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那個冬天,你沒有救我,也許我就不用受這么多苦了。”文鋼太對高文英這樣說道。苦難是他人生的肇始。
文鋼太的形象塑造固然來自于劇本,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金秀賢的演繹。已過而立之年的金秀賢的眼中依然保持著一種清澈與真摯。
當他眼眶盈淚地對向鏡頭,很難不叫人產生一股看到小鹿斑比的淚眼時的憐愛之情,而結合角色文鋼太的際遇,會發現他的笑容往往不是大開大合,在重遇高文英之前,他的微笑是含蓄,是透著無力的,像契訶夫的小說中寫的那種“含淚的微笑”。
宰秀作為他的好友,以客觀的角度去描述文鋼太的笑容,他認為文鋼太的笑容像是“Joker”的笑容。Joker取自2019年大熱的電影《小丑》的英文名,主人公亞瑟與患有精神疾病的母親相依為命,而人生的種種遭遇令他不堪重負,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惡徒。他的笑容怪誕、夸張,帶有悲涼的意味。
人物的關系塑造通常來自于三方面,親情、愛情和友情。
友情這一部分無須贅言,宰秀是當之無愧的知己好友。在熟悉文鋼太兄弟二人的現實情況之下,非但沒有將他們當作麻煩,還把他們當作自己親兄弟一樣關心照顧。文鋼太在不停地換醫院上班時,他也在跟著他們不停地換炸雞店。直到文鋼太他們輾轉在延津市落足,他才終于換了披薩店開。此外,宰秀和文鋼太兄弟租同一家的房子,讓文尚太在披薩店畫肖像,做兼職。這樣的好友,人生得一,于愿足矣,夫復何求。
所以,這兒著重講一下文鋼太和高文英的愛情關系、和文尚太的親情關系。
第一章“吃噩夢長大的少年”開篇就是一段動畫,死亡似影隨行的少女,被拒絕和他人親近,一次偶然救起了河里的少年,少年從此跟在少女身后。某一日,少年見到少女無情地將蝴蝶扯成兩半,遂拔足遠逃,留下少女獨自一人,繼續沉入無邊的孤單落寞之中。
首先,看過劇情的觀眾都會知道這是文鋼太和高文英童年記憶的繪本版。在真實的童年時期,高文英對冰河窟窿里載浮載沉的文鋼太施以援手,扔下大冰塊,文鋼太因此獲救,而采了路邊的小白花送給高文英的文鋼太迎來第一次拒絕,其后在親眼目睹高文英手撕蝴蝶以后逃之夭夭。
兩個人對彼此的印象并不是如一般的青梅竹馬那般天真美好,甚至是有些恐怖的。重逢后,文鋼太曾說過記憶中的那個少女心性殘忍,就是在評價年少的高文英,而高文英則稱他為“膽小鬼”“偽善者”。
成年以后的文鋼太和高文英對應的關系近似于“美女與野獸”。
劇中高文英在童話課上說過,“美女與野獸”的主旨不是少女為了父親,舍身入險境,而是斯德哥摩綜合癥,其意在于講述一個被綁架者愛上了綁架犯的故事。
高文英在親情方面的人物設置是“詛咒城堡里的長發公主”,在愛情關系里她則更加像是“野獸”。
醫院遇到文鋼太,出版公司再遇到他,她對他的興趣越發濃厚,于是開始主動出擊,從一座城市奔赴到另外一座城市,只為與他近在咫尺。后來,文鋼太大喊她的名字,令她離開,她又是勃然大怒,又是醋海翻波。隨之,就一番巧言令色,將文尚太帶到了別墅,投其所好,邀他做自己的繪本的插畫師。
高文英心中清楚,在眾人之中,文鋼太始終看重的第一人就是他的哥哥文尚太。文尚太在何處,文鋼太也必然是要身之所至的。果然不出所料,文鋼太如其所愿入住別墅。
而這高文英、文鋼太和文尚太的角色正好對照野獸、少女與少女父親的關系。
少女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之中,不可控制地愛上了外表狼犺的野獸。野獸因為她的愛得到解救,化身成為王子。
文鋼太也在再一次和高文英的接觸,骎骎然感受到她性格暴躁、出口成“臟”的外殼之下那一顆通透熱情、直率體貼的心。兩人的心慢慢地在靠近。高文英教文鋼太學著表達自我,高文英也在逐漸消除戾氣。
少女愛上野獸的同時,野獸也被少女馴服了。
文鋼太初次觸及高文英的內心世界,是在他閱讀繪本的時候那一段娓娓道來的話語:
“曾經無比難受痛苦的記憶,追悔莫及的記憶,傷害別人或被別人傷害的記憶,被人拋棄后轉身離去的記憶,只有把那些記憶,都藏在心中某個角落并活下去的人,才會變得更堅強,變得更炙熱,變得更游刃有余,幸福都是那樣的人靠自己爭取來的。”
除此以外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幕,就是文鋼太打了雅凜的前夫,院長讓他停職,他興高采烈地跑出門來,對著高文英說“我們一起去玩吧”。
這算是對他看到權起道在臺上瘋瘋癲癲地手舞足蹈唱歌時不知不覺地說出的話語的回應了。那時的他尚且沒有勇氣去繼續接回答高文英的問話,當下的他卻是提議的人。即使是沒有多久,他想到現實的責任,就后悔了,但不可否認的是文鋼太在正大光明地回應高文英對他的情感,不再像之前一樣遮遮掩掩、扭扭捏捏。
文鋼太對于童年的回溯,充分證明了人的記憶含有嚴重的自我欺騙成分,另外也證明了人是容易陷進自我感動的感情枷鎖的。
文鋼太在第一、三兩集換護工衣服的情節可能只被當作是吸引觀眾、提高收視率的手段之一,但實際并不是這樣。
第三集中更大程度上是在突顯高文英的人物特點,膽大妄為,不為世俗眼光所拘束,而第一集中文鋼太的后背、手臂上裸露的部分,有深淺不一的傷痕,有些是陳痂舊痕,有些是才添上的新傷,傷口都沒愈合皆是在表現人物,以畫面點明文鋼太在工作或者在照顧文尚太的過程中受到傷害。
可他已經麻木了,不認為這種傷害是一種傷害。從兩個地方看出來,女病人抵著文鋼太的肩頭一徑地嘔吐,旁人都是不忍直視,唯獨文鋼太微微皺眉,仿佛只道尋常;在徒手抓白刃后,宰秀說文鋼太三天兩頭手上,由此可見這是家常便飯,但他不以為忤,反倒一笑了之。
廖俊濤的《誰》中唱道:“并沒要求有誰能體會,更別善做慈悲,同情才不會給我安慰,反而讓我流淚。”
文鋼太不需要他人的安慰,他已經習慣于痛苦。
人在承受過多的痛苦和壓力后,會不由自主地引導內心發出苦難是人之常情的聲音,然后逆來順受,甚至于以疼痛來驗證自己的存在。
在文鋼太的記憶中,母親對他死去的父親的牌位說過“我會照顧尚太到死的那一日”,對他說過“我的兒子,我是為了有人照顧你哥哥才生你的”;哥哥受傷了,母親會氣急敗壞打他,責罵他為什么沒有保護好哥哥,全然忽視他獲得了紅帶的榮譽;夜里入睡,母親會為哥哥掖被子,會側著身,將臉面對哥哥,留給他的只有后背;每每去市場,他們母子三人總會去吃哥哥最愛吃的那一家炒碼面,辣到毫巔,母親也只會心疼地把盛有白水的杯子遞給哥哥;下雨天,母親會把傘傾斜到哥哥所在的一邊,忘記淋雨的他。
他像是那個吃了母親四肢的喪尸小孩,希冀得到來自母親的溫暖。
這些不被看重的記憶,成為橫亙在他和哥哥關系之中一重又一重沉重的鎖鏈。他很愛哥哥,他也很嫉妒母親對哥哥的那份愛。母親好像希望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哥哥,就算所剩不多的愛,也會被刮一刮,放到勺子里放到哥哥的飯碗里。
文鋼太自幼年起就失去了作為自我存在的意義,而是作為哥哥的附屬品存在。如果不是哥哥因為先天精神疾病需要他人照顧,他壓根就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但是在他酒醉之后,他腦海最深處的記憶被喚醒,原來在他喊出希望像哥哥這樣的人早點死掉的話語時母親會在一怔之間露出愴然的神色;原來在他將腦袋貼向母親的后背時母親也會轉身來輕輕撫摸他;原來喜歡吃炒碼面的不只是哥哥,還有他,那時生活拮據的母親能給他們最好的待遇就是炒碼面了;原來在母親、哥哥走出幾步之后發現他不在時會向他招手,呼喚他,讓他走在兩人中間,不至被雨淋到。
文鋼太和文尚太之間的親情矛盾,像是一盤被攪亂了的圍棋,錯綜復雜,非得要尋出一個口子,才能將整秤棋子盤活。
這口子就是“弟弟要殺了哥哥”。
在第九章“長驢耳朵的國王”中,因文鋼太與高文英外宿,一夜不歸家,還撒謊欺騙文尚太自己是一個人前往首爾,而此時文尚太知曉真相,與弟弟見面無名火起,心底積壓的怒火瞬間爆發,這斷斷續續安插了八章的伏筆在文尚太的大聲咆哮之中得到釋放。
文鋼太為照顧患有精神疾病的哥哥,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以照顧孩子的方式照顧哥哥,費心竭力為他找特殊職業學校,天天打電話詢問一日三餐,可飯否,衣溫否,為他花錢購買兩三萬韓元的恐龍玩具、美術用品、衣服褲子,自己穿著九百韓元買一送一的白襯衫,寧可千般地委屈自身,也不令哥哥不悅半分。文尚太若是精神穩定倒也罷了,一遇著惹事的時候,他又要卑躬屈膝地去賠禮道歉。
按道理說,這“弟弟”的職責文鋼太是履行到仁至義盡。為何文鋼太還對高文英說,他也有討厭過弟弟的時刻?
此系多年前的一樁文鋼太險些行差踏錯的事兒。文鋼太被母親責罵,一路跑到凍冰的河面之上,哥哥也追了來,追逐打鬧間,哥哥不慎跌入冰窟窿,在寒冷的水中拼命掙扎。文鋼太視之,向后倒退數步,幾欲先走,終究狠不下心,跳入水中,將哥哥托上冰面,但哥哥卻不加駐足,蹣跚著走開了,對文鋼太的呼救聲置若罔聞。
文鋼太想要對落水的哥哥棄之不顧,而后返身回來,這段時間在鏡頭語言中能過了很久,但在文鋼太的心念中可能只有一剎那。這猶豫的一剎那,是人性表露的時刻,正因為他的猶豫,才給文鋼太這一角色涂抹上了一層真實的溫度。
在后續文尚太吶喊暴走和文鋼太痛哭流涕的畫面中,不難看出,當時文尚太被救上冰面以后頭也不顧地向前走,不但是他出自于本能的反應,更是他對弟弟的失望,他不敢相信朝夕相處的弟弟竟然想讓他死于非命。之后兩人睡前的一段對話,坦陳心跡,則表明了文尚太從文鋼太一出生開始就很喜歡他。如高文英所說,文尚太很精明,付出和回報算得清清楚楚。文尚太對別人是如此,對所有人如此,他不在乎他人的眼色,卻會暗暗地分析文鋼太的表情,是開心,還是憤怒,生怕讓他生氣。
他咆哮出聲的分明不是“弟弟要殺了哥哥”,而是“不要丟下我,不要騙我,不要離我遠遠的”,一如他早晨夢中囈語。因此,事情發生以后,他在鎮靜室中蒙頭躲在被子里,不愿出去見人。他并非不能接受高文英的介入,而是無法忍受摯愛的弟弟會因為另一個人欺騙自己。
至于文鋼太在聽到哥哥對他的控訴,第一反應是震驚,他以為哥哥已經忘了,隨后不絕于耳的哥哥的喊聲,令他頓時淚流滿面,這說明了長久以來,文鋼太對文尚太的照顧,除了最基本的兄弟之情,還有他積年的愧疚和悔恨,所以他才會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去面對“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
東野圭吾有言:世間不可直視的有兩樣東西,一個是太陽,一個是人心。從文鋼太身上我們能看到人對自我的審判,如《烈日灼心》中的辛小豐。罪者論行,亦論心。曾經犯下錯,造成難以挽回的后果,又或者并沒有出現不好的結果,但那心思已經足以將自己送到被告席上,接受良心的拷問了。
道德往往是對有良知的人才有效。文尚太午夜夢回想到他曾差一點拋棄哥哥,致其身死,必然悔恨入髓。因而他對文尚太的付出也不足為奇了。
根據《中國醫藥導刊》2010年第10期的研究顯示我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精神衛生中心2009年初公布的數據顯示,我國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人數在1億人以上,但公眾對精神疾病的知曉率不足5成,就診率更低。另有研究數據顯示,我國重性精神病患人數已超過1600萬。此后人數更是逐年攀升。
可這龐大的數字并不會給人慰藉,反倒是有幾分惶恐,不是在十年之前已然有一億以上的家庭受到精神疾病的困擾,而是這樣的家庭有一個億個以上。作為觀眾可以設身處地想象文鋼太經受的痛苦。
剔除戲劇效果,文尚太和文鋼太的親情關系更值得我們思考。在一個家庭中,如果有精神疾病患者,人們該去怎么對待?是父母耗費一生心力去照顧他,然后如劇中一般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來代替父母照顧他,完全丟失自我,丟掉人生?
文尚太也想如少年文鋼太所要求的那樣,做一個正常的哥哥,不必受人欺負,不必受人白眼,現實是他無法做到,他生來如此。他珍惜母親、弟弟,喜歡恐龍、繪畫,他懂規矩、安分守己,他比很多非精神疾病者活得還要有道德感。
但他一出現,還是會被當成怪物。
費瀅的小說《佛說naga救疾》中說,人們害怕疾病,連帶著也害怕患有疾病之人。
患有精神疾病不是一種過錯,更不是一種罪行,他們也不是怪物,不需要接受審判。然而,他們生活在這個社會就不得不接受人們異樣的目光。
私以為,消除他們的“異類感”有兩點是極其重要的。
第一點,是社會福利保障制度和基礎設施的完善。在電影《海洋天堂》中,肝癌晚期的父親為自閉癥兒子尋找工作,學一項立身技能,可謂是嘔心瀝血、殫精竭慮,著實讓人掬一把熱淚。精神疾病患者在何處就醫,何處入學,何處就讀,何處就職,何處交游等等,都是需要花費很多的心思才能解決的問題。
第二點,就是民眾意識的改變。有色眼鏡和惡言毒語是精神暴力常用的武器。惟有社會環境不去歧視他們,去正視問題,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切實地去解決問題。
在劇中,文鋼太和高文英、文尚太的所有矛盾都回到那個最基本的“愛我,還是愛他”的中心問題。宰秀第一次向文鋼太提出這個永恒的問題,是他們關系親密的象征,而文鋼太對文尚太的提問、高文英對文鋼太的提問接踵而至,到后來文尚太對文鋼太的反問,其實都能看作是一個出發點,就是對愛的追尋。
宰秀曾吐露,自己想要一個如文鋼太一樣的弟弟,被文尚太拒絕,稱文鋼太只屬于他。宰秀的提問不妨看作好友之間的惡趣味。
文鋼太的提問則耐人尋味起來,他想知道對哥哥多年來的付出價值幾何,在哥哥喜歡的恐龍、繪畫和童話作家面前,哥哥文尚太更傾向于自己還是別人。
高文英是在確認了文鋼太對她的心意之后,想要知道愛情和親情放在文鋼太心中的天平之上哪一個更重。
文尚太原以為弟弟是屬于他的,到他喜歡的童話作家一點點入侵,成為弟弟的心上人后,他才警鈴大作,反過來詢問文鋼太,來確認自身地位。
“不講人情,也不從容,還沒良心,內心空虛,就是孤兒啊。就算是這樣,我也會愛你的,你問我為什么,我因為自己已經下定決心了。”
不論是劣跡斑斑的,還是異于常人的你,我都會愛你。因為愛你,所以我愿意包容你的一千個缺點,一萬個錯處。
說到底,他們都是“喪尸小孩”,踽踽于人世間,四處飄零,能依靠的只有彼此,不能不一次又一次確認對方對自己的愛。
白鶴林《孤獨》中寫:“從童年起,我便獨自一人照顧這歷代星辰。”人生而孤獨,而又無不渴望被愛。
一個人如何才能溫暖另一個人,治愈心中的傷害,這個人不必完美,甚至不必優秀,他只需懷抱著愛而來,這份愛會教導他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