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形象地道出了唐代兩個名門望族京兆韋氏和京兆杜氏的榮耀、富貴和鼎盛。杜甫就出身京兆杜氏。有唐一代,京兆杜氏一共出了9位宰相。京兆韋氏就更厲害了,唐代近三百間出了18個宰相,其他各級官員就更是不計其數了。所以《舊唐書》記載說,“自唐已來,氏族之盛,無逾于韋氏”。
京兆韋氏發跡于西漢,歷經東漢、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歷朝歷代都有人躋身公卿宰輔大將軍之列,是綿延了上千年的真正的名門望族。
737左右出生在陜西長安的韋應物,字義博,就來自于京兆韋氏。不過,到他這一代,顯赫的家世已然逐漸衰落。韋應物少兒時膽大妄為,兇悍頑劣,沒有絲毫敬畏怕懼之心,給人留下了一幅“豪縱不羈,橫行鄉里,鄉人苦之”的紈绔子弟形象。
仗著門第余蔭,韋應物十多歲就做了四品的右千牛,以侍衛官的身份跟在唐玄宗身旁,出入宮闈,扈從游幸,可謂少年得志風光無限,言行舉止則更加放縱不羈了。然而,好景不長,安史之亂爆發,唐玄宗奔蜀,韋應物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到頭了。他一時失去了憑靠,流落失職。
生活貧困的他至此才認識了現實的殘酷,開始反思過往的人生。接著,他突然像換了個人。他少食寡欲,常焚香掃地而坐,與之前的那種頑劣、好動和不安分形成鮮明的對照。
與那些從小就為仕途前程寒窗苦讀并按部就班地度過人生的士子相比,韋應物二十歲左右才幡然醒悟,雖說晚了點,但這種受了外界壓力的被迫成熟,某種程度上更具有舍命一搏義無反顧的決絕和堅定。
人生一前一后的際遇是那么懸殊,從來沒受過苦難的韋應物如今一改曾經的率性放浪,開始立志讀書以博取功名,走上仕途。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改變自己落魄的生活,為己正名。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要從他自己寫的詩中爬梳、探尋他的生活軌跡和心路歷程。
由于他很晚才“把筆學題詩”,反倒比幼年學詩的人更有方向、有目的地對詩體進行取舍和選擇,譬如,他主攻的方向就是相對簡單的五言詩和古體詩。因此,他的詩作,尤其是山水田園詩,在承繼陶、謝、王、孟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的特色,那就是:清空冷寂的表象下,時時氤氳著一種真誠的洗心滌肺般的澄澈空明。
他的科考并不是那么順利,幸而他的文學才華得到了很高的風評和關注,再說畢竟是名門之后,朝廷開始委以官職。洛陽丞、河南兵曹、京兆府功曹、高陵宰、朝清郎、鄠縣縣令、櫟陽縣令……韋應物從最低的九品開始做起,慢慢向中高層級靠近。
四十多歲時,他終于混到了從六品的尚書比部員外郎,后來升到正六品,先后做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和蘇州刺史。令人痛惜的是,蘇州刺史屆滿后,他并未得到朝廷新的任命。此刻的他一貧如洗,竟無路資返回長安候選,只好暫居當地一寺廟,不久就客死在了姑蘇城,享年五十五歲。世稱“韋蘇州”、“韋江州”,有《韋蘇州集》傳世。
久歷州縣地方官時,韋應物欣賞各地山水勝景的同時,也目睹了民生疾苦,心中感慨無限。正因如此,他為官清廉,簡政愛民并時時自躬反省,獲得了當地百姓的一致贊譽。
繁華落盡,他的心中不再浮躁,徒留一片清靜,由此也催生了一首首氣韻悠長清韻秀朗又平和恬靜的詩篇。下面開始欣賞他的作品。
幽居
貴賤雖異等,出門皆有營。獨無外物牽,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鳥雀繞舍鳴。
時與道人偶,或隨樵者行。自當安蹇劣,誰謂薄世榮。
蹇( jiǎn)劣:笨拙愚劣。
這首詩大概作于大歷十四年(779年)。此年六月,韋應物由上任鄠縣(今西安鄠邑區)縣令改任櫟陽縣令。七月,韋應物就托疾辭官,閑居于長安西郊灃上之善福寺。
每個人無論出身貴賤,都需在外打拼謀生。我卻不為外物牽累,所以能在此了卻我隱居的愿景。昨夜下了細雨,不知不覺中春草已滋生。晨曦中的青山一片蔥翠,鳥雀圍繞著房舍啾啾啼鳴。我有時會與道人邂逅談談玄理,或者與樵夫結伴而行。我安分守己實因自身愚笨拙劣,并不是所謂的鄙視榮耀功名。
“安史之亂”后,韋應物性情大變,開始潛心讀書,并成功登上了仕途。然而多年的官宦生涯讓他厭倦了那種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職場權謀。所以任櫟陽縣令時,他毅然辭官,過了幾年相對閑適的隱居生活。他得靜下心來捋一捋,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政治腐敗,官場黑暗,民生凋零,那個時代的大多數文人士大夫集體迷失了心性,他們對社會前景缺乏足夠的信心和希望,退隱思想時隱時現。然而,相較那些稍遇挫折便哀婉呻吟動輒歸隱,實則念念不忘利欲功名的文人騷客,韋應物要磊落得多,坦蕩得多。
當官,韋應物并不排斥,但他自己清楚自己生性遲鈍無能,不善于在名利場中奔走,因而不寄望在仕途上飛黃騰達。何況,二十歲前他就做過玄宗皇帝的帶刀侍衛,極盡榮耀歷經奢華。騰過云,馭過風,也淋過雨,挨過凍,還有什么看不穿、放不下?
因此,眼下的這種幽居生活,韋應物發自內心的喜歡。從僵硬的官場抽離出來,擺脫了了不自由的狀態,不必逢迎送往,去除矯揉造作,整個身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想想就愉悅開心。
瞧!一夜細雨,第二天春草滋生,在晨曦里泛著鮮嫩的綠意。遠山青黛,鳥兒啼轉,風送花香,山野風物一派生機。信步閑逛,跟著樵夫學學砍柴,或者偶遇道人談談玄理,真乃人生一大幸事。能過上這樣恬淡安適的日子,夫復何求?
五柳先生“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正是這種怡然自得恬淡至極的心里寫照。北宋大家歐陽修曾寫過一首《畫眉鳥》:“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寫的雖是鳥,但不難看出,向往無拘無束縱情歌唱的生活,不啻是任何生命的天性,也是人類始終追崇的理想生命狀態。
人作為大自然中最高級的動物,除了必須遵守相應的社會規范和道德準則,除了為了生計和理想盡到自己應盡的責任義務,內心深處無一不是在憧憬自由自在悠游山水那種瀟灑隨意的境界。這本來就是人的天性。
只是幾千年來,我們始終為外物所累,被所謂的功名利祿出人頭地之欲羈絆太久,才一個個精于算計疲于奔命,忽略了生命賜予我們的種種恩惠,丟棄了獨特個體本應有的鮮活色彩,最終變得千變一律,灰頭土臉,掙扎在利益的漩渦中呻吟哭笑和哀嚎。
我們是不是應該停下腳步,靜下心來,聽一聽自己的內在生命在說些什么,想一想自己的生命究竟需要什么?有時,不妨吟一首無用之詩,哼一曲無用之歌,醉一杯無用之酒,讀一本無用之書,甚至鐘一段無用之情,看似無用,或許生活就會變得有滋有味色彩斑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