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些斷想,試圖把那些場景說給你聽。
十年以后,我終于把它寫完。只是,你已經離開。
是初春的早晨,天氣微涼。走在宿舍樓下的操場上。新砌的花臺里開始有青綠色的植物在常年干燥的土壤上生長。松柏類植物大棵大棵地帶著蒙塵的蒼綠色。仰起頭看尚忠樓和東樓連結處的樓角。赭紅的磚石上砌關白底黑字的六邊形。正中寫著“1 9 5 4”。
鐘聲響起的時候,樓頂的鴿子呼啦啦飛起來,掠過天空。那里是淡淡灰白的藍。微涼。柔和的陽光有淺淺的暖意。那一刻,恍若歐陸。
我在微微眩暈里又看見她。鋪天蓋地的明亮的憂傷在那一瞬間大片大片地從文字里蔓延開來。而那個女子就那樣走到我的面前,瞳仁里有淡然的笑意。清澈。恬靜。
注定是一場純文字戀愛。愛上了自己虛構出來的女子。我輕輕地笑。
那個女子的名字是水藍。
一年四季溫潤的森林。不斷飄落下來的花瓣。在皎潔的象牙色月光里輕盈柔軟地飛舞。然后,漂浮著落在霧氣氤氳的溫泉池水之上。好半天,他才讓自己轉過頭來。她的嘴角泛起若有若無的笑。
他在人潮擁擠的港口又看到她。那個時候他高高地站在船舷邊上揮手向人群致意。香檳酒在船頭的獨角獸雕像上砸碎。濃濃的馥郁香氣里他看到歡呼的人群里那個一襲素衣的女子。他們對視了一分鐘,他用淡定的口吻叫水手起錨。
食物的氣味把我拉回現實中的食堂。早餐照例是白菜,炒蛋和一碗粥。坐在對面的,那是大一的孩子么,在我向著那個方向出神的時候也看著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被一個不認識的人看著,頓時有些心慌意亂,如做了錯事的孩童一般。原來吃飯真的是很私密的事情。會感覺不知所措。很明顯是隔了夜的發酸的白菜幫子在嘴里翻滾許久終究還是不能下咽。炒蛋里的蛋殼咯嘣響。沉默地看著別人在旁邊走來走去。
那個女孩子,她會不會走過來,微笑著說,Hi,我是水藍。
他在某些港口是富賈,在某些港口是探險家,而在海上,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海盜。他著著桅頂被海風扯得呼喇喇的骷髏旗幟,注意到天色的突變。在水手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的時候,狂風挾著暴雨來襲。海面的波濤洶涌動蕩有如沸騰的湯水,天空全然是灰黑一片。他在命令手下把自己綁在舵前的那一刻,眼前模糊不清地掠過的,是她白皙的臉和黑暗里如花綻放的唇。然后他的面前重新是那片狂暴的海洋。飄搖晃蕩的海船已經到了沉沒的邊緣。他用全身的力氣抓緊舵盤。他的外表是如此的堅強。可是心里卻充盈著淡淡的惆悵。
震天動地的雷鳴之中,高高的桅桿轟然斷裂,從他身邊,重重地砸在甲板上。他想自己做為海盜的最后的尊嚴是不是也在這一刻終于蕩然無存。他想自己也許很快就會葬身魚腹。
心里泛起的卻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她若有若無的那一絲笑。她知道他,從一開始她就明白他不是所謂探險途中的貴族。
他想,這是一個能夠洞悉他內心的女子。然后一切突然重歸于寧靜。象牙色的月光掙脫了云層的束縛,籠罩整個回復了平靜的海面之上。他看見她的面龐探出海水。她漆黑的長發在水中飄散如自由的海藻。那么美的身體。
他疑心自己看見了死前的幻覺。這一刻,他絕望得不再存有任何自信。
天籟般的歌聲從她的喉中流溢而出。
船上所有幸存的水手都著了迷似地跳入海中。他在粗大的繩索里無法解脫,所有能做的,只是狂暴地扭動身體。她好奇地望著他俊美的面容,唱起更為動人的歌,可是依然無法讓他來到她的身邊。
直到第一束陽光從海平面的盡頭射出。唱月的人魚帶著無盡的眷戀回到深深的海底,他終于回復理智。百孔千瘡的船上空無一人。
咆嘯的浪擊碎了后舷,他使勁掙開松動的繩索,緊緊抱住一條長木板。然后,昏迷。
因為總是坐在操場的看臺上胡思亂想,我才開始注意到那個女孩子。
她總是在傍晚快要看不清東西的時候,穿著白棉布的T恤在操場上一圈又一圈地跑。她扎著馬尾,也沒有光腳穿球鞋,所以我不會錯覺她是安妮寶貝筆下的女子。我只是在跑道旁邊的看臺上看著她跑過去。一圈,又一圈。我始終沒有說話。
她通常會跑四五圈。然后取下發夾,漆黑的長發如水流瀉。然后她便消失在操場的盡頭。
從看臺跑過的時候她偶爾會扭過頭看我。十幾米的距離。我感覺得到她隱隱的笑意。于是我也還以微笑。
黑暗中她輕撫自己的長發。想起那一夜在港口的酒吧門外那個微醺的男人。他說我喜歡你。他又說,不,我不愛你。你走吧。你屬于陸地,而我,屬于海洋。
我們都有是自由的。他粗暴地推開她。
可是他的眼睛分明潤濕。
她看到他的雙臂上滿是刀疤。她知道他不是所謂的探險家。她說我知道,你沒有任何未來可以承諾。她站在酒吧門口的一小塊陰影里,看著他粗獷的面孔。男人粗暴而溫存地吻在她的唇上。沉默并且傷感。海邊的風呼啦啦掠過去,再掠過去。他們的記憶就隨著夜風飄啊飄。
周四的凌晨我醒過來。舍友還在甜美的夢鄉。我突然想要去看海。集美的海是臟臟的。但是有一小塊地方,還可以看到清澈。
十五分鐘的步行。我對著海水微笑。它讓那個男人在傾刻間一無所有。而此時,它又是如此溫柔而惆悵的模樣。海水開始退下去,露出一小片潮潤松軟的沙灘。象牙白的沙粒映著爬滿深綠色海藻的黝黑的巖石。有光線從海的盡頭透出來。天空中大片大片的云朵開始有了金紅的顏色。在噴薄而出的晨曦里,沙灘被映成金黃。那一刻,它們燦爛得讓我幾乎落下淚來。
第三次跑過身邊的時候,我終于對她說,Hi。
她停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我說,我是莫。而她的名字,是瑾。
她不是水藍。
我們在一個老房子的咖啡館的院子里。天已近晚,暮色四合。暖黃的燈斜斜地照過庭院一角。我對她說起所有的幻想。一場又一場偶然的邂逅。
瑾是極好的聽眾,她始終微笑著聽我敘述。然后她說,你知道嗎,其實你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才會幻想一個如此淡定而又不羈的女子。
也許吧。我笑。自私的人,才會重復那些不平常的回憶,并且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為外面的現實,遠不如自己的夢境。
仿佛活了幾個世紀,那么累,是不是因為經歷得太多?
我把她潔白的手指放在掌心,輕輕握住。瑾,我說,跟我在一起。
她看著我,然后說,可我總不是你想像的那個人。
我知道。
她起身走到院子的角落。她白棉布的長裙被流過夜空的風輕輕拂動。清澈的歌聲里,她的身體和一旁的梔子花一起綻放。
他屬于我嗎?他會來迎娶我嗎?她輕聲問著年邁的長老。
而老婆婆只是嘆一口氣。孩子,你是人魚,而他是人類。放棄你的不切實際的夢想吧,那只會讓你更加痛苦。
就沒有辦法嗎?
沒有。即使你用海巫女的魔法變成人的模樣,即使讓他愛上了你。可是那只是一個傳說。而你已經找不到他。
我愿意。我要去尋找。
孩子。不可能了。海巫女的魔法已經失傳了幾個世紀。你能祈望的,也許只有輪回……
老婆婆抬起頭仰視海的盡頭。她說,孩子,在這個世界的盡頭有人看著我們。只有他才能夠讓你和他相見。
他從海里回到岸上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海邊有筆直高聳的峭壁。其上矗立著黑色砂巖砌成的城堡。他向著那里走了幾步路,就倒下了。
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張蒼白的面孔。坐在黑色砂巖的座椅上。
他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瑾依然是那樣淡定地過著自己的生活。而我也依然重復著我的幻想,并且在老房子咖啡館里對她說起。我想我們在一起其實只是彼此需要一個人的陪伴。所以會在某些時候牽著手在大街小巷漫漫地逛,卻不曾有猜忌和爭吵。
時光就像握在手里的沙子,輕輕從指縫流走。
他漠然地仰頭看著暗云翻卷的天空。那里有清涼的雨滴落下,斜斜地打在他的唇上,微咸。
來自海洋的狂風已是第九次挾卷著暴雨傾倒在這隱晦于世的城堡。
九年里,他以一個落難的海上勞工的身份,在這依山傍海的城里隱姓埋名,每天干著粗鄙勞作的雜務。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好像只是遵循心里什么東西的指引。
那張死神般蒼白的面孔一直不變。頹老的死神管自己叫米諾斯。但他遠沒有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牛者那樣強勁。人們只是說米諾斯是一個魔法師。
只不過是一個連自己的身體都調理不好的魔法師。他不以為然地笑笑。比起死神,他那漸漸長大的百靈鳥般的女兒的笑容更讓他流連。
他站在塔樓的最高處仰視天際。紛亂纏卷的雨云之間隱隱作亮。隨后是隆隆的雷聲。
是那么熟悉的場景。就像奪去了他所有一切的那一天。
雷聲的間隙,他聽見女子輕聲的吟詠。
他驚詫地轉頭,看著海面霎時的寧靜,浪花翻飛處,人魚把美麗如月光的臉龐仰起,帶著驚奇和聆聽的表情,卻不再歌唱。順著人魚的視線他看到了塔樓的另一邊:那是死神的女兒。他走近她。在驚疑的目光里,她看著他從綁腳中取出那枚刻著繁復花紋的指環。由傳說中的神匠用天上隕落的星星打造的指環,她認出那便是父親的預言里,將會帶走她的男人的信物。
胸中洶涌而起的愛情的火焰,驅散了夜的黑暗,雨的寒冷。他向米諾斯展示了他正當盛年的力量,智慧和各種才華,勝出了全部的挑戰。在最后一個條件中,頹老的死神要他帶著傳說中的金蘋果回來。他說,我知道哪里能夠找到它:在偉大航路的終點。
可是你沒有那張海圖。帶著一絲冷笑,死神喃喃說道。連日來蒼老的身體突然惡化并且已經臥床不起。
它雖然沉入海底,卻已經刻在我的腦子里。他說完這句話,看著米諾斯咽下最后一口氣。老死神留下的最后的詛咒把整個城堡封印成了一片靜寂。名符其實的死神的城堡。他吻了吻沉睡的愛人,轉身離開。
九個月里,我給瑾講我各式各樣的幻覺。我告訴她我在微微的恍惚里看到的景象。她起身在我面前輕盈優雅地轉了一個圈,蹁纖如蝶。然后她俯下身,望著坐在臺階上的我說,我就是死神的女兒,而你就是那個為我去征服偉大航路的海盜,對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是。她笑著吻在我的唇上。
莫,帶我去征服偉大航路吧。
傻瓜,偉大航路不是已經在腳下了嗎?我們已經在走。
是嗎?
是的。你要相信,從這里出去,右手第二條路,一直向前,直到天亮。我望著天際橙色的斜陽,瞇起眼睛。
那是一片幸福的暖色。如果我們一直前進,就會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