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下了車,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氣,肺中擠進了凜冽的冰凌。
? ? ?路旁是光禿禿的黃土山,一束昏黃的燈光從遠處打過來,我上車拿了一盒煙,伸出右手,豎起大拇指。
? ? ?車漸漸近了,減速,停車。副駕駛一個帶眼鏡的兄弟探出腦袋,問:“喲,怎么著了? ? ?
我滿臉堆笑,遞上一盒未開封的中華:“麻煩二位,車沒油了。” ?
? ? ?哥們接過手里的煙,笑著問司機:“咱那點備貨呢?”
? ? ?司機下了車,從后備箱拎出一個金龍魚的油壺,問我:“哥們到哪呢?”
? ? ? ? 我忙給他點上煙:“玉門關。”
? “喲,那挺遠的,我這點存貨估計不夠,這樣的,前面十來里地有個小鎮,你去那兒,還能補點貨”
? ? ? 我忙從褲兜里掏出200塊錢,遞給副駕,那哥們像見了結核病人一樣忙不迭擺手:“別別別,煙我收了,助人為樂嘛。”
? ? ?上車點火,暖氣慢慢填充,周身血管開始解凍。 ? ? ? ?方向盤在抖,我強下了一檔,前蓋轟叫起來,輪下的沙石嘩嘩作響。
? ? ?張燕的話在我耳邊回想起來:“干嘛買這輛老破車,破死了。”
?“你懂什么?吉普車都這樣,再說了,這可是我兒時最憧憬的座駕。”
? ? ?我從后視鏡里看她的神情,滿臉的嫌棄我哈哈笑,她回頭瞪我:“路虎不知道比這高到哪里去了。”
? ? ? ?轉彎掛檔,路途順暢,一塊破舊的牌子搭在路邊,上面寫著:春風里。
? ? ?這是玉門關外的小鎮,簡陋又破舊,無聲地坐落在這西北的角落里。
? ? ?我望著副駕駛空空如也,只有一個奄奄一息的手機,幾個小時前我給張燕發短信:我快到玉門關了,你來么?
? 然后就是很長的寂靜,手機一直死到現在,讓我的情緒有些焦躁,難怪有人說:失去的女人如同過期的蜂蜜,看似甜美,吃起來百味陳雜。
? ? ? 我最初認識張燕的時候,她的QQ簽名上寫的就是玉門關,那時候她常換昵稱,我也不加備注,就是通過這個玉門關認的她,我常在QQ上逗得她哈哈大笑,然后望著她QQ簽名的“玉門關”三個字沉默不語。
? ? ?我常在外跑,出差的時間占了一年的十之八九,我和張燕每年見面的次數一只手也數得過來,每次見面也沒有多少相聚的時間,一有空閑就是躺著床上做愛,她在床上表現得像個充氣娃娃,偶爾才會睜開眼,呼吸急促,頭發凌亂,咬著下嘴唇說:“你再快點。”
? 我覺得我虧欠她的,總是問她有什么愿望,她說想跟我去趟玉門關。我問她為什么?
? 她說這是一種情節,書里說的意境很美呀,古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我和你的情況是不是很像?我像個等待征丈夫征戰歸來的女人?何其偉大。
? ? ?我說拜托人家那是去打仗,我是出差,不能類比。她就呵呵笑,一樣的一樣的,都是為了我。于是我不說話了。
?張燕同學,如今我在玉門關了,你再哪里?我緊緊握著手機,滿手是汗。良久我才回過神,拐進破敗的小鎮,買了點油,又打聽了附近的旅店。
? ? ?戈壁灘上的一切都染上了沙礫的顏色,連片的土坯房像是兒童手中的泥巴玩具,街道方方正正,墳塋般的干草堆倚著泥墻。塵囂四起,我開著笨重的老伙計進了十字路口的一家旅店。西北的天氣比想象中的要冷,以至于連酒喝下去都是冰的。
? ? ?老板娘提來一碗散酒,半只雞,洋蔥番茄把醬汁調得濃稠不堪。我看著她圍著粗布花格面巾,一雙漆黑的眼珠在幾縷發絲后溜溜轉動,眼線明晰,我突然覺得要是能和她對飲一杯,也是很好的。
? “味道可好?”老板娘見我出神,以為在看她,便用西腔厚重的口音問我。我挑一筷子面,對她點頭。又過了一會兒,酒見底了,有些困,嫌車上太冷了又不想睡,便問老板娘要了一件客房,拖著蹣跚的步子回了屋里。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心中的玉門關,也不知道是不是張燕心中的玉門關破敗的小鎮,肆虐的風沙,寒意四起;但我來到這里了。就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但是我走到了今天。
? ? ?以前我發呆的時候,張燕總會在我耳旁問我:“你再干嘛呀?”
?我從未回答過她,而今她已不在我的身邊,我晃了晃手里的半碗小酒,她舊日的輕聲細問,仿佛縈繞耳邊,我用自己都不太聽得清的聲音說:“我在想你。”
? ? ?那年她站在重慶的黃花園大橋上,橋下的浩蕩的嘉陵江滾滾東流,在不遠處匯入長江,她問我:“明天就出差了,你也不理我,你在干嘛呀?”我至今記得那張清晰的臉,如刻心頭,此生難忘。
? ? ? ? 再次醒來,房中氣息冰冷如刀。
? ? ?我下意識的看了一下手機,仍然沒有張燕的訊息。我搖搖頭,用冰涼的水洗了把臉,下樓問老板娘要點吃的。
? ? ?老板娘笑著把早餐送了上來,兩只小卷椒鹽餅,一碗紅油羊雜碎,幾根山蔥,終于將我出行幾日的疲憊全部掃光。臨走時,將昨晚的酒錢也一并結了,老板娘卻堅決不收住宿費,說是添把灶火的事兒,不值當的收錢。推辭一番,她贏了,并送我到門口。
? ? ?我搖下車窗,老板娘微笑著對我揮手,既不問我去哪兒,也不問我哪兒來,好像極習慣遇到萍水相逢又轉瞬即逝的人。我想她應該是快樂的,因為終其一生都在遇到只如初見的人,并不像我,輾轉在一個化骨噬魂的名字中,生死不能。
? ? ? ? 電臺里放著李宗盛唱的歌:啊!一段感情就此結束 ?啊!一顆心眼看要荒蕪
? ? ?眼前的公路在一片荒蕪中綿延向前,讓人看不到終點。離開春風里,再無一片孤城萬仞山的景致,只是荒原,四顧茫茫,不見終點在何方。
? 在海拔漸漸以等差數列的方式遞增的時候,我開始感到輕微胸悶。就像我每次想到張燕,都會感到胸悶,你還愛我么?你恨我么?我不知道,我想問神明,卻又覺得很多問題其實并不需要答案,我摸出手機,想看一眼時間,目光卻停留在了手機的壁紙上,張燕,我真的想你了。
? ? ?我一刻不曾停歇,到玉門關時天才微微發亮,兩千年的滄桑洗禮,它早就只是一個土墩子了。黃泥斑駁,似乎在訴說著往昔。熄了火:“我們到了,張燕。”我輕輕撫摸著身旁張燕的骨灰盒。
? ? ?張燕從樓梯上摔下來的時候懷著我六個月大的孩子,我到達醫院的時候她已經冰冷徹骨,她的母親哭得像個不成樣子,我一句話說不出,一顆心像是被吊了一顆千百斤重的墜子,不斷往下沉,她的朋友罵我是個畜生,連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都可以不要的畜生。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從六樓的樓梯上滾下來,也不知道她肚子里懷著我六個月大的孩子,她縮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寫了很多本筆記:
? ? ?她說:我要等到孩子出生才告訴他,嚇死他。。。。。。
? ? ?她說:重慶和成都只隔了一座橋而已,她也不回來看我,以后我讓兒子不要叫他爸爸,氣死他。
? ? ?她說:他的朋友告訴我,他在那邊沒有沾花惹草,好開心。
? ? ?她說:重慶好熱,但愿成都的空調壞了熱死他。
? ? ? ? 她說:你什么時候娶我?
? ? ? 人生蜿蜒復雜,卻唯獨沒有回頭之路。我抱著張燕的骨灰盒走下車,玉門關的春風拂面而來,卻再也吹不醒春閨夢里人。一直以來,我們都是聚少離多,我虧欠她的,太多了。
? 我回頭再望某年,像失色的照片乍現眼前。當年聽張國榮的歌詞,似強賦新詞,而今你走了,我卻像尷尬預言家,料定生死未曾料得今日臨頭。
? ? ?傻瓜,我罵她,你看你選的啥子地方,這兒可一點都不浪漫,除了黃沙就是大風,別裝傻,我曉得你在笑,笑我是個傻逼,我跟你說,如果還有來生,你還是栽在我這個傻逼手頭…………
? ? ?快出來跟我玩啊,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世界在我面前顛簸不定,我眼前一黑,掩蓋了整個世界。
? ? ? ? 我醒來的時候,你一定在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