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癡迷于閱讀學校的報刊欄。那是二十年前,我讀高中。每日清晨,我都要在那里消磨許久。其實,陳列的東西并沒什么可讀的,不過是些新聞、通知,偶爾會有學生寫的詩和散文。我也說不清,也許是一種習慣,哪怕是乏味的習慣,日日堅持,也就成了自然。
我最愛看的,是尋物啟事。這類啟事不像報刊那么正經,多是一些隨手撕下的紙片,用圖釘固定在欄邊。翻開時,嘩啦啦一沓子,倒像在看小人書。內容呢,無非是找鋼筆、課本、外套、水杯、發繩、甚至鞋。球鞋?還是單只?誰會把腳上的鞋弄丟?真是匪夷所思。
失物找到后,啟事會被撕掉,反之,就一直掛著,直到發黃變舊,直到被風吹落,最后掃進環衛阿姨的撮箕里。那只鞋就是如此。一想到它孤零零地躺在鞋柜,另一只不知所蹤,我就有些憂傷。也許它不是臭球鞋,而是干凈漂亮的紅舞鞋。一個夏日的傍晚,被一個男孩撿到,男孩有著深邃的眼睛,卷曲的頭發,但不知為何,他始終沒有物歸原主。很多年后,男孩和女孩在街角相遇,聊起往事,才發現女孩就是當年的失主。男孩拿出珍藏多年的紅舞鞋,給女孩穿上。此時,落霞漫天,音樂響起,他們相偎在一起。張揚聽完這個故事,捂著鼻子說,俗套死了,狗血死了。她笑起來,仿若陽光移進幽潭,奪目芳華。
我第一次見到張揚,就是在報刊欄。當時她正在釘啟事,我不好意思盯著看,只裝路過,拐到一棵樹后,踢踢石頭。等她走了,我慢悠悠踅過去,找到那則啟事,上面寫著:
“丟失羽毛一根,黑色間綠。拾到者請于5月3日放學后送至師范大學逸飛樓305教室。萬分感謝。張揚。”
抬頭望去,女孩的身影一跳一跳融進陽光,腦后的馬尾辮甩來甩去,怎么看都像惡作劇的竊笑。直到她消失在路口,我才把視線收回,細細咀嚼“張揚”這兩個字。
時間過去太久,久到我無法想起她那時的模樣。但那根擺動的發辮,一直刻在腦海。不怕告訴你,我一度在鏡子前模仿,幾乎走火入了魔。如果不是林美云發狠說非剪了我的頭發,恐怕還不會罷休。
說起來,那段時間,林美云經常對我發狠。原因是我成績不好。其實我根本不是讀書的料子,但他們不信。他們認定我天資不差,只是玩世不恭。所有的父母都有個執念,以為自己的孩子是被埋沒的天才,隨著孩子長大,他們慢慢認清現實。唯獨我的父母,十多年過去,依然無法坦然接受。
林美云發狠的時候,千萬不能火上澆油。我悄悄溜出門。干什么好呢?伙伴們不知去了哪兒,也許都在埋頭學習吧。一想到這些,我有些煩躁。頭頂的樹叢里不知埋伏多少鳴蟲,比著賽地亂叫。現在才初春,哪來這許多蟲,真是奇怪。有風掠過,我循著看去,一只怪模怪樣的鳥滑翔而過,在我腳邊落下一根黑色的羽毛。我撿起來對光看,其間隱隱閃爍綠色光澤,竟有幾分華麗。腦子里驀地想到那張啟事。難道這就是她要找的羽毛?抬頭望去,大怪鳥早已不見蹤影。
蟲鳴一波蓋過一波,潮水一般。我隨手抓起一把石子,朝它們扔過去,石子鉆進樹縫間,瞬時消聲覓跡。我忽然覺得好笑,于是我笑起來。蟲子驟然緘默,然而,不過幾秒,便恢復歡唱。都是些審時度勢的膽小鬼,我撿起目及范圍內最大一顆,砸向它們。天色倏忽暗了下去。
馬路起起伏伏,像涌動的潮汐。我騎在自行車上,幻想自己在夜空下乘風破浪。可這海著實太小,不久便到達目的地。我把車停在師范大學逸飛樓前。是的,跟蟲子們商量許久,我最后同意它們的意見,去305教室看看。
門口一道樓梯筆直向上,如同怪獸探出的長舌頭。正猶豫著,一群人安然無恙地出現在臺階上。不知為何,周遭驀地暗下來,仿佛被人調低亮度,唯有一束光,落在一個人的臉上。張揚,那個女孩,被簇擁著,圍繞著,款款而下。她好似望了我一眼,或者沒有,我不確定。光追逐著她,繼續跳動、閃爍,直至人群走出大門,熄滅了。
同學,樓要關了。眼前站著一位穿制服的伯伯。我惘惘地,那些人?哪些?我指指門外,說,剛剛出去的。哦,他們,文學社的。說完,他不再理會,握著一圈鐵鑰匙,叮鈴哐啷上樓去了。
轉眼已是秋天,樹葉變得枯黃,連藍汪汪的天也頹喪幾分。自從那回在逸飛樓見到張揚,再沒見過。有時,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看到那束追光,那群人。他們說什么呢,那么熱烈?那么——我好像置身空寂的山谷,聽到一些朦朧的人語,惘惘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去哪兒找尋。媽媽嘀咕我變了個人,成天悶悶不樂,不知在哪里神游。我說不清。
我繞到淄江邊的那棵大樟樹下,踢踢樹皮,樹葉撲簌簌掉落。華燈初上,影子落在枯葉上,像個崎嶇的怪物。我知道我該回家,但我不想。腦子里萌生一個念頭,如果兩個影子重疊,會不會更黑些?我走到樹下,把影子疊上樹影,然后跳開觀察。一跳一躍時,有聲音傳來,“你在干什么?”
“玩影子。”
于是,我看到那個叫張揚的女孩一腳踩住我的影子。于是,我便聽到許多零零落落的笑聲,那笑聲被夜風吹到天上,宛然一串發著光的小星子。這久違的笑聲,竟陌生得讓我詫異。
玩過一陣,她背靠樟樹,坐在地上,向我招招手,我便也坐過去。天色漸黑,一彎月牙隱現樹影邊緣。旁邊,有顆極亮的星。
“維納斯。”她突然說。我不明白。她仰頭努努嘴,說,“它叫維納斯,又名愛神。”聽到“愛神”二字,我紅了臉。她捂著鼻子笑,“小孩兒,你多大了?”不等我回答,她好像想到什么,“我是不是見過你?”然后,伸出手,“我叫張揚,你呢?”我說,我叫秦蘭。
我們經常在大樟樹下偶遇。說是偶遇,其實,是我有意等她。遇上就玩“疊影子”,累了便坐樹下。初秋的傍晚并不舒適,蚊蟲亂飛,氣溫走低,坐久了凍得發僵。可我們誰都不離開。我有些奇怪,她為什么愿意陪我玩這個幼稚的游戲?但我不敢問。有時,摸到口袋里的羽毛,更是躊躇。該怎么說呢?說怪鳥落下的?可那鳥是真是幻,撲朔迷離。但不給她,好像刻意隱瞞。也許,我并不想給她,以為這樣,便擁有了跟她的某種特殊的聯絡。
汽笛長響,空氣中彌漫起塵煙的味道。那是淄江上的貨船,從水天相接處,駛入大海。烏黑的江面,波光擾動,明滅不止。“秦蘭,你能想象,那一邊也會有一個世界嗎?”她遙遙地指著遠方。我說,那是另一個城市。“不,我是說世界,和這里一樣,又和這里不一樣的,世界。”她的目光躍動起來,然后,猛地立起,對著遠處那船大聲喊,“去看看呀——”江面倏忽起風,濕潤的氣息,和奇妙的回聲,“看看呀——”她拉起我的手,大力揮動。我受到鼓舞,雙手攏住嘴。突如其來一股力量,拉扯著,讓我猶豫,羞怯。我對它太熟悉了,它是與生俱來的影子。無法掙脫。
張揚笑得像個孩子,“秦蘭,你看她們。”我們的影子并肩落在江面,濃烈又強壯。她舉起手臂,向著黑夜喊叫,“勇敢一點啊——”那回聲便悠悠蕩回來,“勇敢——啊——”我忽然有強烈的錯覺,仿佛那不是回聲,而是來自未來的呼喊。未來的我們,此刻正站在淄江對岸,與此刻的我們遙遙相顧。我看不清她們,只聽到回答,“我們很好。”我想再說點什么,但一時語塞,只得踮起腳,向著遠方頻頻招手。我看著身邊的張揚,她的臉龐似真似幻,圣潔又迷離,不過瞬息,便隱沒在夜色中。
那天放學路上,意外看到了張揚。她正從街對面走過。我大聲喚她,她略微偏頭,很快轉回去,繼續向前。我這才注意到,她身后跟著一個中年女人,過時的短發,衣著寒酸。她一手拎一只蛇皮袋,那袋子看起來極重,因此行走起來格外吃力。仔細看,才發現她左腿跛著,并非極跛,只是因為雙手使著勁,加劇了下肢的不平衡。我疑惑這人是誰,又喊一聲。這一回,張揚肯定聽到了,我看到她的肩背僵直,腳下頓了頓。然而,她加快步伐,甚至跑起來。那女人一瘸一拐追上去,身姿更加怪異。
后來,我動過心思問她,但見她談笑如常,又懷疑自己認錯人。張揚很少說到自己,我想她只是跟我一樣害羞。奇怪的是,閉上眼睛,我總能看到那個女人一瘸一拐的身影。如果是陌生人,總該幫一把手吧。那樣重的袋子,拎那么久手肯定痛啊。她肯定沒看見她。真不認識嗎?
林美云自從知道我交了新朋友,便張羅邀請張揚來家里做客。我說,我朋友會害羞的。“喲,我是老虎呀。”林美云老這么著,跟她說東,她非說西。結果就是第二天,我支支吾吾地轉告張揚。我說,“你不想去,沒關系的。”我想說我媽不好對付。話沒出口,她說,我去。還說也有事告訴我。我只顧著高興,完全沒在意語氣里有一絲罕見的異樣。
到家時,張揚正幫媽媽剝蒜。她們二人聊得異常熱烈,幾乎忘記我的存在。要知道,我為她們這次會面,忐忑許久。如果媽媽不喜歡她,甚至討厭她,該怎么辦,該怎么說。為此,我準備了好些詞匯和語句,用于捍衛堅定的友誼。可現在,全是愚蠢的獨角戲!你那么好,去找你自己的媽媽嘛,那個跛腳女人。我賭氣鉆進自己的小屋。
門開了,我聽到張揚走進來,聽到她在床沿坐下,聽到她翻開書頁。肯定是床頭那本。是折角那頁嗎?媽媽去法國探望女兒,啰哩啰嗦說一堆,對分別二十年的女兒看也不看——天下的媽媽一個樣。讀到哪里了?我裝作俯身撿筆,偷瞥一眼,卻發現她一副怔怔的神情,便輕輕咳了一聲。這聲音仿佛具有莫大的威力,頃刻讓她抖了抖。然而,片刻后,臉上已換作我熟悉的笑容。不知為何,那熟悉中藏著陌生,不是笑,而是別的什么。我問她怎么了,她頓了頓,轉而笑笑,沒說什么。
許久沒見到她。我疑心那天冷落了她,轉念一想,又覺她不夠大度,漸漸便也生氣。好幾次,在大樟樹下似乎聽到她的聲音,驀然回頭,卻不是。她去哪兒了?如若就此斷交,分明不負責任嘛。可這樣一想,又覺得冤枉。一想到可能錯怪她,心里更不是滋味。也許,跟我這小孩混在一起,在她看來,勉為其難吧。腳尖生痛,回神一看,鞋面不知何時踢破一道口子。
不知不覺,腳把自行車踩到逸飛樓前。305教室里稀稀拉拉有些自習生。我在前門略掃一眼,又跑到后門。迎面遇上兩女生,一個說,“聽說沒?”另一個說,“張揚?”一個點頭,“退學了呢。”“真的假的,怎么回事?”“聽說家里——”我顧不得其他,插嘴問道,“你們說的,張揚,文學社那個?”她們點點頭。我急問,“個子高高,扎馬尾辮,愛穿白衣的?”“是啊,你也認識她?”
后來的若干,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耳邊嗡嗡作響,仿若巨震后的余音。她們問我,覺不覺得可惜?神情輕松又懇切。不待回答,便相擁離開,不知說到什么,她們嘻嘻笑鬧起來。不過片刻,那一樁別人的憾事已然結束。
克制良久的眼淚,拋沙一樣落下。緊接著是更大的憤怒。為什么?為什么這樣對我,一字不留,悄然離去。也許,她從來只把我當小孩。以為小孩什么都不懂,以為小孩活該被戲弄。你們,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成年人!
傍晚時,媽媽叫我去街角的糧油店打醬油。我把醬油瓶遞給李姨,斜靠柜臺,有一句沒一句應付。淄江上的風吹過來,那天夜里江面上并肩的影子也飄過來,莫大的諷刺。我冷冷一笑。
“蘭妹子,我看著你長大,早就想囑咐你了。”
“嗯?”
“女孩子,老這么悶悶不樂,將來不好嫁人的。”
嫁人?誰說我要嫁人?我高中還沒畢業呢!我說,“哦。”
“知道就好。”她仿佛放下心。過一會兒,她問,“你聽你媽媽說了嗎,現在有些大學生,為了拆遷費,就急急嫁人。書都不要讀了。”
我問她哪里拆遷。
她馬上警惕,問,“怎么,你也想,她們那樣?”手臂虛攏一下,猶如母雞護衛雞仔。
我說我當然不會,我還要讀書的。
她不再作聲,手腳麻利關好龍頭,遞給我醬油瓶,“兩塊七。”
從口袋掏出鈔票,黑色羽毛一并飄了出來,我怔住了。李姨笑說,“到底還是孩子,破爛也當寶貝。莫蹲地上,臟得很。”看我遲遲不去,便問,“怎么,找錯錢了?”我說沒有。她醒悟過來,“想聽新聞直說嘛,李姨不是外人。”
下河街并不遠,拐過幾條馬路就到了。只是沒想到,它比李姨說的還要破敗。漫眼望去,殘磚碎瓦,一堆連著一堆,像被遺忘的尸骸。我站在其中,猶疑起來,興許我猜錯了,她沒那么傻。這樣一想,心頭漸松。就在這時,曠野里憑空出現一點紅。那紅緩緩靠近,宛如廢墟里滲出的血,越滲越多,簡直疼痛起來。我忽然不忍再看,卻遲遲沒有移開視線。許久,才確定是個紅衣女人。女人東歪西拐,像個綁錯線的木偶。原來,她一條腿跛著,一只手不停地撣衣拉袖,那紅衣尤其不服貼,倒像套在身上的殼子似的。我明白了,我見過她。
“孩子,你還好吧。”不知何時,她走到跟前。“我,我找人——”如果就此走掉,該多好。但它不聽我的,繼續下去,“阿姨,你認識,張揚嗎?”女人警覺起來,我說,我叫秦蘭,是她的朋友。她依舊狐疑,我說,張揚去我家吃過飯,在師范大學附近的小區。我說,她借了我的書,現下著急要用。女人聽了,高興起來,說帶我去找她,還說張揚悶出銹,有同學找,肯定高興。
在這望也望不到頭的瓦藍的天底下,我從張揚母親嘴里得知了她的故事。
張揚出生時,我大出血,差點沒了命。月子里落下病根。說著,她捶了捶那條不利索的腿。那孩子懂事,剛會走路就幫我撿瓶子。撿到大的干凈的,得了寶似的,高興得不得了。她曉得我腿腳不好,就拼命多撿。這孩子,愛撿破爛,是童子功來的。她笑笑,好像想起遙遠的夢。
誰能想到,我們這樣的家庭,生出她那樣的人,又伶俐又乖巧,成績還好。那時候,老倌子還在,家里沒后來艱難。哪曉得,一時大意,從幾十米高的地方跌下去。等我們趕到,只剩一捧灰。孤兒寡母的,找誰去?我想回鄉里,給她找個婆家。反正,怎么都是一輩子,一生一死很快就完了。讀那么些書沒有用哇。
拐過一道彎,她停下來,指著前方說,你看,就是那里。我順著望過去,廢墟里矗立著一幢奇異的綠色洋樓。塵煙揚起,那樓晃晃悠悠,好似眨眼便會坍塌。
現在多好。她繼續說,有了身子。女人嘛,早些生養總是好的。我們姑爺,除了年紀大點,人很好的。他要曉得你來,不曉得多高興。她頓一下,說,哦,不巧,他今天不在,下回,下回你來,他一定在。末了,又說,揚妹子性子犟,不聽我的。我這老婆子,她擠出一絲苦笑,她也看不上。你,你們有學問的,能說到一起,勸勸她,勸勸。她把我送至洋樓前,說張揚在二樓,千叮萬囑留下吃飯,然后挎著菜籃,一拐一拐離開了。
男人和女人走在返回人間的路上,人們叮囑他不要回頭。然而,就在即將踏上人間的那一刻,男人忍不住回望一眼。于是,永世分離。
我站在門前,想著這個故事,忽然生出奇異的幻覺——仿佛自己正站在時光隧道的入口。只不過,不是通向未來,是回到過去。
扭頭看去,天藍得不見渣子,哪里還有張揚的母親。莫不是一場夢吧?越想越覺得是,興許一睜眼,張揚正坐在我家,幫媽媽剝蒜。
光亮從身后一點一滴褪去。木樓梯吱呀作響。我走得萬分小心,生怕再多一點負重,它便訇然碎裂。每上一級,心往下沉一分。我以為這樓梯沒有盡頭的,但它終究結束了。入眼的是一間逼仄的房間,錯落有些紅木沙發、茶幾和矮柜。夕陽從屋頂的窗子漏進來,室內黯淡。
“你來了。”我循著聲音找去,角落里坐著個人。這時,燈亮了。張揚看著我,仿佛已經等待許久。
她胖了許多,臉腫得銀盤似的。或許是眼睛,怯懦,空洞,浮動碎光。她就用這雙眼睛,好似望著我,好似沒望著我。然后,淡淡地問,如何找到這里?“這里”兩個字咬得極重,仿若嚼碎一般。我便把前后說了。當說到她母親,她冷笑,“當然好。一個人頭二十萬,買一送一。”她輕拍肚子,表情莫測,“沒誰跟錢過不去。”
我說時間過得好快,轉眼我高三了。
她說,“是啊,他也要出來見世面了。”
她忽然張羅我吃東西,從沙發猛然立起。我這才發現她穿著跟她母親一式的外套,鮮紅、暗淡,衣角支棱著,仿佛卡著一方盒子。見我緊盯著,她說,上好的羊毛料,專程托人找上海師傅裁的。她一面撫弄那“上好”的毛料,神情漸入迷醉。我忽然感覺,這里的所有,除了盒子般的紅衣,都死物一般靜默。她又說,下回也幫你裁一件。哈,你還小,撐不起。末了,開始翻箱倒柜地找,抽屜柜門全數豁開,她理也不理,只顧著往茶幾上堆零食。還不夠,不夠,嘴里絮叨著,出來進去地忙碌,不知從哪兒找來許多蛋糕。不夠,不夠,手上又端出來更多。我說不用了,不要了。她按住我,不客氣,不麻煩。臉上笑吟吟的,眼皮子卻不受控地往上翻。終于,坐下來,翻來倒去給我介紹,意識到重復,又問是不是已經說過。我心里堵著的無數問題,被一口一口蛋糕咽回去。仿佛咽下它們,就能彌補,雖然我不知道要彌補的是什么。
風吹痛臉頰,廢墟低伏,一個世紀的哀傷。我不要它們。我要跑。如果我跑得足夠快,我就可以把它們從眼角滑掉,把它們從腦子擦掉。如果我足夠拼命,就能一直跑到河里,然后游進海里,去到她曾經說的另一個世界。
汽笛轟鳴,那是又一艘船駛向遠方的宣告。我一腳踢飛偌大的石子,水花四濺,瞬間恢復平靜。我又踢,再踢,踢到筋疲力竭。我攏起手,大喊,“為什么?”那回聲蕩過來,“為什么——”“痛不痛!”它重復,“痛不痛——”哪有什么未來的我們,不過是聲波的折射。她原本就是這樣的,是我錯看了。是我錯了。低賤、殘忍、愚蠢、白癡,那樣的母親、那樣的父親、那些瓶子、那些——我不忍心再說。用袖口擦干胡亂臉,從口袋掏出羽毛,拋出去。或是粘在手心,或是從半空飄回來,幾次都不成功。我雙手一掰,折斷了它。臨走前,順手丟進江邊的草叢。
一天,媽媽拿起一張報紙,塞到我眼前,“下河街沒了呀。”我推開。過一會兒,聽她嘖嘖出聲,“一個人才分兩萬呀。”我默算片刻,心頭劇痛,仿佛猛地扯掉一根頭發。然而,也不過如此。頭發終究會長回來,別的碎了,還修得回來嗎?
大學一年級的寒假,我從外地回家。媽媽說有一封信。她往我的房間努努嘴。信靜靜地躺在床頭,封面上寫著我的名字。我裁開封口,里面飄出來兩根一色一樣的羽毛,油亮油亮,墨色中透著綠色光芒。其中一根,被人精心修補過,不仔細看,幾乎不辨折斷的痕跡。
隔天下午,騎車路過下河街。整條街已被徹底鏟平,面目全非。我在瓦礫堆里尋找許久,撿到幾塊深綠色碎瓦。這時,頭頂嘎嘎有聲,仰頭望去,枝頭不知何時立了一只怪模怪樣的黑鳥。它俯沖下來,落在磚頭上。我說,你來了。它眨眨眼睛。我從書包里取出那兩根羽毛,說,吶,還你。它向我輕跳數步,銜起它們,展翅飛去。越飛越高,變成云層里一個墨色小點。我閉上眼睛,看見一只手,在草叢里翻找,再也找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