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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
嗯?!
來吧來吧,好幾年沒見面,真的很想你!手機屏幕上,一張圓滾滾的胖臉,相聲演員似的眼眉透著喜慶親切。郝思俊用微信跟我視頻。在寒暄了一通之后,他也催促我早些回去參加李校長生日的籌備會。
我看到他的臉,聽到他的聲音,心里頗為高興,他家住鎮上,上大學時,每次回鄉,提著行旅包先到他家落腳,他父母便張羅酒食,吃飽喝足,思俊再騎摩托送我回康家溝。有一年寒假,大巴深更半夜在桃源放我下車,四周一團漆黑,鎮上人家都關門閉戶,熄燈睡覺了。我摸黑尋到他家大門口,村子里的狗已經吠成一片了。啪啪啪打門,他父親披著衣服來給我看門。
電筒一照我臉,回頭大喊:建國回來了?!一家人紛紛披衣起來。大約是初二下學期,思俊跟我和志敏走得近,一兩月帶我們回家打回牙祭。他父親在糧站工作,算是吃皇糧的,每月手里有活錢,隔三差五便上集市割一兩斤肉。不過,初去他家拘謹,不敢放開大吃。
?我記憶中吃的最香的一頓飯,是他村里有人做喜宴。思俊事先喊我拿了盤勺,到附近的河溝灌木叢后埋伏著。他用大海碗盛了滿滿的飯菜端出來,趁無人留意整個倒入我盤中,堆得小山一般。我坐在草叢里,端著盤細嚼慢咽,米飯被香辣的濃湯澆過,入口便刺激了口腔所有的味覺感官。肥膩多脂的扣肉,一口下去,油脂似乎在嘴里炸開,充滿口腔,在學校吃飯,一向難得見到葷腥,嚼著,心里感到一股無比強烈的幸福。黃牛肉、紅燒魚塊、香菇雞塊等四五樣席面上的肉菜埋在盤里。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小勺小勺的往嘴里送,小心翼翼地連一粒米飯都不想弄丟,牙齒慢慢地嚼啊磨呀,一絲一毫滋味都不想錯過。
那頓飯吃了足足一個小時,吃光,意猶未足,將盤勺舔干凈放在一傍,放倒身體,半躺在溝邊回味,打個飽嗝都是香辣的味道。
這頓飯是我獨享的,連志敏也瞞過去了。
思俊不知住校生的甘苦,有時跟他聊起校長治下我們外地的學生半饑半飽生活,他竟有幾分愕然。他高中補習一年,考到本省的師專,畢業后分到桃源教了兩年書,覺得前途渺茫,便厲兵秣馬考了浙江一個高校MBA,畢業后留在留在杭州跟幾個人合作做公司,大約是做教培之類的生意。他為人四海,性情溫和,交友甚廣。
胖讓你打電話嗎?我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故意說得很隨意,我不想讓思俊感到不舒服。
郭胖?現在一般般啦。他叔叔退了十幾年,縣里沒幾個人賣他面子?當然啰,他肯定比我們一般人有錢,其實就算以前他最威風的時候,他也不過是在前臺張羅,真正操盤的他叔叔,老奸巨猾,隱在幕后,賺來的家產當然不光是郭胖的。思俊倒是快言快語。
哦?郭胖對李校長做壽表現的似乎很熱心。我表現出興趣來了。
建國,你難道還不曉得,李校長早已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學生找他的踏破門檻,下周做壽,光我們那屆的提前回來就有二十幾個。思俊故意賣起了關子。
李校長好像一直在教育局吧?我大為不解:不客氣地說,這些人似乎沒那么尊師重教,對老校長感情如此深厚!放著生意不做,早早跑回,必有所圖啊。
那是自然?!郭胖為何這么積極,在初中大群里賣力的張羅如何給校長驚喜,如何哄校長高興。他請你來就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要借用你的高才討校長喜歡。思俊喜歡打探,消息靈通。
? ?他冷不丁給我打電話,我想大概不簡單。可是,我想不通為何如此興師動眾。李局長也退了吧。我這么問,聽起來挺勢力。
? ?退了好幾年了,思俊回答的很干脆。不過,他的三弟現在是省里某廳廳長,他大侄子現在是安縣常務副縣長,政壇新星。他另一個侄子在深圳做生意,身家過億,三人都是李校長供出來的。現在李家是桃源鎮最興旺的家族,李校長在家族說話一言九鼎。所以大家都去攀附他了。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那些初中出來的同學,早經社會歷練,比我更為實際,無利不起早。我腦中忽而促狹地閃過一句話,逐腥臊而居。
???老同學,你的才華何必讓郭胖拿去賣好,李廳長掌管的方向與你學校正對口,你可以趁機跟他搞好關系,以后拉點課題和項目,不就是他一句話的事嗎?對不對?要給校長作傳何必假手郭胖。跟他們一些土包子玩有什么勁。我們考出來的一起搞一下不好嗎?
當年中考你全縣第一,李校長的威名一炮打響,才能調到縣教育局去,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況且你又是教授、書法家、詩人,你來主筆,最恰當不過,他們家族也會覺得很榮耀。思俊滔滔不絕地做說服工作,給我臨時加上了書法家、詩人的帽子,我從未想著弄幾個官方或半官方的頭銜好賣弄或待價而沽,也從未在人前冒充過。聽了,臉上不由一熱。
?慚愧,我并不是什么書法家、詩人,現在不過是個副教授呢。
哎呀,建國,你太實誠了!水平比你差多了的到處上躥下跳,掏出名片來,兩面都印滿各種頭銜,找個捧臭腳的,張口閉口就是大師。你得學會包裝自己。老同學,現在是商業社會,酒香也怕巷子深,名來了,錢就來了,錢多了,名就更大了。沒那么復雜。別躲在自己的桃花源里不出來。
我沉默了幾秒鐘,苦笑道,讓我給李校長做傳,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下筆。
這還不簡單,盡撿好聽的說唄。思俊嘿嘿一笑: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你知道嗎?胖子給我打完電話以后,這些日子,我動不動想起志敏來?我的語氣暗淡下來
思俊嘆了口氣:志敏太可惜了,當時他的字寫的比你的還漂亮,你練字也是受他的影響吧。建國,你重情重義,看開點吧,將近三十年了,很多人都忘了以前的人和事,人總得往前看吧,不為自己,也為仔孫。
我輕輕嘆了口氣說,我盡量趕去吧,我們院長下周帶隊到地方調研,有用到我的地方。結束通話之后,我盯著屏幕發呆,為何親戚朋友都覺得我在遁世,覺得我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
從辦公樓出來,暮色蒼茫。烏云遮月,路燈昏黃,我無心回家,只在樹影信步走著,蟲鳴唧唧,令人煩躁!
?林間有個亭子,尚沒被學生情侶占據,我走進去背靠著柱子坐了,不一時,蚊蟲蜂擁而至,耳邊嗡嗡響成一片,我明白這么一處幽靜的地方為何空著了。我執拗地坐著,沒有舍身喂蚊子的勇氣,兩個巴掌不停地啪打、驅趕它們,別人見了一定會覺得可笑之極。
??小葉忽然打來電話,康老師,能不能找您聊聊,就一會兒,不耽誤您時間。他找我時微信留語多,我看到多數時候及時回他,聊幾句,有時第二天回。他從未給我打過電話。我聽他話語是平靜的,多半是想讓我在院長前再設法進言,免了他隨行的差役。
?? 我告訴他來亭子找我,便起身踱步,小葉幾篇論文也轉我看了,不能說水平很高,然而較之我們學院的一些老師發表的八股文章毫不遜色。不過,話說回來了,就像王璐教育我說的,除非你水平高別人望塵莫及,否則你若想熬出頭就得找靠山。陳院長原本是小葉的大靠山,可是靠山卻變成令他畏懼的難以翻越的大山。
?黑暗里,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股焦灼撲面而來。他走到亭邊,呼哧呼哧大口喘氣,仍是穿著的一身灰色的衣服,瘦弱的身形幾乎與這夜色融為一體。他停下來呆了呆,左右望望,才看見我在立在亭中。路燈的微光打在他臉上,顯得暗淡、憔悴、焦慮。我時常注意到他鏡面后面的目光,委屈、迷茫、憂傷、憤怒,此時顯得有些呆滯,空洞,如同坐在檐下等死的老人的目光。
? ?我兩步從亭子出來,問他:小葉,你怎么啦,臉色可不太好。
?? 他幾乎是痛苦地呻吟了一身:康老師,我覺得我快撐不下去了!我想,倘若我是他親近的人,他一定會抱住了嚎啕大哭。
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跟院長說呢?我心里充滿愧疚,輕聲說道:明天,明天,我去說一下。
他搖搖頭,眼里已經噙著淚水,強忍著不讓落下來:康老師,我真沒用,別人都以為我攀上高枝呢,誰能想到我搞得這么狼狽。
那院長當初為何招你?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他搖搖頭,那會他還不是院長,我是他招的第一個博士生,過線的三個人里面,我成績最好。面試時他說想找一個能吃苦耐勞、又肯專心搞研究的,所以連本院的那個都放棄了選了我。第二年,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他當上了院長。對我的態度就慢慢變了。
?? 我嘆了口氣道:院長最初也許有學術上的抱負的。在行政上施展開了之后自然也就對學術失去興趣了。
?他情緒平復下來:我不知道怎樣做能讓他滿意,能讓他看我順眼一點,放我一條生路。四年來他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我在跑腿,小到送一桶水,大到送老人去醫院,我又有沒車,每次能騎車就騎車,騎不了只好叫車,花銷又不能找他報,他每月在項目上給我的那點錢基本都開銷這方面了。然后,他自己出去講話PPT,、講課的課件全都丟給我。這些也就算了。最難受的是他大小應酬都喊我一傍伺候,端茶倒水、結賬開發票,有時還要負責把喝醉的客人送回家。他招得另外兩個博士寶貝似的舍不得使喚,我承認他們家境比我強太多,有很多資源會對院長有用!我沒這條件,我不眼紅他們,我以后也不想打著院長的旗號謀取好處,就算是一樁交易,我奴隸一般被使喚四年,完成博士畢業的最低條件,他還我自由。可是,我從他哪里看不得任何期限,五年?八年?還是更長時間。
康老師,我有時可能想得有點偏激,他可能從對我的奴役和折磨中找到樂趣。
他今天又罵你了?
下午毫無征兆、劈頭蓋臉地打電話罵我一頓,罵了一個多小時,我壓根想不起來哪兒做錯了。我猜大概是喝了酒哪兒不順心需要找人發泄一下,就拿我撒氣。
罵的很難聽?
是的,想起來,我都不知道這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往后想,就感到絕望了!他鎖著眉頭,喃喃說道: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夜里想起來都會做噩夢。康老師,我太軟弱了!太無能了。我想,但凡我能表現的強橫一點,他也會有所顧忌的。
小葉,很多事情往細了想,就好像邁不過去了!其實未必會像想得那么糟。陳院長作風霸道,整個學院的老師知道,他大約還沒遇到什么挫折,月滿則虧,人滿則損,也許一兩年就會起變化,熬著,自然就熬出頭了。我的正教授這么多年不是也沒評上嗎?我只好這么寬慰他了。
他點點頭,但愿如此,家里眼巴巴等著我出來賺錢擺脫困境呢!
會好起來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如削無肉。
他感激地望著我:謝謝您,康老師,放眼這個學校,我只能找您訴訴苦!也只有您才不嫌棄我。
我感慨道:農村出來的孩子都不容易,我也是深山溝里出來的!我看他的氣色好了一聲,眼神有了一絲生氣,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就好多了。
他躊躇了半晌,向我作別,謝謝您,康老師,不耽誤您了。轉身離開,忽而輕聲說道:做人太難太累了,現在理解小時村里為什么有這么多自殺的。
我大吃一驚,連忙追上去,小葉,你可別做傻事。老話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死了,可就沒有翻身的機會。
他扭頭看我:我明白的,我不會做傻事的,您放心,您放心,說著,從林子抄近路慢慢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中。
回家拖鞋尚未換上,王璐劈面問我:干嘛給兒子講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還以為受窮受苦多光榮,不知道會影響孩子的價值觀嗎?知道什么叫潤物細無聲嗎?你事業成了,受人尊重兒子自然而然尊敬你,而不是靠講你以前熬過那些貧窮生活證明你吃過多少苦頭。康建國,你不要沉迷在過去的回憶中,要從過去的貧窮走出來。你看看身上遺留的貧窮的痕跡,自卑、敏感、心胸狹小。我可不想孩子身上再出現這些東西。
??? 我聽了勃然大怒,抓起鞋架上的一雙鞋往地板啪地一扔:放屁,給老子閉嘴!我從康家溝這個窮地方出來,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嗎,連給兒子說說也不能了?你是縣城的不假,可是你爺爺奶奶那輩呢,不是在農村辛辛苦苦地種地嗎?吃了幾天飽飯就可以忘記祖宗?有點權,有點錢,有點地位便要跟祖宗切割,就從貧苦走出來了?就人模狗樣地體面起來了?
不停地攀比、炫耀、挖空心思追名逐利,就從貧苦走出來了?拿你來說,殫精竭力想謀取處長的位置而得不到,滿腹怨氣;婚姻也沒有給你帶來過去誥命夫人或者闊太太的榮光,你內心一直在悵怨、悔恨。內心從未得到過片刻的寧靜和快樂,你自以為從貧苦中走出來了嗎?我山洪爆發一般,疾言厲色地說出這番話。
??王璐大吃一驚,張著嘴巴愕然看著我。向來都是我讓著她,老黃牛一般默默忍受。康沖聽見動靜跑出來,見我面目猙獰,怒氣沖天,嚇得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問,爸爸,你怎么啦?
我回過神來,面色緩和下來,換上拖鞋。對他說,回屋去吧,沒事了。徑直走到陽臺,點著跟煙抽著,月亮出來了,上弦,昏暗。我倚在墻壁上慢慢抽著,王璐探頭,夾著小心問我,康建國,你今天吃了槍藥了,我說什么了,你就躥了,咬牙切齒的,一副要動手打人的樣子。
?我從她擺了擺手,沒事了,你去休息吧。
?有時候,我也想到死的問題。
8
動車徐徐出站,我坐在窗口扭頭望著窗外站臺、林立的高樓向后掠過去,不久到郊野,整個人松弛下來。車行一小時,到山東境,外面土地平闊,極目數里,山林、果園、菜地、農田,往后飛掠,心情大好,竟有一絲激動,如籠鳥返林。
士不可不弘毅。陳院長寫了五個字橫幅。將筆架在筆山上,雙手叉腰,躊躇滿志地望著我,等著我適時地奉上點評。
我立在他的左側,心里忽然有一股沖動,揭了這幅字呼在這張滿臉橫肉的肥臉上。媽的,如同爛面條呼在紙上的狗屎字讓我搜腸刮肚地吹捧。這里時常來些欺世盜名的所謂書法家,恬不知恥亂涂亂畫,還以為自己的作品做多寶貝,毫無廉恥的互相吹捧,然后就是汲汲鉆營,認識這個官,運動那個資源,追名逐利,對外竟然大言不慚地吹噓自己的書法藝術如何云云。
?偶爾來一兩個有點真材實料的,談古論今,眼前這個胖子怕接不住話,出丑露乖,我的用處便顯現出來了,替他托著兜著。
我淡淡地說道,還不錯。這種敷衍的態度讓他大為詫異,他翻眼皮望著我,仿佛不認識似的。他的臉色沉下來,目光銳利起來,發出威脅的信號。
我很想抄起桌上沉重的硯臺朝他差不多禿瓢的腦袋砸去,一下兩下,砸它個血肉模糊。我掏出手機將事先打開的李廳長的履歷送到他面前。
?院長,您看看這個人。
他將手機拿到手里看著,李廳長,你們省廳的,這兩年項目可不少,怎么?你認識?
何止認識?他是我初中校長的三弟,也是校長供出來的。我平靜地說著。
他扭頭看我:這么近的關系要維護啊,康老師,每年要點課題項目很不算難事啊。而且給我們學校沒毛病啊。說著,把手機遞給我。
唉,我就是抹不開面子。抹不開面,下周校長六十大壽,要大辦,好幾個同學打電話讓我早點回去,有同學提醒我好好跟李廳聊聊業務。我還沒想好去不去。
院長大手一揮,好有什么好想的,必須去,你先去跟李廳搭上線,深了也不用聊,后面我領著人上,學校幾個院士可以整過去講講。談到拉項目,院長兩眼發光,立刻來了精神,比談論書法興趣濃厚多了。他有意無意地暗示我:小康,項目上你有表現,職稱評定上好加分,別人說不出什么呀。
??我點點頭,沉吟了一下,說,不過時間跟院長這邊的時間有沖突。
?院長哈哈大笑,筆會就是個噱頭,殺雞焉用牛刀,下面的人有幾個真正懂書法的,我這點水平足夠應付了。說畢,院長又指點我項目的談法,學校做過那些有影響的項目,跟那些省廳合作過,有其他學校研究機構不具備的優勢。我心里不禁疑惑,他是個經營人才,假如出去做公司,也許能成為一個成功的老板。
他講得唾沫橫飛,我聽得云里霧里。
院長說:你還可以邀請他來北京考察,學校幾個重點實驗室看看,幾個著名的教授聊聊,部里想見什么人,咱幫他約出來一起吃飯。還有,親戚朋友的子女想上咱們學校,都可以想辦法。總之,我們也有很多資源可以幫到他,直接的對他的仕途,間接對他有關系的人,都有好處。你千萬要注意一點,你不是憑著你們的關系找他要項目,而是你有這么多資源可以跟他交換。做項目不能把自己的姿態放低,我們不是公司銷售,我們不是找他去拉項目,我們是高校教授,我們能幫到他。
?我不住地點頭,我不清楚,是不是聽了小葉的傾訴之后,對隨他出行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厭倦感,急于 擺脫,便臨時決定回鄉了。
他再一次強調:你搭上線就行,后面的我來。
我擺脫差役了,小葉的怎么辦,我答應幫他遞話,可怎么說呢,我原先編了一個牽強的理由,找個人去做住手,做些初步調研之類的,然后讓他提出來讓小葉跟著去。可是就搭個線,用得上助手?
??倘若我直接替小葉說話,他定會疑心我們之間什么關系,他折磨小葉的那些事我都知曉了?豈不惹火燒身。
??出了書室,發現出了一身的汗,衣服都沾在后背了。
動車上,四個多小時的旅途是愉悅的。思俊來接我的站,見面給我一個大擁抱,他穿著白色的襯衣,黑西褲,皮鞋锃亮,身體滾圓,油光的胖臉堆滿笑。我在他厚厚的狠狠背上拍了兩下,笑道:又長胖了!
天天出去吃吃喝喝,想不胖也不行啊!他一手接樂我的包,樓了我的肩膀往停車場走。我一向懼怕跟人靠的太近,有點距離,才會自在舒服。唯獨與思俊親密無間,略無禁忌。往年春節回來,夜寒,常在一個床上擁被聊到半夜,困極,然后一起睡下去。
他引我到一輛黑色寶馬X5前,開后門,將包放在座位上。
我詫異望著他:行呀,發達了,我記得前幾年你不是開輛黑色的帕薩特嗎?
他沖我咧嘴一笑:租的,裝點門面,安縣好多做生意的一回來就租好車。就這個風氣,你開個次車來,人家看不起你。好多人都是空架子,不像你,是真材實料!
汽車在山間高速公路上疾馳,兩側林木蔥翠繁茂,滿眼皆綠,時或山谷間一片金黃的稻田點綴其間,有時,從樹梢望去,村子時隱時現,水庫或河流一閃而過。
車廂內播放著李宗盛《凡人歌》
你我皆凡人 生在人世間
終日奔波苦 一刻不得閑
既然不是仙 難免有雜念
道義放兩旁 把利字擺中間
多少男子漢 一怒為紅顏
多少同林鳥 已成了分飛燕
人生何其短 何必苦苦戀
愛人不見了 向誰去喊冤
問你何時曾看見
這世界為了人們改變
……
思俊把音量關小,扭頭看我:怎么樣,鄉下舒服嗎?
我扭回頭,笑道:連空氣都是甜的。說著,我按下一截車窗,熱風撲面而來,將頭發吹得亂翻,直到眼睛睜不開,才按上車門。記得以前念高中時,每次坐大巴回家,不管寒暑,汽車在山間公路蜿蜒行駛,我喜歡將頭探出窗外,強風吹打在臉上,面皮麻木,眼睛流淚,這才作罷,將頭縮回。
刺痛讓我感覺還活著。
?我由衷地說道:真想在這樣的山谷里,臨水蓋兩間屋舍,每年夏秋呆幾個月,讀書、寫字、品茗、會友,什么包袱都沒有,什么職稱啊,項目啊,頭銜啊,收入什么的,統統忘掉。
?思俊大笑:那還不簡單,我家挨著邙河還有幾分宅基地。蓋個帶院子的小別墅。給你弄間大書房。最困難的是沒法找佳人來相伴。
?? ??我笑道:有你就行了。
?? ??思俊壞笑道:我是我,佳人是佳人。頓了頓:昨天晚上您確定來,我給李校長打電話了:我說校長最得意的門生,推掉陪學校領導出差任務,專程趕回來給你賀壽!他聽了大為高興,說這么多年你也沒個音訊,還以為記恨他什么呢。我說哪能?他是校長親自培養的,心里能不感激嗎。就是他人比較內向,不善于表達感情。他聽人說你在北京的高校當老師,問現在怎么樣?我說,他在北京文化圈是名人了,教授、詩人、書法家。只是我們這地方只盯著誰賺錢多,誰官大,孤陋寡聞,不知道他的影響力。校長很興奮,說有錢、有權都是一時的,有文化才是最了不起的,名字是會寫在書里傳世的。能培養出這么一個學生,是我一輩子最大的成就,不怕在全縣吹特吹的。
???? 我聽著,無奈地搖搖頭:思俊,你就把我架在火上烤吧。你這么說,我敢去見校長么?
???? 思俊拍拍胸脯,建國,你聽我的,放心吧。我幾乎天天跟那幫院長、專家之類的鬼混,哪個不是頭銜一大把的。論文章、書法,你亮出來之后,他們哪個有膽子拿出來比一比。
雖然內心極不情愿,但礙于與他的這種關系,我還能說什么呢,只好淡淡說道:你高興就行,只是別弄得太難堪,以后我不好回來。
放心,老同學,我還能害你嗎?我還趁這個機會替你揚名。思俊扭頭望著我。
看路看路。我有點緊張了。
見我有點不高興,他轉移話題:這條告訴去年通車,桃源有出口,一個半小時就到了。
車到桃源,已過飯點,饑腸號腹。思俊在一家飯館面前停車。鄉間飯館。門口支個大煤球爐子,架著一口大炒鍋。門內傍有一長條案,擺上蔬菜幾種,熟肉幾品。店老板和伙計是五十上下的兩口子,身上穿著藍色的圍裙,坐在樹蔭里打盹,見我們進來,忙站起來,沖思俊笑道:郝大老板,吃點什么?
?思俊似乎跟他很熟絡,用玩笑地口吻道:老賴,你別打瞌睡,拿出點真手藝來好好弄,狗操的,昨天給我炒盤家鄉肉總共還沒有十塊肉。
?老賴被冤枉似的夸張地跳腳:康總,說話要講良心的,沒十塊肉我敢做生意?笑著,將我們迎進屋去。屋里水泥地面,十幾平米,門口是操作的地方,里面一個長形的廳,沿著兩邊墻擺著四張桌子。沒有菜單,思俊走到案前報了四五樣菜:家鄉肉來一個,豬肺來一個,燒一條魚,炒盤米粉。拿啤酒來,先涼快涼快。
老板娘搬來一個立式電風扇,對著里面呼呼地扇,搬來碗筷,啤酒。
桌面不太干凈,粘手,幾只蒼蠅亂飛。思俊沖我笑笑,條件是差點,不過老賴正經的二級廚師,味道這一片是最好的。
?我記得上初中街上一間包子油餅鋪,每次炸著蒲扇大油餅,黃金色的一塊,裝在竹籃里做廣告, 見了,口水三尺長,不怎么在乎老賴隨便擤了鼻涕往他黑膩膩的圍裙上擦,也不在乎他手指甲全是黑乎乎的泥垢。
??思俊大笑,這個老賴是那個老賴的兒子。聊著,老賴女人搬上菜來。油大,咸,辣,味道是好的。我們兩個啜著涼啤酒,吃著。酒過三巡,我問思俊:
你這幾年怎么樣?咱們兄弟,不來虛的。
反正看起來風風火火,熱熱鬧鬧,吃吃喝喝。一年到頭就是落不著錢。他將杯中啤酒一飲而盡,嘆了口氣,這兩年生意真難做,大家都拼命地搞關系,賺一百塊錢,你給三十,有人就敢給五十。還得吃吃喝喝,再找點樂子什么的,剩下的夠做什么。我還好,沒賺什么錢,也沒欠債,我們村有幾個以前賺了不少錢,投資建廠,一兩千萬砸下去,結果,市里一開國際會議,就得關,鎮里一檢查環評又得關,一年關三四個月,這還怎么拿訂單,哭都哭不出來。現在一到春節,債主就追到老家來。所以,這兩年,做生意的都往回跑,打著投資的旗號,搞塊地,搞個項目,各種政策資金補助不少,別看這么個窮縣,劃拉劃拉每年項目真不少。外來和尚好念經,領導也好整業績,搞好了大家一起分唄。
??我夾了一塊肉,問:你也想回來整點事?
??思俊含含糊糊地回答:我跟李副縣長,也就是校長的大侄子交情不錯。他不點破,我自然不好刨根問底。
?酒后熏熏到他家歇息,三層小樓就他一人在家。到二樓敞開大門,甚是涼快。思俊領到我到房間后說要到隔壁補覺了,昨夜和幾個初中同學喝到凌晨三點多。我也有午睡的習慣,此時卻不覺困乏,從包里拿出筆墨紙張、字帖,臨了一通老米,寫了個條幅,放倒地上,找了幾書本壓著。擱下筆,床上涼席上躺下去。朦朧中,一個人吊兒郎當地立在桌邊觀字,點了點頭,又把頭搖搖,說道:技巧嫻熟,只是,性情還未出來,建國,你終究沒有掙脫束縛,沒有打開懷抱!他的點評頗老辣,聲音卻稚嫩,細看,一張清瘦光滑的少年臉。
? 志敏!志敏!我咕嚕一下翻身起來。揉揉眼睛,穿堂風將宣紙吹的沙沙作響。陽光斜斜打進來,浮塵亂舞。
?隔壁思俊的呼嚕聲如雷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