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的故事(四)

第四個故事——陳醫生的故事

老周,我來了。

老周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看,是陳醫生。陳醫生是老常客了,時常在店里看書,不過他看書的時間點很不定時,有時候在早上,有時候在中午,但很多時候在晚上。

對于陳醫生這個人,老周了解不是很清楚。一是他跟年輕,看起來最多就30歲左右,發型是簡練的短發。二是他來的時間,大多都是晚上8點左右來的,9點就走了。來的時候,點的也大多都是一杯白開水,這令老周印象深刻,少賺了很多錢。

關于陳醫生的職業,一是從陳醫生所看的書都是醫學類的書籍,二是從一次對話之中無意了解到的。那次老周問,怎么你每次都是晚上來的,陳醫生回答到,醫院有事,來的時候也只能在晚上來吧。老周笑了笑說,要杯熱水是吧?陳醫生說,嗯嗯,麻煩你把那本《精神病學》拿過來。上次看到一半嘞,女兒就在家里吵著鬧著就回去了。老周一邊拿書,一邊說,有時間陪陪家人,怎么反倒是晚上來看書。

陳醫生說,總要充電的,在家的環境看不了書。

所以老周對于陳醫生的印象,就是一個年輕的在醫院工作的醫生,看的是醫科方面的書,主要是心理和精神病學方面的書,專業性很強??磿苡袟l理性,每本看到書都有便簽貼在書頁上。

這次同樣也是在晚上的時候,陳醫生來了。

老周想了一下,說,你很久沒來了吧。最近很忙嗎?

陳醫生苦笑到,最近事跟多,耽擱了。

老周回頭找出陳醫生存著的三本書,一本已經過期了,兩本還沒過期。老周問,你要看哪一本,《精神病學》和《精神疾病與統計手冊》就還沒過期,那本《存在心理學》就過期了,我記得你有一個多月沒來了吧。

陳醫生說,應該是,那就把《存在心理學》給我吧,我今天看完順便拿回家。另外兩本書什么時候到期?

老周說,《精神病學》還有一個月,另外一本也就剩12天。今天6號嘛,18號到期。

陳醫生說,這時間過得這快呀,不知不覺都過了一個月了。

老周把書遞給陳醫生說,你先去,我去倒水給你。

陳醫生接過書,選了一處坐在來看書。他掀開書看,翻看關于抑郁癥的病歷的關系和轉化。

抑郁癥是狂躁抑郁癥的一種發作形式,以感情低落,思維遲緩、以及語言動作減少,遲緩為典型癥狀。抑郁癥嚴重影響患者的生活和工作,給家庭和社會帶來沉重的負擔,約15%的抑郁癥患者死于自殺。世界衛生組織、世界銀行和哈佛大學的一項聯合研究表明,抑郁癥已經成為中國疾病負擔的第二大病。

按照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三版(CCMD-3),根據對社會功能損害的程度抑郁癥可分為輕性抑郁癥或者重癥抑郁癥;根據有無幻覺、妄想,或緊張綜合征等精神病性癥狀,抑郁癥又分為無精神病性癥狀的抑郁癥和有精神病性癥狀的抑郁癥;根據之前(間隔至少2個月前)是否有過另1次抑郁發作,抑郁癥又分為首發抑郁癥和復發性抑郁癥。

陳醫生最近事比較多,因為在忙著處理一宗院里的事情。一個抑郁癥的病人的案例,可惜結果是不好的。他回想起那個病人的總總行為,看著書上的詳解,對照病人的日常的行為,覺得確實是比較棘手的案例。不由得苦笑了出來。

老周把水杯放下,問,怎么苦笑?

陳醫生抬頭看了老周,還是苦笑說,有一個病人,比較典型也比較特殊。

老周問,是什么病人?

陳醫生說,是一個抑郁癥和狂躁癥的病人。剛走不久,挺可憐的。

老周說,走了?死了嗎?那怪可憐的。

陳醫生說,嗯嗯,是一個很可憐的人,因為感情問題,受不了,長期的自虐,最終是心肺衰竭而死。

老周嘆了一口氣。說,你看書吧,我先走了。

陳醫生說,好。

那天,陳醫生跟往常一樣坐在科室里看病人材料,安排一天的工作。這時候同科室小王過來,拿出一本白色的病歷遞給陳醫生,說,老大,來新人了。

陳醫生接過病歷,翻開看,病人名字叫斯爾征,男性,1988年5月24日出生,籍貫是濱海市宜州人,確診為重度抑郁癥和伴隨輕微狂躁癥,之前在寧州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療3個月,現在轉到這邊。家屬名字是斯人。

陳醫生問,人呢?

送進來了,安排在二樓302號房。我看他挺正常,從下車到房間一直很安靜,就是眼神比較呆滯,沒什么情緒。我看就是一個比較傻的一個人,怎么跟抑郁和狂躁搭上了。

陳醫生說,可不是這么說,抑郁癥前期癥狀不是很明顯,每個人在特定的時候都會有抑郁的表現。只是說正常人會有自我無意識地去調節自己的心理情緒。你說他住在哪個病房?

302。

302,在三樓,重癥區?

嗯嗯,所以我才說看起來挺正常的,怎么會這么嚴重要到3樓去。還是單間的302,設施最齊全的房間,那里想死都死不了的。

所謂的3樓重癥區,就是專門給嚴重的病人住院的病房,統一單間,房間內除了一個鐵柵欄的高高的窗戶,一張約束病床,一個鐵門,吊頂的燈,沒有東西一切沒有。當然,房間內部四周貼有厚厚的防撞層。一樣的房間在三樓有10間,這樣標準的病房全省也就3家,專門收住一些病情比較嚴重的病人。

陳醫生說,好了,別開玩笑了,人都進來了,要是出了事我們都有責任的。趕緊去干活吧。

小王撇了撇嘴說,就讓我干活,都不請客,有這種領導我肯定是上輩子摧毀地球才遭到的報應。

陳醫生笑著說,你再不去,你下輩子還得是我手下。

小王說,那我走了,下輩子我要當巴菲特的手下,不,做他兒子。

小王走后,陳醫生調取302的房間監控。那個叫做斯爾征的病人已經在病房里了。就如小王所說的一樣,他很安靜地坐在白色的病床的床沿邊,穿著白色的病服,低著頭,看不清他的樣子。兩個手臂自然下垂,兩只手交叉在一起,整個人很瘦很瘦,那駝背凸起明顯的肩后骨,整件衣服就像披在他的身上一樣。

確認斯爾征已經安全地到了病房內,陳醫生繼續他一天的日常工作。對于像斯爾征這樣的病人,他已經見過很多,有些甚至可能比斯爾征還更嚴重的還有。陳醫生幫助他們漸漸回復,即使不能像普通人一樣,但至少能給他們一個健康的生活能力或環境。

時間到了晚上11點。就跟很多醫院一樣,陳醫生晚上也是要值班巡夜的。巡夜的任務就是查看白天活潑好動的病人們是不是耗盡了精力,平靜安穩地誰去。

陳醫生走出寂靜的樓道上,頭頂的白炙燈照亮整個通道,沒有一絲的聲音,只有陳醫生那鞋底與地面慢走發出的摩擦聲。陳醫生從一樓開始巡夜,一樓走完走二樓,二樓走完往三樓的樓梯走去。今晚似乎跟往常一樣平靜,就是一個普通的巡夜。

三樓來了一個新客人,住在302,就在樓梯拐角的第二間,他的名字叫斯爾征,患有抑郁癥和狂躁癥,病情嚴重,需要特殊看護。

陳醫生下意識地加大對斯爾征的關注,他今夜的巡夜,其實在一開始,他就要看看他,看看他是否在睡覺。又或者在發狂。一個拐角之后,陳醫生略過301號房間的病人,走到302號的房門前。站在房門前,一絲幽幽低低沉沉的聲音從房內傳來,像是歌聲,有旋律,不過雜亂,有調子,但是時有時無,有歌詞,但是含糊不清。歌詞內容像是有房間,賴著我,慎重,天分,愛我。陳醫生打開門的探視窗,看見斯爾征。

此時的斯爾征盤著腿坐在床上,面對著那高高的窗戶,背對著陳醫生。雙手放在前面,陳醫生看著他的后背。今晚有月光,是皎潔如雪的月光,是寂靜凄冷的月光,是透過窗戶灑在斯爾征身上的月光。斯爾征抬著頭,望著窗戶,月光透過窗戶打在他身上,在他身后的床上留下黑色的陰影。他望著那月光癡癡地,嘴中低聲地唱著誰也聽不明白的歌。他很孤獨,就像獨自漂流在海上的遇難人員,孤獨而絕望,周圍一片漆黑,沒有誰能給他一個回應,他只能唱著歌給這月光聽,給自己聽。那聲音是如此的低沉,仿佛是來自地底的最深層,那沒有音調的歌曲,讓人感覺到有說不出的悲傷和抑郁不能解的無助。

他想干什么?陳醫生心里想。他在唱什么?陳醫生想知道。于是他就靜靜地觀察著斯爾征,沒有去打擾他,就耳朵豎起來側起來般細細聆聽那低沉的聲音傳出來的旋律。

房間……出現……賴著……眼淚……黑夜……思念……寂寞……美夢……情歌……天份不夠……愛我……

來來反復幾遍之后,陳醫生只能從斯爾征的哼唱之中聽出沒有邏輯關系的歌詞。判斷出斯爾征似乎只唱一首情歌,他的調子雖然有變化,但似乎就一首情歌。陳醫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判斷,但他很好奇,一個精神病人,唱歌,還就安靜地只唱一首歌,這跟在幼兒園的小孩子臨近睡覺前要聽的搖籃曲有什么區別。此時在陳醫生的眼中,斯爾征就是一個心智在兒童階段的大男孩。

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會有重度抑郁癥和狂躁癥?這樣的病人,怎么會這么安靜地在深夜唱歌。陳醫生看了手中的表,11點30分了。他敲了敲門,說,該睡覺了,快點躺下來睡覺。

斯爾征似乎沒有聽到陳醫生的說話,他還在自己的世界里唱這歌。

喂,快12點了,睡覺!陳醫生提高音量。

斯爾征似乎還是沒有聽到。

陳醫生苦笑,心里想,算了,由他去吧,只要不鬧不吵,他愛怎樣就怎樣。隨后關上探視窗,繼續巡夜。一夜的安靜,陳醫生回到值班室,坐在椅子上,想著剛剛聽到的斯爾征所哼唱的調子,跟著哼了起來,可好像一下子就忘了,或者說根本無從起調來唱起這首歌。他暗自說了一句,真是怪了,怎么想不起來,什么房間什么黑夜寂寞。思索一陣還是不知所以然。12點半的時候,陳醫生看了看表,打了個哈欠就走到值班室里頭床睡覺。

月光下的斯爾征還在哼唱著歌,他似乎不累,他就這樣怔怔地望著月光,眼神空洞,那月光中似乎有些吸引他的魔力,他能從月盤之中看到令他安靜的東西。許久過去了,他突然間直直地向后躺下,勻稱的呼吸聲宣告他的演唱結束,他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7點鐘起床,是陳醫生的生物鐘,雷打不動。起床洗漱完畢后,他還是將整個病房區又逛了一邊,一切正常。到了3樓的時候,他又特意地看了斯爾征,他看著他平躺在床上,度著步子走了,心想著,你也還是要睡覺的,看你不睡覺困死你。你在什么時候睡覺的呢?哎,不管了,去吃飯,今天估計還是萬年不變的豆漿包子加油條吧。

上班的時候,小王問陳醫生。老大,昨天新來的客人怎樣?

陳醫生說,302那個?我看挺正常的,輪到你值夜班的時候你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了。

可我怎么聽他之前治療的醫院說他動不動就發狂,發起狂來注射狂犬病毒一樣,四處咬人。

你是從哪里聽來的?

是我大學同學,剛好在之前他治療的醫院任職。

哦,那奇怪了,他沒鬧事啊。挺安靜的,還愛唱歌。

唱歌,現在連客人們都有精神文化需求了!老大,他唱什么歌?

不知道,聽不清楚,要知道你自己去聽聽看。

那我是挺好奇的,不過他狂躁癥沒有發病吧?看著覺得挺可怕的。

我還沒看到他發病的樣子,再說你也應該是個醫生,怎么會怕這種事情。

那能避免就避免嘛。好了,我去干活了,對了下午的放風,你記得吧。

我知道。你記得去跟進那個新來客人的病史,后天中午的時候給我,我要知道他詳細的病史,發病情況,發病特征,發病原因。還有就是具體他的抑郁和狂躁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身體狀況如何。

好,我去準備。

今天天氣倒挺好的,有太陽。陳醫生走到窗邊,看著那燦爛的陽光。好天氣總是能給人好心情,陳醫生此時的心情很好。

每天的下午是給病人們出來活動的時間,雖說是活動,但也就是讓他們在院里的花園里走走坐坐。時間是下午3點。

陳醫生安排好每個房間的病人的活動時間,分別是一樓,再者二樓,最后三樓。每個樓層每個病房都有各自的醫生和護士專門去看護。陳醫生所看護的是三樓,也就是重點樓層的重點病人。時間安排在4點半了。

到了3點的時候,病人們都活躍起來,他們也知道活動的時間到了。每個人都自己往外走去,享受午后不太炙熱的陽光。有的就在慢悄悄地散步,有的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一動不動地傻笑著,有的兩三個人蹲在樹下,在很嚴肅很認真地討論為什么螞蟻總是一個跟一個地走。

護士和醫生們在不遠處看著他們,整個環境很和諧。

到了四點半,陳醫生和小王,以及三個護士將三樓的病人帶出住院樓。陳醫生帶的就是斯爾征,因為他是新來的,怕他對環境的陌生而害怕,情緒激動。陳醫生攬著斯爾征的手臂,一步一步地牽著他走下樓梯,走的速度很慢,因為斯爾征基本上是不配合的,推他一步就走一步,整個下樓梯的過程一句話也不說。

走出樓梯門的時候,外面的陽光鋪面打了過來。斯爾征下意識地用手去擋那陽光,瞇起眼睛來。

陳醫生在他耳畔輕聲說,去走走吧,心情會好點。

斯爾征就簡單地踏出第一步,又踏出第二步,整個人像提線公仔走著。他慢慢放開手,適應了陽光之后,抬著頭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小王走過來說,看起來他挺喜歡這里的,適應得不錯。

陳醫生說,不一定,現在剛來,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可能他現在有稍微吸引他的新鮮感,怕就怕以后不能去適應這里的環境,導致病情的惡化或是引發身體上的疾病,精神病學本來就很復雜的,人的心理跟生理作用幾乎同時進行,他們進來我們這里,照顧好他們也是我們的職責吧。

我覺得我們就是一個看護工而已,就是多了這方面的專業知識,我也就不明白當時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地選了這個專業了。沒差點把我變成神經病。

陳醫生笑著說,別貧了,你這個專業就業多容易,其他專業的都至少要有3年以上的工作經驗,手術無事故多少臺才能成為一個比較合格的醫生。

唉唉,你說得對,每次都說不過你。你去看你的新客人吧,他往湖邊走過去,小心他別掉進水里去了。

陳醫生看過去,他正往河邊走去,步伐緩慢,白色的背影似乎有一個寂寞的鬼魂形影不離地跟著他。他向西邊走去,前方有堤岸,有湖及湖水,有湖邊靜靜的石椅,像是等待著誰的來臨。夕陽西下,橘紅色的余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湖面上像灑著無數的金碎末。

陳醫生看著斯爾征走過去,快步地跟了過去。不一會,斯爾征已經現在湖岸邊了。陳醫生到斯爾征旁邊,跟他平行地站在一起,說,要不坐下吧,這里有張椅子。斯爾征轉頭低看那張石椅,坐了下來,眼睛直直地看著湖面,湖面上的金光反射到他臉上,他雙手合攏放在腹部位置,一個懂事孩子的樣子。陳醫生也跟著坐了下來,同樣看著眼前的湖面,很久沒有說話。

這里風景怎樣?陳醫生問到??伤範栒鬟€是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說話。

我剛來的時候,有時候也很喜歡一個人坐在這里,看著湖水,大樹,可能還能看到麻雀,不過視力要好才能看到。這里的風很好,特別是夏天的時候,湖風一吹會聞到對面帶來的樹木的香氣。

陳醫生又看了斯爾征一眼,他仍舊安靜。

所以,陳醫生繼續自言自語??墒?,我已經來了三年了,三年時間,只要是不下雨,我都會來,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盡管季節不一樣,但看到的都一樣,我不知道這個湖水在蒸發和降雨之中水量的增減,我也不知道對面的樹一年又一年的年輪的增加,它們長高了多少,那三年前的樹葉可能現在已經化成泥土了。湖水里的有魚,有烏龜,但它們不常出現。下雨天的時候,現在辦公室的窗邊看著下雨的湖,湖面上點點的波紋散開,密密麻麻的。所以,這張石椅我是經常坐的,雖然跟我一起做的人不多。

斯爾征瞇著眼,似乎被那波光粼粼刺傷了眼睛。

這里很多人來過,但是后來他們也會離開,我希望他們能夠早點離開。這里的風景雖然很好,但看久了也會煩的。外面的風景更好,外面可以看更多的湖,更多不同的樹,還能有更多的花。你會不會早點離開就看你自己了。

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看到這里的風景嗎?

斯爾征依舊沉默。

我想你可能不知道,但你肯定知道自己的狀態很不好。沒關系,這里你就當做一個避風港停留一個雨季,雨停了你自然就會走的。

忘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的新朋友,我姓陳,你叫我陳醫生好了。

看著一直沒說話的斯爾征,陳醫生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試圖跟他交流。他跟著斯爾征一樣,雙手合攏放在腹部位置,躬著背看著湖水。

云卷云舒,把夕陽一會遮住,一會顯現。斯爾征抬起頭看著太陽,眼神似乎是跟著那太陽,像個逐日者般追著那漸漸下沉到云海的太陽。陳醫生沒注意到是,早在斯爾征坐下的時候,他的眼睛就盯著那輪太陽,直直地盯著,一絲一秒都沒放過,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漸漸放大著,眼球內的血絲漸漸地多了起來,表情卻依舊如死一般沒有一絲的生氣。他的呼吸逐漸加重著,胸脯的起伏力度在加大著,他的雙手握得越來越緊,手面上的關節凸了起來。

這個過程有多久,不知道。仿佛,斯爾征在看著太陽,睜大眼睛想到看清什么東西的分明,他是多么不想錯過什么才如此忍受著那眼睛長期暴露在空氣之中得不到到一點點的濕潤。

最后,斯爾征哭了。不是感情而來的哭,是眼腺忍受不了長時間的暴露,身體的應急反應哭了出來。

從眼腺中流出來的眼淚像珍珠一樣地一顆顆滲了出來,眼眶慢慢濕潤起來,慢慢地像下雨時的湖水一樣充盈起來。眼淚懸在眼眶內,晃動著。斯爾征的眼前模糊起來,他知道他哭了,可是他的眼球還是睜得大大的。

終于,眼眶內的湖水終于潰堤了,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斯爾征那緊握的雙手一下子松開。頭低了下來,雙手手心合攏,成一個碗狀。他在用他的手在盛淚。淚滴隨著重力滴在他的手心上,一顆,兩顆,三顆,四顆,不知道多少顆,他手心盛了肉眼能看見的眼淚的容量。

斯爾征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他看著手中的眼淚。笑了,他的眼神是那種劫后重生的慶幸,因此嘴角上揚得很滿足,就像手中捧著世界上最最珍貴的珠寶。

陳醫生被刻意地打擾了。斯爾征的模樣,那滿足的笑容以及雙手捧著的水,他訝異地看著他,手中的水是怎么來的?他隨后看著他的眼睛,紅腫著,難道是哭了,陳醫生心里想??墒牵蘖耸莻陌桑趺磸谋砬樯峡词情_心。他就問道,怎么了?

斯爾征眼睛依舊盯著眼淚看。淚滴漸漸從手指縫中滲走,可他依舊很愉快。

陳醫生看著他,感覺這時候的他應該是來醫院后最開心的時候,他也就沒再追問。只要他不做出過激的行為,那就由他去吧,至少,從現在看來,他是開心的,那么,就讓他開心下去。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半個鐘。太陽被徹底地淹沒在云海之中,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天邊只留下一大片的紅色的云彩。陳醫生的6手機響了,是他設定的鬧鈴,是時候帶病人回住院樓了。

他跟斯爾征說,我們回去吧,要吃飯了。隨后挽起他的手,扶著他站了起來。斯爾征手中的淚水也差不多沒了,手掌心只留下濕潤的痕跡??伤琅f捧著,不愿分開。但他不抗拒陳醫生,也隨著陳醫生的帶動一步一步地走向住院樓。

客人的吃飯也是按照時間來錯開安排的。人少給他們一個比較安靜的環境,當然,飯菜已經是打好了,每人一個大的鐵盤,菜就放在上面,由客人們自己去吃。營養的搭配還是算這個城市的中等以上水準,畢竟這是一家規格挺好,收費也挺高的醫院。

斯爾征吃飯的時候不鬧人,就是有一個怪癖。他會費勁心思地夾起菜,然后手臂拐了一個大彎,筷子從正前方遞菜到自己的嘴里。就像是一個人在坐在他對面給他送菜一樣。這樣的怪癖每一餐斯爾征都在堅持著,每一餐都不拉下。當然,每個在這里的客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癖好,如果沒有特殊一點的癖好好像都沒必要在這里住著一樣。

漸漸地,斯爾征的特殊癖好也漸漸體現出來,就像抑郁癥能體現出來的病癥,他都有。不同的就是抑郁癥在他身上體現的特有斯爾征的個人特色。比如說情緒低落的時候咬指頭,情緒激動的時候愛唱歌。愛看太陽,愛看太陽之后手捧著眼淚,那時候是他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候。當然,也有最不開心的時候,或者說是他一天最傷心,病情最嚴重的時候,是每一天的晚上。如果是晴朗的夜晚,看得見月光,可能還好點,就一個人靜靜地唱歌。如果是陰天或是下雨天,斯爾征就發病了,大吼大叫大哭,任誰都勸不住。值班的醫生護士就只能一直看著他,輪流到天亮。

陳醫生和小王對斯爾征挺無奈的,因為他的病情時好時壞,跟著天氣在變化。天氣好的時候,陳醫生和小王就跟著斯爾征開心,下雨的時候,斯爾征開始鬧,他們也跟著鬧心。都三個月了,該治療的有在治療,可效果很不好。陳醫生感覺到,斯爾征打從心底里就在抗拒治療,或者感覺他刻意地愿意地就在一個抑郁的狀態,而不是一個被動無意識的患有抑郁癥的情況。

那問題就大了,陳醫生這樣判斷到。一個人如果是無意識地患有抑郁癥,可能通過藥物治療和心理輔導可以康復,但如果是刻意地停留在抑郁的狀態,那可能就有很大的幾率有自殺的傾向。

小王給了陳醫生更多關于斯爾征的病情情況。發病的原因是源于一年前斯爾征的未婚妻的逝去,在逝去后的一年中,他的情緒越來越低落,工作也最終是放棄了,整天在家,甚至有自殘的行為,最后家人只能將他送到醫院去治療,治療期間,反而病情更加加重了,這很不正常。所以最后醫院就建議將斯爾征送到陳醫生所在的專門收留患有精神病的療養院進行療養。

小王也跟著斯爾征過了幾個不眠夜,巡夜的時候,也總聽到他那低沉的唱歌的聲音,那模糊不清,亂了調的歌曲,小王始終聽不出是什么一首歌。小王跟陳醫生的感覺一樣,這個客人是他從醫以來,或者看過的人中最孤獨無助的一個。每當看到他在病房內,呆呆地玩著手指,或是抬頭看著月光,唱歌那首歌,他都由衷地心酸起來,仿佛看著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一個人,或者說是世界上最后一個人。

老大,看他真的怪可憐的,你說他有病吧,可他有時候安靜地過于聽話,你說他沒病吧,可這天氣一壞,我看他比拳擊手還暴力。怎么他的病跟天氣有些什么關系?

這我也不知道,說說你的想法,你有沒有感覺他就像很喜歡抑郁的感覺?

什么,喜歡抑郁,不會吧,誰會喜歡抑郁,再說,抑郁這東西不是說想喜歡就能喜歡的。

可能是我表達錯了,就是他給我的感覺就是愿意去體會抑郁的感覺,或者說他在試圖把自己當做一個抑郁癥病人,然后再去確定這個病來附加在自己的身上,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你這個解釋不通,因為他得有理由才能這么做,得有一個靠譜的心理沖動才能去這樣做。

他的未婚妻死了,這個就是理由。

是這么說,但這個也會有個恢復期的,人在短時間內不能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可能會帶來創傷后遺癥,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創傷后遺癥的病狀會慢慢消失才對。

可如果他是一個執著的人,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不準備讓時間去緩解這個創傷后遺癥,而是想通過時間來加大這個創傷后遺癥,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那不就是懲罰自己嘛?

對!我感覺他就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在通過自我懲罰來達到心理上的釋放。但是他選擇的是抑郁來確定自己在受懲罰的事實。

你是說他應該是患有心理上的自虐癥?而不是抑郁?

也不是這么說,應該說是抑郁癥在前,本來是傷心的,但是他在傷心的病理過程中,病狀體現為抑郁癥的轉化。同時,伴隨著自虐癥來加大和增強抑郁的作用。

那這樣后果可能會很嚴重!

對,我現在擔心他病情再加重的話,可能會有自殺的傾向。對了,他吃飯情況怎樣?保障部那邊上周的飯量統計情況出了沒,你跟他們調一下斯爾征的近一個月的統計表。還有,下午的時候,你帶他去院子里坐的時候,讓他去稱一下體重,看看跟來醫院的體重相比,是胖了還是瘦了。

好,我去找保障部人說一下。

對了,你之前說你有個同學,是斯爾征之前醫院的,你有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我找他問一下情況?

哦,有,回頭我發給你。

還有,他家里人有沒有來看他?

有,來過兩次了,可兩次你都剛好不在。一回是你去開會,一回你你女兒生病那回你回家嘛。

他們怎樣?

也沒怎樣,看看環境,對咱們醫院的環境還是挺滿意的。看到他的時候,也是跟一般病人一樣,在探視窗哭得稀里嘩啦的。其他就沒什么了。

這樣,他家里人有沒有留電話?

有,就在病歷里嘛。他父親的名字好記,就叫斯人。

我知道,這名字倒是很好記,就是不吉利。陳醫生笑著說。那首歌,你聽出來了嗎?

聽不出來,唱的聲音本來就很小,還不著調的。我這個大中華歌曲庫還搜索不出來,我就真的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歌了。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唱的是中文歌曲。

這個我也能確定,不用你來臭貧,快去干活吧。

哎。

陳醫生看了窗外一眼,呼了一口氣,今天的天氣不錯,有太陽,斯爾征今天應該不會鬧了。他再次翻來斯爾征的病歷,隨著斯爾征到醫院時間的增加,他的病歷本也越來越厚,沒一周他的身體各項檢測結論也在漸漸地增加。就結論看,斯爾征的治療效果不樂觀,各項身體的指標都在惡化,尤其是心肺功能的加重最為眼中。血壓也出現問題,時高時低,極不正常。

陳醫生皺著眉頭看著病歷,陷入思考之中。確診是抑郁癥,也有發病原因,還是很充分的發病原因。同時也有抑郁癥應有的癥狀,但他給自己的感覺確是抑郁癥愛好病患者。而且狂躁癥的發病也很有規矩,幾乎是在晚上,下雨天或是陰天的晚上。

這時候,陳醫生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下電話號碼,是老婆的電話。他笑著按下接通鍵,電話那頭是一個稚嫩歡快的聲音,是他的女兒,小花。

爸爸,你今晚回不回家,我好想你啊,你在干什么?

陳醫生因為值班,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了。

爸爸在工作呢,你在家里乖不乖,有沒有惹媽媽生氣呀?媽媽呢?

媽媽在廚房給我做早餐,我很乖的。我跟媽媽說我好想你,她就讓我打電話給你。

哦,你想爸爸了?你想爸爸什么啦?

我想爸爸帶我去游樂園玩,我要吃冰淇淋,還要坐木馬。

你要求這么多,媽媽會不同意的。

小花突然小聲說,爸爸,今天是情人節,你就說給媽媽慶祝,然后帶我去玩就可以了。

今天是情人節嗎?陳醫生看了一下手表,確實是2月14日。小花,你怎么知道情人節的?還有,你這樣算計爸爸媽媽不好喲。

爸爸,我可是為你好喲,媽媽今天已經不開心了,我可是在幫你補救呀。

媽媽不開心?怎么不開心?

她起床之后給我做早餐都不說話,臉梆梆的!

你幫我叫媽媽過來,我跟她說說話。

媽媽,爸爸找你,要跟你說悄悄話,他不告訴我。

陳醫生的妻子在廚房,手擦圍巾,走到客廳接過小花遞過來的手機。

喂,怎么了?

沒,小花說你生氣了?

生氣,沒有啊,我為什么生氣?

哦,那就好。

你就跟我說這事?

陳醫生突然間覺得有一股殺氣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呃,今晚咱們一起出去吃飯吧,好久都沒有在外面吃飯了。

好啊,還有沒有別的事,沒事我掛了,小花要吃早餐。

別別別,那個,情人節快樂,老婆。

哼,算你識相。那今晚早點下班,我們在家等你。電話那頭終于有了溫柔地回應。

陳醫生長呼一口氣,暗自嘆道,幸虧生個女兒,細心,還懂情人節。不然這政治錯誤就大了。

家中,陳醫生的妻子用手點了小花的額頭,假裝生氣說,你跟你爸說了什么?

沒啊,我就告訴他可能忘記的很重要的事情。小花興奮地問道,媽媽,今晚是不是去游樂園?

去游樂園,沒有啊,誰跟你說要去游樂園。

小花大喊一聲,爸爸是個大壞蛋,過河拆橋。

我還沒問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情人節,誰跟你說的?

那個……小花裝出很無辜樣子媽媽,我肚子好餓啊,能吃早餐了沒有。

先不跟你算賬,待會看我怎么收拾你!

陳醫生掛了電話,不由自主地嘴角浮現溫柔的笑容。結婚7年了,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小花。雖說有七年之癢這個說法,但陳醫生跟老婆的感情卻越來越深,可能從小花出生后,平平淡淡的家庭生活給他們穩穩的幸福。所以,陳醫生一直很滿足。

陳醫生沒意識到今天是情人節,他一向沒有浪漫的基因。但是,女人,天生就有浪漫的基因。而陳醫生,在戀愛的時候,可能還會刻意地去記著日子,結婚后,這方面的敏感越來越遲鈍。

他拿起電話打給小王。

領導,有啥指示?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大,你開竅啦,今天是情人節啊!

別說有的沒的,我問你呀,今晚很老婆女兒去吃飯,你有沒有什么好介紹?

去星湖城吧,那里吃飯逛街看電影一條龍,最近還出了一部迪斯尼的動畫片,叫什么幸福大冒險,聽說挺好看??梢越o嫂子和小花看看。

嗯嗯。好。

不過你要早點去,今天去的人肯定很多!

陽光斜照,打在陳醫生辦公的桌子上,他再次看著窗外,自言自語說,今天真是好天氣。

醫院食堂,病人們吃著早餐,照看病人的護士醫生在看著客人們的同時,分神看著電視,電視上剛好是天氣預報。今天我市天氣晴轉多云,陰。局部地區可能出現對流性短時間強降雨。今天出行的市民最好帶把傘,做好防雨措施。下面是我市主要城區的天氣預報。

醫生們交談著。這天氣,怎么看都說是大晴天,怎么會下雨呢?

天有不測風云,說不定嘞。

我看就不靠譜,咱們都看了好幾年的天氣預報了,就沒覺得有多準過。

我無所謂,車里有傘。

食堂的斯爾征依舊如同往常一樣,拿著湯匙彎曲著手臂給自己送食,就像對面有一個人在給他喂食。醫生們見怪不怪了,依舊在嬉笑討論今天的天氣。

時間不止,太陽東升西落,暮色降臨,郊區的夜色純粹,天空的星星閃爍,人馬星座的星星總是能看到。今天的天氣預報似乎又不準,整一天的好天氣。陳醫生開著車往家里趕去,上車前已經給小花跟老婆打了電話,小花很開心,叫著爸爸快點回來。妻子也是叮囑陳醫生開車小心。

今天是情人節,城市華燈似乎也跟著節日早早已經璀璨。商家們都打著情人節的牌子瘋狂地做著促銷活動。星湖城作為一個大型商業中心,早已經做好大賺一次情侶們的準備,舞臺,燈光,節目,活動,游戲應有盡有。情侶們此時的愛情因子得到最大地放大,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甜蜜的笑容。

媽媽,我們待會去游樂園吧。小花一手被陳醫生牽著,一手被她媽媽牽著。她跳著跟媽媽堅持著去游樂園。

你不要想了,剛剛已經看了電影,也吃了飯。游樂園你就不要想了,不可能的,明天你還要上課,早點回去睡覺。

小花撇著嘴,突然眼睛一閃,討好笑著跟陳醫生說,爸爸,我今天很乖,想你都給你打電話了,你能不能讓媽媽跟我一起去游樂園。

陳醫生剛想說什么,她媽就毫無煙火氣息地說,回家。

陳醫生苦笑著看著小花,一臉的無奈。小花立刻的神情一下子癟了,無精打采地低著頭走著。陳醫生對看著妻子,笑了出來,妻子也偷笑著。

這時候,陳醫生的電話鈴想了起來,是小王。陳醫生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莫非是院里有什么急事。

喂,怎么了?

老大,快來啊,他又發瘋了。小王聲音急促,著急地說著。

陳醫生下意識地看著窗外,原來不知不覺天已經下起小雨。

你先冷靜下來,說說情況。陳醫生安撫小王。

下雨了,他又發狂了,這次不知道為什么。在吃飯的時候,突然間他就到電視機面前看起電視來,當時放的是新聞,以后他就跟著了魔一樣,飯也沒吃,從開飯一直做到結束。我們看他沒吃飯,就勸他吃飯,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沒辦法,我們就帶他回房間。當時我就開始擔心了,束縛衣也給他穿上??蓜倓偤鋈宦牭揭宦暫艽蟮淖矒袈暎亿s過去一看,他的束縛衣掙脫了,一頭撞到墻上。我叫了醫護室的人過來,他暈過去了?,F在還在這里躺著。你快點過來看看,今晚又下雨了,我怕他出事。

那他現在怎么樣?

他昏過去了,我把束縛衣給他穿好。鎮靜劑還沒打,你看要不要打?

先不要打,我這就回去。在我回去期間,他如果又發病,控制好他,不要再讓他自殘。

好。那你快回來。

陳醫生說的時候,妻子和女兒看著他,從他的語氣和話語之中已經知道醫院有事了。

妻子說,你去吧,我跟小花打的回去就好,路上小心。

陳醫生說,院里有一個病人突然發病,我得回去看看。到家給我電話。

小花說,爸爸,路上小心。

陳醫生摸著小花的頭,說,你跟媽媽回家,要乖,早點睡覺,下次爸爸再帶你去游樂園玩。那爸爸就先走了。然后望著妻子說,我走了。妻子點點頭說,去吧。

陳醫生腳步匆忙,穿行在密密的人群之中。當他開車出了地下車庫,天空是厚厚的紅色的云層,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聚集的。雨下著,剛剛說話的時候還是小雨,現在雨勢越來越大,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擋風玻璃上。陳醫生心情一下子很不好,神情嚴肅呡著嘴唇。腳加大力踩著油門,車呼嘯地往郊區飛馳而去。

車剛停,陳醫生透過擋風玻璃,已經看到在院門等候的小王。他下車,小王撐著雨傘走過來。陳醫生快步走到傘下,跟著小王快步走進醫院。問,現在怎么樣了?

在房間內,現在還是昏過去。

各項身體指標怎樣?

還是比較穩定,就是有點皮外傷,已經包扎好了。

這時候,小王的手機響了起來。傳來急促的聲音,王醫生,病人又發病了,你趕緊過來。

小王說,你看好他,我跟陳醫生現在就過去。

陳醫生說,走。

還沒走到三樓,陳醫生就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吼聲。

啊啊啊…嗚嗚嗚…啊……嗚……

陳醫生停頓一下,抬頭看著樓梯,心不由得一沉。直接沖了上去,直接到了302房。

此時門已經開了,房間內四個護士已經死死地抓著被綁在床上的斯爾征,兩個人分別按住他的手臂,兩個人分別按住他的大腿。病床上的斯爾征束縛衣緊緊地穿著,兩只手的加長的袖子從背后綁了過來,在他胸前打了一個厚厚的死結。可他還是一直在翻滾著,頭已經包扎了,但白色的醫療紗布滲出紅色的血,頭瘋狂地左右搖晃,撞擊著頭下的枕頭,聽得到頭部壓過枕頭碰撞到床板硬質的聲音。他在哭嚎著,嘴巴張的大大的,那已經沙啞的喉嚨還在拼著命地哭吼著,啊啊啊,眼淚和鼻涕在他的臉上已經分辨不出來。他就像一頭瘋狂地野獸一樣,沒有一絲的人類的感覺,有的只有打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無盡的悲傷,無助和悔恨。護士的臉漲得紅紅的,嘴巴咬得死死的,可能畢竟男女體力有別,她們的手也不能穩穩地按住瘋狂的斯爾征的晃動,手臂隨著斯爾征的擺動而顫動。

陳醫生在看到斯爾征的那一剎那,覺得他真的是瘋了,不是精神上的瘋了,是整個人都瘋了。他看了在墻壁上的那一灘血跡,已經變色,粘稠的血沿著墻壁流下來。他聽著斯爾征撕心裂肺的叫聲,跟小王說,快去叫醫護科的張醫生過來,帶安定過來,兩個人的計量。

小王隨即打了一個電話。并和陳醫生幫著壓著斯爾征。

當陳醫生站在斯爾征的病床邊的時候,幫著護士壓住斯爾征的時候,他真真切切地看著斯爾征的臉的時候,他才有深深地無助的感覺。斯爾征的臉幾乎扭曲了,臉是漲著的不正常的緋紅色。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球幾乎都快撐爆出來,眼淚止不住地流著,布滿他的臉上。他那瘋狂的喘息,鼻孔也呼呼地張大隙合,鼻涕粘稠地鋪在臉上,混合著淚水。脖子已經因為擁擠過度青筋暴起。頭上包裹的紗布在他的掙扎之中漸漸散開。

陳醫生大喊到,斯爾征,冷靜一點,冷靜下來。

可斯爾征依舊瘋狂。

小王說,老大,沒用的,他現在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陳醫生看著斯爾征,說,張醫生什么時候到?

應該快了,今天他值班,打電話給他他說立刻過來。媽的,情人節下雨!

陳醫生才注意到窗外還在下著雨,他望向頭頂的天窗,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神情嚴峻,咬著嘴唇,說,不管怎樣,先控制好他。

這時,樓梯口傳來急躁的腳步聲。張醫生隨即出現到房間內,手中已經拿著一支針筒。他一看斯爾征,說,娘的,這么嚴重。

老張,趕緊給他給打了。

老張走到斯爾征右手邊,說,你們兩個人按緊他的手臂,我好找血管。小王說,好,小敏和阿芳你們出力。三個人一個按住斯爾征的肩膀,一個按住胳膊,一個按住手腕。死死地按住斯爾征。但斯爾征還是在嘶吼中,根本不給張醫生注射的機會。

陳醫生見狀,說,我來。然后直接上病床上,跨著斯爾征,坐在他的身上,兩只手按住他綁住的手腕,接著說,小王,小敏和芳,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再動。老張快下手。

張醫生在束縛衣的腕部解開注射的鈕扣。斯爾征因為激動,他的血管到很好找,張醫生一下子就找到血管,拍了拍脈搏,斜著枕頭插進了血管內,慢慢地注射安定。

注射完后,藥力漸起了作用。斯爾征漸漸靜了下來。他依舊嘶吼著,但卻慢慢地平緩下來,最后剩下低沉的吼叫聲。他的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但沒有了之前的狂癲,最后是一片空洞地望著上方。他的四肢慢慢軟了下來,不再動彈,只有那喘息聲讓他的胸腹上下起伏。

陳醫生說,差不多了。然后輕拍斯爾征的胸口,輕聲說道,睡吧,睡了就什么事情都不記得了。

斯爾征仿佛聽到這句話,眼瞼慢慢地合上。

小王一下子坐在地上,揮揮手臂說,靠,這么猛,手都酸了,這哥們比拳擊手還有力氣。

陳醫生說,總算是靜了下來。不過今晚咱們要輪流看好他,不要有什么意外。

張醫生心有余悸地說,真的沒見過這樣的,不過今晚應該沒事了,兩個劑量的安定,大象都得安安靜靜的。

老張你就先回去休息吧,我這邊有什么問題再打電話給你。陳醫生又看了手表,才69點。說,我,小王,啊芳,小敏,咱們每個人三個小時來輪流。小敏和啊芳你們先輪,早點休息,我和小王隨后。

小王說,老大,你最后一班吧,六點過來接我班就好了。你多點休息。

陳醫生說,好吧,那先這樣。要不啊芳你頭班吧。

啊芳點點頭,說好。

當陳醫生一行人走出302房的時候,斯爾征終于平靜了下來,平靜地睡去。只有啊芳一個人在房間內看著他。

陳醫生說,都各自休息吧。今晚大家都辛苦點。

回到辦公室,他掏出手機,給妻子打了電話,到家了嗎?

到了。剛剛才哄小花睡覺。想你可能在忙,沒敢給你打電話。

沒事了,病人打了安定睡覺了。今晚就不回去睡覺了,我得在這看著他。

很嚴重嗎?

嗯嗯,挺嚴重的整個人都瘋了。陳醫生撓著頭發說。

你的事情我也不太懂,我就希望你能夠照顧好身體,不要累壞了。

嗯嗯,我知道了。跟小花說等爸爸回來帶她去游樂園玩。

別太寵她。好了,你去休息吧。

我知道了,你也早點睡覺。

掛完電話,陳醫生揉了揉臉,讓緊張的面部放松一下。他再次翻開斯爾征的病歷,病歷上貼著斯爾征照片,那是一張入院的照片,跟現在相比可能更加與今晚的斯爾征相符:照片上的斯爾征更加憔悴,兩個臉頰都深深凹陷進去,眼神空洞,厚厚的黑眼圈。瘦弱的雙肩像刀鋒一樣撐著那發黃的病服。反復看了已經熟透的病歷,他沒有頭緒,沒有確切的治療方案?;叵胨範栒鞯陌d狂,窗的夜風一吹,一個冷戰打過來。情人節真冷,陳醫生暗自說。然后起身把窗給關上。

回來坐下,看了病歷,病歷下方是斯爾征的家庭聯系方式,斯人,電話號碼*****。明天讓家屬過來吧,再詳細問問斯爾征的事情,同時也要告訴他們斯爾征的情況??戳吮恚?0點,于是他打通了那個電話。

你好,是斯爾征的家屬嗎?陳醫生問道。

你好。哪位?聲音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的聲音。

我是斯爾征的主管醫生,我姓陳,想跟斯爾征的家屬說他的情況。陳醫生回答到。

噢,你好你好,我是他妹妹。我哥哥怎么了?

你爸媽在嗎?我跟他們說說。

我爸媽睡覺了,有什么事情我可以通知他們。我哥哥沒事吧?那個聲音急了起來。

這樣啊,你哥哥現在沒事了,剛剛發病了。你們明天能過來醫院嗎?我有些詳細情況想了解。

我哥哥怎么了,你倒是說?。?/p>

沒事了,他已經睡覺了。你不用擔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斯爾征的妹妹長呼了一口氣。突然她叫了起來,今天是幾號!今天是二月十四,是二月十四嗎?!

陳醫生說,是,今天是二月十四,怎么了?

斯爾征的妹妹說,今天是陳曦的忌日。時間真快,都一年過去了,怪不得他……

陳醫生問道,陳曦是誰?

她是我未過門的嫂子,我哥的未婚妻。陳醫生是吧,明天我和我爸媽什么時間去醫院看我哥比較合適?

要不你們10點過來吧,到了給我電話就好了。

好,我們明天會去的。

一夜的平靜,斯爾征整夜在安定的作用下,似乎是他入院一來最安穩的一次睡眠。即使雨一直在下著,也沒能吵醒他。看起來像是安睡的臉上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眼睛的紅腫只能告訴護士醫生們之前發生的事是確實存在。他頭上的紗布上的血已經變成褐紅色,傷口可能已經結痂了。六點,陳醫生來接替疲累的小王,看著斯爾征。他心里想著,其實,你這樣一直安穩地睡著也挺好的,你說對吧?

早上9點50分,陳醫生就接到斯爾征妹妹的電話。他下樓去接他們。陳醫生至今沒有接觸斯爾征的家人,他想象著他的家人會是怎樣?當陳醫生坐在門口看到斯爾征的家人的時候,是一對老夫妻,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孩。

兩個老人滿頭白發,愁眉緊鎖,在他們眼里有些抹不去的擔憂。兩個老人相互扶持著,看著院里的樓梯。那年輕女孩年約25歲,扎著馬尾辮,她攙扶著她母親的手臂。陳醫生快步走向他們,伸手握了老人手,又看了另外一個老人和年輕女子,說,你們好,我是斯爾征的主管醫生,我姓陳,今天請你們過來是讓你們看看斯爾征的情況,還有想更深入的了解一下他之前的事情,他現在狀況很不好。

斯爾征的父親說,我是斯爾征的父親,我叫斯人。斯人介紹身邊的人說,這是孩子的母親,這是他妹妹。

陳醫生點點頭,說,先說一下斯爾征的情況吧,昨天晚上我跟您女兒說過了,可能是特定時間的一個突發性發病。昨天晚上大概是八點左右,他突然就發病了,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了,還出現自殘的行為,但我們及時做好防護措施,他沒事。后來只能打安定才能睡覺。

斯爾征的母親一聽到這,一下子就哭了,用手緊緊捂住嘴,斯人則死死抓著她手,低沉悲痛地說,這孩子??!

陳醫生接著說,可能是太累了,他現在還在睡覺,要不我們先去看看他。

一行人到了302房間的時候,透過探視窗看著斯爾征。此時的斯爾征就像一個囚犯一樣被綁在病床上,那束縛衣緊緊地綁住他的雙手,他頭上的紗布告訴著他們的家人他傷害著自己,不留余力,但此時他是平靜的。

斯爾征的家人看著斯爾征,悲傷涌上了他們的臉上,眼淚毫無聲息地流了下來。陳醫生沒有說話,讓他們看著斯爾征,讓他們哭著。

斯爾征的父母在辦公室內坐著,他們沒想到兒子又發病了,一年了,時間就這樣過去一年了,去年的事情似乎就跟昨天發生在眼前一樣,歷歷在目。那還沒結痂的記憶傷疤又一次被狠狠地殘忍地剌來。斯爾征的夫婦從病房一直沉浸在悲傷之中。

斯爾征的妹妹說,陳醫生,要不你跟我說說吧,你看我爸媽。她轉過臉看著坐在椅子上的沉默的爸媽。

陳醫生看了老人,說,好,你之前說你哥哥有個未婚妻是吧,他的病也是因為這事吧。

斯爾征的妹妹說,是的。他就是因為我嫂子的是才發病的。斯爾征的妹妹像說故事一樣說著發生在斯爾征身上不像是故事的事。

我嫂子叫陳曦,她有一襲黑溜溜的長頭發,瓜子臉,眼睛很大的,就像女明星一樣。她性格很好,很溫柔,很體貼。我哥以前沒事就拿著手機看著看著就傻笑出來。我就知道他在看陳曦的照片,他的手機屏幕就是放著她的照片。我哥常說,能遇上陳曦肯定是上輩子拯救了地球,老天爺這輩子賜給他的。

他們在大學時候認識的,我哥會畫畫,而且畫的很好。大學的時候哥哥在他們院的宣傳部畫畫出黑板報。有一次哥哥在他畫的黑板報前面,欣賞他的藝術品,陳曦不知道什么時候來,說,這海報畫的不錯。之后,我哥就喜歡上并且追上了她,大學四年就在一起??墒撬麄兠康椒偶俚臅r候,他們就要分開一段時間。他們的家在不同的城市。我聽我哥說起他們的事,總是眉飛色舞的。

畢業后,我哥跟陳曦分隔兩地工作,但是他們的感情依舊很好,異地戀沒能拆散他們,反而讓他們的感情越來越好,越珍惜對彼此的感情,每周周末要不是我哥去她那里,要不就是她來我們家,我哥有一個盒子,里面滿滿地放著他去陳曦家的車票,他說結婚的時候,要把這些當禮炮用,見證他們的愛情。于是他們訂婚了。我之前一直是這樣相信這樣特殊的婚禮會發生,只是沒想到結局會變成這樣,異地戀沒能拆散他們,卻毀了他們。

我想你依然在我房間,再多疼我一遍就走。我想是情歌唱得太慎重,害你舍不得我。沒有纏綿悱惻的場面,沒有對白的你愛我。如果燈光再昏暗都無用,你眼淚為誰流。黑夜說思念讓人簡單,星星說月亮最寂寞。你是我一場好夢,明天一切好說。我想你自然在我房間,賴著我一直不肯走。我想是緣分哪里了出差錯,情歌才唱著不松口。

斯爾征的妹妹哼唱著斯爾征經常唱的歌。

這是他經常唱的歌,他說就在那次看電影,離開電影院的時候牽起她的手。這首歌是那部電影的主題曲,所以他時不時就唱這首歌。我說這首歌好悲傷,他卻說,這首歌很好聽?,F在想來真的世事如歌,一語成臻。

去年的情人節,也就是二月十四日。本來是我哥要去她家的,那天他都把玫瑰準備好了??申愱卣f她已經做動車過來了,叫我哥在家里等她,還要給我哥一個驚喜。當時也是下著雨,雨下得很大。哥看著雨,漸漸急躁起來,來回在家里走來走去。我笑他說,真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接下來他就不斷給陳曦打電話。很擔心很擔心地說,下雨了。有沒有帶傘。陳曦應該是在安慰他說沒事的,很快就到了。以后他就跟陳曦不斷地發信息。一開始還好,哥發的信息,陳曦都有回。可過一會兒陳曦她就沒有回了,我哥打她電話,也是沒接。一個,兩個,三個。我哥急了,問我們怎么沒有接電話,我們安慰他說,可能是上廁所手機沒帶。

其實,那時候,我們也已經急了,可我們不敢說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那時候,我們都有不祥的預兆。

突然,電視插播了一條新聞。前往宜州的高鐵因雷雨天氣,雷電擊打在鐵軌上造成線路短褲,動車失去控制脫離軌道,墜下50米高的平地。當地的公安,消防,武警部門已經緊急趕往現場進行救援,目前傷亡情況還有待統計之中。

我們怔地看著電視新聞,像雷擊同樣打在我們的頭上。

我哥一下子坐在沙發上,嘴里不聽地念,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一直撥打她的電話,打了好多次,都沒能接通。我哥開始哭了,哭著顫抖地說,求求你接通,求求你接通,一次就好,一次就好。你怎么不接我電話,你怎么不接我電話。求求你接通,不會有事的。我哥的眼淚一直掉,一直流著,鼻涕也流著。我們也在旁邊焦急地等待說那個電話能夠早點接通。他問我媽,小曦她沒事吧,她怎么不接我電話。我媽說,沒事的,她肯定去上廁所了。

窗外雷鳴閃爍,雨一直下,就跟我哥的眼淚一樣。我們除了等待,就看著電視直播的救援行動,希望在鏡頭中看到陳曦的身影??墒菦]有,一直沒有。

半個小時之后,電視播出一個傷亡名單,在第三頁第二個名字,白底黑字地寫著陳曦。我哥一下子就崩潰了,一聲大哭像手雷一樣,撕心裂肺。我們也哭著,拍著他的背,說,小曦不會有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她的名字很多人有的。可我哥就哭,無止盡地哭,止不盡地哭。

去年的二月十四,太過漫長,太過黑暗。我們都不知道怎么過來的。

之后,我哥就沒下過床,床就是他生活的一切。醒著哭,哭累了睡,要不就是發呆。叫他吃飯,不吃,飯從熱一直放到冷了,冷了加熱,再放冷了。也不喝水,因為他根本不會開口說話,嘴唇一天天也干了。頭發越來越臭,衣服一直沒有換洗,身體越來越臟。

在第二天的時候,陳曦的爸爸媽媽就趕過來了。我們輪流看著他,因為我們那時候真的很害怕,怕他就隨著陳曦走了,防著他把剪刀,廚房的刀都藏起來了。哥買給她玫瑰第二天也開始凋了。我想把花給拿開,剛好被我哥看到。他一下子沖了過來,一下子將花給搶了過去,抱在懷里。對我吼,哭著說,你要干什么?這花是送給她的。她來了我要送給她,我要送給她的。她就要來了,她在坐動車,很快就來了。

我爸媽,陳曦爸媽聽到我哥喊,一下子沖到房間,看見我哥這模樣。我們也忍住不,忍不住一下子就一下子就哭了,我們就看著我哥坐在床上,抱著玫瑰花哭。都哭得稀里嘩啦,慘不忍睹。

我哥哭著哭著又昏過去了。我們一邊流淚一邊給哥蓋好被子。我爸說,把花給扔了吧,看了讓人心慌。我看了那開始凋謝的花依舊嬌艷,那包著的漂亮的包裝紙可好看了,可也太刺眼了,也刺著心。當我把花給扔到垃圾堆的時候,垃圾堆里的玫瑰。我又哭了。

我在去辨認陳曦的時候,我不敢去看她的樣子,我只是從那具尸體的錢包的時候,拿出身份證的時候,確定是她。陳曦留下的東西不多,一個包包,還有手機。手機上有我哥哥一連串的未接電話,還有我哥給她發的信息。最后一條信息,是陳曦給我哥還沒發出的信息:小傻瓜,別擔心了,我快要到了,你要給我準備好情人節禮物,不然我……

后來,我哥每天就這樣。不說話,整個魂都沒有了,可能是他哭太多了,漸漸他也沒哭了,眼睛總是紅腫,可有的時候,他一個人靜靜呆著的時候,又哭了。接著,他開始自殘,頭撞墻,一開始是輕輕的,后來就越來越重,咚咚咚響著。頭破血流卻如同麻木。

我們商量著,忍著送他去醫院開始治療。也知道哥生病了,是抑郁。吃了藥,慢慢好了點。但是醫生說最好是有一家專門的治療醫院看著哥,我們打聽一下,就把哥送到這里來。

爸媽在這事之后,身體垮了很多,一下子老了,頭發一下子都白了。斯爾征的妹妹看著爸媽,幽幽地說著。

時間很快,就這樣就一年了。

陳醫生聽完斯爾征的過往,想到昨天晚上,應該是電視播放關于情人節報道,因此刺激到他心中最深的傷痛。一年的時間,沒能去緩解他的病情,他就在這個時候爆發。原來那首一直聽不明白的歌曲,原來是這樣一首歌。

陳醫生,你能救救我哥嗎?我爸媽已經這樣子了,我怕我哥再出什么事,爸媽會受不了。

陳醫生鄭重地說,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不讓他出什么事。

一個月過去了,奇怪的事,情人節的雨好像在一天之內把一整年的雨都下完了。在那天之后,天氣總是晴天,讓人甚至有了夏天來了的錯覺。斯爾征在那天之后,也漸漸好了很多。至少是情緒穩定了很多,可身體卻越來越虛弱。

陳醫生經常在活動的時候,帶著斯爾征在湖邊的石椅坐著,陪著他聊天。只是,他還是跟往常一樣,一句話也不說,就喜歡看著太陽,看得受不了就流淚。其實陳醫生是知道的,他是怕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淚,硬生生地讓自己去流淚??擅慨斶@時候,也是他一天最開心的時候。

每當在這個時候,是陳醫生最難受的時候。可看著他笑了,他只能讓他去體會一天僅有的快樂。

晚上的時候,斯爾征依舊唱著那首歌,陳醫生下載那首歌聽了,是陳珊妮的《情歌》,即使旋律確實很好聽,但真的很悲傷。陳醫生巡夜的時候,也跟著他哼起歌來,一遍兩遍之后,就回去了。半夜再次巡房的時候,他有時候還唱著,有時候就睡覺了。

可斯爾征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長期恩熬夜,飯量越來越少,終于在一天,在他看太陽的時候,昏了下來。隨后,他被緊急送到醫院,再次進了重癥病房。陳醫生對斯爾征很是愧疚,當斯爾征的父母和他的妹妹來到醫院的時候,他深深道歉說,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斯爾征。斯爾征的父母搖搖頭說,我們知道你有好好照顧他。只是他不想被好好照顧。我們先進去看看他,辛苦你了陳醫生。

陳醫生回到醫院,在302號房靜靜地待了一會。302房已經人去樓空了,只有一張孤孤單單的病床,防護墻上的血跡已經洗去,只留下一個淡淡的印記。房間很空蕩,陳醫生唱歌斯爾征的歌,旋律飄飄晃晃地散在空中。

斯爾征送到醫院治療,辦理了轉院手續之后,陳醫生就一個人看著日落。沒有斯爾征的消息,工作依舊照常,他依然要去巡夜,只是再經過302的時候,再也聽不到斯爾征的唱歌。小王后來也知道了斯爾征的事,當斯爾征離開之后,他倒懷念起他來。時常叨念著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

一天晚上,陳醫生不用值班在家陪著妻子女兒看電視,接到了小王的電話,電話中的小王告訴他一個消息,是從小王的同學來的。斯爾征走了。

陳醫生一下子呆住了,好像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小王接著說,不過聽我那哥們說,他走的時候是微笑的,應該是夢見什么開心的事情走的。

陳醫生仿佛能幻想到,應該是陳曦來帶著他走的。所以他說,這樣走也好。小王回答到,也是,這樣生不如死,走了也算是解脫。老大,你在干什么?陳醫生回答到,我陪你嫂子和小花。小王說,那我不打擾了,先這樣了。

小花拿著遙控器一個臺一個臺地轉臺,剛好轉到電影頻道,播放的是《失戀三十三天》,《情歌》的前奏正好響起。

妻子問道,怎么了?

陳醫生回答到,沒什么事,之前的一個病人,就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走了。我想他應該是很開心地走了。

噢,是他。他怎么走的?

我想他是著急見他妻子,然后就去找她了。

小花插嘴,翹著嘴說,爸爸,上次你扔下我們母女倆,你還沒補償我們呢?

陳醫生的手指掃了小花的鼻子說,那你想要爸爸怎么補償?

我要去游樂園,你都拖了那么久了,這次你一定要帶我去。

小花媽媽皺著眉頭說,又想去游樂園。

陳醫生笑著說,好,周末帶你去。媽媽也一起去。

小花高興地跳了起來,說,爸爸最好了,爸爸最好了。小花媽媽此時盯著小花看,小花看著她媽那銳利的眼神,趕緊給了一個熊抱,說,媽媽也好,媽媽也好。

妻子看著丈夫,剽了他一眼,說,看你寵得她。

陳醫生笑笑著沒說話。

此時天外的黑夜難得看得見星星,那人馬座在黑夜中閃爍著。斯爾征和陳曦應該在天堂幸福地生活著吧。陳醫生這樣想著。

我想你依然在我房間

再多疼我一遍就走

我想是情歌唱得太慎重

害你舍不得我

沒有纏綿悱惻的場面

沒有對白的你愛我

如果燈光再昏暗都無用

你眼淚為誰流

黑夜說思念讓人簡單

星星說月亮最寂寞

你是我一場好夢

明天一切好說

我想你依然在我房間

賴著我一直不肯走

我想是緣份哪里出差錯

情歌才唱著不松口

我想你依然在我房間

再多疼我一遍就走

我想是情歌唱得太慎重

害你舍不得我

沒有纏綿悱惻的場面

沒有對白的你愛我

如果燈光再昏暗都無用

你眼淚為誰流

黑夜說思念讓人簡單

星星說月亮最寂寞

你是我一場好夢

明天一切好說

我想你依然在我房間

賴著我一直不肯走

我想是緣份哪里出差錯

情歌才唱著不松口

我想是天份不夠難掌握

唱不好的你愛我

《情歌》——陳珊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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