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懷念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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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力招架的人生》


6月4日晚上8時許,走完54年人生路的大表哥羅敏在中心醫院溘然長逝了。

第二天中午,當同桌吃飯的姨媽姑姐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不愿相信大表哥已經離去的消息;盡管大表哥惡疾纏身大半年,母親不止一次提到大表哥時日無多,但我還是不愿相信。大表哥還那么年輕,而且再過兩天就是親人團聚的端午節,大表哥就這樣說走就走了。

大表哥不幸罹患晚期肝癌,母親探病告知“肚大如球,常瀝血”。大表哥身材矮小胖實,說話幽默性情溫和。據醫生診斷是20多年前一次嚴重車禍住院治療輸血有問題埋下病根,20多年后引發丙肝罹患絕癥。大表哥曾打趣說過,“蘿(羅)放得敏(當地土話“敏”是危險的意思),怎會不倒?”。此話不幸一語成讖。盡管大表哥胸懷坦蕩性格樂觀,但在死神二度來敲門時,卻沒能再次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而邁過鬼門關。

6月11日上午,已經在華夏陵園殯儀館的冷柜靜靜躺了7天的大表哥要開追悼會了,要永遠告別我們。華夏陵園是離城區很近的一個城市墓園,市內曾經有朝向陵園的商品樓,因高層能望見墳墓而滯銷了好幾年。陵園內環抱的山窩從山腳一直到山頂全是一格格墓地,讓人感覺透心涼的“熱鬧”。這天天色死白,還下起了小雨,給大表哥的喪禮平添幾分悲涼。親人逝去,我們能做的是搞一個體面的儀式,并選擇一個好的日子,讓他們安安心心地踏上往天國的路。大表哥喪禮這一天,居然堆了幾檔追悼會,我見識到“上路”也要輪候排隊。陵園里陸續來了不同的幾批人,也包括大表哥生前親戚好友同事,陵園真正“熱鬧”起來。來的人個個臉上表情平靜,沒見到一個膽怯腿軟的。于是有一個捶胸頓足打破寂靜的老婦被眾人投來白眼,甚至遭到親友的訓斥以制止這種呼天搶地的行為。

大表哥淹沒在鮮花叢中,看不到遺容,但我們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在面前。靈堂里一片死寂,人們出奇的平靜,是恐怕驚擾睡夢中的大表哥,還是早已習慣這樣的場面,已無交瘁的心力。追悼會如同上一個剛剛撤場的追悼會,人們在施禮員的指揮下按部就班走過喪禮的程序。在親人的心里,希望時間走得慢一點,甚至停頓的,恐怕是在最后作別的追悼會上了。

我們都希望身邊的人健健康康長長久久,可時間和命運卻又是如此的無情:它們慢慢的一個個把親人從我們身邊剝離帶走。眼睛再也看不到繁華,耳朵再也聽不到喧囂;嘴巴再也嘗不到美酒,鼻子再也聞不到花香;肌膚再也觸不到溫暖,靈魂就這樣隨風飄散。人生就是這樣的苦短,讓我們無力招架。

大表哥最后要推進火化間了。社會的功利與等級在這個人生最后一程也顯露無遺。它把我們帶來人世,相伴一生,死后也送一程。火化間一字排開五個“地獄電梯門”,打開電梯門,遺體就被送進火化爐。五個火化爐藏玄機,兩個爐是40分鐘經濟爐,三個爐是60分鐘豪華爐。遺體火化速度的快慢與烈火的大小,直接影響骨灰的成形,自然價格也分高低;而火化工儼如大廚,控制不同的火候才能燒出一副好骨,打招呼自然少不免。

大表哥之死,讓我感嘆只有直面死亡,才無懼死亡;連死亡都無懼,何愁無豁達的人生?只是人生太無常,讓我們感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環顧陵園四周,可以開發的山地已所剩無幾,密密麻麻的墓地讓生人幾難插足。只是墓地的價格又如脫韁的野馬,讓活著的人在世間要更加的打拼——最后的歸宿地映襯了我們無力招架的人生。 ? ? ? ? ? ? ? ? ? ? 2011.6.23


《悼念二叔》


昨夜,二叔抱著我老淚縱橫。我知道這只是在夢境中了,因為二叔離開我已經整整5天了。

5天前,正午。我正在飯店與剛從新豐興高采烈玩回來的大學同學大雁聚首。我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電話那頭我又一次聽到父親慌亂的語氣:“光居阿叔剛剛過身了”。我剛才還歡聲笑語的神態一下子凝固了。

4天前,下午2點。我與四叔終于回到了祖屋“安國廬”。遠處,我就聽到屋子傳來的撕心裂肺的慟哭聲。牌樓前白事禮儀敲打一聲銅鑼,宣告吊唁者的來訪。一塊巨大的黑帳把正廳與外廊隔絕,里面就是放置二叔遺體的靈堂了。安國廬是一座有近百年歷史的老屋,是我的有功名的太爺余彩卿建造的。當年落成時,其排場名震四里八鄉。只是歷經百年且年久失修,安國廬也如徐徐老去的老人,破敗將傾。正廳是整座房子最重要的場所,族人婚嫁、上丁、舉喪,均在此舉行。69年前,二叔正是出生在這座老房子里;69年后,二叔死在了他曾經出生的地方,這正是落葉歸根,了卻逝者最后一個心愿。據說二叔臨終前,連水也喝不下了,大塊的痰阻塞喉嚨,連呼吸也困難。二叔從城里運回祖屋,第二天就與世長辭。

在農村辦喪事,很講究吉日。因為死人是件不吉利的事,必須選擇一個吉日舉殯,方能保佑子孫吉利。所以在這里的農村風俗里,如果逝者沒有一個吉日,停尸家里一頭半個月也不出奇。二叔去得太突然,以致家里人手忙腳亂,最后勉強選擇了三天后舉殯的吉日,否則出殯要等到10天以后。一個人不能選擇自己生和死的期限,卻能選擇歸于塵土的期限,也算是對子孫最后的貢獻。

掀開厚厚的黑帳,我終于再次見到了二叔。但他此時已躺在冰冷的特制棺材冰柜里了。記得一個月前我探望二叔的時候,他還能坐起來,與我說話;說到父親,他還落淚;握著他枯槁的手,我還能感覺溫暖。雖然他病得不似人形,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并不甘心讓病魔奪走。但僅僅一個月后,兇猛的病魔就輕易把二叔奪走了,快得連最后一面也沒見上,就與我陰陽相隔了。“大水牛”的奇跡沒有出現,二叔終究離我而去。

二叔頭戴著黑色的壽帽,雙目緊閉,臉頰凹陷。他那標志性的胡子沒有刮去,只是略作修整。他的家人把他心愛的胡子留下了,讓他能夠帶著標志性的形象魂歸天國。

安國廬里的白事,秉承村里一如既往的風俗,熱鬧有人氣。其熱鬧程度甚至蓋過了悲傷的氣氛。每隔一個小時,兩名哀樂禮儀就會敲打揚琴,吹起嗩吶,尖銳的聲音刺破長空;紙扎工匠現場扎起富麗堂皇的紙樓、紙床、紙人,作為逝者的陪葬物;村里的婦人燒了開水,做飯做菜,忙于解嵗酒席。在這里農村的風俗,人來的多少,顯示逝者德高望重的程度,所以家人并不忌諱熱鬧的程度。入夜時分,白事的熱鬧程度達到頂峰。在這里,族人聚在一起,總喜歡賭上幾把。桌子一擺,馬上就有族人圍上來,打起“showhan”的撲克。這是真正的賭博,聚賭不限人數,下注不設封頂,還可反向加碼。每人賭臺上放著的現金,可以一下子變成厚厚一疊,也可以很快一下子消失,一晚上落幾千塊是很平常的事。于是在白事里,你會見到一種奇特的景象:黑帳之內,逝者親屬的哭聲驚天動地;黑帳之外,十幾檔賭檔的吆喝聲一浪蓋過一浪。一層分隔陰陽的黑帳像一捅就破的窗戶紙,熱鬧的吆喝聲早已撕碎悲哀的慟哭聲,以致讓人甚至忘記黑帳內是靈堂。這種打擾逝者靈魂的吆喝聲、這種與哀傷極不協調的熱鬧,族人早已是見慣不怪并成為白事的一種常態。

熱鬧的白事或者反映的正是陽間的世俗——活著的人面對死亡的一種豁達與百無禁忌。逝者已已,哀傷的人總要在哀傷中抽離,回到世俗。與其沉浸在無盡的哀傷中,倒不如回到世俗中找快樂。

第二天清晨6點45分,濃重的薄霧還籠罩著白葉這個小山村,二叔就在這個吉時開始出殯了。覆蓋紅布的二叔的靈柩在殯葬儀仗隊的引領下被抬到了禾堂,至親和一眾村中族人將在這里與二叔作最后的告別。二叔的四個子女穿上白色的孝衣和披上黃色的麻衣,是為披麻戴孝。其余的親人戴孝即可。二叔的出殯可謂風光大葬:且不說一眾至親在念經和尚的引領下圍著棺木轉上十數圈;且不說殯葬儀仗隊的老姐敲打著震耳欲聾的皮鼓,跳著蹩腳的致敬舞;且不說村書記致悼詞擺烏龍念了別人的名字;且不說這邊廂開著追悼會那邊廂還有人開賭檔;且不說黑色的幡旗招展,鞭炮一路鳴放;單是最后送葬的人龍也有數十米。

從安國廬到村口是一段2公里的小路,去火葬場的小貨車就靜靜等候在村口。69年來,二叔已在這條小路上走過無數次,就算在黑夜里,二叔也能把這條小路走上。但是今日,二叔“走上”這段路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這2公里的路是何其的漫長、又何其的讓人斷腸。二叔以后不會再走這條路了,當他再回來的時候,已是一缽塵土。我仿佛看到穿著綠布衣的二叔,被煙熏得發黃的手指頭插在口袋里,微風輕拂過頭頂稀疏的毛發,如洗碗刷般的標志性大胡子掛在慈祥的臉上。他深情地、依依不舍地最后一次回望這座小山村。

落葉歸根、世俗輪回。故土是二叔最后的歸宿。二叔走了,但他只是回到他慈祥的父母的身邊。而我們活著的人,終有一天也是要回到慈祥的父母的身邊。父母把我們帶來,給予我們生命,賜予我們幸福,最終還是要交還給父母。 ? ? ? ? ? ? ?201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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