物?又憑什么認為我是個傻小子?
姑娘別過臉去,我憑什么告訴你?
豹子哥賣了個乖,干脆笑著說,因為我傻唄。
他這么一說,周圍的笑聲更加熱烈,連姑娘自己也笑了。她顯然意識到這個男人讓自己占了上風,忍不住有些高興。她問豹子哥,你叫什么?
豹子哥說我叫豹子。
姑娘眼珠一轉,說豹子頭林沖,《水滸傳》里的,你倒像他。
豹子哥沒讀過《水滸傳》,只聽過評書,知道是好話。他也問她,你叫什么?
姑娘笑嘻嘻地說,我叫蘇麗云,你叫我麗云就行。
豹子哥心里琢磨,“麗云”聽起來難免太親昵,就開口叫了她一聲,小蘇。
“我讓你叫我麗云,你偏不,你這人膽子倒是大得很!”小蘇瞪圓了眼睛,虛張聲勢地說。
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你這丫頭才是膽子大得很。豹子哥心里想著,可還是忍不住笑著。他很樂意看她逞強,她逞起強來特別好看,什么林青霞,什么胡慧中,可統統不如她好看。
既然她這么好看,他就問她,能不能請她吃午餐。那時候西餐剛剛流行起來,他知道附近就有一家,很上檔次的,可以帶她去吃。她回絕了,模樣很矜持的,是想讓他知道她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搭訕帶走的姑娘。他難免有些失落。
朋友們招呼小蘇回學校里去了。她應了一聲,緊走幾步,再回頭看一眼注視著她的豹子哥,忍不住說,林沖,我告訴你,你要是有膽子,就該像羅密歐那樣。
羅密歐是誰?豹子哥來不及去想。他干脆一撇嘴,說,那是外國人干的事,咱不干。
這句話又逗笑了蘇麗云,在他面前蘇麗云太容易笑了。她笑著笑著,就溫柔地說,那你晚點再來這附近轉轉,說不定咱們能遇見。說完一扭頭,小跑著走遠了。豹子哥靜靜看著她的背影,是茫茫大雪里,唯一一個帶有顏色的光點。那光點跳躍著,漸漸跟他的心跳重合。
當天晚上,豹子哥就跟蘇麗云在學校附近幽會了。這幽會這是別致,中天懸明鏡,夜深千帳燈,白色的雪地上,他們肩并肩地走。
蘇麗云說你可真傻,我說那么一句,你就真來了?
豹子哥說,其實你說完那句話以后,我一直等在這里沒走。
蘇麗云說那你不凍僵了?
豹子哥說不怕啊,這樣你一來,看見個高高大大的雪人兒,那就是我了。他說完這話,兩個人一起笑起來。豹子哥真想告訴蘇麗云自己是做什么的,可蘇麗云偏偏不問。她凈愛問些沒用的問題,比如,你今天為什么看著我?還有,你跟多少個女孩子約會過?
豹子哥看著她是因為她好看,豹子哥之前還沒有跟女孩子約會過。他把這話照實說出來,蘇麗云就高興了。其實她也沒有特別明顯的表現,但豹子哥能夠感覺出來,她的眼神,她的步伐,她的馬尾辮,她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散發著甜美又喜悅的氣息。這氣息傳到他身上,讓他也不由得高興了起來。此后一連許多天,他都在晚上去跟蘇麗云幽會,他臉上笑容多了,虎虎生風的步伐也慢了下來,說話時總是帶著笑意。兄弟們有所察覺,都來問他。他一句也不肯說,他的感覺說不上來,只想獨自珍藏。
很快有兩個月過去了。他開始會送她走到快到家的路口。她不想讓別人看見了說閑話,他就遠遠地注視她走回去。有一兩次,她走得老遠了,回過頭來看,還看見他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就忍不住有些心酸。再有一次,他們走著走著,她猛然間把凍得冰冷的手一下子伸進他的脖頸里,冰得他大叫了一聲,伸手就要去抓她。她一邊躲著跑,一邊嬉笑,開心得不得了。后來他把她逮住了,她嚇得尖叫著告饒。可他卻沒有反擊,反倒把她的手抓住,塞進了自己皮夾克的口袋里。他的口袋里可真是溫暖,她忍不住一頭扎進他懷里,嚇得他一動也不敢動。那時候他感覺心口有一團濕潤的霧氣,這霧氣要把他淹沒了。不可改變的,他知道他愛上蘇麗云了。
蘇麗云的高中很快就要畢業。她小他八歲,他恨不得時時刻刻照顧著她,給她買最時髦的狐貍圍脖,給她買最流行的情歌磁帶。春天來了,雪化了,他就騎著摩托,載她去看電影。那天他略微大膽了些,把車子一直騎到她家院子里。聽見聲響。她就連忙跑出來了。晚風吹起來她的披肩長發,讓她像一朵緋紅色的云。她輕盈地躍上車來,雙手大大方方地環住他的腰,他一揚頭,發動了車子,引擎聲大地如雷鳴,可別提有多神氣。鄰居們都看著他們這一對,讓他們又是興奮,又是害怕。
夏天來的時候蘇麗云離開了學校,開始在電影制片廠上班。她是那里的普通職員,可打扮起來卻比演員還要漂亮。豹子哥開始帶她跟兄弟們一起吃飯。她膽子大,也聰明,從來不問豹子哥他們是做什么的,嬉笑怒罵跟誰都說得來,大家伙都喜歡她。本來豹子哥以為她能接受自己的全部了,不料知道他要去打群架那次,蘇麗云還是翻了臉。
當時他們正在路邊攤吃飯,豹子哥看了一眼傳呼機,就站起身來急著要走。蘇麗云跳起來攔住他,理直氣壯地問,你干什么去?
豹子哥耐心地說,我朋友那邊有點事,我要先走。
往常蘇麗云都會答應,可今天不同了。女人的直覺總是那么靈敏。蘇麗云皺起眉頭,說不成,今天你要陪我。
我是真的有急事,別鬧。豹子哥推開她,就要往前走。
誰知這個蘇麗云從來不是會善罷甘休的乖女孩,她一個箭步沖上來,整個人擋在豹子哥眼前,氣勢洶洶地說,你今天不許去打架!你要是去打架,咱們倆就完了!我說真的!
她把話說得很狠,可是語氣卻好像小孩子撒嬌。豹子哥才沒有工夫跟她浪費時間,兄弟們都在等他,怎么能讓一個女人耽誤了事情?他干脆地再次一把推開了她,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沒走幾步,只聽“砰”一聲脆響,豹子哥回過頭來,只見蘇麗云站在路邊攤的小桌旁,手上舉著個摔破了的啤酒瓶。碎玻璃割破了她的手,血水像小溪流一樣地淌下來。她臉上視死如歸的神情讓她一瞬間蒼老了好幾歲。豹子哥氣憤地沖回來,我操,你威脅我!
豹子哥平生最恨別人威脅他,他從來不會受屈于這些威脅。于是最后他還是去打了群架,蘇麗云也被及時送到了醫院。弟兄們在打架后都涌來醫院探望蘇麗云,一口一個“嫂子”地叫。豹子哥就沉著臉坐在一邊。他們兩個之間當然沒有完,他們兩個之間完不了。
經過這一次血的教訓,蘇麗云開始明白她無法控制這個男人,并且也無法改變他。她當然可以遠離這個混混的頭子,可是她不想,所以她試著去適應這些。她跟他們一起喝酒,一起打臺球,一起說說笑笑。在豹子哥面前,她總是表現得格外厲害一些,說話的聲音更高,像是要管住他。其實她老是怕他看向別人去。那時候她喜歡一首歌,叫《滾滾紅塵》,是陳淑樺跟羅大佑唱的。他們去卡拉OK的時候她特意點來唱給他聽。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她唱著唱著,看著他,他略微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表情還是很莊重。在兄弟們面前,他很有大哥的風范,大哥決不能隨便感動。她心里又好氣又好笑。
他們戀愛的事被蘇麗云的父母知道了。其實他們早就知道,只是一直不想正視這個問題,以為蘇麗云早晚會離開那個小流氓。可是她不僅沒有,還鄭重其事地在全家面前宣布了這件事。家長們當然是一百二十分地反對。他們立刻決定,去蘇麗云的單位請假,將蘇麗云封鎖在家,盡一切力量阻止他們見面。
蘇麗云并不急,她很知道豹子哥很快會趕來救她的。她在被剝奪一切自由權利前,用家里的電話給豹子哥的傳呼機留言了,已經說明了情況。豹子哥一定會跟她在一起,豹子哥一定會來把她帶走。她這樣想著,干脆舒舒服服地在房間里休息起來。然而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點音訊都沒有。蘇麗云開始慌了神。
其實豹子哥不是不想來救蘇麗云,是因為他自己遇到了點麻煩。因為身邊的弟兄越聚越多,頭頂上的大哥懷疑他要自立門戶,就糾集了些狠角色,把毫無防備的豹子哥一派狠打了一頓。兄弟們受傷嚴重,豹子哥自己也癱倒在床上兩天沒起來。等他強撐著來找蘇麗云那天,已經是蘇麗云被囚禁的第四天了。她急不可耐,扒在窗子上正張望,一看見豹子哥的身影,立馬就來了精神。她用盡力量,推開了窗子,自己貓著腰鉆出去。她要跳窗逃走,她要跟豹子哥遠走高飛。
那天下著雨,天色灰蒙蒙的。蘇麗云穿著件石榴紅色的嬌衫,頭發高高地束起來,還帶了個寬寬的發卡。她必須漂漂亮亮,私奔也要漂漂亮亮。這里是三樓,并不高。“我跳下去,你能接住我嗎?”她還是那么盛氣凌人地沖著豹子哥喊。
如果是以往,豹子哥一定會笑著說,只要你敢跳,我就接得住。可那天,豹子哥渾身是傷,他疲倦地說不出話來。他懷疑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照顧蘇麗云,自己的存在只是在拖累她。他就這樣想著,卻沒有注意到,眼前的蘇麗云已經從樓上跳了下來!
她那么勇猛地跳了下來,像是用盡了身上的全部力氣。他發瘋似的朝前沖,其實他離得并不遠,可他并沒能接住她,甚至沒能讓她跌在自己的身上。她重重地摔在了水淋淋的地面上,發出一陣沉痛的悶響。他趕快撲過去,想要扶她起來。還好還好,她還清醒著,她哭起來了,她的腿摔斷了,她動不了。
家長們聽見了響動,都沖了出來,七手八腳地要把蘇麗云抬到醫院里去。可她偏死命掙扎著拉著豹子哥的胳膊。她想讓他帶她走,他完全能做到的。只要他不由分說抱起她來就跑,他們就能脫身了。可是他不動手,他就那樣傻傻地注視著她,緊握著她的手。
“你放了我們家閨女吧,我求你了!”蘇麗云的爸爸說著。于是家里人瞬間都把矛頭對準了豹子哥。他們分為兩邊,一邊拉著蘇麗云,一邊拉著豹子哥,死命想要把他們兩個分開。他們的手起先握得很緊,可是忽然,豹子哥松手了。
他猛地一松手,讓蘇麗云瞬間被拉到了離他好遠的地方去。巨大的雨幕里,蘇麗云哭著大聲罵他,林沖,你為什么放手!林沖,你這個婊子養的,你騙我!你不要我!林沖,你不得好死!
巨大的雨幕里,豹子哥呆站在原地,任憑蘇家對他的打罵。他在想著,這個女人真可愛啊,她明明知道他的真名,可還是不用真名罵他,是怕報應真應到他頭上。后來不知道是誰,舉起一個空酒瓶,泄憤似的狠狠砸在了他腦袋上。“啪嚓”一聲,玻璃碎片飛濺,有鮮血流下來。豹子哥終于發出了一聲怒吼,這一聲怒吼提醒眾人,他還是那個不好惹的豹子,即便困獸之斗,也還是榮光永存。誰也不想招惹他,所以大家都紛紛退開了。豹子哥獨自一手捂住頭上的血窟窿,在雨中茫然地艱難地向前走去。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只想立刻離開這個地方,永遠不再回來。
豹子哥不僅僅是離開了蘇麗云家的那個地方,他是離開了那個城市。后來的八年里,他走南闖北,各處做生意,招兵買馬,很快成了名副其實的大哥。這八年里,他沒有回來過,但是有寫過信。不是給蘇麗云寫,是給自己留在原地的兄弟們寫,都是打聽蘇麗云的情況。他離開前三年,蘇麗云都沒有放棄過尋找他,一直四處打聽。他離開第五年,蘇麗云漸漸開始死心。那時候大哥大流行了起來,聽說蘇麗云也有了一個,是她的新男朋友買給她的。這個男朋友是家人介紹的,工作很好,家庭殷實。他離開第六年,蘇麗云結婚了。聽說結婚那天風光得很,蘇麗云的頭發燙了波浪大卷,穿一件水粉色的婚紗裙子,美得像天仙似的。這些豹子哥都可以想象。他后來沒有過正式的女朋友,他有點固執地想,他這輩子的女朋友、妻子都只有蘇麗云一個人。可能他太傻了。
可是八年后,大哥回來了。他有筆生意要談,不得不回來。他回來的那天風塵仆仆,兄弟們聚集起來給他接風。大家都蒼老了,大家也都成熟了。他跟大家沒說上幾句話就急著要去談生意,地點定在一家餐廳。他獨自去,應要求沒有帶任何人。只是剛落座,他就感到不對,一陣說不出的氣息包圍了他。他抬眼看去,隔壁桌坐著個孕婦。
那個孕婦就是蘇麗云了。她剪了一頭利落的短發,端坐在那里,側臉還是很美。如今是夏天,她穿著件明黃色的孕婦裙,恰似他們第一次相見時她身上的那顏色。她感覺到了他的注視,于是就回過頭來。四目相交的一刻,他察覺到她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不過還是很快歸于平靜。她平靜地、又有些好笑地注視著他,吐出了那一句他熟悉的話,“你看什么?”
豹子哥如今是大哥了。大哥的心很亂,他不知道該說什么,面對已經有了幸福家庭的蘇麗云。而蘇麗云說完那一句,就轉過臉,不準備理他了。這讓他瞬間心如刀割,生意也談得心不在焉。談著談著,忽然雙方都沉默了。大哥開始感到困惑,為何這樁生意的場面如此尷尬。他正在思考前因后果時,頭上已經挨了重重的一下!原來,他走南闖北,壯大自己的勢力,自然也就得罪了些人。今天這樁生意是假,請君入甕要教訓他一頓才是真。他毫無防備,整個人撲倒在地上,隨即有更多的人涌上來。他們嘴上罵罵咧咧,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對著他就是一通惡狠狠的拳打腳踢。
大哥感到頭昏眼花,他開始吐血,渾身無力,胸腔幾乎碎裂。他感到完了,自己很快就要死去,而且是這樣狼狽地死在蘇麗云面前!蘇麗云……蘇麗云呢?她是不是還在旁邊,她會不會有危險……正當他這樣模模糊糊地想著,他忽然聽到了那個熟悉的、盛氣凌人的聲音。蘇麗云手上高舉著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磚頭,狠狠朝著打他的人頭上砸去,她的目光堅定而理直氣壯,她嘴上氣勢洶洶地說著,我操你們媽的,讓你們打他!
她瘋了。她徹底瘋了。她一個孕婦,挺著個大肚子,操著磚頭來打一群男人!起先她只是被推開,可隨著人們見識到了她的蠻橫,她就被惡狠狠地推搡了。可她不停手,她不依不饒,她的磚頭被扔掉了,她就尖叫著去抓花那些人的臉,狠咬他們們的胳膊,用腳去踢他們,她尖聲哭喊著,嘴里一直重復著,我讓你們打他!我讓你們打他!
大哥發怒了,他想要站起身來保護那個女人,可是他不能。他只能像只可憐的老狗,茍延殘喘地躺在那里。忽而一聲尖叫,他看見蘇麗云被人高高地拋起來,繼而整個人向他這邊跌落過來。他想要接住她——他已經有一次未能接住她了!可是他的手去無法動彈。她的身體接觸到他的身體時,他忽然感到踏實了,他想他嗎不如一起死了吧。倒也好。他們到了陰曹地府可以做一對。
他們并沒有死,慘痛的生活還要繼續。原來蘇麗云嫁的男人,就是那家餐廳的老板。她聽說了那些人要算計大哥的事,求人幫忙無果,就選擇自己等在那里,無異于螳臂當車。大哥身體底子好,恢復很快,只是臉上留了一道刀疤。蘇麗云就沒那么幸運了。她流產了,丈夫立刻與他離婚,她的頭部受到劇烈撞擊,在醫院一住就是大半年。等她醒來后,一言不發,她的腦子有病了。
大哥知道是自己害了蘇麗云,就成天陪著她。為了哄她說話,他想盡了辦法。可蘇麗云就整天端端正正地坐著,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她的眼神是空洞洞的,看起來叫人害怕。她會吃飯,會喝水,會睡覺,她只是不跟任何人交流,像是變成了一個空心人。大哥帶蘇麗云故地重游,還是晚上,還是漫天大雪,他們在學校外邊一圈圈地走。大哥帶她去打臺球,帶她去看電影。城市里不讓騎摩托車了,他就拿照片給她看。他還帶她去卡拉OK,給她點《滾滾紅塵》。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別已不見的我。她不唱,不張嘴,任由音樂那么孤獨地流淌著。大哥只好自己唱歌給她聽,給她唱她喜歡過的歌手潘越云的歌,《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大哥自己唱到“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么不說話”,忍不住聲淚俱下,望著蘇麗云面無表情的臉,他一只手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大哥提出跟蘇麗云結婚。蘇家仍然不同意,雖然說麗云癡呆了,可也不能讓你這么個掃把星成天陪著她。大哥就問蘇麗云,跟我結婚,你愿意不愿意?蘇麗云看了大哥一眼。那一眼讓大哥的心跳驟然加速,他又問了一次,他說麗云,跟我結婚吧,嫁給我,你愿意不愿意。蘇麗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咧開嘴笑了。她笑的那一刻,很多人忍不住哭了起來。就這樣,蘇家不能再假裝不在意,大哥迎娶了蘇麗云。婚禮辦得很簡樸,大哥比誰都高興,他覺得一輩子圓滿了,愿望實現了。有兄弟暗地里說,以后娶了個傻老婆,有的罪受了。
這句話果然應驗了,蘇麗云的病總也不見好轉。大哥放棄了自己的生意,自己開了家小店鋪,一天二十四小時陪在蘇麗云身邊。她還是不說話,也沒有表情。可大哥還想給她最好的,帶她做最時髦的發型,給她買最漂亮的衣服。售貨員說,這位大姐可能不適合這么艷麗的顏色。大哥就生氣了,你憑啥叫她大姐,她雖說快四十歲了,可是比你們個個都年輕好看。售貨員們都偷偷地笑。大哥聽見了也不理,拉著蘇麗云就走。他們兩個人,過年過節家里都冷清。后來大哥就叫過去的弟兄跟朋友,帶著老婆孩子一起來過年。蘇麗云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端坐在桌前,看著一大屋子的人其樂融融,有時她也跟著笑笑。她無意義的笑卻是大哥生活里的最大慰藉。
這么樣也過了兩三年。后來出了件事。一個朋友的小兒子剛剛兩歲,大哥抱著他玩鬧,那小孩子就伸手啪啪地打了大哥兩下。旁人都笑起來,說這小家伙膽子不小啊,敢打大哥。他們這樣笑著,卻沒防備一旁的蘇麗云。她忽然站起身,靈敏地向前一竄,伸手就照著那孩子的臉狠打了兩巴掌。這清脆的兩巴掌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孩子于是放聲大哭起來。還是大哥反應快,他趕忙把孩子塞到朋友懷里,回過身來攔住蘇麗云。蘇麗云已經抄起了一個酒瓶,氣勢洶洶地砸了過來。大哥急忙擋住,那酒瓶就狠砸在了大哥的肩膀上。大哥疼得一咧嘴,蘇麗云就更急了,她氣得渾身發抖,幾個人都按她不住,她一面亂踢亂打,一面在嘴里罵罵咧咧地喊著,我操你們媽的,讓你們打他!
就這樣,蘇麗云的病猛然間嚴重了。這一個觸發點,讓她的情況急轉直下。她不再平和地、面無表情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時不時的發瘋。她開始打人,咬人,嘴里不停重復著那一句,看到誰都要沖上去威脅,惡狠狠地說,“我讓你們打他!”大哥不斷地對她說,沒有人打我,你放心吧,沒有人打我了。可她完全聽不到了,她是聽不懂了。大哥說著說著就摟住她掉下眼淚來。
輾轉了幾所醫院都沒有辦法。醫生說蘇麗云的情況太過嚴重,家屬無法控制,要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大哥堅決不同意。他決心親自看護蘇麗云,決不讓她去那種地方受苦。就這樣艱難地挺過了一年。朋友們去家里探望的時候,眼見到蘇麗云發著瘋,幾乎咬爛了大哥左手臂上的肉。他們不能再眼見著大哥這樣受苦下去,七手八腳地把蘇麗云抬到了精神病院。大哥緊拉著她的手,但她的手卻松開了。她閉著眼睛胡言亂語,她用那種方式向大哥宣布,曾經的蘇麗云已經死了。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個受苦受難的軀殼。
一晃又是許多年,大哥早已經不再是大哥了。
他經營著自己的小店鋪,每天早上去一趟醫院,晚上去一趟醫院,給蘇麗云送飯,照顧蘇麗云。他人很蒼老了,一米八幾的個頭逐漸佝僂下去,走路也越來越慢了。英雄遲暮似的,他現在待人很和氣,總是笑呵呵的,到處跟人道謝。他去醫院,店鋪托鄰居照看,他一個勁兒地說“謝謝啦”。他看見醫院的護士,知道是照顧蘇麗云的,老遠就打招呼,趕著說“麻煩了,受累了”。朋友們還叫他大哥,他自己笑一笑,推辭了。
蘇麗云卻像是永遠也不會老了。時間不在她的臉上留下印跡。她烏黑的長發披在肩上,穿著白藍條紋的病號服,面白如玉,端坐在病房里。定時打針后,她很少發狂了。只是情緒不大穩定。一看見大哥,她就咧開嘴嘻嘻地笑。大哥一走開,她就掩住臉嗚嗚地哭,哭得好傷心。她那么一哭,很多本來不傷心的人都跟著哭起來了。
我很想去看看蘇麗云是什么樣子。我媽媽說她漂亮得很,真是比電影明星都漂亮,什么林青霞、胡慧中,統統跟她沒法比。我很想聽一聽蘇麗云唱歌。我爸爸說蘇麗云唱歌唱得好,可惜發瘋的時候把喉嚨喊啞了。真可惜。
如果我能去看蘇麗云,我或許會把《滾滾紅塵》這首歌播給她聽。現在智能手機都能播放音樂了,她恐怕還不知道。前些天我爸爸用手機播那首歌,給大哥聽到了,他怔怔地坐了很久。他一定在靜靜地琢磨那歌詞。
想是人世間的錯,或前世流轉的因果
終生的所有,也不惜換取剎那陰陽的交流
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別已不見的我
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
是啊。滾滾紅塵里還有這樣的故事,在講述他倆的愛情傳說。
我這就是其中之一。世間終有長相廝守,但愿我們都能遇到,遇到的也更加平順美好。
本文已收入作者文集《浪漫需要揭穿》,于2016年6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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