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老虎到了第八天,上海才下了一場暴雨。這場暴雨是下得昏天黑地,黃豆般的雨點打在水門汀馬路上崩崩響,這水門汀馬路早被太陽烤得如燒紅的鐵板,雨水一落地立馬被吸干。屋上的瓦片被老人形容為冒青煙了,成排成片的雨點隨狂風掃過一陣又一陣,青瓦便揚起一陣又一陣的水煙,似舞非舞。光屁股的小孩,赤膊的年輕人,敞開衣襟的老人,全都站在露天,讓雨淋個透徹。每一張臉都仰天而笑,終于盼來了老天爺開恩:那四十多度的高溫連續張狂了十二天,報紙上說,今年一九三四年是上海開埠以來歷史上最熱的夏天。
四馬路(福州路)上的飲冰店一連開出幾十家,還是天天人滿為患。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姐小開們,優雅地坐在墻角放滿冰塊的回繞著江南小曲的冰店內,吃著冰凍荷蘭水、冰凍牛奶、冰凍果子露。冰店還開發了許多新產品,如冰淇淋,有水果味的,赤豆的,綠豆的,奶油的,可可的,雙色的,甚至還有外涂巧克力糖衣的紫雪糕。上海人最普及的降溫方式,當然首舉喝汽水了。那一股沖鼻的氣泡爆破的滋味,讓品嘗過的人,哪怕是一口,甜酸苦咸夾雜一起,那一種舒暢,終身難忘。屈臣氏汽水廣告最牛,鋪天蓋天,一直做到下只角的大楊浦八棣頭。八棣頭雖然全長只不過是四百來米,但是電影院,清真館,大飯莊,布綢店,醫院,教堂,學校,包括地下煙館、賭場樣樣具備,號稱小南京路。
寧波會館設在八棣頭的韜朋路上,會館是二層三進的臨街門面中式房子。會館后面是四明木器廠。木器廠原來專門生產門窗,配合房產生意,到現在已經增開到四個部門,有門窗的,有家具的,有沙發的,有壽棺的。生意最火的是家具,尤其是紅木家具,訂貨一直訂到下一年度。不過,碰上這種天氣,算上海人觸霉頭,壽棺生意大漲,天天開夜班還是忙不過來,老板阿福臨時決定,另外幾個部門全部停下手頭訂單,只做棺材。壽棺原先的用料都是從貴州運來的楠木,價格不菲,最貴的根據訂單下料,最差的薄皮棺材,也得十五塊大洋。根據會館大阿哥李正炎定下的規矩,凡生產一只高價棺材,必須再做一只薄皮棺材,高價的是出售的,薄皮的是義送的。因為薄皮的是免費贈送的,往往要排隊。碰上今年攝氏四十度高溫燒得附件幾個棚戶區的鐵皮房如火爐,每天不斷送出熱死的老人和小孩,況且是高溫天,尸體不得放久,逼得阿福用了很多雜木做薄皮棺材。
木器廠與會館連接處是一片開寬的廣場,平時堆放陳年舊木,當中留出路道,現在路道當中擺了一只一人高的鐵皮焚香爐和一排蠟燭臺,那些領到免費棺材的人家,都會在香爐前燒一柱香,買上一對蠟燭點亮,念寧波會館的菩薩心腸。由于這場暴雨來得又猛又大,工人們開始還在雨中戲鬧,馬上發現下水道堵塞,廣場積水了,那些進口的貴重木料被水一泡,起碼又要涼上幾年,忙得大家重新再填高下面的木架。
積水漲到半米來高時,藏在花梨木條當中的幾個紙箱被水一泡,外包裝松了開來,讓人一搬,外包裝就散了,露出里面方磚般的東西。搬的人好奇,再把方磚的外包裝蠟紙打開,就嚇了一跳,恰好雨勢小了些,四周搬運的人都圍了上來,懂貨的人馬上叫道:“快去叫老板!”
老板阿福此刻正在銷金窩里。整整一個夏天,人貼人就出汗,這手摸上去,膩滋疙瘩,再年輕再潤滑的皮膚,也消不起從手心里人體內發出的熱浪。他那雙原長滿老繭的手掌,已經變成肉鼓鼓的,正從長著幾根黃色體毛的腋下,沿著細腰往下滑,伴隨著打扮成淑女的叫床呻吟,阿福慢慢就膨脹了。他已經快一個月沒來這四馬路《燕京堂》了,自從自己這個肥肚不斷地搶占他的視線,讓他已經瞧不見下體雄風時,他就越來越怕出汗,只要一出汗,他就軟撲撲。早上《燕京堂》的姆媽打電話到木器廠,說他,你這只家貓不曉得聞聞魚腥味了!等一會有雷陣雨,好涼快涼快啊!大阿妹小阿妹都在等你來啦!他一聽到這電話中那濃濃的嗲勁十足的正宗上海話,就魂不守舍,腳底板發癢。
“郎兒攀高峰,阿妹酥心中,千杯求相逢,一聲喊祖宗,穎指彈草叢,鶯歌舞黃龍…”阿福哼著小調,瞇著色眼。一陣夾著碎雨的涼風吹得他通體舒泰。他向窗外望去,雨勢弱了許多,弄堂對面的墻上伸出一塊燈箱廣告,寫著蘇州小妹蘭鳳。他摸過蘭鳳的那對小奶子,總感覺那蘭鳳身上還有一股鄉下人的土香氣。如同他剛到上海時,盡管李正炎給他換上上海人的行頭,但只要碰到生人,人家一開口,就是那句話:“鄉下剛上來?”他洗了好幾遍澡,甚至請擦板先生死命替他擦身體和四肢每一個疙疙彎彎,可是他碰到人,還是那句話。后來人家告訴他聽,是他身上真有一股味道,是鄉下人特有的:土香!
阿福在上海灘混了幾年,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能嗅出別人身上的鄉下味了,他好奇不已,漸漸地也就養成了一種怪癖:好這口味道。為了滿足這口如吸鴉片一般的癮,他專跑堂子。這四馬路有堂子幾十家,老鴇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戅大。因為剛上來的鄉下姑娘,沒有職場經驗,不會嗔聲、不會發嗲、不會裝腔、不會獻媚、不會叫床,只會戅笑,像一只赤膊的嫩雞,賣不出價錢。但是阿福歡喜,他就是來嗅這股味道的,鄉下的土味。他已經討了三房太太,床上的事情,家里的已經夠他應付了。他來這堂子,就是為了滿足那股淡淡的從人體上自然而然散發出的土香味道。這嗅著聞著,便勾起他剛到上海的回憶。
初來乍到的阿福,背著木匠的工具包,跟著李正炎專跑造房子的工地,討生活做。第一個月,李正炎分給他三塊大洋當工資。一塊大洋值一百八十個銅板,四塊銅板可以買一副大餅油條。這錢多了,他甚至產生過一種念頭,除了李正炎外,他是從寧波鄉下到上海來,最有錢的一個木匠了。這感覺啊,走起路來,這口袋里的銅板大洋碰得當當響。他剃了一個平頂頭,半夜里溜進八棣頭邊上一條小弄堂,弄堂口邊上掛著一盞小紅燈,他直接爬上昏暗的樓梯,還沒有等他看清楚四周的木板門,從身后就飄來一股濃濃的胭脂香氣,一只玉手牽著他鉆進一間更暗的小房間。阿福當年是十八歲,做男人的第一課,就是那晚花了三十個銅板上的。近二十年之后,他一個月的收入,除了工資,還有分紅、孝敬錢、外虧錢、收徒的紅包錢等等,已經升了三百多倍,有近一千多塊大洋好拿。他反而覺得越來越沒有錢了。他到法租界靜安寺附近看了幾幢像樣的小洋房,最低也得三萬塊大洋以上。他才發現口袋里的鈔票最多也只能買一間廁所了。有道上的朋友介紹過他做一種生意,保證一年下來可以買小洋房了。但是寧波會館規矩太重,涉毒涉賭涉娼,這三種生意,碰一碰就是“凈身剝皮”。
阿福屬于膽子大的那種人,大阿哥李正炎在,他是有膽沒有種,但是大阿哥突然死了。會館里暫時沒有正式的大阿哥,看上去有點亂。阿福在會館里排名老五,也算得上是創會老臣了,而且當了最大工廠四明木器廠的老大,揮揮手,少得不說,也起碼有幾十人好調動。不過他還是一個人也不相信,獨自暗地下做起販毒的生意來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阿福的肉手正在肥肥的雪白的屁股上蠕動,女人發出如夜貓般的嬌啼。敲門聲嘎然而止。接著是氣喘吁吁地喊聲:“老板!老板!”阿福渾身一顫,一陣雨風撲面刮來,他抬頭瞧窗外,雨勢又猛了起來。他腦際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下是他的心一顫!
晚上八點剛過,寧波會館的大堂已經坐滿了人。大青磚鋪成的地板被積水沉過,濕氣還在,彌漫于空間,透著一股清涼。天花板上掛著并列的二只英國進口大吊燈,每一只吊燈有十六只燈泡。平時開堂會,燈泡會全部換上從美國進口的一百支光大燈泡,可以照得大堂如同白晝。因眼下是熱天,燈泡換上十六支光的,與濕淥淥的空氣融合一起,顯得較為陰涼。大堂正面壁上掛著四幅玉雕的長城匾,匾下是紅木雕花的香臺,香臺前放著大阿哥的龍椅。龍椅兩側是各一排高背紅木扶椅,師爺坐在右側第一把交椅上。他提起那細長的被煙熏得發黃的手指朝略略灰白的頭發擼了下,掏出懷表,又朝內堂出口瞥了眼,輕輕一聲咳嗽,吵吵嚷嚷的大堂頓時靜了下來。“請阿大!”師爺說。悉悉嗦嗦一陣響,二十六個各堂正副堂主盡數起立。
內堂口走出一臉嚴肅的李志東。緊跟他后面的是李志南。李志東走到龍椅前,朝所有人掃了一遍,正眼對著師爺頷下首。又一陣悉悉嗦嗦響,堂主們都坐下了。李志東走到左側第一把交椅上坐下。正中的龍椅依舊空著。李志南沒有坐,他站在兄長李志東的身后。
“我數數人頭,都到齊了,按時開會,”師爺站在他的交椅前開了腔,“三件事,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原定九月初一開市的會館股市,外國的渣打銀行、匯豐銀行,還有中國大頭通商銀行和華商銀行都想插一手,這四家都是大銀行,如果有一家撐我們,也足夠了,想不到四家都想撐我們,就吃不準了,我向阿大匯報了,阿大說聽聽大家意見;第二件事是楊樹浦東頭新開的碼頭,這碼頭先做海鮮生意,從寧波和舟山群島捕來的海鮮,到十六鋪碼頭,必須經過新碼頭,我們是攔腰打劫,以后做大了,還可以做航運碼頭,阿大給它起了名叫滬東碼頭,今晚決定碼頭堂主和大賬房的人頭;第三件事情也是多出來的,就是下午在后面的木器廠發現了八箱黑金,性命悠關,阿大曉得了,阿大講了,不管啥人,按規矩辦!阿大也講了,識相的,自己坦白,二罰減一罰。”師爺瞟了眼坐在他斜對面的挺著大肚子的阿福。
阿福手提大蒲扇,不停地拍著赤露的長滿黑毛的雙腿,像有無數蚊子在叮他。他來參加會議前,特地在黑色絲綢短衫內穿了一件緊身的馬夾,準備吸汗用的。他知道自己的身板,太胖容易出汗,況且準備如何說?還是主意拿不定。賴到底,當初販毒時一個人做,就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如果發現就賴,死不認賬。但是剛才看到跟在阿大后面走出來的阿二頭,他馬上推翻了死賴的做法,這阿二頭的眼神就是沒有放過他。他看阿大,阿大平時一直不大說話,所以來路不大清爽。這阿二頭,他太熟悉了。一張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他來上海時,老娘叫他記牢一句老話:做人不怕不識貨,就怕不識相。這不識相就是不識面相。別看阿二頭的歲數好當他兒子,他甚至都有過想把獨女嫁給阿二頭的想法,因為阿二頭襲了他爸的外貌,攪亂了女兒的芳心,但是他后來看到阿二頭借著查殺父兇手,對長他一輩的同他老爸同打天下的老人時,小小年紀就露出一副吃人不吐骨的賣相,他想起了老娘的話。他還記得鄉下的老話: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同是寧波人,寧波人最大的本領就是一只算盤打得咣咣響,精得沒法再精了。他們查不出貨源的來路,可以查流水賬。他最后悔的是把一萬多塊販毒賺來錢,存在銀行里了。阿二頭的外號叫包打聽,實際上是包打聽中的包打聽。他精得可以記清楚每一個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小動作,每一個眨眼之際的變化。他借著查兇手,找了幾個會里最精明的年輕人做他的眼線,跟蹤查賬翻記錄私下動刑,樣樣做得出,又絕又漂亮,一副天生做壞人的料。大家為了自保,私底下塞了多少銀票給阿二頭,阿二頭的流水賬啥人也不會也不敢去查。阿福最挖心之痛是自己獨女,自己的心頭寶貝肉,居然看上阿二頭,而且自動找上門去,那晚徹夜未歸,急得全家上下頭頭轉,第二天早上,獨女歸家了,一臉的幸福,一臉的光彩,一臉的紅光。他明白,女兒破身了!真是啞巴吃黃連??!獨女的娘,也是他的大老婆,跟著女兒高興,樓上樓下跑啊,好像祖宗墳上冒青煙了,真是賤死人了!后來查清楚,是自己想彎了!人家阿二頭根本看不上自己的獨女。那晚是獨女去了女同學家,是大老婆瞎傳,自作多情!
會議還在進行。發言的人很熱鬧,但是阿福恍恍惚惚,似是一句也沒聽清楚。他總是覺得發言的人的眼光不是朝著坐在那里一聲不吭的阿大瞧,而是都在瞧他。他好像才是會議的中心。什么中心?他記得,就是這個大堂,那個中心的地方,處死過二個人,罰過十幾個人傾家蕩產,逐出會館的人已記不清了。規矩越重越細,犯規矩的人反而越多越頻繁。他記得最清楚的是第一個觸犯重規的人,就看見這個人慢慢死在這會堂的中心位置。這個人還是大阿哥李正炎的遠房堂弟,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血流了一地,從他背后流出來,止不住,參加會議的人比現在的多,都不懂止血,看著他流光血。他是被剝皮,從后背的腰間開始,一直被剝到肩胛??赡苁撬綍r做人太張狂,倚著大阿哥是他的堂親,眼睛朝天看,得罪了太多的人;可能是執法的刑責阿癟沒有經驗,下刀太重,皮還沒有剝到肩胛,血已經沖了一地,壓也壓不住。他死了后,阿癟被罰了三個月的薪水,為死人戴了重孝。為此阿癟專門到鄉下去向北京紫金城里當過太監的大爺叔請教剝皮之術。這大爺叔說呀,這剝皮么,最先得用熱毛巾敷在背上,一直敷到皮皺起來,與肉脫開,再從最上面的皺皮處用刀切開,灌進水銀,水銀份量重,它流下來時,會自然分開肉與皮,想要剝到哪里,只要在哪里切開讓水銀流出來就好了。阿癟學了這一招后,可惜一直沒有用上。因為第一個被剝皮的慘情過分血腥,凡是當場親身經歷的,還是后來聽人傳說的,個個毛骨聳然,心驚肉跳。不過寧波幫大阿哥的威望卻直線上升。上海灘上洪幫、青幫、天地會的一些黑道,刑罰最多也就砍自己一根手指,插自己大腿三刀六洞的,一副裝英難豪杰地嚎叫幾聲,有的為此因禍得福,反被提升。這與寧波幫的規矩來比,如小巫見大巫。寧波幫的規矩這么重,一時間傳開,各路英雄都來拜會寧波幫大阿哥。其中有一路人馬,寧波幫還為他們付出沉重的代價。
今晚,大家心知肚明,雖說會議前二個議程十分重要,但也只不過走走場,師爺跟阿大早就商量好了。但后面這個突然多出來的議程,才是大家提前到場沒有缺席的原因。敢販黑金的,四明木器廠中除了老板阿福,其余人給他們十個膽,也不敢!所以有好戲看,這大堂里已經多年沒有見血了,難得機會,看看殺哪只雞?敬幾只猴?瞧瞧這對二十歲出頭的兄弟,如何唱主角?如何壓場子?
師爺用他大拇指壓煙斗的煙絲,用力劃了二根洋火,都沒著。他輕聲罵了一聲:“娘死匹!洋火濕掉了?!边坂ヒ豁?,德國產的萊茵版打火機,銀光閃閃,李志南眼明手快,把火遞上。師爺笑了,狠狠吸了一口。師爺原來吸水煙斗的,自大阿哥死后,師爺改吸煙斗,上只角洋人都吸煙斗。而且師爺也越發注重外表修飾了,頭發梳得溜光,好似蒼蠅叮上也會滑下來。山羊胡須剃了,只留嘴唇上的,少了一份儒弱,多一份莊重。
師爺說:“講到這個份上,不要講我不給你老三面子,你回去問問你結發老婆,你這個小舅子,從小吃什么長大的?不要以為來上海念了幾年洋書,就想當大賬房!輪資排輩差多少?你講!”
老三坐在阿大下手,見師爺一臉怒氣,頓了頓,又甩出一句:“也不能全是你的三親六姑吧!”
“好好,阿大講一句公道話,古代也有舉才不避親的例子,成叔出道跟大阿哥時,你這個小舅子,在哪里啦?”師爺氣得捏煙斗的手有點顫。
“不來文皺皺酸滋滋,大家都是背一把斧頭闖上海的,幾斤幾兩啥人不曉得?避不避的,親不親的,總得有一個路數,肥肉都讓一個人吃,臺面上總有人講么。”老三見上座的阿大始終不發一言,膽子又撐大了一點。他想摸到阿大的底線。師爺這三年來處處插手,層層布局,會館半爿江山已握在他手中,究竟是阿大兄弟不懂裝懂,還是根本不懂!他今晚就來攪這個局,而且非得激怒師爺,否則摸不到底線。
“好好好,翅膀硬了,阿大擺一句話吧,就當我白講?!睅煚旊p眼直瞪老三。
老三嘴巴一撅。
阿大從會議開始至此,一直坐著,紋絲不動。一襲本白色的麻衣長衫,不掛一點汗跡。他說:“阿二頭,叫他們上冰凍綠豆湯了,去去火。”
阿二頭一揮手。
冰凍綠豆湯人手一碗。還是老規矩,吃湯時條匙與碗邊不能碰出聲響。阿二頭站在一邊靜靜看著大家吃,也是老規矩,長兄頂父的阿大在吃,他必須等阿大吃完才輪到他。
碗盤收走后,阿大稍稍挪動下坐勢,隨和地說:“比比可以嗎?今晚他們倆人都在,阿二頭把算盤擺開來?!?/p>
話音一落,師爺臉上紅光一閃。誰都知道,成叔是賬房學徒出身,吃飯家貨就是一只算盤。老三臉上的肌肉抖了抖。他明白了阿大的意思了。他也瞪了一眼師爺,硬硬地說:“不用比了,海子輸了?!?/p>
阿大說:“哦,海子自己講吧?!?/p>
海子從后排站起來,約二十五歲左右,白晳的臉,透著俊秀。因輩份小出道晚,盡管有拼命三郞稱號,但只當了一個候補的副堂主,而且是閘北分堂,沒有油水,窮地方。“我想試試?!彼穆曇艉茏孕?。
老三好像沒有聽清楚似的,特地轉過身子去瞧坐在他后排的海子,但海子說完后就坐下,使老三沒法看清他的表情。老三再瞧師爺,師爺臉上剛才的煩燥已蕩然無存。
老三開始不停地搔肚皮。他雖說已經抱上孫子了,但還是吃虧胸中無墨,見急就渾身發癢。他見海子當著眾人居然不給他這個當舅老爺面子,屬猴的本性露了出來。
此刻,阿二頭在向阿大咬耳。阿大依舊正襟危坐,四平八穩。
桌子和算盤都擺上來了。成叔和海子都坐好了。成叔原來是會館的二賬房,大賬房是已故大阿哥娘家的人,因直接對大阿哥負責,任何人講不上話。成叔雖說是二賬房,實際上是虛職。寧波會館管理對財務一條線是獨立操作的,不管會館上排名多高,錢這東西,一概只有賬房才能碰。賬房上的規矩就更多,一級級一層層,一分錢的來龍去脈,都清清楚楚,這就是寧波人。成叔矮矮胖胖,四方臉,臉上一直堆著笑。他從寧波鎮海的小鎮上學徒開始,在財務上已經浸了近二十多年,深深知道賬上的東西,是人寫的;人寫的東西,不一定都是真實的。在會館里,只有當上大賬房,才是手握財務實權,不管是再小再窮的分堂。從級別上,他從會館二賬房調到分堂碼頭當大賬房,是平調,工資也不會漲,但是明人都知道,權力才是最實在的。
成叔單手舉起二十四檔的紅木大算盤,用力上下兩抖,算盤珠碰撞也啪啪兩聲響,齊刷刷,算盤珠上下到位,排得整整齊齊。成叔漂亮地露一手,贏來喝采聲。海子也舉起算盤,嘩嘩兩聲,算盤珠上下松松垮垮,引來參差不齊的笑聲。海子橫著手掌把算盤珠切齊,抬起頭來與大家一起笑,臉上不見一絲尬尷。
主考是大賬房老張,一頭銀發,瘦削身材,黑黑臉堂,目光烔烔,十指細長,天生是打算盤的好手。老張一年四季從來不生病,每天逢雞鳴第一聲起床,反復打簡式太極拳,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出汗為止。寧波會館論輩份,老張應是最高的,他是李正炎老婆的親叔,開當鋪出身,本來就是家擁千金,只聽了侄女婿一句話,就單身來了上海。他到上海的第二年,也是會館開張后的第三年,他替侄女婿擋過一刀,這刀是從李正炎的背后刺來的,他發現時,喊話已經來不及了,于是他沖上前,用身子擋在李正炎的背后,一刀刺破他的左肺,差一點到閻王爺那里去報道。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大賬房的地位任何人是撼不動的。
第一道題,是七位數的加減。當老張朗朗讀出一串串數字時,成叔雙手齊發,紅木圓珠發出碰撞聲,如高山流水,珠落玉盤。看家是賞心悅目,聽家是蕩氣回腸。連阿大也頻頻見笑。海子雖是單手撥珠,但也井然有序,絲絲入扣。老張念完最后一串數字,停了下來。成叔的算盤上左右兩排同時顯出三二四七六六。右是算,左是驗。成叔在算數同時把驗算也做好了。海子慢了二手,但結果也是三二四七六六。海子站起來,向成叔雙手一拱。
第二道題,是四位數的乘除。海子在做乘法時,已經手指與腦子不搭配了,結結巴巴跟不上。到了做除法,只做到一半,海子停了下來,無奈地一笑。老張也停住讀數,朝阿大瞧。阿大點點頭。海子站了起來,朝阿大一拱,朝大賬房一拱,再向成叔一拱?!巴磔呡斄耍 彼f得很自然。他走到老三面前,雙腿一跪,雙手拱過腦頂,大聲說:“外甥回家再練三年!”
老三舉起右手,慢慢落下,在海子的腦頂上輕輕拍二下。這是會館動作語言,表示原諒了對方。老三是李正炎的同門師弟,玩得一把好斧頭,可以雙手左右開弓。他的身上有七處刀疤,每一處都是一個故事。最深的一刀是在后背,是挨湖北幫的,也因為這一刀使寧波幫與湖北幫化解了恩怨。
師爺高聲宣布比賽結果。
阿福一直在旁看著,此刻,他終于軋出苗頭來了。他手中的蒲扇拍拍大肥肚,暗暗朝老三翹下大拇指。
會議進入第三個議程,大堂靜了下來。
“八箱黑金,有人說了,市場上可以賣到一萬多塊大洋,這個膽子也真太大了!我們會館,十幾年以前的事了,販鴉片,只有幾塊吧,結果如何,一條命都搭上!這規矩是當年大阿哥創會時定的,大阿哥走了,但規矩還在,不會變的!”師爺冷冷地掃了一回全場,“八箱黑金,進貨價不便宜吧?四明木器廠,啥人撐得起啊?老板是阿福,聽下頭人講,發現黑金時,阿福不在現場,在四馬路堂子里,回來后也沒有查,好漢做事一人當!阿福你講講看?!?/p>
師爺的話就是槍口,阿福知道手中的蒲扇是擋不牢的。他剛才從老三的挑槍斗師爺的場面中,豁然悟出,今晚要死也得尋人抵背,這個人最好是眾矢之的人,也是要他死的人。恩恩怨怨,啥人也講不清楚。
阿福從椅子上走到會堂正中,朝龍椅跪下,先是一聲干嚎,接著是眼淚鼻涕齊發,“我是死匹!我違了規矩!我對不起大阿哥!大阿哥死得不明不白!這仇與我不共戴天!黑金是有人要我幫忙藏的,他說只要我幫了他這個忙,他就講給我聽,害死大阿哥的兇手!我想啊我想,我這個忙到底是幫還是不幫?大家講講看啊!”
開始時大家以為阿福這一跪,好戲就開鑼了,想不到后面來這一手,誰敢講不幫啊?
師爺頓了頓,猛吸幾口煙斗。
阿二屏不住了,殺父之仇,豈能不問。他問:“五叔,講得清楚一點,啥人?”
“巡捕房的日本巡長高田一郎?!?/p>
眾人一聽這名字,全部屏了一口氣。高田是師爺的親家。師爺的兒子討了一個日本籍的女人當老婆,這高田就是這個女人的兄長。這高田平時對會館還是很幫忙的,公共租界里,有英國巡捕,俄國巡捕,印度巡捕,日本巡捕和華人巡捕。人數最多的是華捕,但級別最低,出了問題派不上用場。相對來說,日本巡捕要比華捕級別高,能說中文,容易打交道。所以會館出了事,都由師爺出面找高田巡長。現在說高田托辦的事,也是一個說法,問題是高田知道殺大阿哥的人,豈會不與親家師爺說,而師爺知道后為什么三年多來一聲不吭?
師爺的臉色幾次驟變。他想不到阿福如此齷齪!當初阿福為了討小老婆,跟虹口的黑幫老大周麻子打上了,他要調動人馬,又不敢向大阿哥講,私底下請師爺幫忙,師爺說,周麻子手下的人都是討飯坯子,跟他們打,肯定少胳膊少腿的,為了你討一個戲子,兄弟們今后如何走出去???寧波會館為什么定剝皮的規矩,你不是不曉得,就是為了保一張臉,背上一塊疤啥人看得到,但是少了一只手一條腿,還是寧波人嗎?師爺找了高田,在虹口日本人勢力最大,而且等級森嚴,講話作數。高田出面找了周麻子,阿福只出了一些血,花了一百塊大洋就了結了。這個忙幫了后,阿福還沒有謝過,現在好了,自己作死販毒,還恩將仇報。這兄弟是沒法做了,干脆大家翻臉!
這師爺以前在會館內是一個好好先生,自從大阿哥死后,師爺似乎一夜之間變了一個人,經常莫名發火,說話口氣越來越強勢,會館內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插一手,而且毫不掩飾,公開指點,一副強勢的派頭嚇倒壓倒了不少的人。時間一長,養成了與人交往非要贏過人家的習慣。今晚,他原打算可以借黑金之事,打倒阿福這一幫人,過后把四明木器廠的領導權奪過來,想不到這阿福變成瘋狗在亂咬,不煞煞這歪風以后就別想坐牢師爺這把交椅了。
“如果是高田巡長托辦的事,等些立馬派人去問,但是路歸路,橋歸橋;涉毒是違反規矩,規矩歸規矩,阿福你承認了,凈身剝皮的刑責你是逃不脫的,阿大講過的,自己坦白二罰減一罰,你自己講,罰哪一種?”師爺站起身來說。
凈身就是所有財產會館沒收,剝皮么,這個刑責阿癟自從學來技術后,就沒有試過,啥人曉得他的手腳輕重?
師爺站起來說話,意味著就是會館的決定。他也沒有征求阿大的同意,卻話中用了阿大的原話,逼得阿大也否定不了。阿福慌了,只要退一步,這二罰當中任何一罰都承收不起。他目光朝老三求助了。
老三與阿福排名只隔一位,以前都是過命兄弟。打從各自成了家,有了兒女,就開始各打各的主意了;尤其是大阿哥死后,他們一幫兄弟就沒有坐到一起過,一是查兇手查得他們各自膽顫心驚,擔心別人背后下毒手,說搞小集體謀權奪位;二是各自內心總有一種暗暗泛潮的沖動,盡管沒有師爺那樣張揚,但心里頭想法總有的,大阿哥的二位公子年紀這么輕,坐得牢老大的位置嗎?
老三看到阿福的幾乎是哀求的目光了。他也光火,剛才他單挑師爺時,你阿福一個屁也不響,現要曉得兄弟幫忙了!火歸火,但總不能見死不救。老三狠狠拍一下扶手,訓斥道:“你這個老五,褲檔里的東西管不牢,苦頭由你吃得了!老婆討了三房,看看我們兄弟幾個,哪個像你樣子!老早苦日子都忘記啦!?。繗⒗洗蟮膬词郑磕銕腿思也夭囟揪湍懿槌鰜砝??查了三年多了!人家阿二頭總比你這個胖東瓜聰明吧?如何?我家里頭連討老婆時的花賬都找出來查了,吃西瓜不吐籽,如何?我講到啥地方啦?反正,老大死得不明不白,我這兩把斧頭早就準備好了,捉到兇手,剝皮抽筋!不管他是英國人還是白俄佬,不管他是日本太監,還是我們當中的內鬼,統統殺掉!”老三說得口水四濺,眼睛時不時瞪師爺一眼,話頭是指東罵西,把剛才憋在心窩的怨氣撒一個光,“我早講過了,日本人就是當太監的料,做起事情就是男不男女不女的,陰毒的很!這個高田的話,你老五就相信了!人家買棺材給你睡,你就相信他是活菩薩?等一會,我就去找高田,如果你剛才講得話屬實,我就到陰間去找老大,給你記一功!功過相抵,這罰么,先掛起來,開完會后,我立即去找高田,你先到一邊去呆著,別跪在當中出洋相,給后輩當活生(猴子)看!”
師爺聽完老三的話,氣得肺要炸了。這話是明目張膽地挑戰師爺權威。要是大阿哥在,他師爺講出的話,就是潑出的水。現在好了,你老三今晚是一而再三跟我玩貓捉老鼠。他瞧一眼阿大,阿大還是坐著紋絲不動。他開始產生懷疑,大阿哥把阿大從小送去練武,是否如意算盤打錯了?但是他身后的阿二,臉上有一股殺氣。師爺瞧出來了。
“好,你老三剛才講阿二頭查賬,難道查錯了嗎?”師爺先把火往阿二身上引。
“實事求是!”老三冷冷地說。他剛才指東罵西的話,就是氣阿大,明曉得海子玩算盤跟成叔根本不是一個級別,明擺著是白相人。講阿大他老三還不敢,但阿二不是阿大,戳戳阿二還不敢么!
“好好,那么阿大講得話還算不算數?”師爺再把火引到阿大身上,這才是他目的。
“阿大講過啥了?不是你都在代阿大講話么!你現在就是老大了!”老三見師爺如此刁刻,想也不想,一下子把話挑明了。
火藥味十足,會堂內鴉雀無聲。
師爺目瞪口呆,望了眼阿大,慢慢坐了下來。
現在就待阿大開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